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被告

文/原波 插圖/國泰 打開前門,站在眼前的是兩個穿制服的警察,遞給我一紙地方法院傳喚通告書,下周三到法院報到。我被告了呀! 原告是我最交心的好鄰居范斯理。他陳請法院對我實施限制令,起訴我誹謗、造謠,我不得與他談話、寫訊息、打電話,不得接近他。另外要求我替他付美金86元的法院訴訟手續費。   范斯理從阿富汗移民美國有七年,三年半前,和太太、小女兒娜蘭搬到我家隔壁。我們一見如故,無所不談。每當面對面跟他聊天時,我盯著他深邃的明眸和濃眉,由不得聯想起至少看過五、六次的《齊瓦格醫生》男主角,奧馬爾‧雪瑞夫。范斯理的英語帶有英國口音,用辭高雅,有一股風流倜儻的書卷氣。 他和我暢談國際現勢、中東名勝,波斯和華夏古文化的承傳使我倆有天將降大任的使命感。當他被傳染新冠病毒時,我買食品送到他家。冬天他自動幫我鏟門前的積雪。我也送給他們銅製吊燈、碗盤等家俬。最開心的是七歲的娜蘭常和我在屋前玩跳房子遊戲。   不知什麼緣故,夜裡睡覺時常聞到一股怪氣味,嗆的我夜裡睡不著。我對毒品一竅不通說不出名堂。雖然,明知在自家吸毒是不違法的,我還是故意向范斯理抱怨,他說他沒聞到也絕對不沾毒品。每當夜裡聞到怪氣,就立刻給他寫短訊,他也即時回我的信,顯然,他在三更半夜還醒著。 大自然獻給我們的氧氣來無影去無蹤,它如此的行善不為人見,使我無法偵查污染空氣的來處。這個起訴讓我有雙手被綑綁的無力感。 我肯定他有毒癮,但沒有實體的證據,我的謠言只算間接旁證。范斯理必須證明我散佈的謠言是子虛烏有,那不也就等於調查他自己的罪行嗎?這樣的法律行動,豈不對他更加不利?謠言是一種極具殺傷力的武器,它的持續效應會更強,我得善用之。 當范斯理當選里長以後,他的態度有180度的轉變,他決定小人先告狀,封住我的嘴。最要緊的是他在美援會工作,吸毒絕對禁止。   那天早上八點在高速公路上飛奔法院,忙亂的潛意識綁架了我手中的方向盤,我的右腳動作反應遲鈍,不知該踩油門或踩煞車。心情煞似關羽單刀赴會見魯肅,當涼風起兮,煙氣飛揚,我又豈有大將關羽的謀略和膽識? 邊開車邊思量,既然法律是基於「人性的最大公約數」而訂定,我要運用人性共識的常理來解說我為什麼造謠,如此為自己辯護是為上策也。   審案的法官是一個金髮碧眼的女包公,聽完我們各自的陳述,她命令我們另訂日期,與法庭指派的第三者調解員會議,會談過後再回到法庭領受最後裁決。 法庭的「第三者調解」由調解員居中作調人,原告與被告之間的溝通內容完全機密,法官也不得而知。本質上,調解的目的是法律意圖以和平的方式,解決衝突以達成協議。 人說,一流的撒謊要有很好的記性。在法庭上范斯理的謊言充斥自我矛盾。最可悲的是他把太太和七歲的娜蘭牽涉此案,說女兒怕我,其實她母女倆總是和氣待我。在庭上他的言行暴露了截然不同的另一面。他懷疑整個世界,也懷疑自我,其指控變為脫離現實的妄想。舉個例,有時我忘了關車庫門,他會很快的寫短訊,好心要為我關門。但在法庭上,他卻指控我故意把車庫門打開,引誘他偷竊,意圖陷害他。 或許吧,古文化豐富的阿富汗,幾十世紀以來,遭遇悲慘的命運枷鎖,范斯理成長在輒遭戰亂的西南亞荒原,對人生的洞察難免以被害者的冤屈為出發點,養成本能上的自我防禦,隨時拔劍出鞘。 我跟法官說,就此個案,唯有范斯理證明他「不吸毒」方能確認我造的謠言傷害了他的名譽,女法官頻頻點頭。唉,就算現場審判那個負心漢陳世美,判官包拯恐怕也救不了我這秦香蓮。 聽完我們的答辯之後,法官的最後裁決「駁斥」、否定了范斯理的申訴。她轉頭對我說,妳贏了!?我以造謠言為致勝的武器,法官也運用她的第六感判我勝訴。 自從案子結束後,怪異的氣味尚未造訪寒舍。   近來,范斯理開始主動跟我打招呼談天。我趁機說:「這件事最大的重傷是你禁止娜蘭與我往來。每當她遠遠看到我,眼神留露無限渴望。請你跟她說現在沒事了,我和她還是好朋友。請別再嚇唬她了,好嗎?」他誠懇接受我的央求,表示感激。 不管怎樣,范斯理看起來仍是那樣的斯文有禮數。   我真的被告了嗎……仍難以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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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它的名字是真淳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前幾天看見L和工人在靠近辦公室外的鳳凰木下站著,鳳凰木果實垂纍,色呈棕褐。 我在洗手台前瞅了一眼,眼力不佳,疑惑是否為L,但一句「那不重要」的念頭上浮後,我便洗淨雙手的泡沫,關水,水流盡,悄沒聲,轉身離開。 近日照鏡子,髮已留長,長過了肩頸,鏡中戴口罩的自己露出雙眼,失眠多日後貧弱的氣息上浮,趁四下無人將口罩拉下,想看看自己的容顏,只見眼窩烏黑,青春痘稍有紅腫,洩漏蓄勢待發的狠勁,另些則默然結痂,暗示著失眠曾來過。這幾日觀察痘之變化,如時時偵測身心的陰晴風雨,以便,在這座城市知道最佳照顧自己的方法。 最佳照顧自己的方法莫過於撢除紛雜的思緒、去除妄念。   L曾在我的心裡扎根,彼此的互動到了後期,他的巍狀貌如巨人,而我則侏儒化。摯友曾說:「妳就儘管低到塵埃裡去吧,我倒看看妳會開出怎樣的花朵?」 然而一年來的浮浮沉沉,終於已成過去。   過去,也就在去年此刻,在耶誕節前,我們沿山道步走,要去赴一場落羽松的約,紅銅艷美、與朱黃並陳,飄若飛仙的羽毛在冷風中款款顫動,款款顫動似緩緩傾訴生活的種種。美麗的落羽松,一年僅登台此刻,怎能放棄雅緻浪漫的本質,蹁躚起舞她獲贈愛的天賦,成為冬季裡的彩繪聖手。 那時,我和L坐在依舊青翠亮澤的草地上,因著整天的健行而備感疲憊,喝水解渴後,我大啖他為我準備的白米飯糰,我一口接著一口,吃得極為香甜,味蕾滿佈恩情,沒多久便吃盡,還笑著向他炫耀說:看吧,我的食量也是很大的。 他於是說起某飯糰的滋味。內餡包有排骨肉、半顆滷蛋、肉鬆、香脆的油條以及點睛的菜脯,老闆搓糝些許的辣,只可惜早已收攤多時,美味不復尋。L把眼神放得敻遠,彷彿躍過落羽松,一時之間我無從追索。 然而至今再沒有兩人賞樹的剪影,人事的滄桑終究變幻莫測;然而落羽松年年皆綻放她的美,時序到了就盡責地在大地上笙歌舞蹈,我常想,倘若人也能如此該有多好,只可惜一顆塵埃便足以讓澄澈的心蕩漾波紋,進而讓生活走樣。 幸好美好的記憶儲量已足,今冬任何事物都可以沉默,而我這顆心也將如潛艇遁入深海,那是將慾望擊沉後的甘於靜虛。 上個月為了抑止情緒的漲跌,我將母親多年前送我的紫水金手環,在念誦三遍《普門品》後,圈緊在左手手腕上,當慾望升騰,或慍怒來擾,或思緒黏附L時,便以右手撫觸手環,提醒自己此物如孫悟空的緊箍咒,唐僧正發威。如此反覆練習,直到善於收攝妄念,成效頗佳,原想在歲末時對L說句「謝謝照顧」,但強烈的抑制聲提醒我曰「不可不可」。念頭轉世投胎、流轉遷徙,我知道善變是它的屬性,而我則練習斷開塵蟎之思。 如今疾書的我,萬籟並非無聲,遠端車流嘈雜不斷,從空氣中呼嘯而過的震幅從未間斷,那是速率與空氣的競逐,偶爾竄來的機車長嘯、工地機械咚咚聲,人之笑嚷,我憑此確認自己身在何處,是塵世定錨我,而我的靜虛定錨我自己,貼在辦公桌一側的,是董其昌書寫的「無欲則靜虛……」(出自於《周子通書》),如今已成為我的座右銘。 我將依此行走人間。   然而若說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倒也非如此,我的日常依舊有歡笑。比方趁中午散步到賣場買一袋椪柑,邂逅了平日不曾交談的同事,閒聊間驚訝於他曾練過鞍馬體操。 至於長途跋涉買椪柑,則是因為同事日前送了我一顆,我被那清甜收伏,於是步行採買,曬暖陽、流汗排毒,甚覺冬季美妙。 這樣的日常確然只是日常,但也是我的生活,我喜歡其中的自在與悠然。或許這之間該丟的都丟了,而留白處正是我的氣息,它的名字是真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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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捲邊帽

文/若莘 攝影/麗珠  剛完成一頂紙藤線捲邊帽,圓頂的帽身、2.5cm的帽沿。友人看了說她是實用派:「帽子要遮陽,所以帽沿要大,顧不得漂亮。」還說我走的是「造型、美麗!」我的心頭隨之一愣。 其實去年冬天為母親裁製冬帽時,為了帽沿寬度一改再改,實在無法理解這老嫗究竟怎麼了?最終還是耐住性子剪至餘下3公分。 我告訴友人:「母親八十幾歲,佝僂著身軀,有帽沿會擋住視線,因此不管布縫或編織,都得量身打造!她每天有曬太陽習慣,布作帽子悶熱,幫她鉤一頂紙藤線草帽,選擇棗紅色顯得氣色好些,殷望老人家得以感到舒適透氣,身體健康!」友人這才恍然大悟地回我:「媽媽有妳真好!」 見到媽媽戴上、開心地炫耀給外勞看,不禁想給自己按幾個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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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蟬鳴C大調

文/圖 劉惠芳  夏天,人們最熟悉的自然界的聲音,恐怕非蟬鳴莫屬了,它無處不在,也無所不在;浮生在紅塵中,心煩的人聽它怕失眠,心歡的人聽它則雀躍,心靜的人聽它仍安逸,心鬧的人怕它總聒噪,最像唐朝雍陶《蟬》的形容「何時各得身無事,每到聞時似不聞」。 小時候住頭前溪畔多年,記得屋前兩棵龍眼樹夏天總有響蟬,長長嘶鳴,鼓蕩耳膜,濃蔭處蟬隨手可捉,今回想難怪總覺歌舞昇平。 近年住北京城外,書房有兩個窗,北窗外槐樹婆娑裡多有蟬鳴,東窗外梧桐樹上則躲藏喜雀;蔥蔥蘢蘢,密密層層,盛夏蟬聲嚴嚴實實,想像這種蟬調子更渾然一體,餘音誠摯深情,對我的解讀就是蟬鳴C大調;幾次高溫失常40度想起一北京老人說過「雞熱得耷拉著翅膀,狗熱得吐出舌頭,蟬熱得不知如何是好,不停地知了,知了!」 雖知蟬的生命只有四十天的生命,但生命也似盛夏一般鑠石流金,再聽到蟬聲彷彿就是「讓我一次唱個夠,給你我所有」,每聽蟬聲好像驚聞天地之靈氣的回音,傾訴著人心的情結,所以它們用盡生命去謳歌直到最後一刻,難怪蟬的生命象徵與特徵,司馬遷曾在《史記》中形容得更好:「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以此讚譽它們不同於流俗、潔身自好。 「立秋」這天,北京日夜溫差立刻十度不止,清晨廿度不到,蟬聲未發前讓人自感流年。一個夏天的蟬聲寓意淒涼而急促,那規模幾十上百的蟬一起時真是聒噪難耐,讓人都想金蟬脫殼。 蟬的生命屬於炎熱的盛夏,它們對生命竭盡全力,據說蟬在地下要度過六個年頭才出土,若蟬蛹過多地吸食樹液,樹也會枯死,隨之蟬蛹便餓死,緣聚緣散生態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天傍晚後暫停社區涼亭,急雨大雨將至,許多避雨人,我聽到有人帶著怪罪與想念:「咦,蟬不發聲啦?這一下功夫竟成了啞吧蟬!」蟬鳴歇音蟬唱暫休,難怪它只唱一個無悔的夏天,蟬正釀出禪意。 亂世紅塵在樹梢詠嘆蟬聲無語的艷夏。想起柳永詞有「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之嘆,在這個華麗的時代我們卻絕不空洞無奈,畫一幅台灣鄉下的林與木,想像綠色林裡它們時而二拍子,時而三拍子;「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唐朝司空曙<新蟬>: 今朝蟬忽鳴,遷客若為情。便覺一年老,能令萬感生。 微風方滿樹,落日稍沈城。為問同懷者,淒涼聽幾聲。   兩耳蟬聲,一片禪心,初心安謐,大疫生活體會讓人更是知了知了,應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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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以療癒畫風插圖來介紹書的─《愛書人》

 文/圖片提供 王岫 雖然與書有關的行業---書店、圖書館,還有圖書本身,最近二十年來,遭逢最嚴峻的挑戰---包括書店關門,進圖書館人潮消退,圖書銷售量雪崩下降…等等。 但書籍永遠是人類增進知識,讓文明向前的一種工具。以《時光五部曲》聞名的全方位作家麥德琳‧蘭歌便說過:「書,可以成為一顆星,具有生命的火燄,點亮黑暗,帶領我們前往無限的宇宙。」因此,還是有人不斷地在介紹書、引薦書店、告訴大家哪裡具有特色的圖書館可以利用…等等;這些談論書的書,便是所謂「書中之書」(Book about Books)。 不過大部份的「書中之書」,不免都有點嚴肅,或整面都是引經據典之密密麻麻的文字或書單,看來有點吃力。美國插畫家與設計師珍‧蒙特(Jane Mount),卻以自已插畫、繪圖為主的方式,進行圖書、圖書館和書店的介紹,她後來出版了《愛書人》(Bibliophile:An Illustrated Miscellany)這本書,書內所介紹的每本書、圖書館或書店,以及寫書的作家等,都是她用插畫或繪圖的方式呈現,而不是用書影或照片,因此全書插圖多於文字篇幅,介紹文字簡單扼要,倒是她的畫風可愛也療癒人心,不管成人或青少年都會喜歡。尤其是介紹某類好書時,一般作者會列出許多書目的清單,珍‧蒙特卻畫起一堆疊積起來的圖書,書背的顏色就五花八門,就像是一幅畫一樣;中文譯本還很貼心,在每書旁,拉線出來將原書名和作者都中譯了,這對國內讀者或圖書館選購圖書,也相當有助益。 珍‧蒙特既是插畫家與設計師,書頁內的插畫和設技當然一流,但她介紹的好書和圖書館及書店,真的是經典之作或最好、最美的圖書館和書店嗎?老實說,比起一般的Book about Books,或專門介紹圖書館及書店的書,自然有所不足。好在她也愛讀書,2008年還創立「理想書架」公司,繪製能夠改變人生的書籍,提供給愛書人使用;故她這本書也足足介紹了2000本書、也介紹、繪製了47個世界級的書店和36個圖書館,基本資料也足夠了。何況書單永遠列不完,每個人心目中的好書店、圖書館,也未必相同,珍‧蒙特就文字內容的書單和圖書館、書店等,在量能上或許不足,但也夠我們參考了。 本書採用穿插方,分別介紹各類好書、受人喜愛的書店及夢幻美麗的圖書館。珍‧蒙特對書的分類比較特殊,不依圖書館的分類法,而自創一格,她的各章標目,包括兒童繪本、小時候最愛的書、英雄女孩、邁向成年禮、邪典、美國南方文學、地方特色食譜、凝視死亡…等等都是很特殊的類別;當然也有一些傳統的20世紀初期小說、愛情浪漫小說、神秘小說、詩、散文…等等類屬,但也是無順序的穿插其間,缺點是沒有系統性,好處則是讀者可隨時翻看哪一章節都可以。介紹的書店或圖書館,或許也是她的個人眼光,但也算是有名的書店和圖書館了。尤其珍‧蒙特也知道有流動圖書館和書店,她用插畫來介紹各種能移動的圖書巡迴車、推車圖書館或街頭圖書販賣機等表示她對圖書館和書店,也下過一番功夫的。 本書以插畫見長,但珍‧蒙特也提供一些有關圖書的有趣的小知識,如世界最早出現的小說是哪一本?曾被121家初版社拒稿,出版後卻大賣五百萬本的書是哪一部等等。故這本《愛書人》,是一本有繽紛插畫的療癒書,也能增進一些書籍知識的休閒書,放在床邊睡前閱讀,一天閱讀幾章,也很適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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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婉轉相隨

鴿子的叫聲於我是一種懷舊,每次聽見,總使我瞬間回到當年洛杉磯的清晨和黃昏。洛杉磯的黃昏 蔡莉莉 速寫 25x25公分 2017 文/圖 蔡莉莉 雨天,車行中山南路,經中正紀念堂,從模糊的雨窗望出去,牌樓上自由廣場四個大字,筆畫缺角,充滿毛邊,顯得斑駁而破損,疑心難道因疫情無遊客而失修? 等紅燈時,再次確認,方知那多出來的撇捺是鴿子的畫蛇添足。廣場上的鴿群,全數飛到牌樓下躲雨,把門楣站成鳥踏,層層排站。整座白色牌樓成了臨時停鴿場,遠看就像一張佈滿老人斑的臉。 廣場的鴿子不怕人,住家附近的鴿子也喜歡親近人類的居所,慣常把陽台當作牠們的歇腳亭,無聲無息地輪番佇足。牠們站定之後,喜歡朝向假裝沒在看你的地方,其實敏覺的鴿子正以一邊一側的單眼,一動也不動地盯著你。臨走,還不忘慷慨留下鴿糞當作伴手禮,告訴你今日已打卡下班。彷彿宣示此處是我輩鴿族上班的地盤,朝九晚五,明天再見。 在天還濛濛亮時,我便聽見窗外的鴿子咕咕咕的報時,三連音咕久了,還會換節拍,換音高,不可不謂敬業。我喜歡研究鳥語,鴿子的叫聲於我是一種懷舊,每次聽見,總使我瞬間回到當年洛杉磯的清晨和黃昏。那咕咕咕的叫聲,像中音直笛,從容沉穩,是一種安定的基調,遊子的鄉愁因這熟悉的音節而得到撫慰,我幾乎錯覺自己不是身在異國,而是跑回童年躺在外公家的榻榻米上。 外公在後院柴房屋頂搭了一座小鴿舍,他養粉鳥,不為競翔也不為通信。鴿舍旁有棵土芭樂樹,隨手一摘,便是香甜的水果下午茶。半圓形的木籬笆爬滿了絲瓜,絲瓜藤下終日走著一隻隻無所事事的雞,牠們最大的功能是下蛋,順便沿路幫菜圃施肥。後院的這些那些,最後全進了我們的胃,每當冬令進補,鴿子就成了餐桌上最華麗的主場。 家住十樓,鴿子依然殷勤晨昏定省,連中午也很認真,好像守著什麼,睜著發亮的眼,「咕咕咕」,「咕咕咕」,使我想賴床亦不可得。那以為消失卻又一再重複的咕咕聲,聽久了,有一種緊張,就像打不到的蚊子,餘音猶在。逐漸能體會,為什麼朋友會為了擺脫鴿子morning call的糾纏而搬家。日光從紗簾透進來,看見鴿子站在窗台,我倏地拉開窗簾,牠機警地慌亂拍翅飛走。這時,一個記憶裡的畫面突然浮現腦海。 那是一個光燦的下午,我下樓出門。電梯門一開,大廳傳來鳥類噗噗的振翅聲,牆沿一隻鴿子,正以一種貴妃醉酒的步態行進。印象中,鴿子是縮小版的孔雀,總是無比自信地昂首挺胸,就像芭蕾舞者不停頷首謝幕的姿態。只見牠一振翅,約莫飛一公尺高,旋即撞到擦得極亮的落地窗,好大一聲「砰」,掉下來,暈了三秒不動。飛起來,又撞到另一面落地窗,倒在沙發旁,不動。以為死了,三秒後又站起,奮力一躍,又撞。幾次之後,歪歪斜斜地找到門,撲翅飛走了。那一種飛有很大的意志,不明白,但不放棄。那不斷想竄飛而失敗的振動,很痛,很孤單,也很堅持。 鴿子除了規律和固著之外,還具有強烈的歸巢性,於陌生之處無法安心棲息,十分戀家,時刻都想返回自己的故鄉。即使放飛千里之外,依然竭力返歸,中途亦不多做逗留。這真像我,若非鴿子吃素,我差點懷疑自己是鴿子投的胎。 在美國讀西洋美術史時,我的碩士論文是關於美索不達米亞圓筒印章(cylinder seal)的研究,把考古團隊剛出土的圓筒印章滾印出來,將動物植物人物的各種細節,加以編碼並分析演變。鴿子早在西元前三千年兩河流域的伊拉克,就已經是人類的地球小伙伴了,人類養鴿的歷史已經有五千年。 窗外,一隻鴿子正躡手躡腳地沿著花盆移動,彷彿專注練習著走台步。幾千年來,鴿子永遠都是親近人的,在每一個朝代每一個國家每一個居所,日日相隨。望著牠,耳際自動響起那一聲規律的「咕咕咕」,周夢蝶的〈九宮鳥的早晨〉也就一下子跳出來了:   那邊四樓的陽台上 剛起床的 三隻灰鴿子 參差其羽,向樓外 飛了一程子 又飛回;輕輕落在橘紅色的欄杆上 就這樣:你貼貼我,我推推你 或者,不經意的 剝啄一片萬年青 或鐵線蓮的葉子   …… 世界就全在這裡了 如此婉轉,如此嘹亮與真切 當每天一大早 九宮鳥一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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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笑臉狼的粗戀

文/鄧光華 插圖/國泰 本狼這一生雖結識美/才女無數,但至今仍令我懷念不已的只有一位。因她在我生命中最困難的時候,幫助過我,而我可能在她生命中最痛苦的時刻,卻離開了她。   本狼初中唸市立松山中學夜間部。初三下開學後第一個星期六晚上,在學校三樓,意外涉入一件重大殺人流血事件,被學校當場退學。經家父大人四處奔波,好不容易才轉入私立延平中學附設補校夜間部,勉強從那兒鬼混畢業。 初中畢業後本狼考遍全台北縣市各高中,才萬分僥倖由兩名後補名額身份,溜進縣立文山高中。在文中時,仍沒好好唸一天書,卻常逃課下山赴碧潭,練就一身划船絕技。高一結束時,本狼再度狗運當頭,受惠於政府的省辦高中,縣市辦初中的新德政,被發放到台北縣省立板橋中學。因不是憑正軌高中聯考進入板中,再加上貪玩好動不唸書,故頗受正統板中同班同學的輕視與排斥。 開學後不久,就結交兩位同病相憐的班上好友。一位是丘XX,另一位是陳XX,此二人家境富裕,一副公子哥兒打扮。我則一窮二白,但武藝高強膽也大,遇麻煩事多由我扛。 高二上,本班邀請了同校某一女生班全體去郊遊。那是在1968年10月下旬某一星期天。當天一大早,我與丘XX和陳XX走在隊伍最後,途中在山間一小廟,圍在一古井前,低頭往下打探時,忽然聽到身後傳來,清脆甜美之聲。 我回頭一看,眼前站著二位年輕女子。其中一位身著純白色高領套頭毛衣,配著一條碧綠的長褲。修長勻稱的身材,一對水汪汪的大眼,吹彈可破的皮膚,一頭烏黑的秀髮,加上兩排整齊雪白的玉齒。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晴,世間竟有如此嬌美女子。我當場呆若木雞,只差口水沒有流出。 待神志恢復清醒後,才知道她們是在問路。原來她們也是前來參加此次郊遊,但因有事晚到土城集合點,故一路從後急步追來。問明來由,她們就加入我三人行列。從談笑中得知其芳名為李XX,她的好友芳名為唐XX。 我三人都被她美麗的外表,高雅的氣質,與愉悅的談吐所打動。事不宜遲,立即私下商討一番。當時丘XX正苦苦追求就讀淡水聖心女中大美女汪小姐,忍痛放棄,倖倖退出。 我呢,在此之前,並未正式與陌生女子說過一句話。加上功課鳥鳥,口袋空空,對自己一無信心。面對如此絕色美女,更加自慚形穢,那有狗膽加以追求。所以當陳XX明示旨意,我本著好狗不擋路之心,雖心有不甘,也只能乖乖閃到一邊。 一路上,陳XX使出渾身解數,以求博得美女歡心,我只能隨侍在側,口中無意義的哼著,當時正流行的西洋歌曲「Young Girl」 (Young girl! Get out of my mind...) 到了碧潭,陳XX堅持邀她划船,她似乎並非十分樂意,但好像又別無選擇,最後勉強上船。丘XX與她的好友同船,我則獨自一船充當護花使者,此時我正好拿出,在文中練就一身的划船特技,忽前忽後,四周環繞。我感覺自己如同一隻正懷春的孔雀,拼命在搖擺展現尾巴的羽毛。 從此,陳XX展開一番轟轟烈烈的秋季愛情攻勢。但每次他邀李XX外出見面,她都說不願和男孩一人單獨約會,一定要有人做伴才行。因此我就成了熾手可熱的電澄泡。每次他倆約會,我就成固定護花使者。有時唐XX及丘XX與他女友,也加入行列。 高二結束前,大伙約好再度於暑假期間,去外雙溪郊遊烤肉。但那時我已認真在考慮自己的前途,我想想,總不能這一生就如此玩下去,正好此時對門鄰居好友宗XX約我,去陪他大學聯考,我乃一口答應下來。但聯考第二天,正是我們約定郊遊的日子,我立刻向陳XX解釋抱歉,這次約會無法奉陪。雖他多方說服,我均不改心意。後來我才知道,此事他並沒有事先通知李XX。 好友考場設在中山女高,當他入考場後,我就在考場外,一空教室前的小水溝邊看書,那天是我此生第一次,好好不停的唸了幾個小時的書本,也是我第一次開始體會到,讀書對自己前途的重要。第二天開始考第二門課後,我又照常坐在小水溝前,埋首專心唸書,這時突然有人踢我一腳。我抬頭一看,幾乎無法相信我所看到的──陳XX等一行五人正站在我面前。我驚訝的問說,你們不是正在外雙溪烤肉嗎?!陳XX倖倖然的說,大伙到台北車站集合後,才知道你不去,經多方討論後,決定全體放棄此行。 我當時感到掃了眾人之興,無比歉意,待好友出考場,我取得其諒解,隨即陪大家去西門叮逛街略做補償。一路上我心中百感交集,同時對自己第一次有了一點信心。那個星期天,我們重新去了外雙溪郊遊烤肉。一路上李XX和我有說有笑,很明顯的不理會陳XX。到了目的地,我們架好營火準備大肆燒烤,我看見一潭清水,一時興起,脫了上衣,就跳入水中狗爬一番。那是我這一生中,最愉快的一次郊遊。 高三開學後某一天清早,我陪陳XX邀李XX在學校附近見面,做最後一次努力談判。李XX和我們見面後,可是連話都不願和他多說。他只好無趣走開,剩下我倆談笑風生的走向學校。 事隔數日,陳XX終於私下對我說:「小鄧,我已決定放棄追求李XX,她可能對你較有好感,從今天起你想追就追吧。」我那時心中已大約有數,但從他嘴中親口說出,仍感吃驚,我對他說:「XX,你放心。我這人從不愛不勞而獲,你追過的女子,送給我我也不會要的。」我後來才知,陳XX從頭開始就知對方心意,但他仍窮追不捨,到頭來也壞了我的美好良緣。 高三上結束前三天,教官很高興找到一天賜良機,他在操場上碰到我,一見面就說我頭髮比校方規定稍長半寸,要記警告一次,因我已是待罪之身,一次小小的警告,就必須立即自動轉學,或遭勒令退學,唉!──眼見聯考在即,此一致命打擊,多年後回顧,才暸解它竟成為我一生,最大改變之開端。 那時真走投無路,求告無門,但我正宗湖南人脾氣,從小個性愈挫愈勇,我立下宏願,要以實際正面行動,讓所有門縫看我之人,日後自覺狗眼羞愧。此時家父大人再度四處奔走,但住家方圓數十里內私立學校,竟無一肯收容我。 我正打算放棄希望,以同等學歷報名大專聯招,家父卻十萬火急通知,私立強恕中學夜間部正招考插班生,只收一名。家父趕忙帶著我火速報名,應考當日赴考場一看,哇!──不下百餘名,全國各地英雄好漢齊聚一堂。我三度狗運亨通,此生頭一次高中狀元。我想想還有一缸子糗人,成績比我還爛,一時信心更加無厘頭地高度膨脹起來。 那時是1970年2月中旬,距聯考不到五個月。我深切暸解自己從小學至今,幾乎沒有一天,真正在好好唸過書,如今面對的,將是一場極為堅苦的戰鬥。我和昔日所有狗肉玩樂朋友斷絕往來,白天去建華補習班上八堂課,下午五時一結束,即刻坐公車再趕往強恕中學。每天早晨七時出門,回到家已近晚間十一時。 約開學一星期後,有天放學回家,看見破舊書桌上放了一封寫給我的信。信封上那熟悉的娟秀美麗字跡,讓我不敢相信這是事實。我迫不急待,但又小心翼翼的把信拆開,果然是李XX寫來的。她的文筆極端優美流暢,正如其人一般,充滿了青春活潑的氣息。信中大意是鼓勵我,叫我不要因退學之事灰心喪志,並詢問我近況,有無就學?是否下定決心,全力以赴拚聯考? 我那時正感一人孤軍奮鬥,萬萬也沒有想到,在茫茫人海中,竟然有人在默默關心我。那封信帶給我無比的力量與勇氣。我捧讀再三,合擁而眠。從此我倆魚雁往來,直至聯考前,幾無一日間斷。 四月下旬某一星期六晚間八時許,窗外正一直下著大雨,我聽到那熟悉的限時專送摩托車聲音,從巷口直入巷尾,在我家門口停下,我猜想定是她的來信,立即衝出門外,直接從郵差手中接過來信。信中一如往昔,充滿了鼓勵之言,並說她自己也在拚命努力用功,但總覺有所不足。 在信結尾時她說道:「〔讓我們一起〕努力吧!不要因一念之差,又加上三百六十五天的痛苦。」我讀到那句話時,全身有如電擊,一方面是因如此優美且意義深長的話,竟出自一個高三女子口中,另方面是那時距聯考之日,只剩六十餘天,但感覺上每一天都渡日如年,時刻都「壓力山大,」惟恐名落孫山,讓父母親大人再度蒙羞,也讓自己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我把這句話一口氣看了四,五十遍,牢記在心。從此更廢寢忘食,日夜苦讀,幾近瘋狂程度,一路拚到聯考那天。考完第一門國文後,我就預知大學之道我已邁入。日後每一次面臨重大考試,我都會想起她那句名言,因我生性懶散,不想再經歷三百六十五天的痛苦,故都全力以赴。從此重大考試,都一帆風順,一戰成功! 聯考後那週末大伙再度相聚,她私下問我考得怎樣?我回答說當有十成把握,她說她不是很有信心。不久後她就回南投家去。 放榜之日,我很快就在中興大學外文系,找到自己名字,來回又看了幾遍,確定沒有同名同姓者,我開始瘋狂的找尋她的芳名,但遍尋不著,心中一時悲喜交集。   大一開學第二個月,某一星期五下午體育課,我正在操場上玩足球,忽然同班女生池大小姐神秘莫測地對我說,有人在找我。我到體育場進口處一看,原來是她。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高領套頭毛衣,配著一條深黃色的長褲,臉上已失去往日的青春朝氣,反而神情有些憔悴,顯然可見聯考失利,帶給她的重大打擊。 原來她同班好友從台北來,看她與我同校的大一男友。她從南投家中前來陪她好友,也借此機會來看看我。她好友我在板中時小有認識,長得非常端莊清秀,而她男友也長得人模人樣。她好友也不幸聯考失利,如今遠道而來探情郎,但站在男友面前,顯得十分低姿遷就,臉上看得出有些自卑,男友則一付趾高氣昂嘴臉,想當初他追這女子時,一定也頗為辛苦,如今賓主易位,讓我為她好友感慨難過。 大伙聊了一下,他倆決定去台中市區吃飯逛街。李XX邀我同去,她好友也一直不停地為她說項,我那時雖也無對象,但腦海中反覆想起,我對老友陳XX說的那句話,我考慮良久,終於狠下心來拒絕了她的邀請。我看著她很傷心失望的轉身離去,心中充滿了矛盾與痛苦。我重返球場,已無心踢球,正想回心轉意,再回首,已看不到她的倩影。那是我這一生最後一次與她見面。   大一下開學第二個星期五下午,我正在操場上打籃球,一旁上體育課的一位女士走來問我:「你是不是鄧XX?」我大吃一驚,問她為什麼知道我是誰?原來她是李XX的姊姊,就讀同系夜間部三年級。她說她妹妹在家中,和她常提到我,所以一眼識出我來。我急忙問她妹妹近況,她沒有正面回答我,從此音信渺茫。 我至今仍不知,在多如過江之鯽的眾多追逐者中,為何她卻對我情有獨鍾?!也許是這「男人不壞 女人不愛」之說,還真有兩分歪理?! 在今世態炎涼的社會,人性之險惡,加上族群對立、宗教仇恨、戰爭殺戮等等,讓我更加感受到,她始終對我無怨無尤付出之珍貴,也讓我對她的思念之情與日俱增。僅以此文,來代表我對一位,有情有義的紅粉知己,永恆地祝褔與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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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沉醉東風

文/照片提供 賴研  黃蘆岸白蘋渡口,綠楊隄紅蓼灘頭, 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 點秋江白鷺沙鷗,傲殺人間萬戶侯, 不識字煙波釣叟。 ─白樸《沉醉東風》 四十年的日子流水般的逝去,偶爾在工作或日常的柴米油鹽折磨中會想起紅樓的日子。當時的人今在何方,當時的事已記憶模糊,有時甚至會懷疑自己的記憶是否真實,這些人這些事真的存在過嗎? 年紀有了,兒女有了,成功的經驗有了,失敗的體驗有了,時間完全可以把我們釀造成一個有韻味的人,只需要一點點酵母。 這些年來,常常喜歡觀察周遭的人,以前我對人其實是不怎麼感興趣的,人心難測是其一,自己慧眼不具是其二。拜網路之賜,許多老同學可以重聚,因而有了一個時間的長度可以體驗人的變化,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的摧打折磨對自己和別人的痕跡。 那一點點酵母是什麼呢? 後來的發現是來自於父母或師長與同學,在成長的過程中有意或無意撒在心田的種子。那些種子在我們成長中,有些發芽得早,有些發芽得晚,但是遲早會用它獨特的方式成為一堆蔓草或成為花朵,甚至成為參天大樹。於是更謹慎自己的言行舉止,希望不要留下一些荊棘在別人心中成為羈絆。 酒要一段時間的醞釀,友誼的香醇也需要時間的沉澱,老同學因此變成了新朋友,時間的魔術師總能夠留下真實,讓我們覺得不虛此行。   ※   我們這個專門出學霸與書呆子的學校,經常會出現幾個奇人,胖子無疑就是其中之一。 胖子小時候就叫胖子,估計也曾被叫做肉圓等具有特色的綽號,但是胖子這個綽號不僅他自己喜歡,同學朋友們也都喜歡。 胖子吸引我注意的第一次是在高二的班際籃球比賽。胖子雖胖,卻有平常人亦少見的靈活,三步兩步就快攻上籃得手,把追的人拋在後頭。轉過身來還跟對手笑笑,那個意思是你下次要快一點。 那一天我們班慘敗,不過胖子倒是讓我記住了他。 再見到胖子已經是四十年後,我繼續保持著平凡,胖子繼續維持著他崢嶸的體態,嗓門沒變,瀟灑如昔。歲月可以摧折打擊一些人,留下或淺或深的痕跡,對有些人似乎是莫可奈何。 胖子始終健談,他開始說話,其他人都可以閉嘴而毫無冷場。所到之處一直都是笑聲不斷,鬼話連篇。他會說他小時候打架的事,我們這群乖寶寶只有張嘴讚歎的份兒。 那年大學聯考作文,題目是「一本書的啟示」。他從申論題的觀點闡釋,說明為何是一本書,而不是兩本書,為何是這本書而不是另一本書,拿了四點五分,應該是那年本校作文的墊底,因為作文滿分是三十,我記得自己是二十五分左右。考英文時他三下兩下寫完,檢查了幾遍,看大家都還振筆疾書有點納悶,出了考場,大家都說英文今年簡單但是題目很多,很多?他才發現最後一張考卷還有背面的題目沒寫。 那年數學超難,我就不說自己幾分了,他老兄加權百分之二十計分後拿了快一百分。就這樣單靠著一科數學,他也進了交大控制系,至於要控制什麼應該完全不清楚。 四十年重聚意猶未盡,數月後臨時起意在遼寧街夜市拉了個高中老同學聚會,他酒喝得不多,卻送上一個故事讓我們下酒。他的籍貫是湖南,父親在高一那年被警總帶走,毫無預警,一去多年。那時疑似匪諜的最低消費差不多就是十年。 上學時開始有便衣跟蹤,幾次下來他氣不過,走進一家麵店,便衣居然也跟了進來。麵來了,他端著麵一大步就坐在那個便衣的對面,嚇了對方一跳。吃完麵,便衣好心的告訴他幾句話,老弟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隔幾天,他就跟學校教官說要入黨了,當時這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他太胖,量了幾次,正好超標零點五公斤不用當兵,大學畢業帶著所有的積蓄就去了美國,積蓄有多少,他那天說了,我忘記了,大概就是可以活一個月那種。他選校的標準不是學校的好壞,而是那個學校可以給他獎學金活下來。畢業,就業,在矽谷成功創業,忘不了這一塊他出生的土地。一個人回台灣照顧九十幾歲的老母親,依然活力十足,在有限的資源下繼續奔走奉獻這個人稱寶島的地方。 有些人喜歡大聲的說愛台灣,做的卻不是那回事,有些人嘴上沒說,一直做著。心中有怨嗎?也許有一些,在沙漠裡有些仙人掌長得又粗又壯,他就是那種,只需要陽光與空氣。水一點就可以。這些人就像是駱駝轉世的。 如果你認識胖子,周圍或自己也有些類似的經歷,應該也可以感受到做為那一代人共同的悲哀與微微酸楚的幸福。快馬江湖,任我逍遙,誰又在乎紅塵一路辛酸?   ※   有一張高一的照片,自己在照片中還是慘綠少年的樣子。完全是一付「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模樣。照片裡的同學有的走了,有的失去聯絡。 今年春天,有位高中的老同學要到台北資策會來開例會,他算是台灣搜索引擎的先驅,在資訊界非常知名。約了傍晚到民生東路和光復北路口碰頭。雨出奇的大,我看到他在對街,身形瘦弱,撐著一把傘,猶似高中時的他。 他是我的高中三年同班,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沒看他拿過書本,更常見到的是他跟這個同學,那個同學在下象棋,多年後我看到阿城寫的《棋王》,心中立刻浮現的就是他瘦弱的手執棋的專注身影。 其實他並不瘦弱,高一時國文老師在課堂上花了十分鐘,用極其浮誇的語氣稱讚我們這群剛上高中的小毛頭時,他站起來質問老師,「妳說我們優秀,那妳說說我那裡優秀?」。當年這種行為叫做《公然侮辱師長》,他因此被記了大過。 我經過訓導處走廊,看到他站在外面「候審」,神色自若。我問他需要我陪他嗎? 他搖搖頭,我默然走開。 台大資工畢業後,出國進修,回國之後他開始設計《搜尋引擎》,一頭栽進去,一做三十年,無怨無悔。我完全不意外,他從來就不需要掌聲來驅動自己內心的火焰,這群人都是這樣。 綠燈亮了,我們同時走向對方,雖非久別,內心還是有另一種激動。他說就街旁這家溫州餛飩吧,我說怎麼可以。執意在不熟的街道上尋找適合多聊幾句的地方。 最後在一家看起來還可以牛肉麵店坐下,點了能夠點的小菜,談的是他的夢想和我的現實。他有一兒一女,都走在往夢想的路上。我有三個女兒,都跟我一樣,選擇跟現實妥協。 前幾天下午跟幾位高中同學討論未來合作的可能。聽著聽著我突然發現這幾個同學都跟我一樣,病得不輕。在學理上也許沒有這個名稱,我姑且稱做「理想偏執狂」。 這種病的特徵是心中有一個磁軸,不管白天遇到什麼風吹雨打,晚上只要一覺醒來就打回原形,還是往自己的理想方向前進。 唐朝初年有一位俗家姓陳的出家人也有這種病,從長安一路向西,在沒有導航系統的時代,竟然穿越戈壁沙漠,跨過帕米爾高原,抵達印度取經,成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殊勝妙法,一部心經將佛法以世間文字精妙闡釋。 呆子總是選擇安全的陸路,學霸總是選擇當海上的航行者。不同的走法,是否會在彼岸重逢?   ※   紅樓有學霸,也有呆子。有人既是學霸也是呆子。呆子也都有一個共同處就是跟學霸混久了,漸漸忘了自己其實只是個呆子。從呆子的眼光看學霸,就好像站在山下看著山頭白雪皚皚。不過看的山多了,也會看到山的不為人知處。 學霸之所以為學霸,有一個基本前提就是舉一反三,過目不忘。高二時學三角函數,呆子們都為一堆長長短短的公式證明所苦,學霸不會。學霸只要算過就記得答案,呆子們算完一題,算錯了,看解答再算一次還是錯,我深有體會。 學霸讓人痛恨之處,連以前三民主義都能幾乎整本背下來。倒背如流是傳說,但是你問他在第幾頁他馬上翻給你看。我高中生物不太好,有一個同學每次都最高分,因為跟他很要好,問他是讀那一本參考書,他說他沒參考書只看課本。我不信,他就翻給我看,書上都有啊,他指給我。 有位同學英文極佳,問他英文怎麼讀,他說你只要看那個答案比較順就對了。當時我應該是翻白眼,後來發現他其實沒有騙我。 期末考前夕,晚餐後一起打橋牌,有三個學霸,一個呆子。學霸還是有分段數高低,九點退了一個,換打三人橋牌,十點再退一個,換打蜜月橋牌。呆子反正讀不完就不讀了,超級學霸拿著數學課本用翻的,跟看漫畫一樣。呆子最後睏了,超級學霸還說,你們都不玩了,那我玩算命吧。 呆子不會霸凌學霸,學霸也不會歧視呆子,各得其所,其樂融融。行走江湖,經常遇到一兩個自認聰明的人,都是笑笑。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啊。   ※   這些年老同學的聚會,拼的不是酒量,拼的是說笑話的天份。這方面我一向口拙,聽著一群六十歲的初老男人「練肖話」,做著跟十六歲的男孩子一樣的快樂的傻事。 年輕固然很好,年紀大了,所有故事都有了另一層如餡餅般略帶焦黃的味道與色彩。約好了下一次的聚會,也許能來,也許不能,繼續老男人的抒情搖滾。 一程山路走來,各有襤褸辛酸,坎坷不苦皆因有君相伴。當時存在的現今已慢慢不存在,如此決絕又如此多情。少時相濡以沫,老來相忘於江湖。人生一路丟了這個,撿了那個,最終都是一頭白髮,滿臉皺紋,當然有些人還多了些風霜雨雪,像行李箱上貼滿了各地的標籤,既訴說著精彩,又傳達著一種寂寞。誰真的記得旅行的意義?在乎的是一路同行。 人世間最溫潤的總是少年時的情誼。只是想起某些不記得你的人,而你卻依然念念不忘,也是某種微微酸楚的幸福。就當做一種修行,勉強為自己的糊塗找一個下台階也好,難得的糊塗需要年少的癡心才得以圓滿。生命如此多情,留給我們那美好的少年時光,如果不留下這段美好的記憶,我的存在又何從寄託? 看著老照片,可以叫得出每一個名字,怎能不是一種幸福?人生苦多,唯有當時苦還包裹在青春的糖衣裡,讓我誤以為甜美是生命的本質。然而美麗的錯誤不是一句新詩,而是達達馬蹄後的數百個晨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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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澤瀉的名字

詩/攝影 晚晚 說它是浪 可沒冗長的詭辯 是不是所有的猜測都是跋涉 我決定:蜿蜒就是洶湧   譬如這城葷時 它出產的語言龜裂 切割視覺的刀工繁複 我坐於疆界 等一盤可以下筆的口味果腹   信不信,由我 冬天也能扯出春色 島嶼挑逗的必有濤聲回應 用一整池的我們 耳朵掩埋 風水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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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千金小姐

文/簡玲 插圖/國泰 從小,我就有一個當千金小姐的願望,那怕一次,一次都好。   小三時,我和新轉來的女同學比鄰而坐,每天奶奶幫她送便當,經常我可以分得一片豬肝吃,我央求媽媽可以幫我送午飯嗎?媽媽嘆息的說人家是千金小姐,妳是礦工的女兒。 升上國中,市場有家藥局,每天下午四點半左右就會流瀉叮叮噹噹的琴聲,我蹲在河溝的小木橋邊背英文單字邊聆聽,我幾乎可以背出每首曲子,聽出彈錯的音節,有天,櫥窗裡出現一個熟悉身影,我驚呼,原來那個千金小姐是我的同班同學。我提起勇氣問爸爸可以學鋼琴嗎?爸爸愁苦的眼神望向他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他說等我長大自己賺錢再說。 為了鋼琴夢,每天寫完功課我參與家庭代工勞動,纏繞聖誕燈飾坐擁於塑膠花城,假日時我去冷凍廠剝蝦挑腸泥,邊打噴嚏邊剪衣服線頭,是成衣廠令人討厭的童工,高中暑假,做過電子廠生產線的女工,那些工作成為我人生中一段插曲。 高中畢業以後我半工半讀,開始實現彈琴的夢想,從古典鋼琴到爵士鋼琴學習了十年。家裡沒有鋼琴可以練習,得去市區音樂教室租借一小時二十元的琴室,每每練完琴,濕冷的夜傘花旋轉雨的旋律,即便漫長雨季也令我狂喜。二十一歲我買了二手鋼琴,接著,晚上在補習班教作文,兼兩個個人家教,爾後,我擁有一台全新鋼琴。 多次,我替代鋼琴老師去西餐廳彈奏,一晚,我彈奏完理查克萊德門鋼琴曲《夢中的婚禮》和《給愛德琳的詩》時,一位小姐向我走來,她稱讚我如珍珠落盤的節奏。 竟然那是我的千金小姐同學,她和一位男士用餐,現在她是個白衣天使,對於她曾給我學習音樂的動力我竟然說不出感謝來,她說國中以後她就不再彈琴,現在她正談戀愛呢!她問我也談戀愛嗎?二十八歲以前,生活是馬不停蹄的讀書工作和學習,賺來的錢除了給媽媽一些家用,全投資在自己身上,從小做的聖誕燈飾養成對色彩和光的敏銳,我學素描學油畫,從小對花癡迷,塑膠花無感,我學習日本池坊插花和歐式花藝,假日時聽音樂彈琴,誰會想和這個無趣的花癡談戀愛? 多年後,我如願生了一個女兒,我沒有忘記千金小姐的大願,一心一意培養她成為優雅的公主。三歲半學習奧福音樂,五歲跳芭蕾,十歲時她說她不想彈琴了,親子對峙半年後,我像隻鬥敗的公雞,十五歲她放棄了舞蹈,我悻悻然地妥協。 這還不打緊,高中時她去學爵士鼓,大學四年她搖滾在熱音社,研究所畢業繼續沉浸爵士鼓世界,這距離千金小姐似乎更遙遠了。我曾跟隨她的腳步,在校園一隅,在公園,在海洋廣場,眺望鼓手的進擊,該死的淚水莫名在我眼眶打轉,是感動她選擇堅持,創造屬於自己的價值?我想,應是哀悼千金小姐的夢幻滅吧! 半生之後,花道和茶道依舊是我的日常,那台老鋼琴就這樣陪伴人間煙火的我,走自己想走的路,做自己想做的事,夜深人靜時,我與老鋼琴總是笑談千金小姐這個遙不可及的願望,打破一個貧瘠孩子的生命框架,重新活出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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