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歌舞人生

 文/雲霞 插圖/國泰  小時候,收音機是家裡唯一的娛樂工具。爸媽經常開著它,讓國語老歌在狹小的空間裡,不停地迴旋。耳濡目染之餘,小小年紀的我,就會唱周璇的「拷紅」、「花好月圓」、「鍾山春」、「漁家女」、「永遠的微笑」及白光的「牆」、「懷念」、「東山一把青」……。電影「翠翠」與「金鳳」中的插曲,更是琅琅上口。常常唱著唱著,忘情地以為自己就是「翠翠」裡那位搖船的姑娘。  無庸置疑,我自小就愛上了唱歌。每逢康樂隊到台南公園演出,我從沒錯過。眼睛膠著在康樂台上,看團員們載歌載舞,我羨慕極了!康樂隊台柱的一曲「海燕」,更讓我陶醉在「我歌唱,我飛翔—在雲中、在海上……」的旋律中。我彷彿隨著歌聲長了翅膀,真的飛翔在雲中、在海上。那感覺好美!  唸初中時,隔壁的許媽媽學會了跳交際舞(現稱國標舞),不過那時的舞步沒現在這麼多花樣。幾十年前,在我們那觀念保守的鄉下,跳舞可是聳人聽聞的事。只要她穿上三寸半的高跟鞋去跳舞,登登地走在巷道上,鄰居們都會假裝坐在門口納涼,卻不時偷眼瞄她。看她豐滿的身材隨著扭動的腰肢款擺,似噴得出火來,路兩旁燃燒的鳳凰花與之相較,亦黯然失色。  她家添購了唱機,成天轉呀轉地。她在家無聊,拉著我陪她跳舞。我推拒著,她說:「怕什麼?這跳舞嘛!女孩子家總要學的。」她耐心地教我,從三步、四步學起,到恰恰、倫巴、吉特巴、甚至於快華爾滋、探戈。她過了乾癮,我也領略到跳舞的美妙。  考上大學,父親陪我由南赴北到校註冊,恰逢尚叔叔工作的報社於《記者之家》舉行慶生晚會。會後跳舞,尚叔叔說帶我見識見識。生平第一次踏進舞池,而且舞伴不是許媽媽,我竟膽怯地雙手輕抖。尚叔叔叮嚀我:「別緊張!放輕鬆點兒!」父親不會跳舞,只是興味盎然地在旁觀看,我看得出他眼裡的驚詫與疑問:「這黃毛丫頭什麼時候長大了?」  堂哥與我同校,舞技精湛,在他的帶領下,我進步神速。舞會裡,每當快華爾滋、探戈音樂一響起,眾人紛紛回座,他卻帶著我踩著音樂的節奏,在全場恣意地舞著、旋轉著。那飄飄然的滋味好美,記憶中「海燕」那首歌的感覺又浮現了,再一次地長了翅膀,「我飛翔—在雲中、在海上……」不只是現實生活裡,多少次於夢中,衣袂飄飄、身輕如燕地飛舞著。  自從嫁給咱們家先生,他說我唱的國語歌是靡靡之音,要聽嘛,就得是有水準的西洋古典音樂。當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一切絕對是以他的愛好為主,於是我成了失聲的雲雀。至於跳舞嘛!與他默契不足下,早已日漸荒疏。  一晃眼,出國已幾十年。初期,日子就在工作、家事及孩子間平凡地打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年輕時的歌舞夢也隨著逝水流年漸遠、漸淡……  沒想到在加拿大居住二十年後,會搬至美國這人生地不熟的小城。有一天,偶見郵箱裡放著教國標舞的廣告,我好興奮。以為漸遠漸淡的夢,竟突然「活」了過來,佔據了整個心房。也許是提前退休的閒情逸緻,給了我這份遐想。盼到先生下班,一進門,即喜孜孜地問他,原以為不愛跳舞的他會推三阻四地拒絕,出我意外,他居然爽快地答應了,算是送給我那一年的生日兼結婚紀念日禮物。  每次看他從辦公室匆匆趕來,一臉「赴湯蹈火」的表情,歉意就油然升起。音樂響起時,他上一堂課學的,已完全還給老師,總大汗淋漓地重新來過。舞步雖不像出操演練,但踩得那麼用力,絲毫不見跳舞的韻味。還好舞池是地板,若是泥土地,準能看見他厚重扎實深印在上面的腳印。一期結束,老師極力慫恿我們再學。先生於百忙中,抽空陪我舞上這段時日,我心裡非常感激。思之再三,不忍他繼續受此「折磨」,終於婉拒了老師的邀請。  日子又回復到往昔的沉靜,可是每當熟悉的旋律,在耳邊響起,心底深處不無遺憾地感嘆:「我曾擁有過的美好歌舞人生,因他而劃下了句點!」但轉念一想:「人生總有缺憾,不是嗎?連月亮都有陰晴圓缺。」我安慰自己:「且耐心等待,他退休後,沒有了工作壓力,蒔花種菜,心情歡暢之餘,也許能彌補我這缺憾,陪我重拾心愛的歌舞人生。」  時序匆匆,一轉眼他竟已退休多年,歌舞仍然是沒影沒蹤。退休後,興趣轉到旅行上,除了參團旅遊外,我們每兩年返台一次,看望親友。他的老同學們,熱情地以卡拉OK的方式為我們接風,拉開假期的序幕。第一次踏入卡拉OK店,我像個土包子,什麼都很新奇,但對密閉的空間,震耳欲聾的音響,曾得過幽閉恐懼症的我,卻很不習慣,心跳加快,額頭冒汗,幾欲奪門而逃。先生知道我人不舒服,趕緊請他們將音量調小聲一點。  多年沒唱歌,緊張得連眼前擺著可口的美食也不敢吃,好一會兒,才習慣了這略暗的燈光與柔靡的音樂。沒得躲,只有硬著頭皮唱,嗓音已不復當年的清脆。想起那句英文諺語「Practice makes perfect.」熟才能生巧,此時更能深深體會其中真意。  大夥兒一起樂呵,先生不唱歌,不好意思老坐著沒動靜,於是待音樂響起,邀我跳支舞意思意思,可是跳著跳著他的腳步就亂了,我趕緊輕聲數著節拍一二三、一二三。他歉然一笑,我了解我們都太久沒跳了,趕緊回以讓他釋懷的一笑。  以前身材苗條,穿著三寸半的高跟鞋,跳起舞來婀娜多姿,輕盈靈巧。現在苗條身材不再,每年健康檢查量體重時,看磅秤上的數字,又重了一磅,好洩氣。一年重一磅,搬來美國二十年,整整重了二十磅。醫生安慰我,說我還是thin body,當然囉,與當地的墨西哥裔婦女比,我仍算苗條,可是我是老中耶!再說,自從沒上班後,為圖舒適,就不再穿高跟鞋,一雙球鞋走天下,跳起舞來,韻味已不足。  我終於明白,許多事情不能強求。隨著年華逝去,過去的,就該讓它過去了,一切應隨緣。心一放開,這曾讓我執著一生的歌舞美夢,從此,毫無遺憾地,隨風而逝! (寄自新墨西哥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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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世間行踏〉蓮池海會開元寺

台南開元寺舊名海會寺,寺中菩提樹亭亭如蓋。 文/攝影 王源錕  在「蓮池海會,彌陀如來。觀音勢至坐蓮臺,接引上金階。大誓弘開,普願離塵埃」誦經聲中,先父王金水老師奉安於開元寺蓮池寶塔,與先母常伴左右,從此貝葉曇花、長隨佛前。  二級古蹟台南開元寺,前身是明延平郡王鄭經(鄭成功嗣子)為奉養其母董太妃所建的「北園別館」,董太妃薨逝後園林荒廢。清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台灣總兵王化行與台灣兵備道王效宗在「北園別館」故址興建寺廟,因位於柴頭港溪入海處,所以命名「海會寺」。  海會寺是台灣第一座官建寺廟,也是台南府城著名的「七寺八廟」之首。唐玄宗開元年間曾敕令將首都及各州(郡)最大寺廟命名「開元寺」,清朝台灣的海會寺亦循此例稱為開元寺,是一座具有濃厚官方色彩的寺廟。  開元寺歷經多次改建,已經大失原貌,不過仍遺留「北園別館」時期鄭經所掘的古井,當年鑿井挖出的白色海螺化石,則成為鎮寺之寶。清乾隆年間台灣知府蔣元樞整修該寺,留下的「重修海會寺碑記」,也保存至今。寺中的楹聯、佛像、門神彩繪等文物都極具價值。  寺院內大樹蓊鬱,草木清華,是十里紅塵中的一片洞天福地。禪房北邊有一叢七弦竹,黃色的竹桿上有七條青色絲紋,相傳是鄭經之母董太妃手植,是來自河南臥龍岡的稀有品種。  七弦竹邊有一塊「詩魂」碑,早年南社、酉山等詩社在寺中吟詠唱和,維繫中華文化。後來日據當局推行「皇民化運動」,為避免遭文字獄,詩社成員將長年詩稿埋入地下,並立碑誌之,這算不算「寒蟬效應」?  台灣光復後,從台南市鬧區到開元寺的「三分子道路」,被命名為開元路。開元寺前面的小路,依「北園別館」典故命名北園街。開元路南邊有一大片「鳳梨會社」廠房與農地重劃後的住宅區,主要道路稱為南園街,跟北園街隔著開元路相對。  我們家原本住在立人國小宿舍,因地勢低窪,每下大雨必淹水,擋水板擋不住就得「包袱阿款款」逃難去。後來爸媽克勤克儉在開元路「美國學校」附近買了塊地,請我的姑丈來蓋新房子。當時附近除了幾座眷村跟寶仁國小之外都是農田,現在已經變成老社區了。  媽媽是虔誠的佛教徒,經常到各寺院參禪禮佛,幫人誦經助念,因地利之便,她最常去的就是開元寺。媽媽為人隨和,連「香積廚」的雜事都不推辭,寺內上下無不尊她一聲「王師姐」。  媽媽生前一直掛念著一件事。我的祖母姓謝,出身麻豆謝厝寮望族,但舅公過世後無子嗣,我爸爸過繼給我舅公,也接下了祖母娘家的神主牌。因為一個家庭不能拜兩個「公媽」,所以很長一段時間,祖母娘家的神主牌是委屈在佳里祖厝「灶腳」的。新房子蓋好後,媽媽把謝家的神主牌請到台南來拜。後來設了「王姓堂上歷代祖先」牌位,謝家的神主牌就「請」到開元寺永久供奉。  舅公跟舅公嬤,原本埋葬在我們王家祖墳旁邊,連墓碑都模糊不清,只靠媽媽每年帶我去掃墓時幫他們整理一下墳頭。有一年為他們撿骨,安奉在開元寺蓮池寶塔,也算信守了對祖母娘家的承諾。  大哥才華洋溢,還修得博士學位,可惜英年早逝,成為爸媽心頭永遠的痛。蓮池寶塔是大哥最後的歸宿。兩年後媽媽辭世,我們在蓮池寶塔為她覓了塔位,旁邊預留爸爸的「長壽位」。我們向媽媽保證,會好好的照顧爸爸。就這樣過了十年,爸爸終於來到蓮池寶塔,與媽媽、大哥、舅公、舅公嬤團聚。  開元寺中庭那兩棵大菩提樹,樹貌巍峨,清風拂過頓覺涼爽。我想起音樂老師退休的爸爸,教過我舒伯特的名曲《菩提樹》:「井旁邊大門前面,有一棵菩提樹,我曾在樹蔭底下,做過甜夢無數,我曾在樹皮上面,刻過寵句無數,歡樂和痛苦時候,常常走近這樹,常常走近這樹」。希望爸爸與親人朝夕聽經聞法之餘,也能憶起這首曲子,安樂自在,早證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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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咖啡‧色‧物語〉黑色星星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他說有朋友從國外來,叫我不要再宅在屋裡,陪他去為他洗塵。既然來自最適合退休時移居的哥斯大黎加,就去聽聽看看。 這種大熱天,只要再上升一度,我就開始融化。溫度不斷升高,壺裡像躲了一隻貓,一直咕魯咕魯發出聲音,和聲線一起對位演出的是香氣,最先上場的是磨豆時一股腦衝上來的土壤和乾燥木質所發出的氣味,接著便是坐在鄰座的他身上發出的氣味,飄忽得很難說得分明。原本以為他是墨西哥或印地安血統,誰知是西班牙和馬雅混血、操西班牙語的道地哥斯大黎加人,畢竟曾被西班牙統治過,國名在西語裡便稱作「富饒的海岸」,火山地形的土質、陽光、雨量,讓豆體的味道充滿滑順的酸味,以及,幽默。 不知為何周遭的朋友都說他名叫他小蜜蜂,說他「風味細膩豐富,且厚實具有甜感」。這個兩隻黑眼珠澈亮如星、皮膚黝黑臉蛋俊俏、豆體飽滿、幾乎可被稱為極硬豆(SHB) 的男人,在口舌之間告訴我他叫歐羅西Orosi。 唇上的吻還留著滑潤平順的滋味,他考察過福爾摩沙的幾款豆子之後就要歸國。這樣也好,走了便走了吧。果酸味和甘醇味均衡度足夠回味就好。何況,我也未屆退休的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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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滑板之歌

插圖/國泰 詩/唐明敏 會飛的雙腳 把青春溜成一葉扁舟 平行無阻 輕盈順流 乍然騰起轉圈 跌落一波三折的新鮮 不在乎的天空 閃電細雨奔雷 只是午後沾唇的茶點 滑向未知的盡頭 溜走煩憂 總是隨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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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的詩人阿祖

「小鎮不是給不生根的人住的」,我想起尋根,我想起阿祖。深林 油畫 33x24公分 2017文/圖 蔡莉莉  走在台北迪化街一進又一進的店家,總讓我想起童年台南鹽水的外曾祖父家。我以台語喚外曾祖父「阿祖」,儘管相差八十歲,回憶有限,我仍清楚記得阿祖的模樣。  假期帶著女兒重回鹽水,老家已成夢中地理,親戚也全數搬離,故居故人皆不在。我突然意識到已和故鄉失去連結,一種地基流失的懸空感,不知拿什麼來填補心底乍現的缺口。不禁想起辛笛的詩句「小鎮不是給不生根的人住的」,我開始想多了解我所從出的家族,我想起了阿祖。  撥開記憶的皺褶,掌握每一條細節,從發黃的相片逆推阿祖的一生,如同從幾枚小碎片中拼組出一整幅大拼圖。自不同的長輩眼中折射出的阿祖是一位詩人,那使我和他之間有一種親密感,讓我感受到一種文學的連繫。我似乎複製了他某一小部分的基因,繼承了他對文藝的熱情。我終於明白台北朋友們說我的台語很古雅,經常脫口說出四句聯,追根究底其實是源自於阿祖。  看著台南文化局提供的文史資料,照片中年輕的阿祖大眼高鼻,一臉英氣。他考上日治時期百中選一的台北國語師範學校,畢業後成為中學裡的漢學老師,並在家中開設私塾,黃朝琴先生曾就業他的門下。  阿祖在書香中長大,他的父親在鹽水出任官職,是來自嘉義義竹的望族,兄弟中不乏秀才。照片中的阿祖,經常一襲長衫戴畫家呢帽,像是徐志摩加莫內的打扮。阿祖博學多聞,時而結社吟詩、時而組南管樂團,文學與藝術共冶一爐,顯現他的生命在不同興趣上的豐富切面。  阿祖的家對著鬧街,是一棟三進的挑高傳統平房。連棟的街屋無法開窗,房間以天窗為光源,室內瀰散著木頭和磚塊的老氣味。走過長又長的通道,穿過天井,就是阿祖的房間。這裡空氣菸味游動,我第一次體會「吞雲吐霧」的意思,就是來自阿祖抽菸的畫面。長大後猜想,這大概是阿祖接通繆思密碼的方式吧。我最感興趣的是房間屋頂夾層的閣樓,在幼小的我眼中,那正是飽含無限想像的秘密基地。  在這棟老宅裡,阿祖養大了四男三女。從阿祖幫小孩命名可以看出,生於民國前26年的阿祖並不像舊時代的人那般重男輕女。老大是抱養的男嬰,在原生家庭本名知高,阿祖幫他改名拔英,隱含一份出類拔萃的期許。老二就是我的外婆,她是阿祖的第一個親生小孩,取名澹仙,頗有詩意,感覺就是個被祝福的小孩。外婆知書達禮,閒澹不爭,非常熱心助人,想來和名字不無關係。外婆的兩個妹妹都是單名,大妹喚儀,小妹名藎,不似當時人家隨意幫女兒取名招弟或罔市,單名則叫閃或料,完全不掩飾生女兒的失望和嫌棄。  阿祖的親生長子至日本留學,歸國之後娶妻生子,某次游泳不幸溺斃。次子是珠算高手,初入社會即因盲腸炎導致腹膜炎,年紀輕輕便過世。阿祖的太太接連失去二個親生的兒子,悲傷過度,不久也離開人世。阿祖孤單面對人生的轉折,此後三十年,唯有一部金剛經陪伴著他從中年步入黃昏之境。  阿祖和小兒子一家同住鹽水老宅,偶爾搭三輪車到市郊的大女兒家走動。我的外婆會準備阿祖最喜歡的花生,特地將花生煮得軟爛無比,再由小阿姨一顆顆去殼剝給阿祖吃。阿祖於某次散步途中遭車撞倒,腳骨粉碎,從此很少出門,隱身昏暗的房間,漸漸活成一首簡化再簡化的詩。  記得那時我還沒上小學,常跟媽媽回老宅陪阿祖說說話。媽媽考上師範學校,繼承阿祖衣缽,阿祖很喜歡和她聊天。阿祖的房間非常安靜,收音機的說書講古是唯一的音源。年幼的我不理解老人的寂寞,也不理解大人之間的對話,經常進門喊了一聲「阿祖」之後,便在已被摸得發亮的木頭樓梯爬上爬下,阿祖總是一臉慈祥地看著我,那笑容如電影般停格。  細細審視泛黃的老照片,八十多歲的阿祖依舊戴著畫家帽,不同的是手上拄著拐杖,絲毫不減昔日風采。老年的阿祖有一張哲學家的臉,兩頰清瘦,黑框眼鏡下的雙眼清朗有神,正是我記憶中阿祖的模樣,一位看盡紛繁人生的詩人。從模糊的照片中我盡量畫出阿祖的輪廓,意圖將他的身影鑲嵌在畫布上。遺憾的是,阿祖的詩作舊稿已不可尋,只有我自己想像出來的漫天飄飛的字句,化為詩的粉末。  黃昏,我帶著女兒散步到鹽水大眾廟前,這裡是昔時阿祖和文友們集會吟詩的聚波亭,也是鹽水古八景「聚波漁火」的所在。而今聚波亭已不在,那河徒留一彎細水。夕陽靜靜落在時光河流上,空氣中有一種橘紅,閃耀的水波倒影裡收藏著阿祖和我短短六年的緣份。阿祖一定不知道,當年在他身邊蹦跳的外曾孫女,和他一樣同為雙子座,接收了他充滿好奇的生命態度,也和他一樣熱衷於探索不同切面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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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時間的圓

圖/鄭宏章作品〈夏誌〉 詩/侯思平 等待是鐘與鐘點之間的誤點差池 是吶喊的蜿蜒環繞自黑夜到谷底 鐘是枕戈待旦磕絆耳語的時間溫床 終是不能改變旅程的妊娠堆滿月台 我是時間很遠很遠難以成形的介系詞 是長曝於雪地一株向陽冷杉劃破寧靜 一截是遺忘的回聲 一截是藤蔓鏽蝕的蒼茫 是時光標籤厚實的針眼 是焦慮移動的寒暑春秋缺角的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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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時雨亭記

兼六園時雨亭 文/攝影 黃棟洲  穿過攀著藤花的短籬,迎面一棵古松,枝幹蒼古,身軀傴僂,彷佛在躬身作揖迎接客人。老樹枝葉伸展,橫斜仰臥,姿態優雅,幾乎蔭蓋了半個前院。淡淡的晨光透過疏朗的枝葉斜照而下,地面上樹影斑駁,宛如圖畫。  一棟古樸的木屋靜靜地隱在老松身後,茶色的木版牆,茶色的門窗,伴著沉寂的院落,隱隱透出清靜而優雅的情調。門廊上懸著「時雨亭」的木匾,這是附設在日本名園「兼六園」裡的百年茶屋。  走入茶室,盤坐在席墊上,室內明窗淨几,紙門半掩,布簾低垂,透著一種幽深靜寂的趣味。茶室的角落有字畫一幅,茶具兩三,陳設簡單雅致。不久侍者送來一杯清茶及甜點,黃色的茶湯散發著淡淡的香氣,小嚐一口,暖意與甘甜遍佈全身,一時覺得舒暢無比。此時遠遠窺見紙門外一角茶屋的庭院,浸在晨光中的綠意,伴著茶香,令人心氣平和淡然。  茶屋有一間對著庭院的小室,三面臨落地窗,可觀賞園景,看看那晨光斜照,綠意盎然的庭園,心中頗有幾分悠閒。左望有一叢矮樹,隱約掩住茶屋一側,青綠的樹梢上微露出半邊窗簷,幽趣橫生。窗前一條石徑,兩旁佈滿了油綠的苔草,小徑曲折蜿沿,隱沒於樹叢深處。一塊大石對面而立,石側斜伸出古松一枝,兩旁有老幹聳立,枝葉蔭覆滿院,久坐靜觀,恍然有身處幽谷老林,遺世隱居之感。  紙門之外是茶屋的迴廊,廊下靜坐,可以欣賞茶屋另一側的庭院景觀。庭園一角是個淺水池塘,池內飄浮著一片水蓮,雖然不是花季,卻有點清香盪漾的餘韻。有清泉一股,隱在林蔭深處,汨汨水聲,微微可聞。池水循著一灣小溪與亭外湖水相通,大小石頭散佈溪旁,形態動人,石上有青苔,或濃或淡,似隱似現,更顯得顆顆古拙蒼老。庭前平鋪著一片綠苔,苔草翠軟如毯,有花叢奇石點綴其上,幾叢矮樹瘦竹分佈其間,淡雅之趣,難以形容。  短籬之外是兼六園的一湖碧水,湖邊林木蓊郁,遊人往來如織。此時坐對一潭輕波微盪的池水,有清茶香花為伴,在素雅庭院與古樸茶屋悄然靜立的晨光中,相較於短籬薄牆之外的喧鬧人潮,卻不無一些意思。  回想過去,曾對著晚風中的夕陽興嘆,也曾望著秋雨下的瀟瀟落葉感懷,覺得那略帶滄涼的美令人著迷。今日初臨時雨亭,體驗那種幽深靜寂,淡雅古樸的情調,才明白這種境界的美別有韻致,它帶點淡淡的愉悅,細緻而悠長,回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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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不遠千里 尋筆有講究

各式筆桿造型,一來穠纖合度、別具美感,二來實用好拿,能夠永久傳家,在在是學問。 文/胡厚飛 攝影/張憲儀  身為工程背景出身,本人正是標準的「工具控」,若是工具不對,做事就渾身不對勁、不順手。我是如此,更何況整天拿著筆的文人呢?  毛筆作為文人日常書寫工具,所謂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已經充分說明了工具的好壞牽動結果的成敗。換句話說,毛筆的選擇會影響到書法水平的發揮。 古代工具控代表 ──歐陽詢PK王羲之  自從開始沉浸在書法世界後,常聽到一句話:「善書者不擇筆。」這句話看似挺有道理,但仔細想想卻又覺得過於武斷。  一開始我不懂,只覺得歐陽詢這話頗有一番見地,直到開始練字後,才知道為什麼越是書法大家,便越重視選筆和用筆,甚至,有的大師用的都是專門訂製的毛筆。  毛筆是古人的日常書寫用品,想要寫得順手,講究一點是必然的事。翻閱了一些古籍,我發現不論是王羲之、柳公權、黃山谷、蘇東坡到趙孟頫,歷史上的這些書法大師,都留下不少尋筆的有趣事蹟,由此便可知曉尋得一支好筆的難度。  王羲之曾明確指出,寫得一手好字與毛筆之間的關係,善書者不但擇紙筆,還要精選紙筆。舉例來說,寫草書,要使用彈性強一點的筆,書寫速度快,選用表面滑的紙,行筆流暢、有勁。寫隸篆,書寫速度慢,可選柔性一點的筆、厚而吸水性強的紙,紙筆若是不對,絕對寫不出好筆韻。  根據史料記載,王羲之本身就會製作毛筆,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自己給自己訂做毛筆。由此可見,王羲之絕不是一個寫字不擇紙筆的人,反而是對紙筆要求很高的一個人。把時間拉近到現代,張大千、臺靜農等人都相當重視「擇筆」的功夫,筆的好壞,更是直接影響作品的整體表現。 古今大師千里尋筆, 行走江湖執筆為刃  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的歐陽修,在〈試筆〉一文提到:「明窗淨几,筆硯紙墨,皆極精良,亦自是人生一樂。」  唐代採以兔毛所製的筆為上選極品,專門進貢獻給皇室貴族,人生可遇不可求,號稱「紫毫」,就連「詩魔」白居易都寫過一首樂府長詩,以筆為刃,藉由〈紫毫筆〉來稱頌文人氣節與風骨的難能可貴:「紫毫筆,尖如錐兮利如刀。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飲泉生紫毫。宣城工人采為筆,千萬毛中揀一毫。毫雖輕,功甚重,管勒工名充歲貢,君兮臣兮勿輕用,勿輕用,將如何?」  一支優質毛筆,對文人雅士的重要性,不亞於武林高手的神兵利器。然而,許多藝術家、書法家仍只是片面了解毛筆,對於真正理解材料與工序的人,可說是少之又少。  有幸,我在建國花市碰到張文昇老師現場揮毫,深受震撼,輾轉找尋到他的毛筆工作室,每週固定與張文昇老師見面談書論藝,從字體,一路談到毛筆,藉由他的分享,更加熟悉了毛筆之間的差異性。  要說對毛筆的熟悉度,張大千肯定是近現代書畫家中的佼佼者,他的一生與筆墨為伍,對於用筆極為講究。曾為了找到符合自己需求的毛筆,跑遍了各地尋求毛料與筆工,並且製定了不少的專屬毛筆。據說,張大千特別喜愛用上海楊振華所製之筆,每次訂製必定以大中小五百支起跳呢!  張大千眾多的毛筆收藏中,最為人所熟知的,便是在日本訂製的山馬毫筆與費心收集牛耳毫的「藝壇主盟筆」。根據謝家孝《張大千的世界》一書,張大千在倫敦聽到朋友告知一種相當不錯的貂毫水彩筆,便萌生到日本收購這種毫料,訂製毛筆的想法。然而,經過一番探查後,發現這並不是名貴的貂毛,而是來自黃牛耳朵內的毫毛。這種毫毛需要兩千五百頭黃牛,才可以蒐集到一磅的牛耳毫,由此可知,毫毛製成的筆相當珍貴啊! 善書者不擇筆? 歐陽詢也精挑毛筆  王羲之出身在名門望族,書法名家輩出,用的筆也多是珍貴的材料,相傳大書法家鍾繇和王羲之都是用鼠鬚筆。這種筆的儲墨效果一般,筆毛卻很挺健,寫出來的字挺拔有力,骨力雄強!因此,深受王羲之的喜愛,甚至絕世佳品〈蘭亭序〉都是由「鼠鬚筆」所寫成,讓後世人對這支奇特毛筆的興趣不曾停止。  說出「善書者,不擇筆」的歐陽詢,真的不挑選順手的毛筆嗎?事實上,歐陽詢不僅精擇毛筆,還是初唐名家中具有獨特品味的一位!歐陽父子以險折拗硬的風格聞名書壇,深受後世書家的歎賞,我想,或許和他們「父子獨得之秘」的狸心筆有不小的關係!  《負暄野錄》提到歐陽通以狸毛為心,外面包裹著兔毫製成筆。兔毫是毫穎中最為健勁的毛筆,把它作為副毛使用,這支筆的強勁銳利可想而知。  由此可見,歐陽詢仍然有自己選製毛筆的習慣,而且刻意選擇最適合他強硬風格的硬毫筆。 (本文摘錄自博思智庫《胡筆標準:千百年來第一人,創造出毛筆的標準》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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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我在南鐵東移

 詩/圖 林益彰 南國的孩子,南國 你為什麼能明白 眼淚是從心跳流下 如遠岸的潮汐 靜靜靜靜地聆聽 那幅橋下未竟的言語 南國的孩子啊,你好嗎你 如何才能明白,黑夜再 怎麼深長也無願徵收白天 太陽望向星星或月亮 月亮牽起星星指著太陽 時時時時代,終入砍伐的掌紋 依憑鳳凰花,離別的年輪 斑斕這遍面具所胚芽的天堂 不會有在或不在了,南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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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大人的挑食

 文/湯長華 插圖/國泰 幼時餐桌上出現草魚,家裡就有一個小孩可能可以吃到那條魚的魚卜,如果大人決定讓我們吃的話。外婆會熱鍋下油,爆香蔥薑蒜豆豉,把魚卜丟進去。看著那白色氣球在鍋裡滋滋作響,好像下一秒就要爆開,我既心急又緊張,不過還是抱頭走開,深怕它炸開把熱油爆得我一臉。可那白色氣球,真不是普通的好吃,口感煙韌 (註1)又有黏性,就像吃完一碗軟嫩肥透的肉燥飯,一邊咂嘴,雙唇上留著令人意猶未盡的微微糊膩感,加上辛香料與豆豉的提味,我總是在嘴裡慢慢咀嚼,懷著一絲惆悵吞下肚。 我問大人這叫什麼? 他們說魚卜 (ㄆㄛ 輕聲 註2)。 長大後到香港打邊爐,才知道人家那兒魚卜是一小山一小山的叫,震驚之餘,覺得人生錯過太多。 家裡還有一種食物上桌時,外公會問哪個小孩想吃?如果老大舉手說要吃,老二就會抗議:「妳上次吃過了!」 總之爭論不休。那東西跟魚卜一樣,一隻動物只有一個,爽脆彈牙。 雞冠。 稍微大一點,開始懂得跟大人搶東西吃。 外公胃不太好,外婆時不時準備一個大豬肚,裡面塞滿滿胡椒粒,用牙籤封口,加入耐心燉熬成一鍋噴香豬肚湯。我們爬上餐桌旁椅子,看外公用刀劃開雪白豬肚,胡椒粒嘩啦啦滾出來。小孩一人分得一小份,偶爾沒掏乾淨,一邊吃豬肚一邊咬碎幾顆胡椒粒,辛香衝鼻。趁熱把湯喝完,感覺四肢毛孔微微冒出白煙,即刻通體舒暢。 秋冬季節變換時,豬肚換成豬肺,搭配雪白杏汁。 盛上一碗,鼻尖飄來帶點川貝枇杷膏的香氣,嘴裡是柔軟帶爽脆,我瞪大雙眼揪著蒼白豬肺上粗大的血管橫切面,吃驚地在心裡猜想,這到底是哪個器官?外婆說杏汁豬肺湯很潤的,不過豬肺很難洗,叫我千萬別浪費,好好吃完。 從前人不讓孩子吃雞腳,說會撕書(功課會不好)。小學妹帶我去她家附近的夜市,買了人生第一袋滷雞腳。我好好坐下,聚精會神的啃,熟練的吐出一小截一小截光溜溜的雞腳骨。之後挑戰鴨掌,不過外面賣的白雲鴨掌大部分都去骨了,根本不費吹灰之力。看到弟弟連雞腿都啃不乾淨,或是看見妹妹把隔餐的土魠魚戳碎拌飯吃,我在心裡不斷搖頭,這些都不是我的菜。 如此飲食習慣漸漸走火入魔。吃東西專挑邊邊角角,所有大塊單純的肉,於我如浮雲。 寧願在大雪天或大熱天跟朋友坐很久的車到另一個朋友開的越南河粉店,來上一碗熱辣辣的牛肉湯,還有把湯粉蓋滿見不到底的片片蜂巢狀金錢肚、牛百葉。 去七股吃西瓜綿虱目魚頭,一次三到五個不等,慢慢把碟子鋪滿一根根吮(tshng)乾淨的魚骨。 半夜肚餓衝去老市區一個邊抽煙邊煮麵的女人那吃滷菜,必點滷雞肝(通常很快賣光),搭配她特製但其實也沒那麼特別不過很夠味的新鮮辣椒醬,肥嫩雞肝在舌尖散發出特有的濃郁甘味。 每個禮拜到相熟的魚店喝魚腸湯,偶爾台南湧進太多觀光客,老闆娘不好意思地跟我說,魚腸湯賣完了,頓時氣急攻心,盯著菜單十分鐘什麼也不想吃。 有段日子,去工作室之前,我總先繞到附近,跟個瘦瘦的女人買她的豬雜。 豬皮、豬腸、豬肺、豬小肚、豬咽管,包一大碗加了白蘿蔔熬煮的熱湯,一倒出來整間廚房都是獨特的豬味,美妙的台灣豬味。 偶爾沒機會去找瘦女人,就繞到黃昏市場找一家三兄弟買滷味,發現他們有賣滷豬肺的那天,我簡直像中頭獎。其中一個兄弟拿起一大塊豬肺:「妳告訴我豬肺想切多少錢,我幫妳切。」我:「你這一整塊都切給我,我好久沒吃豬肺了。」 他一定覺得碰到瘋子,而當晚我也沒把豬肺吃完,太膩。 漸漸的,我認出身邊愛吃「腹內」(pak-lāi)的朋友。這人看到下水湯必點,那人只吃菜市場阿香做的腰子,某人必定只跟某個阿婆預訂親手製作帶有大腸頭的肥短糯米腸,另一個只吃某上海女廚炸的肥腸,人海茫茫中我們相識,聚會吃飯像舉行某種有默契的秘密儀式,各自守護心中在意的那份莫名的堅持。 作者註 1:煙韌,粵語形容食物彈牙有韌性。 2:魚卜,粵語,即魚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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