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豁達 當如豐子愷

■王厚明 提起民國時期的文化大師、藝術巨匠,豐子愷是一個無法忽略的名字。被譽為「現代中國最藝術的藝術家「中國現代漫畫的鼻祖」的他,充滿童真的漫畫和樂觀豁達的性情一直以來為人稱道、潤澤人心。 豐子愷有句話很是治癒人心:「不是世界選擇了你,是你選擇了世界。既然無處可躲,不如傻樂。既然無處可逃,不如喜悅。既然沒有淨土,不如靜下心來。既然沒有如願,不如釋然。」這種隨遇而安、不懼苦難的心境,意在教人學會接納和適應自己所處的環境,與生存的不如意妥協,與苛求的自己和解,心平氣和地活出真實的自己。 豐子愷一生中遭受了兩次大劫難。第一次日寇侵略,1937年他離鄉背井,過著流浪生活。第二次就是1966年開始的那場「文革」,他的文章和畫作,被定性為攻擊無產階級的大毒草,名列上海十大重點批鬥對象。豐子愷被抄家隔離,關入「牛棚」,掛牌遊鬥。但豁達樂觀的豐子愷很快適應了環境。他自尋慰樂,自我解脫把「牛棚」看作參禪之地,把批鬥看成演戲。有次晚上被拉過黃浦江遊鬥,他說是「浦江夜遊」,鬍鬚被造反派剪了,他滿不在乎地說:「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即使是在艱苦的生活中,豐子愷也詩意棲息,與苦樂共舞,極具樂觀主義情懷。豐子愷在《口中剿匪記》中寫到:把我的十七顆牙齒,比做一群匪,再像沒有了。不過這匪不是普通的所謂「匪」,而是官匪,即貪官污吏。它們雖然向我作祟,而我非但不通緝它們,嚴防它們,反而袒護它們……幾乎每個人,都有過被牙疼折磨的經歷。在他的筆下,這種經歷,卻是別有一番情趣。他把牙齒比作「一群匪」,幽默風趣,妙不可言。甚至在他的一幅自畫像中,他把自己的鬍子畫成了垂柳,讓人看來饒有趣味。 七十多歲的時候,豐子愷被下放去郊外勞動,生活異常艱苦。他常常只能把一些稻草鋪在地上做床墊,仰頭睡覺。夏天的時候,蚊蟲飛蛾不少;冬天的時候,雪花落在身邊……睡醒的時候,他還要走去河邊捧水洗臉……這樣的艱辛,被這位有童心的老人描述成這樣:地當床,天當被,還有一河濱洗臉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造物者無盡藏也。 我們也許都會有這樣的感受,工作和生活節奏越來越快,不經意地被時代的腳步裹挾,承載的壓力也與日俱增,飽嘗了社會強加的滄桑磨難,留下更多的是困惑和焦慮,還有許多無處訴說的煩憂與苦痛。從豐子愷身上,是否也可以找到一把開解的鑰匙呢? 興許你會感慨人生苦短,事無所成;也會不甘自身處境,抱怨命運不濟,待遇不公;更有面對世態炎涼、人心叵測的消極無奈。而擁有童心、保持率真則是豐子愷自我救贖的良方。因為他認為,「在孩童的眼中,這個只生歡喜不生愁的世界,便是世界的本相。這個世界不是有錢人的世界,也不是無錢人的世界,它是有心人的世界。你若愛,生活哪裡都是愛。」作家安·蘭德在《源泉》裏寫過一句話:「像個大人樣生存,像個孩子一樣生活。」一個人,如果始終存有一顆質樸無爭的平常心,一顆純淨明亮的孩提心。無論何時都堅持自己的堅持,熱愛自己的熱愛,回頭時就能發現,生活已經變成了你所期待的樣子。 人這一生,生活永遠充滿著不確定性,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沒有人可以一直一帆風順,幸運從來只屬於少數人,這也讓不少人對一些不順不幸牢騷滿腹、心存芥蒂。豐子愷說:「心小了,所有的小事就大了。心大了,所有的大事都小了。」他的一生跌宕起伏,然而無論境遇如何,始終波瀾不驚,以「不寵無驚過一生」。正如狄更斯所說:生活不會像你想像的那麼好,但也不會像你想像的那麼糟糕。完全在於我們的內心能有多寬容。懂得生活真正滋味的人,才是內心極其強大的人。因為,心中若有桃花源,何處不是水雲間。心是人的燈,心暗則世界暗;心若光明,世界便光明。 楊絳先生說:「人是為了什麼而活?人生的價值又在哪裡?無從回答。我只知道,既來之,則安之;命運弄人,就要懂得怎麼應對。」而豐子愷是這樣應對的,「不亂於心,不困於情,不畏將來,不念過往,如此,安好。無愧於天,無愧於地,無怍於人,無懼於鬼,這樣,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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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頂樓上的鬼(下)

■文影一方 3 世林公寓的翻新是由內至外的,外面的瓷磚全打掉,公寓內部的設計也跟著改,好幾十人魚貫鑽入世林,黑壓壓的一群人在討論,嘰嘰喳喳,麻雀跟著附和,在欄杆跳,從三面牆圍住的方格天空飛過,亂線殘磚,天空裂了幾塊。有一半的人家也趁此把家裡裝潢,於是天天都有人入世林,進進出出,地震牆搖,那陣子,來往的設計師已成為世林的熟悉風景。 設計師說,世林太陰溼,太狹促,要有光,要大氣。外牆換了黑色典雅的石磚,一樓的庭院種綠林植栽,走廊重鋪水泥,三樓的公共廁所換新隔板,自然也把洞給補上。破壞一切,才能誕生新的世界。我們家裡的格局全部打破,廚房打開,與客廳相接,房間挑高,換LED燈,每間房都開了個窗口,拉開窗簾,滿目的陽光在家中穿梭流淌,壁癌抹平,水窪填實,陰影摘除。 夜晚,星星在公寓的上頭橫著,幾千萬顆在河裡緩緩流動,星星有光,世林也在發光。那時也是冬天,天冷,火烘,在夜裡是紅光一片,無數人員在世林工作,宛如一座有生命的機器,鐵色的外皮下,日夜轟隆,不斷前進。我還記得林天宇說的話,我們吃完飯在一樓庭院仰望著公寓,雪不下了,在腳底下踢著玩,他說,公寓看來要蓋成更偉岸的大樓了,那可是高級豪宅啊!想不到破舊地方也有大豪宅,按這速度是停不下來的。 前進,哪許後退?好壞與否,無人能定論。舊事物逝去,新氣象降臨,我那時候想,我們大概再也看不見世林舊公寓的模樣了,於是我叫林天宇帶來他父親珍藏的相機,拍下來作紀念。那年冬天特別冷,似乎是預測到了某種消逝,我們站在樓下,穿著厚大衣湊在一團,哆嗦著身體,看著紅色的燈火在公寓燃燒。 公寓改建,學校也如火如荼地加緊完工,去中學的日子逐漸逼近。那天午後,我在房裡睡覺剛醒,陽光在牆上發熱,棉被鼓噪,外面傳來父母在客廳的聲音,悄悄地,聲音裡有愁,黏稠得很,廚房裡的醬油膏滴到地面。 「等裝潢完,我們手裡還剩多少錢?」 「還夠活,但是得縮緊生活了,我們倆工作也得努力一些,畢竟還要承擔陳墨的補習費。」 「話說我們家有必要重裝潢屋子嗎?又不是多有錢,多浪費。」 「這次錯過就沒那麼好的補貼機會了,況且,也希望陳墨有個更好的環境讀書。好的環境,總讓人對上面有希望,才有動力繼續努力。」 他們接著打開電視,看著新聞裡的商業菁英訪談,電視裡的人士總是談到,要更努力一點,抓準時機,然後永不放棄。 那是我第一次得知大人的祕密。之後放學回家,我待在書房的時間長了,閒逛公寓的時間短了。我大概是那時候起開始認真讀書的,發現讀書似乎並不那麼痛苦。屋裡比往常更靜,但總能聽見外面的施工聲,真的沒有停下來過,一直前進著。 我想,大概真的不同了。我就這樣接受了從小學步入中學,我甚至有些驚訝,竟然接受得那麼快。 待到隔年夏天,公寓完工,於此同時,對面的中學也正式竣工。好事成雙,吉上添吉,學校的大門前掛了一匹紅布,大剪刀俐落喀嚓下去,剪綵儀式風光。陽光正午閃耀,張不開眼,一掃接連多日陰雨,說明神明保佑一方水土,將來這裡的學生有出息,照父母說的,出人頭地。至此,所有的工程結束,寒峻的冬天再也沒有出現過。 沒了陰潮後的公寓,有一種過年的欣喜,換新家,迎新日子,家家戶戶見人微笑都多上揚幾分,天氣也越來越暖和,不再像冬季凍得手腳發冰。 隔幾天,世林公寓傳來了件大事:高材生在房裡上吊自殺了。整棟世林瞬間從整修完的新氣象中驚醒,這下子有些不上不下了:喜悅的的掃了興,要感傷的卻又早有預料,畢竟高材生在公寓裡遊蕩早已聞名,這結局,大家多少覺得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高材生自殺後,公寓裡那個詭異的夢也無聲消失了,再也沒有小孩夢見過哭泣的鬼,就連林天宇常在頂樓上看見的鬼也消失了。我當時問林天宇,他只是搖搖頭,說他似乎再也沒有能力看見鬼了。頂樓的鬼不在,麻雀佔領了高地,夏天熱,水塔沸騰,無人上來,他們便在這裡留下一地流糞,黑白之下,有一種城中村的既視感,此在荒蕪,目力所及卻是新興發展的高樓大廈。我來過一次,一打開門,麻雀飛騰,慌張飛向天空。天空藍得很,一片雲也沒有,一群樓棟拔起,聳立的上空懸著一顆紅鴨蛋,麻雀消失在太陽中,紅色圓上的黑點逐漸隱沒在光中。 高材生死了,冬天走了,夏天來了,那個童年的往事這才算是完結。 「陳墨你怎麼會回來世林呢?」 「幫父母收拾收拾舊東西,他們有一些相片和廚具留在這,我這次幫他們拿回去。」 「這樣啊,我說之後有時間要不要聚個餐?好久不見了。」 「好啊,那之後聯繫。」 林天宇環顧了四周,說:「你一回來,我又想起舊世林的樣子了。換新過後,人與人之間也就淡了,與你在公寓玩的時光真懷念。」 「是啊,多好。我們真的長大了啊,現在想想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陳墨,怎麼了?看你一副欲言又止的,有什麼想說的嗎?」 我想到幾日前的一個傍晚,我站到鏡前端詳起自己的臉,陌生困惑,鬍渣在臉上張狂,黑眼圈在眼底結卵,一瞬間,高材生的臉似乎與鏡裡的我重疊,我嚇了一跳,再仔細瞧,確定那就是我的臉,根本沒其他人,我轉頭環視房間,那是一個昏沉日常的景象,像夏日傍晚,地面樹影斑駁,有一隻蟬仰腳朝天,一動不動。一隻烏鴉從我房間窗對面的電線上飛起,發出了一聲乾啞的鳴叫,讓我明白這是現實。但剛才,確實閃過了一張影像,將記憶與現實連結,某個蒼白失望的臉,五官皺在一塊,認命般的表情,我彷彿可以聽見那句:「回不去了。」 我想,我明白了高材生死亡的原因。我不禁做出聯想,世林公寓與高材生的關係,或許也跟世林於我的回憶一樣,翻新了,回不去了。 「不,沒事,那就先這樣了。再見,林天宇。」 「嗯,再見,陳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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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品竹雅性

■倪濤 在竹林間散步很是愜意而雅致,面對著婀娜多姿的竹子,像水墨畫一般疏密有致地展現在眼前,陡然間自己仿佛成為了文人墨客一樣想吟詩想作畫,這就是竹子的魅力所在。印象裡對竹子的讚美之文,還有那些名詩名畫真是數不勝數,尤其是鄭板橋的那句名詩,更是深入人心。想著這些與竹子有關的文化,徜徉在回轉曲幽的小徑上,呼吸著濃郁清新的空氣,觀賞周邊的竹子確實使人心曠神怡。仔細觀竹,那綠而細長的葉子就像是有人用毛筆縱一拖橫一拖,淡綠深綠墨綠相附相融著,就將那竹子的濃淡相宜之神韻凸顯了出來,一叢叢一簇簇甚是典雅舒範。 我只是想靜下心來觀賞竹子,沒有刻意地去回想竹子文化,但是這些優雅的竹子卻偏偏引領我的思維想去細品。為什麼竹子會給人們那樣美的印象,又有那樣高的評價?我們國家被西方學者視為「東方竹子文明」的故鄉,中華竹文化確實是博大精深,源遠流長。仔細品竹,那神采清凝,淡雅無限的竹香早已沁在了心頭,雅在了韻中。 古人以竹為君,取其高風亮節,可見對竹子的評價極其的高。我總看到荷塘旁簇簇的綠竹並不因寒冷的北風而退縮,在那數九寒天裡依然是翠綠挺拔,為枯幹的冬季增添了一抹淡雅的華景。仔細觀察確實如此,竹子不僅在江南生長茂盛,在北方亦是如此,只要有一絲隙地就會生根發芽,竹葉總是淺淺低頭,俯視大地,那源於隨遇而安謙遜的品德,使得竹子的君子風範令人產生敬佩之意。 我國是詩的國度,詠物詩中的詠竹詩更是獨具特色,源遠流長;詩與竹的精美結合,尤是中華竹文化的燦爛篇章,使人們進入詩的另一種境界。看看那些名人對「竹」的寄語,尤可看出「竹」賦予人們的精神。 竹之俊逸挺拔確實令畫家癡迷,自古畫竹就是一項文雅活動,也代表著思想文化的取向,許多名人的墨寶中,竹子定是上品。據說當代畫家在畫竹時素有「三竹一斜」的畫法,意義是在畫竹時,每畫三根竹,總有一根斜。我在竹林裡找尋,果然,斜竹風雅令人喜歡。 用竹子做出來的物品確實靜雅端莊,一簇好茶配備竹筒,茶香竹香更顯得茶文化的高雅;風轉竹扇,文人墨客手中的飾品,充滿了濃濃的詩意;竹制的笛子悅耳動聽,舒放著的曲調令人快樂,充滿了對美好生活的憧憬;而竹編、竹畫更彰顯了竹文化的深邃。 雨後春筍,香嫩新脆,那是許多名廚的佳餚主料,竹魂入味,齒間留香啊;而筍衣包成的粽子,卻又是那樣的異常清香,令人垂涎。用竹筒淘一罐米,蒸煮後的竹筒飯,竹香,米香,真是回味無窮。 品竹、說竹、賞竹,竹子根根挺拔茂葉繁錦,自有的君子風範確實與眾不同。有道是花無百日紅,竹子卻能碧玉馨凝四個季,這就是竹子的特點,也是竹子獨有的魅力。做篇文來品竹,自問自答自相宜,知竹難寫,但是迎難而上卻是因為悠悠竹君留清影,已然將那竹之神韻,雅之魂力,君之風度凝於心中,不寫不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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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頂樓上的鬼 (上)

■文影一方 今天我回到了世林公寓,公寓招牌還在,但原本的世林已經不在了。 世林公寓記憶裡是三面牆,五層樓,鑄鐵欄,駁紅漆。三面牆包底下庭院,露出缺口,正好面對著隔壁的中學。孩子們嬉戲時,可以從庭院看見正在興建的中學,鐵架隆起,缺骨肉,少磚瓦,像是廢墟一樣,但形體有了,宣傳廣告放出來了,就有保證。那時大人都說,這裡是學區房,在這買,將來孩子一定優秀。 我父母便是其中一員,他們賣掉原先住的老宅,搬來世林公寓。搬來那天,隔壁鄰居的林天宇跑出門,把我拉到一旁,說要告訴我一個祕密:「這裡頂樓上有鬼喔,你們要小心。」 鬼?鬼在哪?我沒看過鬼,只聽過林天宇常常在講,說頂樓有鬼,坐在圍牆上,兩隻腳晃呀晃,看著很危險。之所以說他是鬼,是因為他的胸腔有一個洞,不是人。 世林很多洞,到處都是缺口。廚房燒菜時,油煙嗆,從縫隙鑽出,一樓炒菜整樓燻;小孩玩遊戲尖叫,聲音高,一間吵叫整樓鳴。 這些缺口大人很討厭,但孩子最喜歡。他們從一扇門穿過到另一扇門,從一家拉手到另一家,天性壓不住,興奮按不下,聲音還總是傳進我們家,大喊,陳墨,快點出來玩! 我那時在寫作業,馬路有賣冰的腳踏車經過,叭噗——聲拉得長,悠揚進房間,見我太慢,他們便下樓買冰去了。我扔掉筆,胡亂抓了雙鞋,兩階三階地跳到一樓。作業沒用,文字格縫隙太大,四四方方,建得太鬆,根本抓不住我。 那個冬天,我們在公寓裡玩了很多遊戲。我們玩捉迷藏,範圍是整個世林,我跑到四樓的儲藏室,全是黴爛的木棍,發溼的拖把,太臭,而且不好跑,於是換了地點;來到三樓,三樓的廁所後有一個洞,當初不知道怎麼裂開的,反正沒人修,上廁所褲底涼颼颼,腿軟發抖,但倒是很適合躲和逃。我躲在這,贏得了那場遊戲。 林天宇說,他不想去那間中學,他想每一天就像這個冬天一樣:在庭院玩紅綠燈遊戲追逐,回家時敲生鏽的鐵欄杆聽叮叮噹噹響聲,把凍寒的乾鐵皮剝下收集,看大雪覆蓋整個世林公寓,讓不斷掉落的雪淹過自己的腳。這些話是說給大人聽的,從一樓被風捕捉,四處迴盪,在陰冷的鐵公寓撞擊,凹陷,壓扁,但依舊不響,沉默,然後飄進了大風中。 冬天下雪,會把整個世林公寓裹住,出門不方便,套大衣,穿皮靴,地面南流北淌,髒腳印與雪水凍結,怪噁心的。但從庭院往外看去,學校會被大雪完全隱去,像是整座根基沒了影,憑空消失,我看著覺得開心,冬天就是這點好,看不見即將到來的未來,刺人的鐵骨架,坑坑疤疤的水泥地,斷開流遍地的水管,都看不到。 我是在那個冬天才知道這棟公寓要改建拉皮。在一個停雪的下午,陽光久違地灑入公寓內,霧氣消散,中學的鐵窟窿又出現,父親高興地對我說,公寓馬上就要翻新了,到時候看著整潔美觀,大氣舒適,一切都會越來越好。一塊壁癌掉下,我摳掉不整處,把牆壁抹平,發現牆壁裂痕和缺口越來越多,似乎補不回去了。牆震動,像鼓一樣,咚咚地響,我跑到隔壁找林天宇,那是獨屬於我們的暗號。 林天宇說,他夢見了那條鬼。   2 回家收拾,把行李搬出公寓,整坨整坨的山,塌得塌,倒得倒,來世林到最後也沒過得多好,還不是丟得七零八落。書越堆越高,顯得狹窄,快沒路走了。 「陳墨,是你嗎?」 出來時遇見林天宇,他還是以前的模樣。他仍住在這,臉上肥沃,笑起來有綠芽冒出。他說,最近那間310房終於賣出去了,積了整整十年的灰塵。 310是考上名校的高材生住的地方,高材生在世林無人不知,世林洞很多,消息傳得容易,婆婆一句話,隔壁貼耳抓住,出門買菜時又跟另一家媽媽說,大家都知道世林有個名校生。所以,高材生後來退學了整棟樓也馬上知道。 高材生退學回家那天,整棟樓靜悄悄的,沒人走出門外,空氣凝滯,灰塵沉沉,肅殺一片,與秋天的死寂很相稱。人們在家裡走起路來放輕腳步,做起事來小心翼翼,只有林天宇那家傳來叫聲:林天宇夢見頂樓上的鬼了。 那陣子,公寓發生許多詭異事。公寓幾個小孩都童言童語說夢到鬼了,夢裡,鬼站在旁邊,一直盯著小孩,他胸腔空一個洞,眼裡有河,一動靜就灑出淚水,悲傷的水不停洩出,根本攔不住,孩子問你為什麼哭,鬼說回不去了,什麼回不去了?鬼說很多東西都消逝了。孩子不懂什麼是消逝,他們才小學,消逝對他們來說就是冰棒融化了,地上的雪成水了,抽象的東西難懂,就像是父母的工作一樣遙遠。 鬼的形體不一,擅於附著,在夢裡,在公寓頂樓,在天花板,在門口。我也見到鬼了。一次放學回家,走進門口時,看到高材生就在門口徘徊,第一次看以為是透明的,覺得奇怪,陽光從身後穿過他,竟然能透出顏色映在地面,仔細看,是他太蒼白,與地面融成相同色,很慘白,很平坦,就像是那裡不曾有人,只有背景而已。 世林有鬼,父母最擔心,他們帶孩子到附近的一間宮廟,線香收驚,繞一身味,火紅驅邪,以祈求神明的保佑。孩子卻不擔心,私底下聚在樓梯間,說他們大人心裡才有鬼,整日帶他們南來北往,命令指東指西。 鬼伏在父母肩上,鑽下去,貼在心臟上,瓣膜一張一縮,鬼也撐大又縮癟。有時候,父母會要我多出去外面玩,要多照照陽光,別被陰溼病身子了;有時候,他們卻讓我待在房間好好讀書,為將來,現在苦一點。房間潮溼,水從窗戶的鐵欄杆上滴下,積水成窪,無法出門呼吸新鮮空氣使我感覺鬱悶。腦袋覆一盆水,水裡無光,幽沉沉的,閉上眼都能聽見水滑進大腦皺摺的聲響,咕溜咕溜,我那時想,我是無法忍受這樣日復一日的滴答聲的,總有一天腦子會被浸爛。 他們有祕密和打算,但我猜不透,這一切只屬於大人,小孩子,怎能懂得? 這棟公寓的祕密還有一個,那就是高材生。高材生並不是讀不好才退學的,他是因為精神有問題才退學回家。大家不知道,廁所後面那個洞,其實是高材生挖的。他說,他想從這個洞望出去,視野開闊,天空猶藍。世林有很多洞,但還不夠,要繼續挖洞,只有這樣才能回到那個童年。什麼童年?怎樣是童年?他用手指一樓的庭院,那裡還堆著一灘雪,快融化殆盡了。 突然他父親從310出來叫他,不要整天在公寓閒晃騷擾別人,快回家吃飯,等一下還要記得吃藥。高材生衝他父親點頭,轉身回家了。 天氣陰暗,公寓裡黴菌抽長,水漬張狂,陰潮的鬼在牆面爬行,伴隨著滴滴答答的水聲沿爪子滴下。即使時隔多年,再回到這裡,依舊能感受到嶄新樣貌下的公寓本質,新砌銀白色大理石下流動的水,又潮又冷,那是我童年的時光。 我問林天宇這些年過得怎麼樣。他說,還好,我成績沒你那麼好,只能上爛大學,普普通通混四年出來,找了份工作幹活,幸虧還過得下去。 然後他用下巴朝欄杆外蹬了一下,這一下有點野,臉層疊的泥土下散出狼的動物羶味,畢竟他也歷練了不少,儘管大部分沒變,但他也早不是當年那個圓樣,身材高了不少。寒風壓過,公寓的走廊和門嚎叫起,西北風灌進他的外套,林天宇頷指的,是那座中學。他說,他現在在那裡當警衛,每天要見幾百個學生進出。 小孩子稚氣未脫,對中學的想像有限,早上還需父母翻棉被拉起上學,下課還是跟同學一起追逐,有些小孩甚至在開學典禮上還會被嚇哭。哭,但沒用,因為現在已經長大了,林天宇說,他們適應得快,開始懵懵懂懂,楞楞地,天真得可愛,過一個月就老油條了,步伐急,掛眼鏡,手裡捧著一本書。 中學竣工的時候,公寓也已翻新完,之後卻發生了件大事。 那件大事後,世林在記憶裡的色調就變了,雪淡了,天熱了,有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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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粉紅色的房子

■應帆 四月黃昏的火車 開過皇后區的木邊站 我看見裏離月臺不遠的路邊 站著一所粉紅色的房子 準確地說 是一所外表粉紅色的房子 更準確地說 是一所外牆被刷成粉紅色的房子 或者更準確地說 我看到的那三面牆 在這個黃昏裏呈現出 粉紅的妖嬈的顏色和態度 奇怪的是我 以前常常在木邊站 上車和下車 卻從不曾注意過路邊 站著一所粉紅色的房子 我好奇這房子的靈魂 有沒有也被刷成了粉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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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虎跑敬弘一法師

■陳富強 看完一本《李叔同的自我修養》,就覺得他的一生,真是清爽的很。前半生風流倜儻,後半輩子青燈作伴。他選擇在西湖邊的虎跑出家,又在靈隱寺受戒,可見他對杭州,對西湖的感情是十分深厚。李叔同把杭州稱之為佛地。 李叔同《我在西湖出家的經過》中說,我第一次到杭州是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七月。在杭州住了約一個月光景,但是並沒有到寺院裏去過,只記得有一次到湧金門外去吃過一回茶,同時也就把西湖的風景稍微看了一下。 李叔同說,自己出家的遠因跟夏丏尊有關,曾有一次,學校裏有一位名人來演講,我和夏丏尊居士卻出門躲避,到湖心亭上去吃茶呢!當時夏丏尊對我說:「像我們這種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我聽到這句話,就覺得很有意思。這可以說是我後來出家的一個遠因了。 至於近因,則是他去虎跑定慧寺斷食,前後共十七天,有《斷食日記》為證。入山前,李叔同作詞曰:「一花一葉,孤芳致潔。昏波不染,成就慧業。」在虎跑的李叔同紀念館,有「虎跑斷食」詳介,從這部分內容中,可以得知,李叔同虎跑斷食,還是跟夏丏尊有關。那是1916年,夏丏尊從一本日本雜誌中見到一篇關於斷食的文章,好奇之下與李叔同探討。文章中說斷食有許多好處,包括對身體疾病的治療,於是,李叔同決心一試。 夏丏尊在《弘一法師之出家》一文中,對李叔同出家與己的關係,也作了回應:弘一法師的出家,可以說和我有關,沒有我,也許不至於出家。關於這層,弘一法師自己也承認。有一次,記得是他出家二三年後的事,他要到新城掩關去了,杭州知友們在銀洞巷虎跑寺下院替他餞行,有白衣,有僧人。齋後,他在座間指了我向大家道:「我的出家,大半由於這位夏居士的助緣,此恩永不能忘!」 在西湖周邊,有不少名人墓地和紀念館,但生前與死後能完全對得起來的,要算是李叔同。他在虎跑出家,雖在泉州圓寂,卻在虎跑有舍利塔,有弘一精舍,又有一間紀念館。 李叔同在虎跑出家後,法號弘一,後世尊稱其為弘一法師。 我老早就想去虎跑看看弘一法師,記得很小的時候,去過虎跑一次,但那時大人帶著,讓我看的主要是那頭假的老虎,以及泉水池。覺得也沒有什麼好看。現在回想起來,真是流汗不止。那次去,弘一法師的舍利塔和精舍,想必是在的,至於紀念館,可能開放的時間要推後一些。總之,那次在虎跑,沒有看到弘一法師,是一件極其遺憾的事情。 最近一次去虎跑,天氣很熱,室外溫度總有35度以上,除了坐在有冷氣的公車裏的時間,露天底下,是一直在流汗的。從虎跑大門到弘一法師紀念館,有一段三百米左右的林蔭道,道兩側,植有好多樹木,尤其是右側,基本上都是水杉,而且樹齡也有超過百年的。這些水杉樹,大多種在一條小溪裏,溪水從高處流下來,不知道算不算虎跑的泉水。虎跑水沖龍井茶,是杭州一絕,不少老市民會特意去虎跑打水。果然,在接近一座叫做含暉亭的地方,有一個接水口,好多空瓶在排隊,這些空瓶,容量極大,一只大概總有十公斤的樣子。其中一位大媽,帶著至少三只空瓶,一只一只依次接水。水口在一處岩石間,以一根塑膠管引出,水流似乎不小。排隊接水的,大多是中老年,不見一個年輕人。我倒是很想去喝上幾口,但看那樣子,似乎不太現實。於是,回到溪邊,用雙手捧了幾把到嘴裏,也談不上有什麼特別的味道,大經因為這裏是有名的虎跑泉水,所以,大家才爭著來取水吧。不過,我倒是想起,當年李叔同在這裏斷食,以及後來的出家修行,喝的也是這個水,就覺得此水,與西湖的水相比,的確有些與眾不同。 書法大家啟功先生在一塊巨大的漢白玉石上題了「李叔同弘一法師紀念館」,陽光映射下,玉石和字體,都熠熠閃光。館內的展陳內容,可見弘一法師的一生。特別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弘一法師的一位弟子豐子愷書寫的《送別》作為弘一畫像的對聯。豐子愷曾說,我以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物質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學術文化。靈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這樣一個三層樓。不過我們的弘一法師,是一層一層的走上去的。 因為保存的好,紀念館展出不少弘一法師生前用過的原物,可以說是相當珍貴了。這些文物,皆為弘一法師弟子所贈,比如法師用過的煤油燈、懷錶、文房四寶,法師穿過的衣服,還有他的書法作品。這些文物豐富了館藏,也讓後世參觀者,可一飽眼福。 儘管是暑期,又是週日,但依舊入館者寥。不過,凡入館來的,大多安靜地移動腳步,有的會在其中一幅照片前,或法師的某件遺物前駐足,看上數分鐘。有的,則會俯身,拍上幾張館藏展品。看弘一法師的人,自然不會太多,懂弘一法師的,則更少。他們看完展廳,悄然離開,就像他們安靜地來。他們中的大多數,是因為聽了《送別》來看作者,但當他們走近作者,才發現,原來這是一個如此浩大的人生,如此遼闊的世界。 在民間,弘一法師流傳最為廣泛的是一首歌曲作品《送別》。而《送別》的創作,也是一樁令弘一傷心的事。 李叔同在上海時,參加了「城南文社」,寶山名士袁希濂、江陰書家張小樓、江灣儒醫蔡小香,加上城南草堂主人許幻園,無一不是喜好丹青之人,他們時常聚在一起潑墨文章,切磋詩文辭章以添雅趣,有「天涯五友」雅稱。多年後,李叔同與他的弟子豐子愷提及在上海的時光,仍不無留戀地說:「我從二十歲到二十六歲之間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時候。」然而,在上海,李叔同最好的朋友還要算城南草堂的主人許幻園。 城南草堂置於上海鬧市之中,卻又如空穀幽蘭般,獨處於喧嘩之外,有一種「心遠地自偏」的氣韻。而草堂的主人許幻園更是讓李叔同喜出望外,眉目流盼間宛如月映深潭,有一種不染俗塵的遺世獨立氣質。兩人興致來時,燭光搖曳觥籌交錯,吟詩唱和。人間的緣分,也真是奇妙得很,許幻園和李叔同本是各在江湖,卻同居一舍,朝夕相對,以詩為樂,以酒助興。道是天涯飄零客,風停時,他鄉偶遇且相知。 然而,這樣愜意的日子也是沒過多久,隨著草堂女主人許夫人的去世,許幻園一下子頹敗了下來。更沒想到的是十載後,所有的繁華皆成了幻滅。那是1914年一個大雪紛飛的一天,許幻園因為資助民主運動破產了,他跑到李叔同的門外,帶著哭腔喊了兩聲「叔同,叔同。」李叔同從屋裏走出來,許幻園沒有進門,遠遠地淚如雨下:「叔同啊,我幻滅了。」然後轉身踉蹌而去。 李叔同望著友人的背影,頃刻熱淚盈眶。曾經將他照顧得周全的人,如今只能無奈地看他淒涼離去。看著昔日好友遠去的背影,李叔同在雪地裏站了整整一個小時,隨後,李叔同返身回到屋內,把門一關,叫來妻子撫琴作了絕唱《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年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1942年的暮秋時節,風霜爬滿了弘一法師的額頭,他的面龐依舊堅毅,寫滿了從容淡然。參禪悟道多年,他預感自己的大限將至。他穿著草鞋、拄著錫杖,衣衫襤褸地飄零了許多地方後,將福建泉州不二祠溫陵養老院選為人生的最後一站。 民國三十一年(1942年)十月十日這天,他提筆寫下「悲欣交集」四字。在眾法師為他吟唱「南無阿彌陀佛」聲中,呼吸漸漸變得微弱。10月13日晚7時45分,弘一法師呼吸急促,8時安詳西逝,圓寂於泉州不二祠溫陵養老院晚晴室。 弘一法師出家後,徐悲鴻先生曾多次進山看望法師。一次,徐悲鴻突然發現山上已經枯死多年的樹枝,居然發出新嫩的綠芽,很納悶,便對法師說:「此樹發芽,是因為您,一位高僧來到此山中,感動了這棵枯樹,它便起死回生。」弘一法師說:「不是的,是我每天為它澆水,它才慢慢活起來的。」 魯迅說:樸拙圓滿,渾若天成。得李師手書,幸甚! 張愛玲說:不要認為我是個高傲的人,我從來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師寺院轉圍牆外面,我是如此的謙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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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荷塘月色

■胡同 是洪武年間的事了,溫州人氏傅筠卿寒窗苦讀十數載,歷經州府的生員乃至省城秋試中舉,總算有機會參加次年在京師舉行的春闈。想天下易幟也二十來年,洪武新朝應該需才孔急。年初匆匆趕赴應天府應試,不幸竟然落第,終至心灰意冷。也罷!正好斷了求取功名的想頭,老老實實返家隨父親經商是也。 沿江散走,先是去了棲霞山棲霞古寺隨香,再來到鎮江北固山憑弔魯肅墓,腳下江塹廣闊,浪濤奔流淘盡英雄,自顧嘆息不論如何厲害的豪傑文士,最後蓋棺不過就是黃土一坯。 這日正客居蘇州,一早浮舟於近郊太湖水,登西洞庭覽禹跡。返抵湖畔之時已是夕陽西斜,湖水正好一片金燦燦。就要回轉城裡,卻瞥見不遠草叢裡似有一座墓塚,本著好奇心驅使趨前給看個端詳。只見這塚周身頹圮荒涼,碑文模糊得實在看不清,估計已過百年了吧。倒是墓墩旁有塊石片上明顯有鐫刻,擦拭仔細看清,原來是一幅仕女倚欄賞荷之圖。 仕女圖並沒什麼稀奇的,然而這圖的畫工出奇細緻精巧,尤其那仕女的神情顯然閒適秀逸,衣帶飄飄瀟灑。筠卿不自覺驚呼出聲,慨嘆這世間竟有如此絕色女子,看著不免有些流連忘回。 幾日後,收拾行李啟程離開蘇州府,借運河水道翩翩行至杭州城下舟車輻湊的武林門碼頭。捨船進得城內,果真是個花花世界,市廛無比繁華綺麗,常言有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一點兒不假。逛著逛著不覺過巳時,當下還得趕緊找個夜宿處所。 豈料這偌大個杭城,遍尋不著可供容身歇腳的處所。 自從離了京師,這一路返鄉總有客棧或寺院可供勾留,唯獨這杭城要不是早早客滿,就是給一個閉門羹吃,眼看就要黃昏了。一路走著來到城南錢塘門外西湖畔。正倚在一棵柳樹,心想今夜恐怕要露宿湖畔了。倏忽聽得一通暮鐘,抬眼搜索果有一紺園在前,不如去叩門央求看看。 走到寺門,門額上書「雙林禪寺」四個金漆大字。叩了門環,良久才終於有位小沙彌應門。作揖說明了投宿之意,小沙彌自不敢作主,恭敬引領進至方丈室,筠卿再三與住持懇談,總算獲得同意掛單住下。 夜風習習,禪房很是清幽。就在準備吹燭就寢之際,卻彷彿聽見遠不遠處似有絲竹,只是白天裡在城中走路多了,沒多想很快便進入夢鄉。不料那樂音始終欲斷不斷繞耳不絕,筠卿眼皮子乏得很,並不搭理。奇怪得很,他越不想搭理,聲音越是接近,就這麼整夜輾轉反側,直近三更深才沉沉睡去。 翌日,筠卿趁便遊了南山一帶雷峰、虎跑,並乘船遊三潭印月等名勝美景。直到掌燈時分才返回雙林禪寺,經過大殿正好巧遇住持,幾句寒喧之餘,不禁詢問起昨夜擾人清夢的樂音。 「阿彌陀佛!興許是施主聽錯,敝寺地處城外僻隅,這方圓二里許全無半牆片瓦,又怎會有絲竹之音,恐怕是施主白日走得太疲累所致。」住持說完後,即施禮回他的方丈室去。 這夜筠卿秉燭讀了片刻已經哈欠連連,索性卸去外衣臥床就寢。不過約莫一炷香時間,絲竹又開始若有似無飄然而起,相較於昨夜更加真切清晰。然而,筠卿想起住持的話,便閉目欲睡。 山高水長,在夢裡琴聲聽來嘈嘈切切,忽遠且忽近。初始聽確實有幾分不耐,繼之越聽越發感到悠揚。又想,這或者鄰近真有教坊之流正在尋歡作樂,只因深夜靜謐,傳得比較遠罷了! 斷斷續續好一會兒,終於沒了睡意,他決定翻身起床,披了外衣尋著琴音走到後門。輕輕拔開門閂,四周夜色十分清亮,抄著小徑走不多遠已經身在湖邊草灘上,本來半人高的荒草叢外竟寬闊得有如平台。定睛一瞧,平台處石頭上坐定一素衣女子正埋首撫琴。原來這就是琴音源頭。他看了好有一會兒,湖畔那女子合該是: 凌波韻步塵煙點 曼妙輕移化芙蓉 筠卿蹲身在草叢不禁聽得入神,壓根不知道有人正朝他走來。 「何方登徒子,半夜深更的,膽敢躲在這裡偷看。」 筠卿回過神來,並不是那位素衣女子。 「這位娘子,非也,非也。」筠卿極力擺手否認。 不料,那女子一把拉扯筠卿衣袖一逕拽往平台處,馬上來到素衣女子面前。 「唉呀呀!娘子,我並非有意偷看。」筠卿連忙欠身解釋。 「男女授受不親,倌人這般造次,要叫小女子如何是好?」嘴上這麼說,臉上卻未露慍色。 「娘子,在下溫州傅筠卿。實不相瞞,我是被這美妙的絲竹吸引到此。」 筠卿再次欠身,表現得極其恭敬,抬頭但見素衣女子頭低得很,默默不語。 「倌人,這是我家小姐。」一旁的女子打破沉默說。 「小女子顧氏,閨名月荷。這是隨身ㄚ鬟喚夏碧。」女子隨即也對筠卿施禮。 筠卿就著月色,悄悄端詳了女子,驚覺女子長得閉月羞花,衣著華貴不俗,暗想一定是名門閨秀。然而再細細打量,清麗中卻有幾分眼熟。 「喂!傅倌人,看人怎這麼輕薄?」夏碧一袖撥開了他的眼神。轉身又對玉人說:「小姐,夜已深了,我們該回府去了。」 筠卿站在月色裡目送主僕二人遠去。回到禪房後,仍然想著月下巧遇玉人的美好,久久無法入眠,忽想起忘記借問玉人家居何方。 往後數夜,筠卿總是聞樂聲便起身,生怕驚動寺裡和尚,也不打燈籠。月荷似乎暗許,不再感到羞赧,一雙纖指撫琴更加若行雲流水。筠卿只在一旁靜坐,半點不敢輕易咳出一口聲來。 「傅倌人也通音律?」一曲既終,月荷含笑問道。 「真是遺憾啊!筠卿是甌越粗鄙之人,從小只懂得在市井結黨嬉鬧,全然不通音律。」筠卿作揖道。 月荷只是一味掩袖竊笑。倒是夏碧開言道:「我家小姐自幼學習音律,當然沒話說囉。」 筠卿不覺施禮道:「夏碧姑娘說的極是啊!筠卿實在有耳福。」 筠卿想藉這個機會詢問月荷小姐家住何處,無奈話到舌尖又嚥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筠卿按捺不住好奇心,再度找到住持,一五一十托出這幾夜之事,追問究竟。 實在扭不過了,「阿彌陀佛,孽障啊!合該與施主有緣。」住持合十唸了佛號。 「施主這邊坐且聽我言,貧僧僅知那二人乃是西湖水妖,只在夏夜現身寺後湖畔。傅施主不必駭怕,那孽障既不嚇人也不害人,你只消安心住在寺裡,這裡有佛祖保佑,她們不敢進來。」住持再稽首合十。 傅筠卿聽罷一時驚詫不已!不敢置信那沉魚落雁般的佳人竟然是個妖人。今天既無心出遊,鎮日鎖在禪房踱著方步,心中暗暗下了決定。 又到更深時分,筠卿早早立在月下,等待琴音再起。月荷主僕二人依約設下琴座,終至一曲落下,月荷珠淚婆娑如雨,無法再繼續撫琴。 筠卿驚覺有異,趕忙問:「顧娘子,今夜曲調因何如此陰沉幽怨?」 月荷自顧啜泣並不回話。倒是夏碧開了口:「小姐別光顧著掉淚,不妨把詳情說與傅倌人,問他能否幫幫咱們。」 「夏碧,傅倌人與我們宿昧平生,若將實情跟他說,恐怕嚇跑他了,又豈會騰手相助?」 「筠卿不瞞顧娘子,白日住持已將娘子身份跟我說明了,我向來生性膽大,並且與妳也無怨無仇,不信妳會不利於我。」 「如此實不該相瞞,我倆的確非人也,倌人切莫驚駭,我有實情相告。」 「願聞其詳。」筠卿欠身施禮。 「奴家乃大宋蘇州人氏,阿爹住玄妙觀前,人稱顧員外,奈何因痼疾身故,埋葬在太湖濱。阿爹過世之後,家道隨即旁落,產業全由姨娘操持掌控,在奴家二八芳年之時,姨娘即作主將奴家許配臨安府錢塘門內的周百萬為妾………」越說越悲從中來,從袖中取出羅帕拭淚。 又說:「初來乍到蘇州府人生地不熟,奴家實在是駭怕,更由於我遲遲不肯就範,周百萬索性將我鎖住閣樓裡。夏碧正是當年伺候我的貼身丫鬟,見我身世可憐,紹興二年某天夜裡,她先是放火燒了前堂,趁亂將我救出周百萬家。紛亂中我僅隨身抱一把箏,兩人躲在豬圈捱到天亮,待城門開啟,身上難當的惡臭騙過守城的阿哥,這才逃出城。走到西湖畔,心想已走投無路了,就地找了繩索縛石互綁沉入湖底。」 「哪知投湖後,閻羅王爺不收枉死鬼,想投胎都不得,只能夠附生在湖蓮根苗,每年在夏季露出湖面,在深更時分彈琴,聊慰自身魂魄。」說完更加悲傷。 「那一日,阿爹的魂魄飛來,說起有位傅書生會路過杭城,或許可幫助奴家超脫苦海,所以要我在此等待倌人。」講完,主僕又抱頭痛哭。 至此,傅筠卿總算瞭解了來龍去脈。全盤思前想後,回想起太湖畔殘塚前那幅仕女賞荷圖,莫怪覺得顧娘子眼熟,原來因緣早結。 筠卿又想起一事,便說:「顧娘子身世確實堪憐,無奈我一介落第書生,又如何能幫得?」 「這個輕巧,奴家兩人藏身在此二百餘年,傅倌人只消等這荷季過去,這處荷塘之中最後那株枯萎的荷叢,便是奴家埋骨之所。」 這夜筠卿睡得極不安穩,不知便罷,如今受人所託,合該如何撈出屍骸呢?好容易捱到天明之後,硬著頭皮向住持全盤和托。住持似乎早了然於心,只不斷撫摩佛珠唸著佛號。 唯今荷季未完,筠卿急忙趕路返回溫州取來所需銀資,再請住持協助僱工,一切安排就緒。 湖面的花葉陸續殘敗,最後剩下大小兩支蓮蓬了。馬上由住持助念阿彌陀經超渡,果然打撈出兩具骸骨。再將骸骨護送到蘇州木瀆鎮,與顧員外合葬,再重修那座百年墓塚。 辦完受託之事,筠卿終於能安穩入睡。又隔一段時日,不期然夢見了顧娘子二人前來叩謝,表示已得到閻羅王的超生許可。 傅筠卿自返回溫州,經由媒妁娶得鄰鄉林氏為妻,隨即林氏身懷六甲。隔年夏林氏將臨盆,筠卿再度夢見顧娘子,表示主僕預備投胎,與恩人再續因緣,說罷自雲端忽然騰出一條黃龍。 這時,一旁妻子突然孕痛,趕緊叫來產婆,順利產下男嬰。筠卿猛想起夢象,自覺這是冥冥中的安排,男嬰乃取名夏龍。 春花秋月,光陰消逝如風,傅家在平靜中安穩度過十數寒暑。這期間由於洪武年間朝廷廣開恩科,筠卿再次應試,終於考取進士出身功名,隔年往安徽太和擔任縣丞。從此官運大開,後又入朝為官遷吏部左侍郎。 夏龍從小聰明伶俐,得林氏悉心教導,及至十八歲應鄉試中舉,來年赴京師會試又中會元,待春闈殿試太祖親自策問,五經對答如流,全殿一片喝采,最終以賜進士及第,授翰林院修撰。 傅夏龍狀元及第後,真是春風得意,獲當時名士方孝孺賞識,親自說媒將堂弟之女嫁給他。小夫妻巧合同年同月生,珠聯璧合,琴瑟和鳴,得三子一女。 永樂初年,方文正被誅十族,其堂弟方孝復這一支倖免躲過誅殺,因之夏龍趕緊辭官,與父親攜家眷二十餘口,轉往蘇州楓橋鎮經營米糧。 傅筠卿晚年志得意滿,兒孫滿堂財富滿倉。這一天想起若干年前路過蘇州的奇遇,便偕夏龍來到太湖邊。尋得墓塋,由於長期以來皆有派人整飭,猶如新墳一般。 筠卿坐在墓前思想起當年荷塘月影,玉人與絲竹宛若在目。細瞅四周欄板不免一驚,雕欄上鐫刻的一組連環故事,分別正是太湖品畫、荷塘相遇、挖泥現骸、夢龍報喜、及第耀祖與福壽雙全六幅。原來早在當年,早已經預示著傅筠卿日後的榮枯。挽著夏龍,脫口道:「這不就是為父平生的遭遇嗎?」 此時日頭已然西照,太湖萬頃波光,猶勝那日情景,令他不免有些恍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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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媽媽的味道

■鄧秋妍 媽媽喜歡桂花,所以只要聞到淡雅沁脾的桂花香,我總會閉上眼深吸一口;張開眼看到小而白的花瓣悄悄含蓄微合,就覺得像樸實的媽媽。 她的化妝品只有一支豆沙色口紅,去喝喜酒或特別場合時,才隆重地拿出來描畫。保養品就一盒百雀羚雪花膏,常擦了又來摀著我的臉摩娑,溫潤潤有時帶著大蒜味,那一定是剛做完菜時。當然她沒有梳妝台,只有一個帶鏡子的木箱,鏡子可由箱子板撐起來,箱子板蓋上前就趁隙把鏡子收進去。多年後我在民俗博物館見過這類用品,那深紅壇木飾鳳雕花的可精緻了,而媽媽用的是爸爸簡單用木板釘的。 六歲時,媽媽帶我和讀小學的三哥去廈門街外婆家,說是外婆,其實媽媽叫這位裹了小腳又放大的老太太「姑媽」,是遠房表親吧!老太太是兵工廠長夫人,當年夫人作主讓媽媽離開湖南家鄉,和爸爸北方城裡結婚。民國38年,工廠帶著眷屬一起來台灣,在舉目無親的異地,廠長夫婦是家裡唯一的長輩親戚。 大太陽下,我忽左忽右躲進媽媽傘影子裡,走了一大段路,搭上黃嘴尖頭公車,下車又爬個陡坡才到了那棟日式榻榻米住宅。假期年節時,屋子裡人來人往鬧嚷嚷,夫人是好多小蘿蔔頭的外婆。那天是平日,木格子門在蟬聲中安靜敞著。聽她們絮叨半天,才知道媽媽是來借錢的,夫人只拿了一垛魚罐頭給媽媽,臨走塞些銅板說給坐車用。看著媽媽失望呆滯的臉,我好難過。 爸是軍官,但微薄薪餉要養我們5個孩子委實不易,所以媽媽很節省。買完菜回來,常把菜一樣樣擺出來算錢對不對數;她常躲角落裡吃東西,像過期發霉或是那時大家不敢吃的含鉛皮蛋,她捨不得丟就自己吃掉。那時吃一個生日蛋糕是很稀罕的,媽就把刮下來的奶油花包包子;煉豬油剩的油渣也是包子餡料,這2種我都不敢吃,所以印象很深。養十姊妹鳥、縫毛線花、做竹篾手環的家庭代工,媽都很興頭的和眷村媽媽一起做!後來去救災總會學裁縫,那裏附帶的托兒所是免費的,所以就順帶上我。有次媽媽正就著一大匹白布車縫著,冷不迭鄰居媽媽進門,媽媽趕忙把布藏起來,兩個女人拉拉扯扯,我才看清楚那是寫上毛筆字的輓聯,她居然用輓聯邊角的白布來做內衣,鄰居媽媽笑著說:「虧妳想得出來!」 我是老么,從小就跟媽媽睡,有時三哥會擠過來一起和我頭對腳的睡,他興奮的一直和媽媽說話,耳邊聽到媽媽溫柔說:「噓,小聲點,妹妹睡著了。」我不吭聲,享受這靜謐的幸福。早上起晚了,站床上看媽媽笑盈盈走來,我兩手平伸,她一件件幫我穿好衣服,我像宮廷劇裏被奉待的女王。讀小學時,睡前常聽到媽媽沙沙翻報紙聲,她歪過頭說:「這新少年版妳可以看看,也可投稿喔!」那時家裡訂的是大華晚報,我後來真的常看常投,媽媽是我寫作的啟蒙師。 小學母姊會媽媽輕鬆參加,母女倆志在早早結束去學校後門買冰淇淋吃,田埂上我們邊跑邊吃邊閃躲將落的大雨,媽媽像我同學一樣天真!國二時,她老喊頭暈,爸爸帶媽媽去看醫生,說要住院,媽硬說自己好好的住甚麼院。那年春天,媽媽一夕間腦溢血走了,爸自責說:「早知道我該押著她住院!」媽媽一輩子捨不得花錢,最後卻不得不捨下了我們。 她離開幾十年了,但只要聞到桂花香和手上蒜頭味,媽媽彷彿一直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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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立冬響起春之聲

■施崇偉 麻雀,銜起最後的秋葉,啾啾地穿過村前的白果林,為大地收回一張張燙金的扇面。立冬,是從結滿鄉愁的老柚樹上採擷而來的節氣;立冬,辣椒成串掛在窗櫺上,芫荽種在小拱棚裏;立冬,意味著時序進入歲末。收藏好秋收的瓜果、稻香,沉著備足度過整個嚴冬的糧草;翻出毛衣、絨褲、老棉鞋;圍爐而坐,暖暖的空氣中飄著新熬的羊湯,煮一壺熱茶或大碗公盛滿燒酒,關乎溫暖的詞語與故事從嗓音裏金豆般地蹦了出來。 這般情形在我孩提時也常有類似。不同的是,那是個不懂得冷的年齡和不害怕冷的年代。 生活的山村冬天也是熱鬧的,刮著刺臉的風也無法把撒野的孩童關在茅屋。曬過糧食的壩子泛著穀物氣息,乾涸了的大田草垛布下八卦陣,它們正好是我們鬥寒的舞臺。撒著歡地追逐,點燃地角的秸杆烤紅苕,大點的孩子有時還能抓來一兩條野魚。南方少雪,但確有一年下雪了。雪花飄舞,像是老天賜予孩童的禮物。從來沒見過這白茫茫的世界,一夜間大地穿上了厚厚的棉襖,讓人根本忘記了寒冷。漫天的鄉野,一群熊孩子堆雪人、打雪仗,只有盡情玩,覺得才是不辜負這場聖潔,才是不辜負純粹的童年。 慢慢長大,不時聽到地球變暖的新聞。可我感受到越是長大越害怕冬天的寒冷。有一年,懷著改變生活窘迫的夢想到城裏去打工。可得來的工錢除去房租、伙食、孩子的學費,依然捉襟見肘。母親捎來話,立冬過後就是父親的五十歲生日,他的那件棉襖都露出棉花了,讓我在他生日時在城裏給父親買一件新棉襖。可偏偏,公司的老闆沒收到貨款便把咱的工資給拖欠著。看著天氣漸涼,隔父親的生日一天天臨近,而我在那個月,連房租都還欠著,哪里來錢給父親生日禮物啊。不得不告訴老人,父親生日回不去,新棉襖也買不成了。父親是走了三里來到鄉場打的電話:「娃,舊棉襖還能穿,不用買。你自己在外,可要記得多穿點,別涼著了。」我縮在寒風凜冽的公用電話亭裏,身體在抖,熱淚在流,也分不清是天氣的冷還是父親的暖,讓我抽泣得不能自抑。 接連幾天冷雨,包裹我身體的細軟都武裝起來。坐在書房裏覽讀,母親泡來一壺熱茶,悄悄放在我桌上;老婆不知何時給木凳墊上了柔軟而保暖的墊子。捧讀著《東京夢華錄》:「立冬前五日,西禦園進冬菜。京師地寒,冬月無蔬菜。上至官禁,下及民間,一時收藏,以充一冬之用。於是車載馬馱,充塞道路。」忽聞敲門來。奔跑而來的快遞員,送來一大捆包裹。拆開一看,圍巾、毛衣、棉褲、保暖鞋,一應俱全。沒來得及換上新衣,女兒的電話打來:「衣服都收到了哈?明天,還有一個烤火爐,你經常坐書房,最得注意不要涼到腳杆了。」要不是看到窗前結起的霜花,哪能感覺到冬天有寒冷? 「細雨生寒未有霜,庭前木葉半青黃。」冬天來了不可懼,有童趣回味,有親人守望。冬天來了,而春天也不遙遠,我聽到了春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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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悲歌為愛蓮娜作

■蔡振念 族人來自歷史,復被歷史所遺忘 殖民帝國恍若全息圖,來去光影之間 愛蓮娜,妳寄居在戰爭餘燹,愛爾坪近基輔 那是第聶伯河浩瀚豐饒的屏幕,妳夢想 帶著孩子去那南方的赫爾松粉紅湖 當二月的冰雹退出,坦克履帶壓過麥田 妳的夢被地雷粉粹,等不及種下鬱金香 薔薇,迎接準星狙擊的流亡,邊境瑞典 想必妳曾經跨過國界山區,那裡有狼 野豬和駝鹿,進入斷續的丘陵和砲聲 涉厲了北溪河谷,妳回首瞭望家鄉 一隻烏鴉停駐枝頭,敵人自四面包圍 新聞的斷片裡,長長的,和妳一樣 不斷遷徙的人流,擁抱,互道前程 轟炸已經延續了數月,霜雪仍然紛飛 妳召喚故園記憶如召喚春天的倉庚 北極光絢麗而璀璨,彩色譜儀指點不出 未來飄流的方向,那是東正教啟示錄 不曾記載的的座標,未繪地圖的荒徑 關於金帳帝國分合,蒙古人統治的迷宮 有些細節因為年久而湮沒,因為意識形態 血統,種族,霸權,因為路線因為沒有愛 所以,愛蓮娜,繞過冷漠風雪,城市營盤 妳再次回到先人的國度,腳步雜沓闌珊 鄉間的街巷路上,幾具無名的屍體,軍靴 和一張年輕女孩的照片橫躺,手勢彷彿 告別,指上一枚訂情的戒指,訴說秘密 陽光的弋矰射過她金黃髮際,微笑嘒如星辰 那是利沃夫,愛蓮娜,我在妳臉書上確認 離波蘭不到百里,如折斷十枝蘆葦的十個亡魂 何況還有,奧列什基洪水中母親和她的孩子 妳寫道:眼淚也像洪水一樣,但上帝?在那裡? 黃昏當星辰初升,殘霞若血,妳獨自彈琴 哭泣,烏克麗麗的急弦緩音,安撫著那些 還未著花的夭折蘆葦 註:愛蓮娜(Olena Tovyanska)目前住在基輔附近,曾在台灣念碩士,與我有師生之緣。北溪(Norrström),流經首都斯德哥爾摩的河流。利沃夫(L’viv),烏克蘭西部第一大城。奧列什基(Oleshok),位於烏克蘭赫爾松俄軍佔領區,2023年6月6日俄軍炸毀當地電廠水壩,造成數百人死於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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