〈中華副刊〉〈咖啡●色●物語〉花蝶繞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在三樓整理圖畫,因為每次整理妥當,便有識畫者說要看畫收畫,於是一一從紙盒、從疊成一堵堵的畫牆中取出。那人東看看西看看、近看看遠看看,嗯,這張肌理處理得十分精采、這張利用簡單卻富有層次的色彩表達出畫者心中深厚的哲思、那幅在結構上利用巧妙的樹枝線條引導閱讀者的視線連結到意象中的架構達到完美的設計、這一張彷彿聞到花花香,不但聞到花香更讓人看到一群身著彩衣的蝴蝶繞著畫中瓶花飛舞………啪啦啪啦。 是的,我聞到花果香,「到客廳喝杯咖啡吧?」如果是真正的京都人這麼跟你說了,言意之下是:你到底說夠了沒?渴不渴啊?我倒也有幾分這樣的意思。 坐在客廳,我將剛燒好現在的溫度最能釋放出香氣的咖啡端上,比琥珀更濃重一點的顏色,在白胎的咖啡杯裡閃耀寶石般的光澤,再襯以描金的杯身和淺盤,就像一幅可人的小品。果然這咖啡的味道就像她的顏色,木頭的味道,而且是乾燥的木頭的味道,後段的香氣是麝香,嗯,好喝。他的評斷讓我臉上浮現讓他誤以為我同意他的說法的笑意:兩人口味和品味相差約兩個球的距離,地球和月球。我的舌頭告訴我的大腦,現在留在舌上和喉頭的味道是極淡的花香,像風中飄送若有似無的櫻花或梅花香氣,以及梅雨季裡青苔的氣息,若要說「後段」的口味吧,我比較習慣使用「餘韻」這樣的一個名詞,畢竟不是喝古龍水。當香氣滑落喉舌後,讓人想起堆放在常溫的倉庫讓她熟成逐漸散發出微酸又微醺感覺的香氣。 果不然乎?「嫌貨才是買貨人」,那人滔滔的發表過他對畫和咖啡的論述,十分禮貌的道別,至今,音訊杳杳。 再上三樓,以相反的動作和順序整理除了天花板沒張掛畫作之外的作品。看著那著私心喜愛,以油畫媒材和技法繪出中國傳統瓶供水墨畫意的這張畫作,第一眼所見無疑是具象的描繪對象,筆法和色面布置卻是李白撈月的恣意,尤其掛軸裡的題字,像是樹枝,於是與梅枝一近一遠彼此呼應對答;一雙花蝶和純潔的鴿羽就成了言意之外的餘緒了。在他評過百號五十號畫作後轉看小號畫作時,拿著這張畫幾番暗示明示於他都聽而不聞的專注在自己論述中,就學京都人問他,「到客廳喝杯咖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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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2022退休日記(六月)

日本京都食堂  蔡莉莉 速寫  26×18公分2017 在時間長河裡,我始終沒有偏離畫畫的航道,一如瘂弦的詩「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 文∕圖 蔡莉莉 2022/6/1(三) 簡媜在《胭脂盆地》說,人常拒絕變動而在舊巢裡窩成甕內醬菜,「當他坐在新莊園品嚐葡萄美酒回想過去的折磨,他會衷心感謝挫折,並且不可思議為何自己能在那只醬缸窩藏那麼久!」疫情下從職場轉身,身心放鬆,終於有時間咀嚼生命的況味。 此刻,健康成了主旋律,即使有一天終會佝僂著再怎麼勉強也打不直的背,還是要研究一種活得氣派的姿勢。就算老到坐在陽台曬太陽,也不至於被時光縮寫成一枚問號。   2022/6/2(四) 夏天是酗芒果的季節。烤芒果蛋糕竟傳來焦味,久不玩烘焙,烤箱故障了。房子建好快二十年,電器最近頻汰換,萬物皆有生命週期。頓時明白了日本伊勢神宮的「式年遷宮」,每二十年拆除,於附近空地重建。那是神道教所謂的再生,意在永不呈現老態。   2022/6/3(五) 艾略特〈荒原〉寫「四月最是殘忍的月份」,對我來說,六月才是最可怕的。一到六月,手機便塞滿店家別有用心的生日祝福。 到髮廊用掉生日券,好慶幸晚生一個年代,從前五十多歲的阿桑,不是頂個安全帽般的高麗菜頭,就是為了蓬鬆髮量燙成泡麵。希望長髮能再撐幾年,就算像黃舒駿唱的「其實只有頭髮還可以」也看開。   2022/6/4(六) 少了荔枝,夏天還怎麼過。市場買回玉荷包,細核肥美,甘甜多汁。以前在美國讀書,偶爾在大華超市看到整袋荔枝,皮乾色黑,看上去就是凄涼,就像蔡珠兒〈南方絳雪〉寫的漢唐時代快馬送至北方被折騰成脫水荔枝的歲例貢品。但我還是歡喜買回,舌尖泛起一陣鄉愁。 白居易〈荔枝圖序〉:「若離本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我沒有異域情結,恐怕跟嗜吃有極大關係。可以吃鮮採,誰要吃標本?   2022/6/6(一) 再次穿上佛朗明哥舞裙,踩上重新訂做的舞鞋,從疫情的停格狀態動了起來,是瘂弦說的,「熄了火的火山,總會盼望自己是一座睡火山而不是死火山。」在吉他撥奏和歌手吟唱中,拍掌跺腳轉手甩裙,熟悉感慢慢回來,重現了在西班牙熱情天空下歌舞的記憶,有些新的快樂在心底滋長著。 張愛玲形容西班牙舞蹈:「他們的跳舞帶一點淒涼的酒意,可是心裡發空,再也灌不醉自己,行動還是有許多虛文,許多講究。」腦海浮現流浪到塞維亞一身悲劇感的吉普賽人,和特屬於他們的佛朗明哥。   2022/6/7(二) 到植物園追想荷花時節,有一種林間散步的詩意,如果這時候有配音,一定像木笛般的悠遠。師專住校,喜歡清晨來此深吸空氣中泌著的那股飄移的清香,若斷若續,荷花獨有。 途經從前的美國文化中心,當年畢業返台曾在此個展,與LA友人開幕時重逢,原來她聽lCRT得知。如今,南海路老了一些,美國文化中心已搬遷,此座Art Deco建築也易名,我與舊遊又失聯了。   2022/6/8(三) 我對二二八公園的記憶帶著一種繪畫性,師大時期常來寫生。雨後草皮鮮亮,連空氣都顯得綠。樹幹上倒立的松鼠,如如不動,我想到的是達文西《抱銀貂的女子》。奇怪只多了澎澎裙似的尾巴,原本人鼠相逢的驚聲尖叫就凝為斂聲屏息,安靜臣服於一種毛茸茸的優雅。 以前清晨騎車上班,與顏料為伍,羽絨衣牛仔褲成了標配。退休立志穿睡衣在家裡走來走去,但出門必換洋裝,那是與社會接壤的儀式,以免蝸居日久成癡鈍,走在街上也像夢遊。   2022/6/9(四) 同事退休後常夢見抱著考卷找不到教室,我日日好眠,不曾想,今晨四點突然嚇醒!整夜和隔天送件比賽的學生修飾畫作,發現沒貼姓名卡,想列印電腦又壞了……原來這是我教書多年深埋的記掛,職業終究在心版刻下烙印。職場上,我比較像是觀看者,是非不沾身,專注領略教學的樂趣,有一點藝術家的性格。   2022/6/11(六) 比起追劇,我更愛看書。戲劇以情節取勝,知道結局後就放下了,不會倒帶。看書會引出更多的書,看張愛玲就會讀一下毛姆、莫泊桑,看村上春樹就會翻出瑞蒙·卡佛、費滋傑羅 。「愛讀書的人不管下雪蟬鳴,就算警察命令『不准讀』,也照樣會讀書,不讀書的人就算條件齊備也不會讀,更別說季節這種無關緊要的事了。」村上春樹真中肯。   2022/6/12(日) 退休半年不見的高一學生,lG發動態:「終於看到老師的書了!」他在誠品翻《浮生畫記》,見到書中的我,邊看邊笑,覺得熟悉又開心。新書上市以來收到不少讀者的支持,感受到生命以書寫的狀態再次流動,彷彿我因此而有了走入另一個旅途的可能。 余光中認為有人買書,風雅才能風雅下去。買書就像芝麻開門,書裡藏著智慧,也藏著安慰,如同英國文豪約翰生說的:「寫作的唯一目的,是幫助讀者更能享受或忍受人生。」   2022/6/13(一) 晨醒,fb回顧跳出我短居京都的退休夢想。下午,途經一間食堂,招牌極似在京都速寫過的「四条西洞院食堂」。這是怎麼了,怎麼這樣地提醒我的懸念?彷彿所有的東西都在挖掘我心裡的空洞。在這樣一個末世般的瘟疫時代,已無夢多想。只能靜待解封,贖回這三年。   2022/6/14(二) 躺上牙科椅,不免忐忑。以前主辦美術聯招,下班看牙,一躺上就累到睡著。不禁懷疑從前那個勇敢的我,真的是我嗎? 洗牙回家,畢業20多年的美術班學生今年又寄來一箱愛文芒果,一顆顆像是教室裡排排坐好雙頰緋紅的青春臉龐。老師的職涯都已退到人生背景,還被學生記著,覺得心暖非常。   2022/6/18(六) 去遠百信義A13威秀影城看「捍衛戰士」,沒想到是個大陣仗。先在大廳,吃豬腳豬血糕千層麵套餐,再點調酒,躺沙發區蓋毯看電影。喬治說,還不是因為有人過生日。 續至微風南山46樓THE UKAI吃日式料理,板前主廚是日本人,我因此而講了幾句二年半沒說的日文。飛去京都的念頭,更深起來了。   2022/6/21(二) 出門演講,關於繪畫與文學。近半年未面對高中美術班學生講話,忽而老師魂上身,二小時,欲罷不能。哪裡會想到有一天會以藝術過來人的身分回答青春的提問?   2022/6/22(三) 出門評審。通勤的慣性還在,上捷運拿出手機,一秒進入寫作狀態,像是遁入獨立小宇宙。退休前的文章幾乎都在車廂內寫成,那是一天中可以很貼近於閱讀與寫作的某種樂土。 繡球花園 蔡莉莉 油畫 100號(局部)2018 2022/6/23(四) 牆上未完成的畫布,就像電腦視窗中未收尾的文章,都是需要我照看的子子孫孫。無從知曉人生地圖正走到哪一個點上,只知道在時間長河裡,我始終沒有偏離畫畫的航道,一如瘂弦的詩「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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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在家門前說再見

 文/方晴君 插圖/國泰 看到友人一張母親站在門口的照片,那是她開車離開母親家裡要回去的情景;媽媽一臉的不捨,目送著女兒,那一幕,好美。 此情此景,如此溫暖,讓我的心好酸,我和自己的媽媽,沒有這樣一幕。   我和母親緣淺,畢竟不是每個家庭,都有美滿的故事,但是我有一個舅媽,小時候,每次我受不了媽媽酒後的暴力對待時,總會牽著年幼妹妹一起離家出走,走上半小時,去到舅媽家;我怕留著妹妹在家,她會受母親打罵。 小小的身影走在黑暗的路上,雖然路途遠,但我們知道,不管多晚,只要我們按的門鈴,她一定會開門,然後一臉的心疼和不捨,問我們吃了沒,安頓我們姐妹,而因為舅舅很有威嚴,我母親就算知道我們在哪裡,她也不敢前來造次,我和妹妹會度過一兩天的安穩,對我和妹妹來說,舅舅家是我們的避風港,就算不是長期,但至少在童年、少女時期的我們,有地方可去。 長大之後,舅舅、舅媽還是住在原地居住,我和妹妹隨著工作、結婚變換住所,他們也從年輕力壯到了現在的白髮,但是沒變的是,我們還是會偶爾去她家看望,帶點什麼(通常也會帶回什麼,也是女兒賊啦。)舅媽她總是一如既往的親切,我們去的時候,可能沒有想留在她家聊天話家常,她就會啟拉客模式。 「進來坐坐嘛~好久沒來了。」那個期待的樣子,熱情、誠懇,叫我們怎麼捨得拒絕,真的很可愛,就連我的孩子也特別喜歡她。 孩子去那裡,雖然也沒能聊上什麼,但是舅媽總會準備一堆吃的給孩子們,一聊是三四個鐘頭起跳。 想一想,我和妹妹雖然有一些原生家庭的痛苦,但是上天還是有把有愛、很良善的天使,放在我們身邊,使我們在被家暴之下成長,不致於走了歪路。   說到這裡,我還真有些感動,某方面來說,說起來不幸,卻也有點幸運,為什麼開頭說的在家門前說再見,這一幕情景如此的熟悉,也讓我心酸,因為我以為那個心酸是我此生不可得的遺憾,細想之下其實恰恰相反,因為我早就擁有,我有一個雖然不是母親,如同母親一般,心疼我們姐妹倆的舅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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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燃燒的樹

詩/曾湘綾 攝影/沈雨 刺眼的光,從樹洞裡洩露 把四周照亮 枝枒迅速扎滿了刺 這麼多針 院落的黝暗中閃爍 佈滿燃燒的,牆的裂縫   曾經摸索無數個春天 燦爛明媚的事物 繁花,草叢,閱讀的人們 喧嘩的風,葉脈的陰影 以及攤開在扉頁心尖 躁動的靈魂   經歷了熱浪般的幸福,窒息的 迷戀成了灰燼,腳步輕巧 如蝶,不曾把夢驚醒 從陡峭的白晝到暮夜的階梯 終於可以忘記 時間的齒輪,緊緊咬住的身體   一天如此漫長 彷彿一生如此短促   註:台大文學院的百年黃檀,因病成了枯樹,這陪伴著我童年美好時光的老伙伴,將在我的記憶中,成為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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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羊羊得意

 文/攝影 洪金鳳 離島的羊不知道是不是從小就練就一身站在懸崖心不驚的膽量,因為每回到澎湖的幾個離島探訪,都會看到成群的羊隻跑來跑去,不用管牠們,牠們也會生存得很好,遇到任何事任何人都沒在怕的。 這是東吉島嶼半山腰上的山羊,從遠方望去,就看到兩頭羊探頭探腦,觀測人間,上演出一段羊羊得意,誰都管不了我的橋段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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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金黃阿伯勒的撫慰

文/攝影 黃宗玄 每年的六月,是阿伯勒盛開的季節。 代表著畢業季的到來,也在一片金黃色的雨中,享受夏季到來的氛圍。 對於在都市裡頭生活的人們,非常需要一片遠離塵囂的淨土,來洗滌憂懼的心靈。然而,這片樂土卻不在遠方,而在我們的生活周遭。如此,讓每日的尋寶和發現之旅,增添幾份奇特與驚豔。 在疫情之下,若對於無法遠遊感到潰嘆及糾結。不妨趁此時,多多觀察夏天的獨特風景,還有四季更替,將會有完全不同的感受,以及感動! 假若,只望著手中融化的冰淇淋,而滿是懊悔,不如細細品嚐握把的尖形餅乾,會是另一番風味。與其,在雨中感到桎梏和煩悶,不如拾把小傘,在雨中漫步,感受城市的朦朧多變,也不否是件舒暢之事。 也因此,驅車到鄰近的博物館園區,隨處走走,感受久違的放鬆之旅。 就在猛一抬頭間,望見了成排林立的黃金阿伯勒,底下搭配著艷紅的矮仙丹。漫步其中,全身的細胞宛如都打開了! 沐浴在這片黃金花雨下,拍下了爸媽的背影。   謝謝金黃阿伯勒的撫慰,讓身心靈都得到了出口及釋放。也為這個季節,留下最美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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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去街仔吃麵

文/馮國瑄 插圖/國泰  大清早,菜市場麵攤生意特別好,大家喜歡吃湯麵當早點。 小鎮居民大多務農,農民早餐要吃得粗飽才滿意。明天的力氣靠保力達B,今天的體力就靠油葷的湯麵。一碗熱熱下去,手腳都有力,農民也相信,早上吃點油湯對腸胃也比較好。 果菜市場早上最忙,也是仰賴蔬果交易的小鎮一天最熱鬧的時刻,很多「菜車」必須來這裡採買。 由小發財車改裝而成的行動販賣車,是為了服務住在偏鄉買菜不易的人。車廂塞滿當日蔬菜、米麵油醬料、甚至還有少量肉品,開往農村庄頭,沿途放送頭,提醒那些住三合院的阿嬤,走出來家門口就能買菜。 果菜市場對面有一排麵攤,就是菜販吃早點的地方。除了這些忙碌搶市的商人,也有小鎮的酒鬼。 小鎮有些不務正業、整天醉醺醺的男人,穿著破爛的外套在街上晃。大家雖然嫌棄他們,但每個人都有吃飽的權利吧?我們也不介意跟這些酒鬼排排坐,在麵攤長板凳上,每個人都是平等的。 酒鬼一早就犯酒癮,可是很窮,買酒是以杯計價,兩個十塊銅板可以買到半杯。老闆娘對這些人始終不耐煩,隨便斟一些酒在塑膠杯就打發,而酒鬼永遠嫌杯子的酒不夠滿,舉起塑膠杯抗議,但老闆娘當作沒看到。 這些酒鬼讓我心生恐懼,很怕那會是未來的自己。我國中成績太差,也找不到自己的興趣,那是一段很茫然的時光。 住台中的姑姑每次回來小鎮探親,都嘴饞想吃肉圓。 姑姑會揪阿嬤一起去。 阿嬤說要去,我們這些兒孫也會舉手響應。好幾台腳踏車,全部出動,大的載小的,陪姑姑阿嬤去吃肉圓。這時候很有趣,大家都出門了,但媳婦通常會留在家裡,藉故不去。 這是人情微妙的地方,姑姑回來娘家,阿嬤心花怒放,和女兒有說不完的細事。男人聊男人的事,小孩玩在一起,而媳婦都會巧妙避開,讓自己待在不顯眼的地方,不打擾人家的親情,這是每個媳婦都會懂得的人情義理。 小鎮有兩家肉圓店,一家叫「肉圓井」,一家叫「樹下肉圓」。兩家都是油炸肉圓,各有擁護者,譬如我跟我大哥就是「樹下派」的。他們的肉圓吃法很特別,先吃乾的,淋上帶甜的味噌醬,吃到一半,再請老闆加清湯,就變成湯肉圓。 姑姑則是肉圓井的死忠客戶,我是「樹下派」的人,絕對不吃肉圓井的肉圓。 但我非常喜歡肉圓井的肉羹湯。他們的肉羹用鮮甜的胛心肉,以黑胡椒醃製,肉條吃在嘴裡特別香。吃一口肉,配一口筍香清羹,好滿足啊!   我喜歡姑姑回來,因為阿嬤心情會很好,我可以少挨罵。我不會忘記,她們母女一起吃肉圓時,兩人臉上歡喜的笑容,阿嬤平常很少開懷大笑。 姑姑是阿嬤唯一的女兒,母女心性特別像,其實又硬又烈,愉快時很愉快,但母女吵架以後,可以好幾年斷絕往來。 那幾年,姑姑變成可怕的關鍵字,不小心在阿嬤面前提起,阿嬤就會翻臉,開始翻舊帳出來罵,總歸一句就是,女兒沒有尊重這個老母,老母也不用管這個女兒了。 阿嬤的怒火有時候會燒得很隱晦,悶在肚子裡燒,看在眼裡不順眼,如果有誰不小心被她的眼角掃到,那個人就要成為姑姑的替身,代替姑姑上十字架,被阿嬤嫌東嫌西,被阿嬤的怒火燒得遍體鱗傷。 小時候我不懂閃,還傻傻坐在客廳看卡通,還竊喜我哥我姐沒來跟我搶遙控器,也沒發現連阿公都出門避難了,我真的傻。 姑姑和阿嬤吵架,最倒楣的就是我伯父跟我爸,他們要居中協調當和事佬。這種時候,姑姑不肯回來,阿嬤也不願去找姑姑玩。伯父就會載我們找姑姑,百般勸她:老母只有一個。母啊的個性妳又不是不知道。妳這個當女兒的,就讓讓她。母啊也在等妳回來撒嬌。母啊喔,心內最疼妳。 其實我不清楚姑姑跟阿嬤是怎麼和好的?總之會有一個徵兆,如果哪天阿嬤買了一袋紅龜粿,放在桌上,我就知道姑姑肯回來了。 那是姑姑愛吃的紅龜粿,紅豔豔扁平的糯米餅,裡面包著花生糖碎,軟Q的紅龜粿一口咬下能像麻糬一樣牽絲拉很長。只有姑姑回來,阿嬤才會買。 姑姑回來當天,阿嬤就盼啊盼,不時要阿公打電話去催,是出發回來了沒?當年沒有手機,無法隨時聯絡,阿嬤懸著一顆心,直到姑丈的車子停在門口。此時,等了半天的阿嬤會躲進後面廚房,直到姑姑進門,對著後頭喊:「媽,我轉來呀!」阿嬤才會悠悠地走出來。 生氣的人是她,斷絕往來的是她,最後又恢復她慈祥的形象,阿嬤要排場,這就是我阿嬤。 怎麼也想不到,從小黏著阿嬤的我,長大以後居然也沒辦法跟阿嬤相處。分開的時候,思念著對方,可是一見面又不高興。 我們兩個也是吵吵鬧鬧,我並沒有見到阿嬤最後一面,我回去的時候,家裡已經在念阿彌陀佛了。 治喪期間必須吃素,但我超討厭吃素食便當,每到吃飯時間,我就溜去街上吃豆菜麵。 小鎮的豆菜麵,實在一絕。黃油麵在炊籠上蒸熱,乾乾爽爽夾到淺碟上,擱一點韭菜、一點豆芽菜,淋上醬油汁跟油蔥酥,這麼簡簡單單,卻發出誘人的香味。吃了一盤,吞一口口水,又會追加一盤。 小時候我很「高怪」,家裡明明有煮飯,擺了一桌,我卻鬧著不吃。最後阿嬤會拿出五十元紙鈔,叫我去街上提麵,我就竊喜得逞,騎著腳踏車去買珍奶跟豆菜麵。 三十多歲的我,竟然還是一樣高怪,不吃家裡準備的素食飯菜,非要吃自己喜歡的。 是不是被阿嬤寵壞了?阿嬤在天之靈,是否會怪罪我沒為她吃素祈福呢?還是,她依然會縱容我,會疼愛地說,去街上吃麵吧,去尋找你所愛。 阿嬤還在的時候,好幾次我跟男友開車回來鎮上。我們把車停在離家不遠的路口,遠遠看著熟悉的老家,但就是沒有下車。 我其實很想牽著男友的手,帶給阿嬤看。告訴阿嬤,不用擔心我了,我不是孤單的人。 心裡所想,始終沒有做到。車子萬般猶豫地停了一陣子,又靜靜離開。 我會帶著男友去小鎮街上逛逛,經過果菜市場、經過麵攤、經過肉圓店,每一家店都有故事可以講,每一家老店都有鎮民的生活記憶。 男友後來被街上的炸臭豆腐收服,一個人就吃了兩盤。 我告訴男友,這家店是我同學爸媽開的。 他們的泡菜特別好吃,顧客都會想多吃一點,小鎮人情濃厚,以前老闆會免費多送。後來人情味不再了,跟老闆討泡菜,他會說:「之前颱風來,高麗菜很貴……」好多年後,大家才習慣另外加錢買泡菜。 脆皮臭豆腐,淋上獨門的蒜泥醬汁,香辣鮮甜,臭得流口水的臭豆腐,又脆又軟。 我們從小的吃法是,戳破臭豆腐的薄殼,把炸九層塔、泡菜塞進去,一顆鼓鼓的,大口塞進嘴裡,吃得嘴巴呼呼叫,過癮極了。 看著男友吃得那麼開心,我不禁笑起來。 帶著心愛的人,回到我居住過的小鎮。他喜歡這裡的食物,認同這裡的口味,好像也就願意成為這裡的人。 即使,沒有辦法踏進家門,但有帶他去街仔吃麵、吃臭豆腐,我們也算是回家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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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病房外的天空

文/王映涵 插圖/國泰 病房外的天空,淺淺的晚霞滿天,稍縱即逝。 鴿子羽的淺灰色,清冷又沉著地。自高空包覆了眼前的整個世界。 時間。穩定而緩慢地倒數著。 我看著妳,曾經以為可以在一起,一直一直的,我微微地。發著抖。 達達的馬蹄,美麗的錯誤。 台北。差十分鐘五點。夜色昏暗。熱鬧的小巷燈火隔著一扇窗,竟然離的好遠,彷彿另一個世界。 曾有的生活經驗成了最遠的夢想,我不要錢,也不要什麼,只求妳健康。抬起頭望天空。感到如此灰色。 我想起以前,在那裡。想起歲月奔流而去的時光。曾經走過那樣的一段距離。就是這樣經過,然後離去消失的。 星期六早晨,朗朗的太陽照不進蒼白的臉頰。 難得無夢。幾次夢見失去妳失去愛,為什麼愛要愛的那麼辛苦?醒來不久忽然想起這一切。 忙碌填滿了所有的縫隙,卑微的生活,為著那現實,為了錢;看著窗外交替地來去,感到充實 與空洞。 白色的長長的走道,充滿刺鼻的消毒水味,卻又讓人感到一股安心,來到這,就有所謂的專家可以依靠吧?滿天日光燈透著相同的亮度,帶點冷帶點無情。 妳張開嘴巴,想要試著自己吃吃看,享受慢慢地咀嚼的感覺,卻連這一點也做不到了!食物進 不去喉嚨,舌蕾嚐不出任何滋味,酸甜苦辣於妳,已無任何意義,妳笑著帶抹嘲諷,話語不清晰的說:「看我!這麼大一個人了,連頓飯都不能靠自己吃!」妳沮喪的,手拿著自己連在鼻翼上的鼻胃管,緩緩的將成分不明的白色漿液倒入,水、食物、藥……都透過這條由橡膠製成的管子,像是在媽媽的子宮一般,靠著一條管子維持著生命;每次看到妳更換鼻胃管時的痛苦,就很痛很痛,要忍住那麼長的管子從鼻到胃,要忍著作嘔的反射以及那黏膜的刺痛,有時還不小心的插到氣管,引起妳咳嗽連連,一次一次,抽出舊的沾滿食物殘渣及血的換了另一根新的,一次又一次……而我,什麼都不能做,只有握著妳那愈來愈瘦的手。 頰癌。是妳患的病。醫生說因為靠近腦,不能手術,只有靠一次次的放射線及藥物;止痛劑有 貼的有打的也有藥粉,可妳依舊是痛!紅色背心的志工,豐厚的臉頰上載滿鼓勵的微笑,可是那 無法減輕妳的痛苦。 妳愈來愈瘦,戴著過大的白色的棒球帽掩飾著頭髮的稀少。帽子下的頭顱看起來,脆弱得再禁不起半點折損,寬寬鬆鬆的病人服,讓妳更顯得嬌小,有幾分任人宰割的意味。妳的眼睛好黑,有很清澈的光芒,現在卻沒有了那份生氣。因為藥物因為疾病,妳必須漱著藥粉,以免感染,而一次次的例行性藥物,令妳厭煩,有時也就自己取消;那或許是妳現有的小小選擇權。 在嗅不到生活氣味的病房裡,每個人窩在私屬的空間各自呻吟著,誰也不打擾誰的的方式在同 一種消毒的氣味中,隔著被窗戶切成一方的藍天。為了維持妳的生命體力,妳只有依靠著那合成樹脂瓶裡的液體,一點一滴的吸收;我看著穿著一身白的護士,拿了一支真空包裝的針頭,一條細細長長的點滴輸管,進入病房,她熟練地拿出輸管連接針頭,調整著點滴的輸入量跟速度,然後在妳那蒼白沒有血色的手臂上綁上棕黃的止血帶,強迫隱在皮膚下的血管浮出;為了避免感染,先拿酒精棉消毒皮膚,顯得乾燥的皮膚,因為擦拭而展現出瞬間的潤澤,可一停手,又恢復原有的蒼白乾燥,然後又是針又是管地用透明的透氣膠袋固定在妳的皮膚上。我看著妳愈來愈蒼白愈來愈純粹,好像會這樣慢慢消失的感覺;我握住妳,想說些話,卻被語言滯塞滿胸,只有沉默。 有一次,因為藥物,妳吐,吐的一榻糊塗,整個廁所佈滿異味,吐到眼淚胃酸都湧出,折騰了一上午,搖搖晃晃躺在床上。 望著妳,我很痛很痛。 嗎啡,是每天的必備止疼劑,從排斥到不得不的接受,妳的呼吸,漸漸一次比一次慢,一次比一次長。 我很害怕,我要失去妳了嗎? 我想起妳曾對我說,如果有一天妳病了,妳希望不要插滿一堆管子的活著,那太苦太累。可是現在的妳:鼻胃管、點滴……慢慢的一條一條增加;我很害怕,我能做什麼? 在半開啟門著的病房裡,總是不時地飄散出各種雞湯的味道。濃厚地,被裝盛在一個又一個的提把小湯鍋之中。可是妳不愛,妳說那太油太膩讓妳更不舒服。 有一天,妳連呼吸也困難了,要簽病危單及是否放棄治療時,我卻不能簽,因為我不是妳的家人,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妳,管子慢慢的增加:尿管、氣管切管……。為什麼我們相愛那麼久,我卻連替妳說話的權利都沒有?我只能看著妳那已十年沒連絡的弟弟替妳下了繼續生存的權利,因為妳和他,有同樣的血!可是沒有同樣的愛,能擁有那份權力嗎?這就是法律,就是社會嗎? 看著妳的呼吸愈來愈慢,不斷地昏睡,我不禁想:或許這對妳是最好的方式。   有一天,妳眼神有了一絲清亮,發不出聲的妳,費力的張口,然後,點了點兩下拇指,望著我。 我酸酸的笑了,內心有種感動,妳,還是知道的。 醫師,穿著袍子不停地經過。遠遠地透著輕微的消毒水味。雖然互不相識,溫文有禮地頷首問候。輕輕地,每顆半懸空的心,就變得安穩一些。這是從前在醫院裡因為緊張而加速通過時,所看不到的世界。 陽光漸自遠離了天空,眼睛。夕陽一方大剌剌的灑入,成了一片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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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茄子花開

文/攝影 徐然 田埂旁的茄子,葉子日益向外擴展,在大片葉子的遮掩下,倒掛的茄子花,猶抱琵琶半遮面,真實的花容樣貌,一直未真正看清楚。 這天清晨風和日麗,走上田埂,蹲下身體,訝然發現,茄子花竟像一隻小小的紫色粉蝶,開展翅膀,低低的依偎在葉子裡,花蕊是鮮艷的黃,如果不是刻意彎腰低著頭,我還不知道茄子花的花蕊是如此燦爛鮮黃,平時路過,只見紫色長條茄子亮豔奪目,光彩照人,此次不經意看見茄子花含蓄又外放的美,也就把茄子花的樣子記牢了。 淡淡的粉紫茄子花,默默低垂開著,一花一世界,大抵就是這樣的自處與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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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在回家的路上

文/攝影 蘇佳欣 世界上最難懂也最舒服的季節,大概就是秋天了,誰說南國只有春夏冬?去年微涼的十月在知事官邸跳起現代舞,老空間還可以變藝術。 當天為了要搶好位子,特別提早到現場勘查,紅磚迴廊與綠樹庭園依舊,夜涼如水讓周遭景物鋪天蓋地蒙上一層灰階色調。我選擇坐在面對古蹟的左側觀眾區最前排座位,本來前方毫無遮蔽,無奈幾位愛舞的小女孩直接席地而坐,她們如癡如醉專注看舞,我看著倒也開心。 眼前的歷史場域就是劇場舞台,那偌大空間沒有界線,正好無需空調,剛塗上白漆的排水管沿著外牆一躍而下,兀自揮灑無聲的色彩。聽不清楚舞者吶喊些什麼,卻隱約察覺雖默默但似乎有話要說的老靈魂。即使聽到有人來,老物們說好的文風不動,而右側的一盞投射燈卻不聽話,一直沒亮起來,沒亮倒還好,反正本就不是焦點,可是總在關鍵時刻,若有似無的閃爍幾下,不甘寂寞的隨情節起伏演出,有著出乎意外的效果,恰到好處。縱使老景皆曾「過眼」,如今喬裝成舞台,反倒覺得新鮮,宛若初見的風景。 從陰暗角落緩緩走出來的黑衣女子,淡淡的憂傷,不光是散發魅力,進而展現催淚的魔力,讓人悲傷到哭不出來的那種程度。明明人在此地,同時飛到異次元,手腳抓到音樂的線條,情緒凝結在同一個磁場。男舞者白衣黑褲的鮮明對比,展現衝突矛盾、掙扎突破的戲劇張力,讓人讚嘆的同時卻又不勝唏噓。霎那間整座巴洛克建築在星空下漫舞,裝飾點綴的是搬磚砌磚、穿衣脫衣、走走停停的舞作,波瀾曲折與歡樂悲傷盡在其中,猶如美麗人生的縮影! 另一位年輕女舞者穿著莫蘭迪粉橘連身舞衣,低明度的恬靜優雅,曼妙窈窕的身影吸引了我,她的身形輪廓大致與我相當,要是我穿上那件舞衣,說不定馬上跳得那麼美。每個女孩心中,或多或少都編織過柔軟而美好的跳舞夢想,卻止於萌芽,我要說的是屬於上個世紀的往事,歲月尚未剝奪肉體的活力。記得在中山公園總圖,讀過一本圖文並茂的故事書,精裝大本,限館內閱讀,我愛不釋手。指尖觸摸頁面的人與物想像著:一位貧窮的少女,無情命運的安排,有天穿上一雙神奇靈動的紅舞鞋,忍不住地翩翩起舞,穿過大街小巷,左旋右轉不知疲,一直跳到生命結束。那份悸動至今難忘,童年的回憶與看舞的心情相互交疊,過往不曾變成雲煙,轉眼之間或許穿越時光逆行。 請讓我穿上那件舞衣吧!我要大搖大擺踩踏青年路,奔馳東寧路,走進全世界,深入小宇宙。聽說舞蹈的唯一目標就是要傳遞生命感覺,欣賞表演後,我的感覺就是想跳舞,在府城的秋天,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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