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自珍集/〈阮郎歸〉.如詩

■子寧 摩肩牽手總相宜, 翩翩恍如詩。 柳腰輕裊眼迷離, 亭亭傲雪姿。 人悄悄,月依依 芊芊漾淺漪。 教人那得不情痴, 相知不悔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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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墜落與飛騰

■劉又瑋 五歲時,因為父親工作調動的關係,曾在澎湖馬公住過一年。 我們所住的那個空軍房舍,不比原來在本島的房子方便,因為廁所竟然位於屋外。每次上廁所,對年幼的我來說都是個可怕的時刻。 坐在空間狹小,四壁逼仄的廁所裡,我總是免不了胡思亂想。某天,不知心靈開啟了什麼奇異的機制,我在上廁所時突然想起了死亡。 那時的我所認知的死亡,是死去的人會離開生活的地球,而墜落入黑暗無垠的太空,無止盡地以無重力漂浮的姿態,不斷墜落。腦中的畫面是,死亡就是往沒有邊際的宇宙永恆地墜落,距離親愛的爸媽和妹妹們越來越遙遠,永遠永遠不能再相見。每思及此,我總忍不住嚎啕大哭,哀哀喊著「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啊!」 對於死亡無盡墜落之恐懼,從記憶所及的五歲開始,轉化成潛意識裡的運作模式。我上過三個幼稚園,換了七個小學。我們總是為了爸爸自離開空軍後多舛的事業不停地搬家。流離的童年經驗,在心靈深處植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種子,生根發芽成憂鬱的質素。常在明明該是心情風和日麗的時刻,突然烏雲密布,而至淒風苦雨,瞬間墜落入心靈的幽谷。 那墜落,使人無所依憑,抓不住任何可止住墜勢之物。最糟的是連可以落地的谷底都沒有,而是像童年的廁所之魘一樣,往虛空無邊無際地墜去。 與墜落相反的,是飛騰。 從少年時期起始,幾十年來重複做著一種夢:被看不見的惡人在身後緊緊追趕,我穿街過巷地用盡全力奔逃。恐懼被捉捕甚至殺害,我在每個夢中場景相異而格局類似的街巷裡,死命地不停奔跑。然後,總在即將被惡徒追上的瞬間,我開始騰空飛躍,一直一直往高空飛去,飛越過幾重天境,直至進入第七層的天空,才終於隱匿了行蹤,擺脫了歹人的追捕。 這個「第七層天空」,在夢裡不是什麼遼闊的所在,而是一個扁扁的空間,堪堪可供容身與藏匿。 類似這樣的噩夢,從慘澹的少年時期就經常在夜裡出現,及至婚後過著四海為家的不安定生活,仍備受此種夢境所苦。直到近年來飛騰之夢才不再出現,如清晨在日光中逐漸乾去的露珠,消失於無形。 想像中的死亡墜落,或夢中的逃逸飛騰,都在虛空之中。 沒有邊際的無盡虛空。 從小就對無垠太空及無邊宇宙充滿好奇與嚮往,這可能也是潛意識中那個虛空所引起的效應。 電影「地心引力」(Gravity)裡,太空人在意外事故中脫離了太空船往黑暗的虛空漂浮遠去的景像,讓我震懾不已,頓時想起了幼時的心靈魘影。那無助地朝向空無一物、毫無光亮的空間緩緩漂流而去的景象,竟然和我曾經以為的「死亡」過程一模一樣! 原來五歲的我所認知的死亡,就如同人類在太空中無所依憑地漂流,直至氧氣用盡,生命便即終止。 隨著年紀增長,我逐漸懂得了關於生老病死的真義。而母親的驟然離世,更讓我體會了死亡的真實面貌。可是精神的「墜落」,仍經常在心中發作。每當陷入情緒的幽谷,無所依憑的墜落,總使我沉入深深的無助之感,與無盡頭的憂傷。 然而歲月也教會了我智慧,與愛。 與失落感及憂鬱對抗,或共存的時光中,我發現,對雙親手足、丈夫及孩子的愛與關懷,足以使得心靈的墜勢趨緩,甚至幸運地得到安全落地之所。 而不斷亡命奔逃與恐懼地飛騰七重天的噩夢不再發生,可以穩居於世,安住於心,無須再逃逸。 我知道,我終於被接住了。被成長過程中點滴累積的體悟與全心付予家人的愛,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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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六月, 也會下雪嗎?

■陳穆儀 遠處悠揚的鐘聲響起,終於結束了週五最後一堂中國戲劇史課程,大一新鮮人的生活也就此劃下完美的句點。在盛夏傍晚的涼風中,踏著夕陽的餘暉、準備迎接美好的假期,公車緩慢的行駛在回家的路上,無聊的猜測起今日晚餐的菜色,沿著熟悉的小路緩步前行,自在的欣賞著仲夏夜特有的蟲鳴鳥叫,19歲的夏天是如此的閒適美好。 經過路口轉角後,突然被嘈雜的聲響喚回了注意,一幢殘破焦黑的建築取代了原有的那抹純白,突兀的矗立在記憶中熟悉的位置。路旁一具具白布覆蓋的屍體闖入視線,一股冰冷的恐懼自腳底升起、直竄心裡,掩蓋了原本的夏日暑氣,整個人彷彿瞬間跌入冰窖,就連血液似乎也被凍結般,令人想哭卻哭不出來、想叫也發不出半點聲音。平凡靜好的世界,在醫生無情的死亡宣告中轟然瓦解,聽完警察的調查報告後,內心更是被潑灑成一片漆黑。他們說因為母親使用瓦斯爐不慎引發氣爆, 造成了住家大樓數十個家庭破碎,儘管內心無法相信,心思細膩、做事總是謹慎小心的母親會犯下這種失誤,卻只能在新聞媒體及大眾輿論一次次的撻伐下強迫自己接受。還記得聯合公祭那天,自己被責罵、追打,甚至連平日待人慈善的鄰居奶奶、與母親交好的樓下阿姨,都用憤恨的眼光表達無情的控訴。失去至親的哀傷、憤怒感同身受,因為自己也痛失了自10歲失怙後,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但從未想過成為眾矢之的原來如此難熬,不想再繼續忍受,那就順應內心的聲音去尋找真相吧!不僅為了自己,更是為了母親。 每天像無頭蒼蠅一樣尋找任何可能的蛛絲馬跡,但一個月下來卻毫無進展。直到那天,在隔壁興建大樓的工地外遇見了他,一個外表隨意不羈但眉宇間有著凜然正氣的中年男子,正用一種茫然卻又哀傷的眼神凝視著尚未完工的建築。兩個傷心人成了最佳拍檔,鍥而不舍的蒐集資料, 一次又一次的拜訪警察局,冒著被惡言相向、掃地出門的難堪,不斷地詢問案發現場附近的住戶,甚至強忍淚水一再回到傷心地,絕不放過任何一點點相關的線索,只為了證實自己所堅信的一切、 證明母親的清白。無論歷經多少辛苦,偶爾也會覺得心力交瘁,但每每在睡夢中見到母親的慈顏,就又會感到充滿能量、不再疲憊。努力總是會有所回報,所有謎團在發現隔壁新大樓施工報告造假後逐漸清晰,原來和自家僅有一牆之隔的工地現場,不久前才發生過施工不慎的工安意外,而這段時間與自己唇齒相依一起辛苦調查爆炸案的夥伴,正是因為該事件被建設公司開除的現場監工,這一切是否只是巧合? 回憶因法官的擊槌聲嘎然而止,在經過程序繁複的專業鑑定、一層層的抽絲剝繭後,真相至此終於揭曉。看著手中的判決書,恍若經歷了一場黑暗、混沌的夢境,長久以來辛苦努力所換來的事實,竟是如此可悲;以為只會出現在八點檔肥皂劇中的官商勾結情節,居然真的在現實生活中上演。建設公司枉顧人身安全、妄想用金錢擺平一切,無辜的母親與工地主任卻成了這場權利遊戲中的代罪羔羊。走出法庭時陽光燦爛,思緒再次回到了學期末那最後一堂中國戲劇史的課程內容,此後更加堅信生命充滿自覺與覺他的能量,正義終會戰勝邪惡。將手中的判決書撕碎、隨意往空中一拋,片片雪白飄然而下,欣慰一笑。 「原來,六月真的會下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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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木屋情結

■陳維賢 抗戰時期,日本飛機不斷轟炸四川,國共內鬨也愈演愈烈,重慶多所學校鬧學潮,教師學生經常罷課,家園校園幾乎摧毀殆盡。原本在中學教國文的老爸,毅然投效設在四川銅梁縣舊市壩的空軍入伍生總隊,當語文教官。 學校於一九四八年十二月,隨國民政府遷到台灣屏東的東港鎮。 一九三九年成立於四川灌縣的空軍幼校,一九四九年也從成都遷到東港,和空軍入伍生總隊合併為「空軍預備學校」。 這年,我出生在老爸配有的日式宿舍。 宿舍群建築風格都一個樣,迷糊的老爸,有次下班走錯房子,在玄關脫鞋的時候看見女主人,竟詫異地問:「妳來我家找我太太是不是啊?」 後來老爸調職花蓮吉安鄉,我們住在一間面向大海的木屋。不久弟弟出生。 他整天只會吃奶、睡覺和哭鬧,不會陪我玩。我躺在榻榻米上,把枚銅錢含在口裡又吐出來,反覆無聊的玩著,居然把它吞下去。老媽著急地摳掏我的嘴巴,我痛得大哭。還好第二天順利排出來,虛驚一場。 又過了兩三年,老爸離開軍校,回到普通中學教他的本行,直到退休。 是哪年到高雄旗山農校的?不清楚。僅記得住家在校園內,是間有深色屋瓦,黑色木料建築的平房,也是日式。 整個校園都是我們的遊戲場,瘋累了就回家,把紙門全拉開,臥倒在寬敞又涼快的榻榻米懷裡。悠悠乎乎地冥思中,彷彿還聽見老媽和鄰居媽媽搓麻將聊天的聲音:「……那幾年炸喲,日本飛機!家家戶戶都死得有人,爛了、臭了,沒得人收屍!」漸微漸遠……。 校長兒子是我同學,住在精緻,花木修剪整齊的庭院裡,曾邀我和弟弟去他家玩,看他那隻色彩斑斕,上緊發條後會扭動身軀走路,發出陣陣嘶吼的小老虎。據說是從日本帶回來的。 林淵源校長後來當過高雄縣縣長。 離開旗山,老爸調到彰化北斗鎮任教,宿舍就在神社裡面,一住十三年。之後我又到北斗國中斜對面,一條石子漫成的小巷弄內,租屋而居,雖然有些老舊,可那是長大後生命最溫馨的兩年。 日式建築習慣墊高,用來防蛇防鼠。前院有小花園,後門有原木色長廊,採光好又通風。紙拉門可以開合,冬暖夏涼是它的特色。 一年後,兒子讓家裡添了笑聲。會坐會爬了,他的口水常滴在新換的,有藺草香的榻榻米,我跟在後面擦拭。上廁所,他就坐守在走廊哭,聲嘶力竭,直到我出來把他抱起。小傢伙是甜蜜的負擔。 爾後我另覓他居,走向掙扎且顛簸的命運,木屋情緣只是曾經。 步入中年,那些童年和少年期,不經意在腦海存檔的爸媽悲訴的抗戰史實: 「有個女人在防空洞生娃兒,生不下來,哪得醫生?外頭炸裡頭哭,慘得很!」 「有回聽說警報解除了,大家都往防空洞外衝,哪曉得外頭還在炸,又擠進來,踩死好多人!」 「房子炸得稀爛,親人一個也沒得了……。」 隨著歲月增長,自動在腦海翻湧播放,悽慘的畫面不時立體呈現。讀過日本侵華史料,尤其是《巨流河》後,更加深心底抹不去的痛苦和永遠的傷害! 從小被當做「家」的木屋,宇梁間縈繞的盡是歡樂,然而,建造者即是貪婪的侵略者,野心勃勃,企圖毀滅我的家國!從此,愛恨像兩股纏絞的鋼繩,緊緊箍住我的後半生。 戰爭來了又走了,開啟時代無可彌補的缺口,多想留住那些年的美好,卻徒增更多解不開的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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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家裡有女就「安」心

■林揚 母親過世時,心情一直無法安定下來,總覺得:媽沒了,家就不存在。 所幸,小學畢業就當美髮學徒、第一年累積一點微薄薪水就包給我們四個弟弟「五」塊錢大紅包、從小吃最多苦照顧我們的大姊,依舊像小時候一樣疼惜我們,讓我們有家可回,心中的家不至散了。 半把個月前,已經七十五歲的大姊一早就上基隆崁仔頂,挑選一大盒保冰袋裝的多樣海鮮,提著沈甸甸的魚蝦,轉搭客運到台北大安森林公園公車站牌,打電話讓我騎著腳踏車過去拿,再乘坐下一班客運回基隆。 跟她說:「不要那麼辛苦拿東西來,台北都買得到。」 她總回答:「基隆比較新鮮,也比較便宜。」 望著她踽踽離去,微駝的背影,想起母親在世時,差不多跟大姊相仿年紀,也會費力提著大包小包,不外是拜拜的三牲、罐頭或四果,或者別人家嫁女兒的喜餅……,拿來台北給我,仿佛一直在彌補無法滿足我們童年溫飽的缺憾一樣。 上個週末,身體出了點狀況,掛急診緊急開刀,住了兩天醫院。因故無法前來探望的女兒在我出院前夕,先把家裡整理一番,並把我自費醫療所付的三、四萬元紅包放我書桌,寫了一張歡迎我平安回家的卡片,讓我感動到眼眶泛紅。 每一年過年回娘家,她都會按照自己從出社會第一年開始包紅包給弟弟的往例,一定會包個「大」紅包給弟弟,儘管她弟弟今年已當上主治醫師。 常跟她說:「弟弟開始賺錢就不用送他紅包了。」 女兒總笑著說:「沒關係啦,他工作那麼辛苦。」 總覺得她對待弟弟,就像我大姊對待我一樣,形式不同,真情一樣。 偶而會和妻子討論以後誰先走的問題,我認為媽媽重要,媽媽在,家就在。 妻子跟我說,即便我們兩老都走了,兒子也選擇單身,有女兒在,兒子心中的家就在,我們就不用杞人憂天了。 是啊,宀下有女構成「安」。難怪我從小到老一直覺得,家裡有女就安心,也「足」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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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湖口老街小吃四品

■方群 ●月光餅 拎起一袋透明皎潔 包容泥土孕育的 黃褐芳香 ●芋泥 鬆軟的記憶 周旋綿密鄉情 依偎腳踏車的漫行軌跡 ●豆花 種什麼樣的種子開什麼樣的花 以光陰周旋 微笑的臉 ●碗粿 沉澱後翻轉 水洗白皙的細緻容顏 點綴艱辛顆粒苦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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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赫胥黎的《旋律的配合》 是什麼樣的一本小說?( 下 )

陳蒼多 瑪麗終究是獨具慧眼,如要看得出一、兩年可以換餘生,是要能洞燭機先的。 這就是赫胥黎筆下的D.H.勞倫斯,果然是作家與作家之間惺惺相惜。除了以音樂的對位法寫作以及是傳記小說之外,《旋律的配合》也讓角色表達自己的觀念和想法。身為作者化身的菲立普在自己的筆記本寫下了自己的觀念和想法,包括他要如何寫小說(所以本書就有「小說中的小說」的成份)。當然,其他角色也利用機會發表意見。 譬如,身為風流畫家的畢雷克難免會對女人有自己的看法: 他不曾認識一個女人擁有一雙腿和一個身體以外的任何值得擁有的東西。其實,其中有很多女人擁有令人感興趣的臉孔,但並沒有什麼意義。偵探犬看起來像博學的法官,公牛在反芻時似乎在沉思著形而上的問題,螳螂看來像是在祈禱。但這些表象完全是騙人的。女人也一樣。他喜歡畫沒有掩飾又裸露的浴女,讓她們的面孔成為迷人的身體的延伸,而不是一種不存在的精神狀態的虛偽象徵。   這種說法顯然會引起現代女性主義者的撻伐,但畫家有畫家的堅持,也許赫胥黎所據以塑造畢雷克這個角色的威爾斯畫家奧古斯特.約翰,確實有這種看法。倫平的妻子瑪麗對耶穌的見解值得在這兒引述: 「因為耶穌是大自然的君王之一,」她回答。「就是這個原因。他天生就有這個頭銜,他認為自己有一種神聖的權利,就像一個國王。賺錢的百萬富翁總是想到錢,他們滿腦子都在想明天的事。耶穌有真正的君王感覺,他永遠不會失望。除外,他是一個藝術家,是一個天才。他有比麵包、鞋子和明天更重要的事要想,尤其是他並不是很體面,他不介意外表。外表是有其獎賞,但我不介意我們是否真的看起來像稻草人。」 當然,瑪麗的這些看法似乎是聖經中的說法的引伸而已,但赫胥黎卻意在賦予瑪麗新女性的形像:做為D.H.勞倫斯的妻子,她不是一般注重外表的世俗女人。如果有一位像耶穌那樣偉大的女人,那就會是她的偶像。 既然史班雷是詩人波特萊爾的化身,他的想法當然比較富詩意。他對夜的看法是,「夜在午夜時到達青春期。一點鐘稍微過後,它就成年了。鼎盛時期是從兩點到兩點半。再過一小時,它就像那些吃人的女人以及衰退的中年男人,他們告訴自己說自己並不老。四點之後,夜完全衰敗。它的死亡很可怕的。日升時真的很可怕,酒瓶是空的,人看起來像死屍,我必須坦承,我很喜歡臨終情景。」當酒店的一位侍女問:「為何一男一女在一起要不快樂呢?」史班德雷就回答:「也許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要不快樂的。妳怎麼知道這個地球不是另一個星球的地獄?」 這一切 完全是《惡之華》的翻版啊! 威布雷是政治人物,所以他的觀點涉及到政治:「政黨制度在如下的情況中會運作得足夠好:兩個政黨只是由兩群競爭的支持者所形成,這些支持者屬於同一個階級,基本上具有同樣的的利益和理想,為了權力彼此競爭。但是,當黨涉及到了階級並演繹出嚴格的黨規,這種制度就會變成一種錯亂狀態。」 威布雷的政黨定義只是一種理想,至少台灣的的兩個主要政黨的支持者,都不會屬於同一個階級,何況,當黨涉及到了階級,就會有問題。除了在筆記本中寫下觀點之外,身為作者化身的菲立普也會找機會說出一些見解。菲立普對老人的看法,會很契合我們所身處的高齡化社會:「他們太老了,不想談論愛情的事……太富有了,不能談錢。太有學問了,不屑談別人……太羞怯了,不敢談自己……那麼,還剩下什麼……?沒有了——只有上帝。」 菲立普對貪錢的本能和性本能的看法,也頗有可觀之處。他認為,貪錢的本能,比性本能更會令人墮落,因為人有可能對性產生生理的滿足,但卻不可能對錢產生生理的滿足。當肉體得到滿足時,心智就不會再去想及女人或食物,但是,對於金錢和財物的渴求,卻幾乎是純精神面的,不可能有生理的滿足。菲立普說的甚是,好色有時盡,貪財無絕期。赫胥黎在本書之中除了詳細續述馬克.倫平和妻子瑪麗認識的經過之外,也以很大的篇幅讓倫平說出很多震聾啟憒的看法。本書之所以被稱為觀念小說,有—部份是因為倫平在書中表達了很多批評性的觀念。例如,倫平認為,羞愧是人為的,是學得的,基督徒發明了包括對肉體及其功能的羞愧在內的很多種羞愧;他認為,基督教時代之前的希臘人和伊特拉斯坎人很少有這種羞愧的表現。 菲立普(赫胥黎)在自己的筆記本上指出,沒有很多人能夠把肉和血放在觀念上,將之變成真實的東西。這顯然在意指倫平(D.H.勞倫斯)的「血的哲學」。D.H.勞倫斯所路謂的「血」也就是「本能」,他說,「我的偉大宗教是對血、肉的信仰,我認為,血、肉比智力更明智。我們的心智會發生錯誤,但我們的血所感覺、相信和說出的,永遠是真實的。」作家木心在《文學回憶錄》中針對這句話,「我同意勞倫斯,卻要補充:血和肉果然比智力聰明,可是沒有頭腦,生命會被血肉所斷送。」這也許是比較持平的意見吧。無論如何,主張「血的哲學」的倫平攻擊主知主義,他說,「我的天啊,多麼可怕!主知主義沒有與物質世界的接觸,沒有與人類的接觸,除了透過智力,沒有愛……」 倫平既然就是D. H.勞倫斯,他當然批判工業文明。他認為,主知主義導致了工業文明、科學文明或機器文明:「他們全都是匆匆忙忙的,以科學、進步和人類幸福為名義!口說阿門,然後踩油門。」他認為,現代人類所有時間都像白痴和機器一樣生活,在工作和休閒中都是如此,都像白痴和機器,但又想像自己像文明的人類,甚至像神祗一樣生活。倫平提出的解決方法第一步是,讓人類生活在兩種區劃之間,在其中的一種區劃中以工業化的工人身份生活,在另一種區劃之中以人類的身份生活,每二十四小時之中有八小時當白痴和機器,其餘的時間當人類。當然,倫平不會預料到,機器有一天會演化到AI的階段。我現在在想:難道有了AI,人類二十四之中當白痴和機器的時間就會少於八小時?倫平對現代人類和現代文明的批評,在書中不止一處出現,但是不能在這兒一一列舉,以免洩盡本書的所有天機。 不過,還有一點值得一提。有一位熱心的西方讀者指出,《旋律的配合》是一九二0代很風行的經典作品,並且認為,此書成書的一九二0年代就像我們的時代那樣「現代」,並以書中的角色露西所說的話來證明:「以現代的方式生活,就是以快速的腳步生活。現今,你不能把一馬車的理想和浪漫主義帶著走。當你坐飛機旅行時,你必須把沉重的行李留下來。往昔美好的靈魂,在人們以緩慢的方式生活時是沒問題的。但是,在今日,這種靈魂太沉重了,飛機中沒有容納它的空間。」這種看法似乎在暗示,《旋律的配合》具現代性。《旋律的配合》的結局是,史班德雷為了逼出上帝以肉身出現,殺死了威布雷。當然,上帝並沒有真的出現。他在奏完貝多芬的音樂後自戕。因敬神而隱藏自己對貝亞翠絲的性慾的布拉,最後引誘貝亞翠絲成功,兩人在當晚共享鴛鴦浴,這與史班德雷的死形或多麼強烈的反諷,但這也應是赫胥黎「旋律的配合」(對位法)的一部份。其實,書中多處明示或暗示類似反諷或諷刺,包括針對社會的虛偽和膚淺面向,只是赫胥黎的機智譏刺,顯露出諷刺文學中少有的真實感情力量。 《旋律的配合》加上四年後緊接著出版的《美麗新世界》,就是赫胥黎對科學態度及其對現代文明的影嚮的火力最集中的攻擊。事實上,前書是後書的前奏或圭臬,紀念赫胥黎去世六十週年和誕生一百三十週年,兩書並讀,此其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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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渺光之律 丁口俳句

逐字背誦的演員 春風   半年節 裝滿舊衣物的紙箱   上衣透明的繡花 水槍   安全上壘的球手 汗   走入永康街的文青 綠豆露   纏繞畫的陰影線條 秋葉   血紅素緩緩爬升 火龍果   遠洋漁業的燈光 毛柿   交通事件的罰單 秋午   借用場地的導演 立秋   遊客詢問處 仙草花   (華文俳句社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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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冬日晨霜

■竹裏人 冬日的早晨,陽光冰涼,閃射著銀白的光線。 稻田裏落滿了霜,茫茫的一望無際,稻草白,霜更白。結晶狀的霜,清淺地敷在稻草上,像一場淺淺的夢,像是村姑臉上輕漾著的一份淺愁。 一根斜長的稻草上,霜凝結成一條白色的鋸齒。太陽一出,霜在陽光的折射下,呈現出五顏六色,從不同的角度,可以看到不同的色彩。 冬日的早晨,會因為一場霜,因為陽光的照射,而色彩繽紛,驚豔了廣袤的田野。 晨霜最寒也最美。那份寒,讓人刻骨銘心,那份美,也讓人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寒冷的早晨,濃霜呈現出一份別樣的美。這樣的美,是屬於早起的人。我很榮幸,在兒時,在青少年時,生活在農村,能夠經常領略這樣的冬日美景。這美景如海市蜃樓般,太陽出來不久,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晨寒之後,冬陽熠熠,特別是午後的太陽,還是暖洋洋的,這真是響晴如酒醉。 記憶裏,這樣的早晨,是被母親攆著出門,去菜地裏收割「霜打的青菜」。在農村,只有霜打過的青菜,才更甜,才能賣個好價錢。 露凝為霜。寒露在夜晚降臨,被零下的氣溫凍住,結出霜花。慢慢地漫漫地,鋪滿了樹枝,鋪滿了路面,鋪滿了田野。也鋪滿了家門前的臺階,晾衣的竹竿和低矮的房頂上的瓦片。當然也鋪滿了菜地裏的青菜,霜在一層層的白出來,青菜結上一層霜花,白得又厚又肥,這霜仿佛也白滿了母親的雙鬢。 菜地的小徑,枯草深深,撥動草叢,總能發現一些已經死去的蚱蜢或者蟋蟀的枯屍,這些秋蟲是註定過不了冬天的。秋蟲們的翅膀大多碎裂著,鋸齒狀的前掌,琵琶狀的大腿,僵硬地伸展著,散落在枯草叢裏,仿佛能看得到生命最後的那份掙扎與無奈。 正是這些秋蟲,不久的從前,還是這個世界的主角,還活蹦亂跳在草叢裏、菜地裏,還鳴聲不斷、此起彼伏地響徹在田地之間。生命竟是如此脆弱,一塊秋雨一場寒,就使其生命隕落,變為衰枯的殘軀,成為來年春草的沃土。 連續數日冬雨,長時間被雨水浸泡的鄉間小道,泥漿氾濫,道路既泥濘又滑溜,城裏人是斷然走不來這路的。倒是凋零的樹葉和倒伏的枯草摻和的路段,相對好走一些。 雨止霜臨太陽出,泥漿封了泥面,像攤了一層面皮。太陽沒有曬到的路面,泥漿被霜凍出了六角形的花狀,踩在上面,鬆脆,咯咯作響。 霜凍塑造了冰花,冰花活在沒有太陽的世界裏。經過漫長的黑夜,泥濘的小徑會蝶變出一個奇妙的世界:一叢接著一叢的冰蓮花,演進出巧奪天工的冰拱頂,幽深曲折的冰院落,流線自然的冰回廊。 堂哥家的魚塘逐漸乾涸,太陽和北風抽幹了塘泥的水分,開始皸裂。因為冬雨,塘底積了一些雨水,水面結出了薄冰。在肉眼之下,薄冰若無,只是風吹不動水面而已,需仔細辨別,才會欣喜地發現,塘面真的結冰了。 皸裂的泥縫,一天天的延伸,幾天功夫,便籠罩了整個塘岸,如一張粗繩結成的大網。塘泥失去水分,泥面會繃緊,甚至崩裂,於是就有了泥縫。裂面與縫隙,形成網格狀的泥紋。這泥紋,有一種自然的美,比畫家畫得更美更自然。 一只白鷺輕盈落在冰面上,冰太滑,白鷺沒有站穩,腳滑了一下,才穩住陣腳。它的翅膀快速地拍打,尾巴翹動,又飛了起來。也許,白鷺也沒有發現水成結冰了,想落在塘水裏覓食。白鷺飛起又落在一塊突兀的土堆上,土堆經過陽光和北風的作用,已經風化,白鷺的降臨,成了最後一根稻草,土堆轟然倒塌,白鷺再次受驚,徑直飛去它處。 陽光照到路面,霜凍的路面潰瘍一樣爛了開來,泥成了粥樣,裹在鞋底,翻上鞋面,粘到褲腳。我和母親從菜地挑著青菜,一路泥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小路的一邊,有一排高大的水杉。路面上落滿了樹葉,厚厚的濕濕的,樹葉在糜爛,開始發黑。短短月餘,紅色的樹葉已經腿盡。霜打一次,色退一次,葉也掉一次。收割萬物的,不僅僅是刀,還有風,還有霜。杉樹空空蕩蕩,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只鳥窩,樹上一只鳥也沒有,樹梢上飄零著最後的幾片樹葉。 自然界十分的奇妙,很多自然景象,是在一定條件下才能存在的。比如:南方的彩虹,北方的霧霾。霜也一樣,霜是露,又不是露,是霧,又不是霧,霜是晶體化的露和霧。 太陽徹照,瑩白的霜花,便和早晨一起悄無聲息地徹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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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赫胥黎的《旋律的配合》 是什麼樣的一本小說?(上)

■陳蒼多 二0二三年是《美麗的新世界》作者赫胥黎逝世六十週年,而二0二四年則是他誕生一百三十週年。我利用這個機會再精讀了赫胥黎的最長小說巨作《旋律的配合》,也算是對赫胥黎的一種紀念。一九六八年,此書由BBC改編為迷你影集搬上螢光幕,一九七二年由PBS電視台改編為影片,一九九八年,「現代文庫」(Modern Library)把此書列為百大英語小說的第四十四名。如今精讀此書也算是對赫胥黎的一種禮讚。 《旋律的配合》原名Point Counter Point,《針鋒相對》的譯名其實是錯誤的,正確的譯名應為《對位音》或《旋律的配合》,日譯本譯為《戀愛雙曲線》,應有其道理在。 本書以愛德華公爵的公館中的一次音樂會揭起序幕,對所演奏的音樂有如此的描述:「『輪旋曲』以簡單的旋律很精緻地開展出一曲民謠。它描述一個年輕女孩在孤獨中自顧詠唱著愛,透露溫柔的悲愴,但是,有一個孤獨一如浮雲的詩人,一直在唱著她唱愛德華爵士在狂喜中低聲,『巴哈!』露出愉快的微笑,眼睛亮了起來。」 到了本書的終了,主角之一史班德雷播放貝多芬的音樂,與本書開始時的音樂演奏會相呼應:「音樂像一片枯乾的土地中的水,經過多年的乾旱,出現了一處水泉,那是一種冷靜的音樂,是透明的,純粹的,如水晶,像熱帶的海,像阿爾卑斯山的一座湖。水上之水,寧靜滑過寧靜,一種象徵安詳氣息的對位法。」 由此可見赫胥黎對音樂及音樂對位法的興趣。他將對位法應用在本書的寫作上是很自然的事。赫胥黎在本書中這樣說明他的技巧:「你只需要足夠的角色,以及平行、對位的情節另你讓主題交互出現。轉調和變奏更有趣,也更困難,你就可以在你的主題的所有面向中轉調,你可以在無論多少的不同心境中寫出變奏。」簡言之,書中各個角色就像管弦樂隊中的樂器,各自演奏曲子中的各個部份,但旋律配合,曲子終致天然渾成。 《旋轉的配合》中的角色足夠多,主旋律是「性慾及性慾之未實現」,變奏則由眾多角色演繹出來,並達到旋律配合的效果。例如,華特愛露西,但卻徒然,就像瑪若麗愛華特,但也枉然。例如,伊莉諾愛丈夫菲立普,但卻願意為威布雷所引誘。例如,史班德雷愛母親,卻因母親再嫁而對女人普遍憎惡,並擁抱政治虛無主義,沈迷於自毀的傾向。例如,布拉基於敬神的心理而隱藏對貝亞翠絲的性慾。例如,露西的父親愛德華爵士把性昇華到科學的研究中。再例如,伊莉諾和華特的父親約翰.畢雷克公開過著「到處睡、到處醒」在女人之中的性生活,但卻無法面對死亡。本書中只有馬克.倫平一人讓性在生活中扮演適當的角色。 在前述《旋律的配合》的其他特色之前,想先談談赫胥黎所擅長的大自然描繪。赫胥黎在本書中提及史班德雷回憶童年的快樂旅遊經驗:多羅米提山中的冬天,塔斯卡尼、普羅旺斯或巴伐利亞的春天,地中海旁或塞佛伊的夏天。書中對多羅米提山的描寫是這樣的:「多羅米提山的珊瑚似巉岩,在森林和雪坡上方散發紅色、橘色和白色的亮光,雪地上出現條條的樹影,像是一塊藍白相間的巨大虎皮。陽光在沒有長出葉子的嫩枝中露出橘紅色,在懸垂的苔鬚中顯露海綠色,初雪是平滑的皮膚,在午後低沉的陽光中呈現精緻的的紋理,閃爍著石和亮片。」赫胥黎喜歡旅遊,也寫遊記,寫景的手法迷人,前述本書終了時對音樂的描述是佐證:「水上之水,寧靜滑過寧靜,一種象徵安詳氣息的對位法。」 其實,我寫上面這段是有感而發。二0二三年五月,我錯過高中同學所舉辦的一次義、奧交界處美景之旅,其中包括了多羅米提山。他們回來後說,風景美得令人不禁要流淚。本來,我當初在看到赫胥黎上述對多羅米提山的描述時就覺得,風景那麼美,失之交臂很可惜,如今看到同學的形容詞,我只能再三吟哦赫胥黎的寫景文字,以代償作用自我滿足,也時常自忖:我失之交臂的遺憾之情,與赫胥黎的文字之美成正比。 《旋律的配合》一書也算傳記小說。書中的史班德雷就是《惡之華》的作者波特萊爾,畢雷克就是威爾斯畫家奧古斯特.約翰(Augustus John),威布雷就是英國政治人物摩滋利(Oswald Mosley),布拉就是英國批評家摩雷(John Middleton Murray),菲立普就是赫胥黎自己(如果確實如此,則赫胥黎自曝父親外遇連連,就是不怕家醜外揚了)。最後,最重要的是,馬克.倫平就是赫胥黎的朋友《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作者D·H.勞倫斯。愛好文學的讀者如果對這些真實人物的背景有所了解,也許更能增加閱讀的興味。 也正因馬克.倫平(D.H.勞倫斯)是赫胥黎的朋友,所以赫胥黎對他著墨較多,還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詳細描述馬克.倫平和妻子瑪麗認識的經過。 馬克.倫平因自己身世不如瑪麗,所以對她的愛有點保守。經過一段時間的交往後,馬克.倫平終於鼓起勇氣對瑪麗說,「我要告訴妳,我愛妳。」一陣長久的沉默,他等著,心跳得很快。「怎麼樣?」他終於問。瑪麗轉向他,拉起他的手,舉到她的嘴唇地方。好一個「此時無聲勝有聲」啊。 結果,瑪麗跟當時是劇作家的倫平結婚,而這位劇作家不曾有一部劇本上演。她跟當時也是畫家的倫平結婚,而這位畫家也不曾賣過一幅畫。他告訴她說,他不能靠她生活,不能拿她的錢。但她堅持,「你只是一種投資,我在增加資本,希望得到好的報酬。你靠我為生一、兩年,讓我可能餘生靠你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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