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筍阿嬤與我

謝美園 她以刀的後角在筍殼斜劃一線的同時,持筍頭的手往左一扭,筍的稚嫩到年老層層分明,一生盡皆現形;筍殼瞬間脫離,她順勢以刀面將筍殼往腰前地板刮落,才兩秒鐘,已俐落地剝好一支筍,處理好檯面;再拿起一支,再剝,再拿,才十點多,她已雙腳被成堆筍殼包圍,找錢給客人時還得刻意微微探身伸長手臂,在寬度兩公尺不到的狹長窄攤前。 端午前後,綠竹筍勃發上市了,賣筍阿嬤又開始忙碌,我總愛買上幾支,滿足口腹,也懷想舊時光。筍,對我來說意義非凡。竹山,顧名思義,竹之鄉,是我成長的地方。有筍才有竹,竹之鄉當然也是筍之鄉。吃當季吃當地理所當然,食筍是與成長並進的,青梅竹馬一般。而我們的吃相是很大器的,成鍋煮熟,添它整碗當飯吃是自然不過的事。雖然大人總說筍一次吃太多傷胃,但我的胃好似天生和筍有緣,從未因貪食而鬧不舒服。 阿嬤七十歲了,從四月至十月,日日賣著兒子清晨從直潭壩附近的自家筍園採挖、產地直送的鮮甜,去殼煮湯或帶殼蒸熟做成沙拉筍都美味。 「你賣筍仔賣幾年矣?」 「賣幾年喔?足濟年囉,我家己嘛毋知幾年矣,袂記得矣。」 「一工賣偌濟筍仔?」 「一百斤左右。」 「逐工價數無仝,按怎決定今仔日一斤賣偌濟,明仔載賣偌濟?……」在等筍時問東問西,從老人身上挖筍般挖掘一些我不懂的生意眉角與故事,阿嬤總笑著回應我。 忽而記起一張憂愁的臉。 一個週日,走過古道,喘吁吁中見一阿嬤蹲踞小岔路口,身旁幾包分裝好的新筍,一些地瓜葉與小黃瓜。我經過時她抬起頭來跟我道「早」,但笑容明顯藏著憂愁。 「這筍仔一包偌濟錢?」 「兩百箍。」我拎起一包,請她切去筍尖,付了錢,看著該已逾七十歲了的身姿,不禁試探地問:「今仔日母親節咧,無歇睏?無叫囡仔來鬥賣?」 「歇睏就免食飯矣,我趁我家己吃咧,阮囝攏毋鬥做。」 「按呢喔,毋過種筍仔愛崁塗,閣愛挖,真忝咧。」 「嘿啊,但是伊都攏毋鬥做,干焦欲鬥薅草爾。」無奈刻在老人家臉上,不若市場的賣筍阿嬤,那笑容是看不出憂愁的,是歡喜做的,一樣賣筍兩樣情,我不忍心再問下去,點點頭就離開了。 五月起野薑花漸吐芬芳,市場的賣筍阿嬤便也兼賣起花來。而我,依舊是她的客人。野薑花,對我來說也是意義非凡。鄉居時期,野花緊貼嬉鬧的童年,但我們多半關注飛舞其間的蝶蹤,唯有野薑花是唯一青睞的瓶花,樸拙的風雅。我們總在農忙返家路上割下大把馨香,而它們也是北居幾十年後的我最常也最心甘情願掏錢買下的花。 「這花敢家己種的?」 「這毋免種,阮做穡的田邊滿滿是。」我腦中浮現田野圳邊開滿野薑花景象,想起「毋免種就有」的風景曾是我熟悉的,卻是如今渠堤土埂被水泥取代的我村已然消失,爬山時才偶爾得見的景致。 筍,以冬筍價最昂,但我問為何不曾見阿嬤賣冬筍,阿嬤說因北部太冷了,不利冬筍生長,所以沒種。住在筍之鄉,冬筍價格並未因此較親民,得家中有貴客才有。但每個農曆年,圍爐的桌上一定有鍋加了乾魷魚排骨青蒜段的冬筍鍋,那是父親的堅持。 身為家庭主婦,雖日日烹煮,但可能因十歲就站在大灶前煮一家子吃食,太早學習的結果吧,我對烹飪其實沒興趣,總是想法子去繁就簡;煮一鍋筍湯,因此成了我偷懶的渠道之一——藉著煮筍得「有點油才好吃」之機,在鍋中加條五花肉同煮,肉熟了先撈起,留筍續煮,筍湯與白斬肉在忙他事之餘已可上桌。於是,我又來到阿嬤的攤前。然而,卻不見她。幾經探詢才聽其他攤主說晚輩不希望老母親繼續再賣,已收攤一陣子了。 這些年,看阿嬤剝筍賣筍,向她買筍買花,談笑中經常因此回到鄉居時。如今,站在連接舊時光的斷橋前,我些許失望,卻也為她感到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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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花非花 椅子說話

簡玲 椅子通常不說話。它置入的空間總是丈量過,沒什麼好說,它的形制看來直挺挺的,寫著舒服自在,只要腳步聲在它身上消隱,就足以素描一幅尋常人家的好光景。 椅子必須是可靠的。沉淪在羅漢椅身上的男主人,和它一樣,是個堅硬的老古董,他發出的鼾聲彷彿讚嘆它的催眠術。凹陷的白色單人沙發,伸出雙手將爬上爬下疲累的小女孩抱在懷裡,她和它的笑一樣潔白柔緻。圓婉的圈椅流暢的弧線毫無銳角,托著體態走樣的女主人,噓,讓忙碌的她好好歇會兒。 向晚以後,男人女孩和婦人點著燈火,不管坐那張椅子,臥如黑豹睡如白貓坐如樹熊,不墜之地繾蜷著柔情蜜意,忘記世界的疲憊和困境。 椅子通常不說話,但,它可以聽見你說的話,聽見你心底的話。 當萬籟俱寂,椅子玩起大風吹,它們放下酸疼的臂膀躺臥在地板,你聽,椅子說話了,它說的是普通話,像是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話,像是你的話我的話。天亮前,大風會把它們吹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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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自珍集/〈漁家傲〉.感時

■子寧 時光只解催人老 浮生豈得長年少 又是一年春去早 多煩惱 駑馬橫行騏騮倒 綠漫漫兮天杳杳 雞聲犬聲驚蓬島 毀棄黃鐘奸人笑 低聲禱 勞來送往何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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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古鎮與貓

█潘玉毅 古鎮與貓似乎有著不解的情緣,因為每次不管我去哪一個古鎮,都會與之相遇。 這些年,我去過不少的古鎮,鳴鶴,西塘,烏鎮,同裡,甪直,周莊,在古鎮裡,能看到來自五湖四海的形形色色的人,能看到小橋流水、舞榭樓臺等等的江南元素,也能看到一隻或一群慵懶的貓。它們有時在屋頂上,有時在屋簷下,有時在窗臺上,有時又在樹蔭下。仿佛,古鎮是一間天然的貓舍,而它們是此間的主人。 有了貓,古鎮就有了靈氣。記憶中,沒有一個地方的生活節奏慢得過江南古鎮,亦沒有一座江南古鎮的悠閒比得上一隻貓的自在。它們打起盹來,天塌了都懶得理會,有人從旁邊經過,同它們提出拍照的請求,它們只管乜斜著眼,睡自己的覺。沒有人會忍心去吵一隻熟睡的貓,就像沒有人願意自己熟睡時被吵醒一樣。貓的一場覺可說是為古鎮的慢生活做了最好的代言,遠勝於許多辭藻華麗的廣告。古鎮有貓,就有了格調,一如書店有貓,便有了氣質。在江南,一杯咖啡,或者一杯茶,都不及一隻貓能詮釋古鎮的內涵。 貓會老去,古鎮也會老去,而在一起老去的過程中它們的相處是那麼地和諧。 過去的二十年裡,我曾七至水鄉紹興。每次去,我都會在某個街巷的屋頂處看見一隻狸花貓,愣愣地盯著我看,直到我離開。到了魯迅先生曾經住過的百草園,屋邊的盆景之中又能見著一隻肥大的橘貓。這只貓沾了大文豪的才氣,想來也是才華豔豔,如果它會講話會寫字,說不定能夠出口成章、倚馬萬言。離魯迅故居東邊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叫沈園的園子,那裡藏著陸游和唐婉的淒美愛情故事,也藏著一隻聽故事的貓。 紹興有貓,蘇州也有貓。有一年我和妻子去木瀆古鎮遊玩,在香溪河的南岸覓得一條靜幽巷子,巷子裡,一隻白毛藍眼睛的貓踱步其間,看見我們聲音怯怯地叫了兩聲,隨後用爪子拍打著一家酒吧的玻璃門,似乎是想告訴裡頭的主人,有客到了,別再睡懶覺了。我本想抓住那生動的瞬間為它留一張照片,它卻沖我打了個哈欠,跑開了。巷子盡頭拱形的門洞前,不時有挽著手或是推著車的人走過,微風徐徐,讓時光充滿了閒適味道。 古鎮貓多,老鼠便少了。我曾在同裡的銀杏樹下,西塘的咖啡館裡,甚至烏鎮的遊船上,見過很多種類的貓,卻從未見過「養貓人」。到底誰是養貓人?也許是古鎮的風景古鎮的水,也許是路經古鎮的每一個人。每個來的人都是客人,也是貓的主人,或者說都想當貓的主人。 有一次,我在西塘遇著一隻迷路的小貓,竟鬼使神差地跟了它一路,另一次,卻是一隻貓靜靜地跟了我幾條街,仿佛前世與我有緣。妻子愛貓,尤勝於我,只恨不能變作一隻貓兒,生活在古鎮,故而她可以為一隻貓將一個古鎮重遊數次。 貓守著古鎮,溫暖了歲月。 初春的雨曾經落在這裡,夏天的彩虹曾經掛在這裡,九月的秋風曾刮過這裡,冬日的雪花亦曾覆蓋這裡,每一個季節裡都有絡繹不絕的遊人來了又走了,可是古鎮還在,貓還在,人們的留戀與歡喜就不會消失。 冬天,貓兒們趴在窗臺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夏天,它們潛入花叢中小心翼翼地躲著太陽。兩般表情轉換間,我們看見了貓,也就看見了古鎮的時序和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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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與茶結緣,開啟茶香歲月

█Julia Lee 一個十歲小女孩,每天從新北市走上幾公里的路途到台北上學。在某個炎熱的夏日裡,她偶然看到馬路旁放置免費「奉茶」,在那個沒有珍珠奶茶和各式飲品的年代裡,一個鋁製茶壺倒出一杯甘美的茶水,順著喉嚨,沁入心脾,舌尖只留下茶水的清甜餘味,女孩內心充滿感動,從此愛上了「茶」。 從此每天的上學途中,小女孩多了一份期待,放學後也多了一份盼望,在炎炎夏日,內心想著等會走到茶亭,就能喝上一口茶,令溽暑不再難耐,一切都變得美好而值得。 因一位不知名善心人士的「奉茶」,小女孩與茶結下一生不解之緣。 有些茶,每次品飲,皆能散發不同的風情,如初相逢般讓人驚喜。 有些茶,讓你跌入時間長河,往事一幕幕想起。 有些茶,讓你想起最初的自己是如何被打動,讓茶走進生命,成為生活裡的無可取代。 有茶的地方,即是心的歸宿。   茶香世家,打小養成的雅好 故事裡的小女孩是我,十歲那年,無意間在上學途中喝到一杯路旁免費的「奉茶」,那一刻令我愛上了「茶」,這可能是身處滿街手搖飲的現代人無法理解的事情。 七○年代初,台灣處於一個經濟正在起飛的時代,當時民風善良純樸,父親更是鄰里出了名的熱情好客,只要有人上門,他總會說:「去叫姊姊來泡茶!」當時十二歲的我便開始持壺侍茶。 對「茶」,我總有自己的理解和對待。感覺我和它像是老早就相識,並相互理解,我總是知道怎麼把茶泡得好喝,什麼時候該高溫、什麼時候該降溫,就像母親知道如何把飯菜烹調得美味一樣,它就是那麼自然的一件事,於我。 懵懂的年紀、懵懂的泡茶、喝茶,沒有特別的想法,只是單純從內心喜歡,茶湯裡注滿的是少女的純淨與無染。 二十歲那年,我在「紫藤廬」茶館,買下夢寐以求的第一把壺,一把耐熱玻璃煮水壺,下面配了一個鍛造鏤雕的酒精爐座,在八○年代初可是非常時尚且文雅的物件。 當時,去茶館喝茶是件時髦又文青的事,尤其對一個二十歲的女學生來說更是奢華,卻是我省吃儉用的生活中最大的快樂。 看著玻璃壺內沸騰的水滾跳,但我年輕的心卻感覺很沉靜、很美好,我只是安靜的泡茶、喝茶,沒有太多感覺,只是單純直心的愛茶。談戀愛約會、朋友聊天聚會,我都喜歡到茶館,猶如現在年輕人去咖啡館一樣。 儘管當時茶道再如何盛行,像我這般喜歡泡茶、喝茶的年輕人也算是個異數──夏日午後的雷雨聲中,總會看見一個逃到茶館的女孩;冬日大考後的週末,茶館裡也會有我的身影。   與茶相繫,為生活平添雅趣 短短十多年裡,因茶而結識了許多茶友,透過茶敘、雅集、談茶、聊藝文、分享茶,為生活平添不少的雅趣。 看似無為的與茶為伍的歲月,磨練出我驚人的五感六覺,同時也嚐遍了全台無數的好茶,青春的歲月就在追茶與讀書的時光中,匆匆流逝。 畢業後投入工作,日日帶著一把紫砂壺上班的我,曾引起同事們的好奇,我的日本主管更是天天期待喝我的茶。泡茶、喝茶讓我在職場上廣結善緣,茶與我之間又更靠近了一點。 結婚後,夫家位於北投「耕讀園」茶館附近,九○年代初新興茶館如雨後春筍般在台灣每個城市開設,彼時正是台灣茶文化的全盛時期。 下班後和朋友小聚、吃飯、喝茶,總會約在茶館,假日休閒生活也在茶館,因此再度與茶無縫接軌,這也許是我和茶的宿緣,不管時空如何轉換,命運的一條紅線總將我和茶繫在一起。 四十歲,因對子女教育的理念,我毅然決定放棄努力經營多年的事業,和夫婿帶著小孩移居海外。 在異國他鄉舉目無親,一住就是十多年,雖然家人都在一起,但是那種說不清楚的「鄉愁」,也只有離鄉的人才能體會。 陪伴我異鄉生活的唯一確幸,還是「茶」。每每有朋友回國,總是不忘託人帶茶,當然不可少的還有自己家鄉味的泡麵,這兩樣東西,是撫平鄉愁泛濫時的唯一慰藉。 一個春日早晨,我在院子裡除草時,遇到鄰居的Smith太太,我開口詢問送給她的茶禮時,她回答:「茶很苦!」她得加了些許糖才比較好入口,後來我再追問,才知她竟然將茶放進微波爐裡煮。 我暗暗心痛著:「那可是台灣最上品的高山烏龍茶呀!」 因為這樣一個可愛的契機,促使我在異鄉開啟茶文化教室,想和更多西方朋友、移民家庭、華人朋友,分享屬於台灣特有的「烏龍茶文化」,無心插柳的我,卻因此得到許多意外的迴響與回饋,更多來自海內外各地的華人朋友們,也和我分享了中國各地、各方、各省的特色茶。   有「茶」的地方,就是心的歸宿 我開始深入閱讀茶書,探究、思索、理解茶,品嚐更多不同的茶,用不同的方式泡茶,瞭解更多茶的可能性與差異性,茶的人文、知識、歷史、地理,就這樣再度跌入博大精深的茶世界裡。 讀書、習茶、教茶、分享茶、製作茶點、插花、烘焙,成為了我的日常。 因為「茶」而結識了世界各地不同的茶友,瞭解了各種民族的飲茶文化與風俗,「茶」也因此更豐富了我的異鄉生活。 一路走來數十年歲月,歷經求學、戀愛、職場、婚姻、育兒、創業、移民、教茶,成為一名茶道老師,任憑生命角色不斷地轉換與更迭,生活不斷地流轉與遷徙,身邊的朋友來來往往、有聚有散,唯有「茶」始終陪在我身邊,從來沒有被放下過,也因為有茶的陪伴,讓我在生命的每個階段,在世界的每個角落,都可以從容自在地為人處世。茶香豐富了我的生活,也為我的生命帶來更多的美好與喜悅! 當我從南半球回到故土,放下行囊後,再度來到了「紫藤廬」,光陰荏苒,所有的茶館都變成星巴克和手搖飲料店,只有它,一直都在那裡,數十年不變,像一個等著晚歸孩子的母親(因為茶館已成為市定古蹟了)。 紫藤花依舊兀自開得燦爛,玻璃壺裡的水也正開心地滾跳著,那依舊泛著草香的榻榻米、老式的玻璃窗、池塘裡快樂戲水的鯉魚,感覺一切都停留在我年輕時,啊!我竟有些恍惚,彷彿時間都定格了。 回到台灣,雖已年過半百,心中卻有著更多淡定與從容,是歲月換來的世故,還是「茶」長年薰陶下的恬靜。教茶、習茶如故,卸下旅人的漂泊,雙腳踩在自己的土地上,哪怕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角落,有「茶」的地方,就能令人感到心安與幸福。 (博思智庫提供,出自《不識茶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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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雪地裡的事

■黃鈺婷 那場雪不會停了 於是我們的心 鎮日都是融化與凝結的空隙 倒地變成瞬間的人形 今天的雪蓋上昨天的雪 我們習慣被掩埋 那就不用每天永保呼吸 在寒冷裡醒來 在寒冷裡睡著 在寒冷裡被輕輕拭去 身上滿是虛線的痕跡 在寒冷裡我們忘記 該怎麼穿衣 該怎麼長成一棵杉樹 該怎麼著火,再把自己撲滅 在寒冷裡我們忘記很多事情 包括觸碰自己的人生 就冷,就雪 雪裡來雪裡去 雪裡窒息 冷靜而美麗 不說話,話語即是謊 謊是將落未落的冰晶 我們閉上眼 一起做一個被刺傷的練習 冬日深深,深深 寒冷沒有關係 我們都是神,白色的 貨幣 與時間進行一場 無用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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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小手的牽絆

■鐘佩玲 早上逛市場,路過海產攤子,跟老闆抱怨上次買的蛤蜊沙未吐淨。 「不然妳自己選。」 我揀了十幾只,老闆接過兩兩互敲,確定都新鮮後裝入透明塑膠袋。 「我放了些海水,回去加些自來水就可以了。」 返家後,將蛤蜊連水倒進盆子,放流理台上。過陣子回廚房往盆裡一探——不得了,怎麼這麼可愛!蛤蜊殼的邊緣,伸出兩隻並排的白色小手,末端呈淡黃,鑲著黑邊和細毛,相鄰兩只蛤蜊還四手交疊。 兒時觀察過泡水的蛤蜊或蜆,多是微開口吐舌,沒見過這小手。上網查詢,原來是出水管和入水管,難怪水中不時冒出小泡泡。 著迷地欣賞好一會兒,回過神才想到:如此鮮活的生命,我怎忍心丟入水裡煮?可是不煮的話很浪費,還是拿回去還老闆?或試試當寵物養?腦中一堆天馬行空的想法,只怪自己多事,以往買包裝好的從沒此問題。 「對不起喔,我還是得煮你們。」 「兩個做蒸蛋,剩下的煮湯。」 我低下頭雙手合十……。 傍晚時分,再度盯著小手發愣,忽然心生一計,google「蛤蜊放生」,果真有專門網站,說明蛤蜊多生長於鹹水有沙泥的內灣或潮間帶。左思右想,決定去八里搭渡船,待船行至河中央把他們拋下。 晚餐後,將蛤蜊裝保鮮盒,放入便當袋,在路邊攔下小黃。司機一路狂飆,駛離市中心,途經圓山飯店,過了關渡大橋,再行一段荒涼暗黑的長路便抵八里。 假日老街遊客如織,賣炸花枝、烤魷魚、炒孔雀蛤的店家夾道熱情招呼,我垂眼步向渡船頭,誰知船已停駛,只好在已熄燈的碼頭畔探頭探腦,懷裡揣著袋子,很怕引來旁人側目。 好不容易選定地點,蹲下身打開盒蓋,方才車行搖晃劇烈,不僅水濺濕袋子,還把蛤蜊嚇得個個嘴巴緊閉,靜置片刻才放心地伸出小手,在水中輕鬆搖擺、吐泡泡。仔細瞧,有幾只殼面還脫了皮,我不禁想:這些蛤蜊從出生到成年,自繁殖地被撈起運送至市場,清洗泡水吐沙,被我揀回家再輾轉來到八里,這趟旅程真是夠遠,夠辛苦的。我忍不住把手指伸進水裡,與其中一隻小手輕輕相觸……。 然夜色漸深,提醒我該行動了。 挑出一只手伸得最長的,握在掌心沉甸甸的。 「你先打頭陣吧!」 像丟壘球般,舉臂奮力往夜空擲去,蛤蜊沿著拋物線,噗通掉進水中,緊接著一隻隻落水成功。 「祝你們好運,下輩子不要再當蛤蜊了!」 搭上末班公車,彷彿完成一件大事,心情像手上拎的空盒般輕盈。雖不知他們能否存活,但我最多只能做到這裡。 後來,跟家人朋友提及此事,他們無不露出「這也太誇張了吧」的表情,讓我懷疑起自己行徑之荒謬。 直至近日,無意間讀到作家黃春明的一篇小說,內容大概是:除夕夜,一名老翁不顧家人反對,攜著兩只蛤蜊,搭計程車從外雙溪大老遠至紅樹林放生。 反覆讀著,既驚訝又感動,原來世上不只我這個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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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褪青衣 草枕

■蕭宇翔 近期在小說家童偉格的課堂上接觸到夏目漱石的小說《草枕》(其實是創作論)開篇這樣論及創作,讓我十分驚嚇: 「發揮才智,則鋒芒畢露;憑藉感情,則流於世俗;堅持己見,則多方掣肘──總之,人世難居。愈是難居,愈想遷移到安然之處。但當我們覺悟到無論走向何處都同樣難居時,詩便產生了。」 創作,我當然這樣想過:始於對人情世故的厭倦,卻又無處可逃,一種原地的流亡(流亡在此是比喻性質的,但在精神世界中它卻好真實)。於是我們的經驗從蕪雜混亂的三維現實時空,開始轉移,逃逸,游牧到了另一個壓縮,提煉,清晰的時空,稱之為詩,畫,或者音樂。它不只是對現實世界的擴充,還源於一種深刻的不滿,一種替代或者補償。歸根究柢,它是人類對自身殊異性的肯定,一種自我專注,並且伸縮自如,意念向外搜索,奔躍,形變,如一張中古地圖上的遠洋航線,是人們不可言明的多方憧憬,一時沒有盡頭。 這大概是流亡的第一個層次。而我自己在課堂之餘參照所學,有多出一些想法,紀錄如下: 流亡的第二個層次,常常就是傲慢和憂鬱。 作家,捨棄了那令人厭惡的人情世故,逃入一個「非人情」而自持的宇宙,便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創作者,定能對任何情事任何人任何物件下判斷,更認為自己只要絕對專注,透過創造的事功,便能「無中生有」、「憑空造物」,製作可供他人投注的情感,激起他人的愛恨情仇,無論這假借的是甚麼真理或甚麼名號(療癒?共鳴?真誠?)。 創作,或者說才華、天賦,至此成了一個權柄,諷刺地說,果真是完全的「非人情」。 至此,這樣的創作者不免也悻悻地認為,我追求的既是藝術的境界,若還得顧及眾多喧囂浮薄的人情世故,我為何還要選擇藝術?同情,正義,愛,自由,這些東西如同貨幣一樣,一旦流行起來就會貶值。而藝術,作為一個被祝福的結界,應該能夠逃離這個人情世界才對。 其實,這是對自身脆弱的拒絕承認與畏懼。藝術,變成了天才的自我詛咒。 於是,這樣一個創作者不免也,感到一種「神寵中的憂鬱」(童偉格語)──這個世界不值得居住,而我的世界不需要自由,正義,愛與同情。即便,我在藝術的加速之夢中,一時如有神啟,苦心獲得了堪為永恆的教訓,到頭來,卻無法妥善地運用於這個俗世之中,只因為這個俗世就是如此的破爛,如此不值得。 這就是流亡的第二個階段,剛好也是我的所見所聞。夢幻,傲慢,憂鬱。 流亡的最後一個階段,在《草枕》中是一段長途跋涉的返璞歸真,是對日常世界的重拾。夏目用一種貶謫般的行旅口吻這樣說: 「我在茫茫的青黑色的世界裡,冒著幾條銀箭般斜飛的雨絲,水淋淋地埋頭向前走去。當我沒有意識到這是自己的影像時,便成為詩,可以當作詩句吟詠。當我把有形的自己忘卻盡淨、用純客觀的眼光看待一切的時候,我才能作為一個畫中人和自然景物保持著協調的美。但是在感到雨天的苦惱,兩腿疲倦不堪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既不是詩中人,也不是畫中人。只不過是市井中的一份子。」 原來,此刻創作著這個真實世界的不是神也不是鬼,而是普通人,像你像我,在人生的行旅中感到不耐、不安、不悅,卻無從搬遷,果真是原地的流亡。這樣一來,藝術創作與真實人生還有區別可言嗎?這兩個世界的區別,豈不只是「我」在雨中的意識切換,當我抽離、游走時便投入藝術,但當我回過神時,仍然立足於此現世。 而此世,竟然是我們唯一值得定居的世界。如果我們終於發現在這個星球上的生存,本身便是無解(因為有光之處必有影子,可以這麼說嗎?),那麼我們可能有幸能夠生發出一種寬容、餘裕之情。那就是,這個身體也只是借來的暫居之所,蘇軾說的:人生如逆旅。老子說:和光同塵(即便光中的影子,和灰塵一樣小,如果這麼說的話)。 因為我愛的這個地方,明明暗暗,充滿了這麼多我的不理解,不承認,不喜歡。但。   (本專欄作家為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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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憶

■石鵬來義 這裡,曾經有過小火車乘坐的遊旅,好多年前的那時,您,喜興漾滿臉的,「欲來坐載甘蔗ㄟ火車喔,好諾好諾。」當我說要載您到屏東南州糖廠坐小火車時,您是如此的開懷興樂著。 那時的您,雖是有著高血壓得經年服藥,又因長年勞動得雙膝傷疾的置換了左、右兩腳的膝關節,雖是耳疾的動了手術,雖是歷經過婦女隱疾的動刀後長年醫診療治中,但,從不對命運低頭的您,仍是心神舒愉的活出您一派堅執的「光采精神」,您總堅強的說,「愛活或足『青春』」! 那時,兒女都已婚嫁,長年抱病苦痛縛纏的「病夫」,也日有起色的有了生命的顏彩。父親,歷經一生的病苦吟呻、失意傷懷,日見起色的身心中,總還能慨嘆得哼唱著葉啟田成名曲的〈愛拼才會贏〉,至少,這全是因有您的拼搏才所得以「有所好轉的生命劇本」。 母親,您的人生,是贏的;贏得了經年累月病床苦呻痛吟的父親終於有所生命氣息的回轉,因您胼手胝足,挖東牆補西牆,艱辛熬受的家境重擔承受,圓滿了我們三兄妹有個家的遮蔭,能在有父,有母,有矮簷瓦屋的居所中生活,雖是寄人籬下的租賃處,雖是捉襟見肘的謀生中,終究,我們一家五口,不,該說是七口,還有著年歲已高,當年已是那坐六望七之齡而無謀生能力的阿公、阿嬤,一家人就全依靠著您日夜匪懈的汗水勞動,雖是飢餒度日卻也還能團聚於一屋中,不至於,讓我們三兄妹被人領養走的離東散西。   「應持為莊嚴,莫覺如負擔。」──《菩提道次第廣論》,每每讀到這字句時,我總想著,那時的您,雖是不識字的您,對家庭責任的重負肩扛,該是如此意識的念想吧! 「擱咖按怎,我攏愛擔起來,袂使予人看無起(Bē-sái hōo lng khuánn-b-khí);一枝草一點露,囡仔我雙手會嘎飼大漢!」那年,七、八歲的我,縱使今日已年過五旬的至今,依然鮮明的印憶著您,當年堅決回絕鄰居那對殺豬賣豬肉卻沒有女兒的夫婦,拿著五萬元到破瓦矮簷的屋裡,極大聲的叫我要喊他倆「爸爸」、「媽媽」,那時,緊繃著驚懼又憤怒且剛倔神色的我,憂鬱眼神中瞪著那對身形圓滾似肥豬,粗聲喊嚷的殺豬夫婦,「阿雄叔、阿雄嬸」,我不再如此喚稱他倆,我恨聲厲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嗚嗚嗚嗚嗚嗚……」。 希望能買我回去當養女的肥豬身形夫妻,一手拿著五萬元,再伸出那雙肥厚的雙掌要拉直往後退著哭嚷閃躲的我,我,目視耳聽中,號哭狂吼著,「天公伯啊,我─不─要!」 您瞬間果決的,斷然回絕;我,才得以留在這個「飼查某子是了錢」觀念的窮寒族親裡,不淪為外姓。 ※ ※ ※ 臺糖蔗田農場,是您昔日時歲勞動熟悉的場域,揮砍甘蔗葉的農事,是您生活所需經濟支付的希望寄藉,勞動的菲薄收入更是您養家活口的重要來源之一,那裡有錢可賺,再辛勞,再煎熬,再苦受;卻再再,都是您心頭重擔上,生活命脈可餬口的,希望明光處! 還有,用腳踏車左右把手掛載、後座置籃綁綑裝載的菜蔬果物,穿街走巷中,您揚聲叫賣著;夜深時分,廟會辦桌的端盤洗碗工,您四處奔走的拼命掙錢著,只因,老邁公婆、病夫、三個齠齔兒女,全然恃賴著您的「養家活口」! 因而,幾十年的苦盡甘來後卻病苦纏身的您,人生回顧的喟嘆中,極喜愛乘坐糖廠的小火車,吃著鳳梨冰棒。 不管是帶您到屏東糖廠冰品部前方的樹蔭下憩息,或是來到南州糖廠,您不二的首選冰品,就是「鳳梨冰棒」。您極喜愛那甜中有著微酸,酸甜中呈漾果香的淡黃顏色冰品,不管在屏東糖廠,還是來到南州糖廠,您總是在一枝鳳梨冰棒的「透心涼」裡,話說著我年幼時,您那雙已木麻無法醫治的手,如何的受雇於人的削過一顆又一顆又一顆……的鳳梨,而我們三兄妹可以有著免費的鳳梨心以解饞果腹,於是,一根鳳梨冰棒的舔食中,您,人生走過的歲月劇本,說說聽聽中,您常對著已可倒背如流的我說,「你愛嘎阿母ㄟ故事寫出來(Lí ài k a-bú ê  kòo-sū siá-tshut li)」,一生的勞苦楚辛悲嘆,是您無奈人生的悲歌;您,又總慣習的懷想著,這好吃的東西必得讓家裡的人品嘗到,就如同我們到高雄美濃時所買合您口味,所喜愛的油蔥酥,不僅只是一罐,而是,二十罐!二十五罐!「誰誰誰,阿醜(ah bái),你幫我算一算,二十罐夠不夠?二十五罐夠不夠?」滿身病苦又洗腎的您,八旬已過,兒孫滿堂,依然如昔時的關顧著家中老小有沒有得吃!有好吃的,還要買足夠的分量,可以帶回去給哪些人享用? 同樣的,「這鳳梨冰誠好食(Tsinn hó-tsiaáh),咱買三十枝轉來或大家吃。」您,舉凡吃用所在,想到的,所做的,讓總不能善體親心的不孝女兒我,愧疚中所能詮釋的,就是您,滿懷的「母愛彰顯」! 人生最後一次,我們再次的來到南州糖廠,牽扶著拄著拐杖的您,在那賣著屏東內埔所產的可可粉「哈薩克」攤商處的小葉欖仁林蔭道上,攤商在兩旁擺設了好幾面玩具鼓,還有著木頭所做的鼓槌,醫師叮囑,已將是「日暮西山,燭火殘熄」的您,當下見著那玩具鼓面,您暗黑氣色的容顏上,霎時間開出了一朵朝陽花歡燦般的喜悅著,您,該是觸景憶記起,在鄉下老家時,還能騎著摩托車到老人會參加打鼓團活動時的美好日常吧;我,就近拿了把攤商的椅子讓你坐下「童玩一番」,您,敲敲玩具鼓面,又雙手高舉著鼓槌木棍,作勢一派「青春鼓嬤」的架式;展現出的,就如您悲苦人生中靈魂所不屈的堅執:「愛活或足『青春』」! 而今,再次踽踽獨行在南州糖廠的我,小火車乘載遊客的光景,早早已然停駛而不復得見;小葉欖仁林蔭道旁那幾面玩具鼓,攤商早已將之撤除,也蹤影杳然了;109年9月24日清晨6點5分,「星球置換移居」的您,我,已然不復得見您的身形影貌,不復聽聞您的音聲話語,今生此世,也不再有因我天生塌鼻對我乳名「阿醜(ah bái)」的喚喊聲影可得見聽!我,依仍是在「哈薩克」買了包五百元不加糖的原味可可粉;我,依然是在糖廠的冰品部買了根鳳梨冰棒;我,依然是,在糖廠冰店前養著錦鯉魚的池塘邊,那棵那時您所坐過的樹蔭下,慢慢,慢慢,慢慢的,不捨,不捨,不捨的,舔食著,您,最為愛賞的鳳梨冰棒。 「你愛嘎阿母ㄟ故事寫出來(Lí ài k a-bú ê kòo-sū siá-tshut li)」,阿母,阿醜(ah bái)沒有忘記;更沒有忘記您的生命精神信念,「愛活或足『青春』!」可是,阿醜更真真想知道的是,「星球置換移居」後的您,現在,仍是個「青春鼓嬤」嗎?還是,已經是個揮舞著鼓棒的,快三歲的,生氣昂揚的男娃兒?或者,依然是個,有雙深黑瞳眼,「查埔人個性(Tsa-poo-láng kò-sìng)、毋認輸( jn-su)」,縱使淚流滿臉依仍要唇角上揚著執倔笑意的,盎然生氣的,女娃兒? 阿母,在那星球新生起始的您,快三年來,一切,可都喜樂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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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渺光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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