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漂鳥

■Ning 整理老書櫃,發現了一張泛黃相片和一份舊報紙,憶起那時候很流行這樣的戳記「勿忘影中人」相片背後留言,當然還有影歌星丰姿的剪報。   之一、歸鄉 時間流逝縫指間,轉眼之間,侄子已經上大學了。 他最近參加新農業運動漂鳥計畫宿營,拍了一張小牛依偎老牛吃草的美照回來,並如獲至寶地傳給了我,說要我好好琢磨,此時,他竟又神回說,農村的寧謐場景,是一處養身修心的寶地,我迫不及待想投入祂的懷抱。 哈哈!是呀!可想而知,看你拍攝這幀相片的樣態是何等超然、興奮。 是呵!你多年輕!日子即將多彩美哩! 我這麼打趣說著他,尤其傾聽侄子侃侃而談,那種眼神一定充滿期待且又奢望等我溫馨暨善良的最美回饋才是吧!而我也願意這樣做。 他並且拷貝一份珍貴史料,說要供我研讀,資料備妥齊全,附加說明鉅細靡遺,看來侄子是有心的,如此認真傳神,一點也不含糊態度,著實叫人拱手作揖肅然起敬致上崇高心意。 興起我細細思量,這豐碩的一頁,頓時讓四周充滿驚嘆,溢滿青春泉湧出。 這也太曼妙啦!也太優越、神奇了,我內心不自覺要按個千萬個讚。這方,彷彿能聽到侄子說話時還略帶一絲戲謔的表情,然後對著我露出絲絲玄機,接著又竊喜了幾句,宛如吐露如詩一般底情愫,字字溫暖底蘊滿豐富情感,正隨著青春陽光照看。 見你青澀的模樣/棲息于空幽山谷蕩迴/怎知酣眠百日/竟也會長成/一片項鍊綴成/掛滿金色輝煌的珍珠詩意盎然,豐富底人生絮語如喃、如飄,墜於時光中搖擺,我望向眼前揮舞著手足,我期待彼時收穫的美好一刻安然抵達。 此情此景,容我再欣賞珍貴史料所附錄的這幅–台灣島嶼–初生之犢之畫,的確是巧奪天工,瞬間,融化了季節冰固的心,也暖烘起我昔日凋零情復燃。 如果你願意,其實家裡,還有一甲多地等你回來築夢、種植春之樂。 看侄子堅信、陶醉的鼎沸情愫,我默許著,彷彿我也不自覺墜入那充滿驚嘆的漂鳥之旅,期盼著那日早早蒞臨……   之二、相依 隔壁鄰居小武跑來我家借報紙,我哈哈笑了兩聲,我知道他是個電影迷,便指著報紙電影海報的DM,對他說,我就是知道你會來。當然,你要抄寫在周記的心得欄裡,也是很棒的,因為批改的老師讀完也會眼睛一亮囉! 思想起,那是一首記憶中的老歌,旋律柔順,不斷地在耳邊圍繞,儼然如遠遠處就可聽見噹!噹!車鈴響聲傳來一樣,那是郵差的戳記……這些年,這些日子,每天高興、歡樂迎接每一天,日子平靜過去,也挺好。 人生的課題多的是,隨意挑選幾個,練就一身樂活本事,活出精彩更重要。 共棲解構了將就還是講究與日子過了就好的疑慮;居家透過減脂大作戰與大掃除的過程,提升了生活品質;廚藝也可藉由總燴火鍋、什錦餃子和蔬果汁精緻的完成,暖胃一下;義氣不在於分數高低,端賴取決于自己,另一種正義感清描淡寫人性光輝的端倪。 囈語流露呵!一種難得地灑脫,回饋之間,轉眼間,便讓日子飛吧! 床邊,記憶在夜裡悸動、滋升,團團釋疑,糾結拼圖,卻不知該從何處拼起才好?偶爾,練習一下調整觸動的心,於是開始數著綿羊,一隻、又一隻、百隻、千隻…但就是不一樣,總覺得心裏頭真的是少了些什麼? 總是這樣告訴自己,攸關熟悉的陌生,不會是長久的溫存,卻是一種互相傾訴的情愫正發酵、醞釀中……窗前,眺望一直等著天亮,也是上心、愉悅的經驗。 時間啊!吞沒了舊日記憶,聚合離散,緣起緣滅,人生變化快速……是否,歲月真的會讓人的情感凍結,並且慢慢融化掉醇度而失真;是否,日子停歇在真假之間,好像正要鑒賞古董,練習鑑別度也是必須的先修功課;彷彿不自主地是否是否,正抄襲昨天的你我年輕時的對話。 綠衣天使,嗶!嗶!車鈴響聲傳來,捎來一封隔壁鄰居小武從遠方寄來一張昔日「中華日報」剪報。 思想起,那是一首記憶中的老歌,雋永不褪色……每讀一回,年輕一日,尤其在這歲月經不起等待的一刻更顯搖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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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七星堆變公園

■邱傑 桃園航空城開發計畫如火如荼進行中,曾是航空城核心區埔心里鄉親長輩安眠之所的七星堆將改建成園區公園,這座充滿歷史感和許多故事的百年墓園將從此消失。 七星堆看來有如一個亂葬崗,許多故事中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一度被封為「反共義士」的前中共伊利-28型轟炸機飛行員廉保生先生。廉保生先生和另兩位中共飛行員一同駕機出任務,兩位同僚將飛機飛來桃園空軍機場投誠,廉先生於飛機落地後在座艙上舉槍自盡,當時的時空背景下我方政府隱藏了這一部份的事實而以反共義士稱之,但他座落於七星堆的墳墓卻極其草率簡陋,數十年幾乎都無人祭掃。我是因為家族中先祖父、弟弟及弟妹都葬在七星堆,去為他們掃墓時被遠遠一株開滿小紫花的苦楝樹所吸引,發現了樹下這座孤墳墓碑上的大名。這教我瞬間想起荒塚中埋著一位寧死不屈的英魂,心中真是五味雜陳。 但我還是真心敬佩他的,因而肅立墓前合掌一拜,祝福先生有朝一日得以回復真相與名譽,並得回歸故里。此後年年前來掃墓總不忘繞過去合掌致敬,直到後來兩岸情事緩合,我終於也看到廉先生的遺骨得以被迎回家鄉了。 除了廉先生之墓,我還記憶殊深的是一戶榮姓人家,他們原來住在埔心小街上,印象中男主人年紀很高,生有多位女兒,其中一位大約與我年紀不相上下,一家人行事低調,當時我的年紀還小,因而未和他們一家有所交往。 後來女主人久病而逝,埋葬在七星堆靠近一座埤塘的位置,榮老先生率全家人在墓旁搭築了簡單的棚屋於此守墓。那是我第一次聽說有守墓的習俗並且親自遇上了,這讓我十分感動,在那個棚屋裡沒水沒電,說不定連起碼的遮風避雨都做不到,若非家人感情至深,日夜居住於此真是不容易做到之事。 我形容這座公墓有如亂葬崗並不為過,葬區完全沒有規劃,墳塚橫七豎八重重疊疊,許多都是後葬者直接葬於先葬者墳塚之上,有些先葬者因為「撿金」習俗時間一到便由家屬開棺清理遺骨裝入骨罈另行擇地安置,腐爛的棺木、殘破未腐的衣物遺留原處,形成到處坑穴,加上雜草雜樹叢生,完全是路跡難辨。我們一年只去一次,掃墓時雖奮力砍樹剪草,第二年再來往往還是找不到先人墳墓的位置。白天來已覺淒涼可怖,真難以想像榮家一家大小住在黑漆漆的棚屋中是如何度過每一個漫漫長夜? 守墓習俗聽說是守住墓旁一個月,或是七七四十九天,或是三個月、一百天,但是榮家人一住竟是許多年,我們年年去為先人掃墓,看到他們年年守著墳墓和棚屋,棚屋外觀略有改變,不外是多了一塊兩塊合板、鐵皮,或是加了一小道竹籬,但位置沒有變。這樣的遠遠眺望一眼,仿佛也成了我掃墓的某種儀式,我是帶著尊敬心的。一直到後來我奔忙於職場,掃墓匆忙,漸漸忘了他們一家,再想起,那棚屋已經消失,他們終於搬走了。 七星堆之由來不可考,大致上它是埔心里地勢較高的一個荒偏所在,它毗鄰著一座大型灌溉水池,過了水池和公路不遠就正對上桃園空軍基地的跑道,因此每天軍機操演隆隆聲響不絕。在民間習於土葬的年代,公營殯葬未興,偏鄉人民也別無選擇,七星堆成了埔心里及附近村里的先人歸宿之所在。地方上多少名人先哲一一安葬於此,走進墓區,常常可見傳說中人物大名靜靜出現在一壠壠黃土之前的石碑上。風華榮辱,盡在於此了。 在我年幼時好奇心重,掃墓時還曾在墓區四處走逛,我看到大約墓區中央位置立著一個石柱,上頭刻有日治時代街庄及地段、編號的公墓標示,可見這是一座官定公墓無疑。而在石柱鄰近處則有一座我家的家族墓塚,建得頗具規模,上頭鑲有許多彩磁為飾。彩磁圖案包括花卉、瓜果、祥獸等,顏色鮮麗,圖像靈活,甚是考究。每逢清明,一整個大家族人丁群聚於此,光是三牲祭品就有好幾組,祭拜時依例祭酒、獻茶、燒金紙、鳴炮,往往平時冷清清的墓區此時這裡一群那裡一群都是掃墓人,燒紙錢而白煙縷縷,放鞭炮而炮聲此起彼落,每當一處鞭炮聲響,代表祭拜就要告一段落,附近兒童便蜂湧而來,祭掃者依例隨意詢問幾個簡單問題,答對了便散發零錢銅板,或是賞以一塊草仔粿、或一個雞蛋,一根香蕉,人人有賞。有些孩童會報以一句兩句吉祥話,有些靦腆的連一句謝謝都不好意思說出口,這樣的打賞俗稱猜墓粿,後來漸漸消失了。 從石柱上標幟的年代推算,七星堆官定公墓約已一百三十年以上,我不知道日治時期公墓管理情形,自我懂事之後年年前往七星堆,舉目只見蕪雜無章、叢草沒膝,只能以毫無管理四個字來形容。 一、二十年來,七星堆新葬者漸少,遷出者日多,主要原因是已有相對整潔而收費合宜的公辦公墓及靈骨塔可供選擇使用,清明時節來七星堆掃墓者已少。航空城準備利用它並結合大水池來建公園,倒也是一個不錯的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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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渺光之律

丁口俳句 月落 頭等病房的點滴架 水管破裂的路面 春雷 老婦人的菜籃車 騎樓 罕見書籍的館藏 春日 婚紗照的準新娘 福爾摩沙櫻 貼上里民活動的鄰長 春分 愛心圖形的蛋包飯 野餐 放下柵欄的平交道 風鈴木 天際盤旋的空拍機 春光 國際編碼的新書 春 返鄉慶祝的宴席 黃魚 (華文俳句社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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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綽約新妝玉有輝

■彭仕凡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沒有注意到它。 公寓即將拆遷,四周已是冷清一片。車棚上都堆積著不少塵土和落葉,更別提角落裡的玉蘭了,連野貓都很少從它的身上路過。 依稀的印象裡,玉蘭樹乾巴巴的,枝上沒有一點綠意,像大病一場的人,不僅面無血色,而且頭禿了很多。更具體的樣子,我記不清了——它或許只值得偶然的一瞥。 一個月前,春寒料峭,世界和煙囪裡吐出的廢氣顯出同樣的顏色。春天應該是堵在路上了吧,新綠想要在城市的縫隙裡鑽出,還要再吹上幾遍春風,我暗自想著。但在某個早晨,推開窗戶時,我看見了破舊的車棚後,那株本該憔悴、柔弱的玉蘭。 或者說,我的目光被它強行捕捉了。它煥然一新,像是中了彩票的流浪漢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枝頭掛出一個個深綠色的花苞,顯出富有的樣子。花苞像大號子彈,也像是碩大的種子,高昂著朝向天空。那緊繃的外殼讓人忍不住地相信,花朵早已蓄勢待發,只等時機一到,就衝破一切束縛,盡情舒展,盡情綻放。 白蘭沒有等多久,或許春天本就不會等多久。昨日下午,天空像灰色的抹布,擰下淅淅瀝瀝的雨水。我匆匆地往家趕去,路過車棚時,瞥了眼玉蘭,卻見不少花苞上已聚攏著尖尖、嫩嫩的花瓣,它們爭相探出了頭,似是初生的生命張望著這個世界。縱使烏雲密佈,泥汙溢流,它們的眼仍是亮晶晶的,充滿喜悅。有些花瓣早已展開,舞者般彎出優美的弧度。明明是陰雨天,但那倒卵形的花瓣卻好像籠罩在一層清澈而明亮的光輝中。難怪有古詩贊道:「點破銀花玉雪香」,它們素淨朝天,純潔美好,讓雨點都捨不得砸落,而是滴在花上,如若少女垂淚。 雨更大了些,但並沒有使玉蘭變得狼狽。儘管有些搖搖晃晃,但玉蘭花並不畏懼,始終朝向天空,始終不肯閉合。柔軟的花瓣中仿佛藏著極堅韌的力量——那應當是衝破花苞的殼時留下的餘力,讓它們像是一隻只迎雨而上的飛鳥,有著叫破雨雲的氣魄。此時,再晦暗的環境,再鬼哭狼嚎的長風,都無法遮掩它的亮眼,它的明豔,它的高貴。 玉蘭在雨中安穩不動,而我在它的下方心神搖曳。站了一會,往家走去,離了很遠後,再回頭看,仍能看見那一樹潔白,在乘風破浪,在所向披靡,在熠熠生輝。 到家後,躺在床上刷微信,恰好看到一則關於白玉蘭的推文,裡面配有文徵明的《玉蘭圖》。文中介紹,文徵明少時較為木訥、愚鈍,並不出名,但他用一生鑽研書畫藝術,即使在耄耋之年,也不斷練習,嚴格要求自己,終成大家,與唐伯虎齊名,位列明朝四大才子之一。我突然想到,他不也是一樹盛放的玉蘭花嗎? 車棚外的這株玉蘭,在無人問津的地方默默生長,積蓄力量,最終用華麗的花開驚豔了曾經不屑一顧的眼眸。為了開花,它可以忍受春寒,忍受雨水的沖刷,忍受惡劣的環境和多舛的命途。它知道,開花才是最終的勝利,玉雪生香的時候,那點點晶瑩,是雨水的祝賀,也是欣喜的淚。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者,是白玉蘭,是文徵明,也當是我自己。 今天午後,晴空萬里,我走近玉蘭,駐足觀賞。它灼灼如月華,在微風輕拂下,花瓣搖動如泉水,看不出它曾受過冷落,也看不出它曾歷經風雨,儼然是文徵明筆下的「綽約新妝玉有輝,素娥千隊雪成圍」,那份光輝,穿越千年,讓我的靈魂也泛起如玉的光芒。 「強者從不抱怨大環境」,這是一句網路流行語,它和玉蘭的氣質本是天壤之別,此刻卻牢牢地佔據我的腦海。我想,這株玉蘭,就是我未來想要長成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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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美麗的故事要有圓滿的結局

■張小可 八年前,缺雨嚴重,一度懷疑人生,讀大學時,更曾經因為台北缺水嚴重,大熱天還專程跑上陽明山,到大澡堂洗溫泉澡,那真是一段刻骨銘心的往事。 這些天,陣陣梅雨下著沒停,大家都樂了。除了可以解決水庫燃眉之急的飢渴外,限定水所帶來的不便也可稍鬆些,曾經抱怨的下雨心態,何時都轉向了。大家不約而同地都是盼望老天趕快下雨吧!而且是愈大愈好,趕緊把水庫給塞滿吧! 話說以前種種對下雨天的怨懟,諸如外出不便、困擾,甚至紛紛攘攘的埋怨等等情愫,何時都已不存在了。這種現象多麼奇妙啊!彷彿心靈的紓困卻就因為這樣便起了微妙的變化,活生生的浮繪出一張應景的眾生圖畫。 客廳中,我凝聽窗外隆隆下雨聲,便從放置影視匣中取出一片DVD《千里走單騎》,下雨天看影片是一件愜意的事情。 本片導演張藝謀藉由中、日兩對父子之間錯綜複雜的情感,平凡中見偉大的片子,傳達出親情無價的真義。高倉健∕Ken Takakura,把一個拙於言辭卻又滿懷愧疚的父親詮釋的絲絲入扣。影片敘述一位漁夫的日本父親高田剛一(高倉健∕Ken Takakura),長久以來與兒子的關係緊繃,互不往來,直到有天接到媳婦從東京來的電話,才知道兒子罹患癌症,但即使病危,兒子還是拒見父親,媳婦不忍見高田傷心,將丈夫遠赴中國雲南拍攝儺戲的錄影帶交給公公,希望他能透過這些片段重新認識自己的兒子。當高田看完了錄影帶內容之後,發現是兒子與一位儺戲演員李加民相約,要拍他唱「千里走單騎」的戲碼。高田雖然不明白兒子為何心醉地方戲曲,還是決定前往雲南,堅持要完成兒子的心願。 就這樣子,高田拎起攝影機和簡單行李起程前往雲南,交通的困頓還不是最煩憂的,卻因文化差異和語言障礙讓高田的雲南之旅顯得困難重重,而且拍攝的過程更是頻頻遭受阻撓,在這種種的不順利狀況下,反而讓高田漸漸了解,原來躲在地方戲劇的背後的兒子,其實有顆痛苦又孤單的心。 終於,一線生機乍現之際,當這位日本的漁夫父親高田好不容易要開始拍攝之時,故事中卻有了讓人失望的插曲發生了,原來:就是那位儺戲演員李加民因從未見過自己的私生子揚揚,終日被人取笑,因為跟人打架而入獄了。面對要在獄中唱〈千里走單騎〉終因思子心切不能自己,演唱之際,摘下面具淚流滿面,根本無法演唱,當然更遑論順利拍攝了。 此時此刻,高田為了完成拍攝任務,決定再前往偏遠山區找到李加民私生子揚揚,並希望能帶著他一起來探視李加民。高田雖然費盡千辛萬苦,總算也找著了揚揚,但又因為揚揚不願見父親而離開家鄉的決定,高田選擇了尊重小小年紀的揚揚,一個人獨自黯然離開小村。 高田回到監獄之後,經由電視畫面播出他入深山探望揚揚的相片,全場獄中服刑的罪犯們,無不留下共鳴的眼淚,人人思想起牆外世界的親人。 李加民感動之餘,也決定要在獄中唱〈千里走單騎〉供高田拍攝。但此時高田從其媳婦電話告知,兒子已經辭世。因此高田表白,就純粹看李加民演唱,而不作任何拍攝動作。 攝影出身的張藝謀,最拿手的不是武俠大片,而是這種感性質樸的題材,父子間破碎的親情,穿插迷人的地方戲曲、純樸可愛的鄉下村民,無可奈何的文化差異和語言障礙,以蒼茫荒涼的雲南高原為背景,人與人之間無需共通言語的真情流露,是真正成功的地方。 無懈可擊的攝影取景和道地地方戲曲的配樂,都讓這部小品更具魅力。表達方式都非常自然,真情流露,有震憾人心的力量。 客廳中,眼前螢幕出現了影片最後的樂曲,音符懸宕週遭!我凝聽窗外仍然隆隆下雨聲,想起了衣服不會那麼快乾,還有出門買個東西,撐傘還會濺濕褲子,急馳而來的車子讓人閃躲不易的窘境,頭疼的、不悅的下雨天嘮叨囈語,眾生相此時此刻,竟然鑲嵌進入「Enemy, My Friend ?」與「寬恕?」情節中,讓我不能自己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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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天橋

劉又瑋 十一歲那年,父親經商失敗破產後,與母親帶著三個年幼的孩子到台北尋找出路,她和二妹卻被留在了父親的鄉下老家,一個她陌生的所在,即使年邁的祖父就住在隔壁。 父親的三個兄弟與妻小分佔四合院的各個廂房,但自私而淡漠的他們都不顧護老父了,更遑論弟兄的兩個幼女。在那數月裡,她常感憂惶不安,如被棄孤女,無依無恃。 隔年,父母在台北初初安頓了些,將她和二妹接來團聚,一家七口賃居於一個窄小的房子。而之前那如風中飛蓬的飄零之感,卻已在心中生了根,盤踞如幽魂。   父親落得一無所有,偏偏有五個孩子得養,壯志難酬、命運多舛、憂思難解的他,總是發脾氣。母親的韌性雖堅強,但也時感不濟,常與父親因爭執而落淚。 如此的家庭氛圍,使得她的飄零之感,轉而化成墜往地獄的悲視。她常思量著種種結束這悲哀人生的方法。然而年少的她著實缺乏想像力,無從知曉多種便利的自我了結之道。雖亦聽過割腕,但那種死法忒也痛苦緩慢,一點都不乾脆。每天走路上學從底下經過的天橋,某日提供了她靈感。從天橋上躍下,多麼簡單俐落的結束啊!那一躍,將可終結飄蓬的輕忽無著,從而成為一顆大石。一顆有重量的石頭,擲地有聲。然後,結束。 從此之後,那座天橋於她彷彿有了生命,與她對視並對話著,兩者甚而擁有了某種神祕的連結。她經常想像著從天橋躍下的感覺。首先,她會感覺到風的吹掠。然後,風將承載不住她的重量,於是她將破風而墜。爾後,她便成為風,在墬地的那一瞬間,馭空而去。   在父母日常爭吵,父親斥罵、母親啜泣的喧囂中,她凝聽著天橋的召喚。在青春將至未至的無所依從中,她感受著天橋的惑力。她日日想著,總有一天,她要爬上天橋,往下一躍,終結這一切生命中難以承受的重量。   那天,她與年幼的弟弟爭吵,父親心向著家中唯一的獨子和屘囝,對她怒斥一聲「破格!」,便挽起幼子進全家共用的房間去。她一個人在客廳兼廚房的外房中,委屈和眼淚俱如泉湧,起身便往外奔去。 她往不遠處的天橋奔去,淚水如旱後的大雨,澆灌著她倏忽茁長如春草的決心。待她在天橋頂站定,從未真正演練過的跳躍,卻令她猶疑了。 父親雖常發怒,母親總處憂懷,弟妹們與她擁攘地共分逼仄的生活空間。然而,在生活不那麼艱難時,他們也常有相愛相親的時分。她想,若從天橋一躍,該會讓他們的心多麼破碎泣血? 她在天橋上僵立了彷彿幾番日月消長那麼久遠,盛夏夜晚的凝重空氣,突然清風徐起,吹涼了她的熱汗與熱淚。她的身軀漸感沁涼,凍封的心卻微微發起暖來。於是她起步往家的方向而去。家門未至,卻見路燈下,父母與弟妹們正焦急地在四處張望,想必是正探尋著她的身影。 此後,她的青春歲月雖仍慘淡,但隨著家中景況漸趨好轉,天橋於心中的磁力減弱了些,雖念頭仍偶如叢林中不期然躍出的小獸,撞得她頭昏胸熱。每當她走過一座天橋,在那突破重力的短暫時空中,天橋,總如人間與幽冥的界線,讓她一陣哆嗦,彷彿必須勉力抗拒的誘惑正向她招手。   那日,她和在大學社團初識的他,第一次單獨出行。當他們一起走上過街的天橋,在高聳的橋上,她站定,轉頭凝望身邊憨笑地跟著停步的他,頓時決定義無反顧縱身一躍!她渴望著,縱身躍下愛情的試煉場。天橋,從此於她擁有了別樣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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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因果獨奏 劍士的戀人背面

葉雨南 情書被砍成一顆愛心,荊世捧著,愛過他的人或她愛的人都已是碎屑的乾脆,一個三十壁歲的劍士,壁歲是這個國度滿三十歲的劍士都會冠上的名號,意思是矜持且不被年紀輪轉。荊世頭頂無髮,心裡卻萬髮如長滿大王花的長巷,他家鄉的後院,有種兩朵大王花,但那大王花不臭,反而有野薑花那種一時慢一時快的香氣,家母曾用大王花料理,他們一家曾抱怨:「這大王花啊!長得醜、卻龐然得像那些權貴的自尊。」有時嚥大王花嫩雞、有時大王花瓣煮西瓜湯,他們家鄉產西瓜,父親也是西瓜農,當西瓜滯銷,父親看他整日閒閒如水就會說:「荊世啊!你不是想當劍士,我們家西瓜多到擋住夢境了,你就每天拿十顆西瓜來練劍吧!」 西瓜沉重,水分相連著、似水果中的沙漏,當時荊世雖閒閒如水,但他的心室卻有一名女劍士的劍痕。他的劍不輕,最尖銳之處是羊水晶,羊水晶是這個國度歷屆國王傳下來的,劍握柄是撕半情書黏著的菱形,他常常收到情書,鄰國女劍士因仰賴他對劍術、對世界觀的虔誠、還有因他曾拯救過一封像颱風雨竄起的信。 荊世起身一躍,頭頂撞了一下鬆軟地面,右腿一輕踢,夾在腋窩的劍,生出多個曾在情書裡出現的字跡,那些字彷彿玫瑰的刺添加了羊水晶的衝擊,光線反射著西瓜,劍慢慢瓜分那似水果中的沙漏的扭曲,一個西瓜接著一個西瓜並沒有同時倒下,是最中間的西瓜被斬了一個愛字,左右兩旁的西瓜才慢慢分離了愛過的那些空虛。 「是第幾個人死了?」 「第二十個人吧!」 「死法都不同?」 「有的是被情書刺中心臟、有的是被毒西瓜砸到窒息身亡、有的是因為臉上被太陽照射而當場死亡,最嚴重的是被敵方咳死的。」 「那我們的下一步呢?荊世」 「鮭,你不覺得鄰國與我國各個都是劍士,卻沒半個人因劍術身亡是多滑稽的事情嗎?」 「這我倒是不覺得,你忘了嗎?國王就要執行廢劍制度了,沒有劍的劍士能有怎麼樣的術法呢?」 「我知道,就是明日,我們兩人僅有的劍,也都會被國度回收焚燒。」 「等一下情書或是毒西瓜靠近時,我教你一個方法反擊。」 荊世更小時不喜愛舞劍,只喜歡站著,站著想像自己站著就是一把劍。 他們的國度曾有一個女劍士柔達尹,雖是劍士卻從沒攜帶半把劍,她是個瘖啞人士,傳說有人聽過她在山頂和一個男劍士告白:「我無劍,但我的劍都在你心裡綻放。」那名男劍士因過度驚訝而跌落山谷而死去,彷彿已不是荒謬甚至有了像寓言的展示情況。 在荊世十歲的時候,他在一個暴雨的夜晚,一朵大王花的面前,聽見非常輕、又帶點頓挫的禱告聲:「會有愛嗎?世界,還是說,我應該更虔誠的希望,和平代替一切的劍術或功利建樹。」荊世想著:「原來傳說是真的,她真的在說話。」當荊世想要靠近柔達尹時,她的樣貌突然變得模糊,彷彿戰爭結束時收拾殘局的整體樣貌。柔達尹一說話,身體就會模糊、朦朧,有時心跳還會暫時停止,因此她出生到現在盡量能不說詞就不詞、能不用句就不用句。時間久了,國度裡的劍士就開始謠傳她是個瘖啞人士。 「鮭,等一下你去多收集一些碎石頭,敵人看到你的時候,你就把那些碎石頭丟向我,最好是先往我的額頭扔擲,然後再從你收集裡的碎石裡,找塊比較沉重的碎石頭,丟向我劍尖銳之處的羊水晶,丟到羊水晶裂開腐爛為止。」 「就只有這樣?你還是老樣子呢!這麼像柔達尹。」 「達尹嗎?一個沒有背面的我愛過的人,或許她根本沒有死去。」 五十幾個劍士向他們兩襲來,荊世遭受鮭碎石頭不斷地扔擲,敵人突停頓一下,他躍起身軀像柔達尹當時擁抱他的速度,迎頭撞擊,且從腋下取出僅有的劍,像戀愛時會不小心說出的叮嚀那樣用力地切剖在敵人的肩、敵人的心臟,就是不切剖敵人的背面。 「空虛了。話說,達尹最後一次跟我見面時她說:「劍士其實不需要劍,劍士的背面是月亮的背面,我們雖相戀,但我們遲早會夢到離別。」 「我昨天有看到達尹喔!」 「在那一封情書裡對吧?」 「鮭,你也是老樣子呢!所以重覆一些你覺得好玩的笑話。」 國王因國度長期乾旱,身體衰弱不濟,鄰國的刺客派傭兵來伺候,那傭兵是個瘖啞人士,荊世一聽聞馬上警覺跟國王說:「請國王派我去和那傭兵一談吧!」 傭兵無髮,戴著面具,她並沒有隨身攜帶劍,而是攜帶一封信,荊世赴約這晚,地面上全部都是死去的蝴蝶:「這是妳的傑作吧?柔達湄,妳怎麼不跟妳姐姐學習,心的劍術呢!」她大笑:「姐姐的愚蠢?我幹麻效仿呢!」 荊世再度躍起用最尖銳的表情,咬傷柔達湄的背影。 眼前的大王花變得非常的惡臭,彷彿想蒙蔽一切戰爭。 荊世拿出一支筆在鬆軟的土地上寫下:「雖我無劍,但我的諾言、我的虔誠,可比地牛翻身還光明而足以維護回憶我們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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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水丰尚書/表揚一隻米格魯

■秀實 四月中旬自高雄小港國際機場入境,自助檢查證件後,便走往二號行李輸送帶,一隻米格魯在關員帶領下,繞著我的拉桿箱,不肯離去。關員禮貌地問我:「箱子裏有甚麼食物嗎?」 這個拉桿箱是我行旅時的隨身物,鋁質,二十吋,堅固而密封性特佳。它曾盛載三十餘本詩集,從火車站月臺的梯級斜坡滑下,著地時發出轟然巨響,卻絲毫不鬆脫變形。我把昨晚遺下的一根香蕉放在箱子裏,用膠袋盛著。誰料還是給米格魯找出來。這真是神奇。 狗的嗅覺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譬如在五噸水中加入一匙的醋,人是完全沒法察覺的,但狗卻能分辨出來。動物學家說,狗的嗅覺細胞是人類的四十倍,但其嗅覺能力可達人類的百萬倍。可見人類的官能絕不能與動物相提並論。如果你的女朋友有養狗,你便可由狗的反應中知道她的情緒。她生氣你的不夠主動、或愉悅你的悉心照顧,狗都可以藉由腎上腺素的激增通過汗液散發出來的氣味而察覺出,從而作出不同的反應。 這隻訓練有素的米格魯,能嗅出五百米以外、辨別十萬種以上的氣味。水果不能進口,關員說要替我處理掉。這根夏威夷蕉還是蠻新鮮的,成熟度恰恰好,晶瑩的黃已把青綠迫退在頭尾尖端上。今晚我的飯後水果沒了,而米格魯立下汗馬功勞,蹲坐地上,關員把一份口糧放進牠口裏。牠咀嚼著,瞅著我,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機場天花懸掛著白燦燦的燈火,善惡之後果已昭然可判。米格魯繞著我行李不肯離開,因為內藏違禁食物。設若是毒品,我猜想反應會有所不同,說不定會朝著我狂吼,那時關員可能會撲上來,先把我雙肩按著,說:「現在懷疑你攜帶違禁物品,請隨我到搜查室去。」然後把我所有的物件徹底翻查一遍。 我表揚這隻優秀的米格魯。牠英文名Beagle,別名獵兔犬。黃、黑、白三色相間,垂耳,為高雄國際航空港檢疫偵測犬。牠盡責、親和、形象良好,沒有的漫畫版史努比(Snoopy)貪玩貪吃的陋習。 米格魯背後是海關訓練員。這些職業的人與動物,其關係與家裏的寵物不同,相互間特別的忠誠不欺,並且自有其一套成熟的「語言」系統。特定的訓練員與他的米格魯日夜相伴,共同生活,同樣榮譽有加。唐詩中「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人與狗的相依,常超越世俗之濫交,所謂「獨行唯犬隨」,狗是人類的忠實伴侶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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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梁 伯

■紫蘇 呼嘯的東北季風是一首無言的哀歌,路邊行道樹光禿的枝椏伸向天際,彷彿想要緊緊抓住,留下些什麼,陰霾的天空下著綿密的冬雨為逝者滴下串串的淚珠。 靜謐的鄉間道路,筆直地通向遠方,空蕩地看不見一個行人,零星的車子疾駛而過,只留下排氣管的一縷輕煙。兩輛車一前一後,像似母與子緊緊相隨,在後的小客車始終與前面的廂型車保持安全距離,彼此無聲而有節奏的輾過光滑黝黑的柏油路面。 沒有懸掛遺照的廂型車載著一具孤零零的棕色棺木,亦步亦趨的小客車上坐了兩個上了年紀的男子與兩個年輕的女子,他們靜靜地看著窗外,滿臉的疲憊,連哈欠聲都怕驚動了彼此。四個送行者彼此並非親戚,與逝者也無任何的血緣關係。送葬的隊伍簡樸而莊重,不見傳統殯葬喧囂的鑼鼓、鐃鈸、嗩吶,更不用說孝女白琴、花籃、花圈的排場,這是一場極簡風的葬禮。 接到榮家的電話,簡單地告知梁伯在睡夢中離世了,缺乏溫度的言語,並沒有再透露更多的細節,張伯後來轉告父親,兩人便很有默契地攬下了這檔身後事。張伯的女兒是梁伯的義女,理當送他最後一程,而另一個義女因搬離村子多年,得知消息後反應冷淡,我便在父親的要求下給張姐做伴,週日天才濛濛亮,冬日的寒氣未散,睡眼惺忪的四個人就坐上租來的小客車,一路直驅台南。 位於郊區的榮家,環境清幽,四周花木扶疏,是個安享天年的好地方。我們被引導到園區一個僻靜的角落,不顯眼的老舊平房矗立眼前,一個佝僂跛腳的老先生從裡面緩緩走出,他告訴我們,因冷藏設備不佳,梁伯的屍體已出現屍斑,請我們親自進去請梁伯出來,張伯和父親便示意我陪張姐進去。 聽到「屍斑」兩字,頓時一陣噁心從胃中湧出,懼怕讓我想要拒絕,理智卻催促著雙腳向前,才踏進去,便看見右手邊推車上一位剛離世的榮民伯伯,臉部蓋著一塊手絹大小的白布,蜷曲的手腳似乎在做死前的最後掙扎。 和張姐移步到冰櫃前,我渾身不住地顫抖,心臟在胸腔間怦怦狂跳,害怕地連眼睛都不敢張開,耳邊主事的老人口中念念有詞,突然「匡噹!」一聲,門被打開,抽屜才拉出1/3,老人便轉頭說我倆可以先出去了!是老人識透了我內心的恐懼嗎?透過眼角的餘光,梁伯僵硬的下肢穿著榮家的藍條紋睡衣,腳上是破了洞的黑襪。我沒看見梁伯的最後一面,腦海中所留下的仍然是身軀胖嘟嘟,憨笑起來金牙閃閃發光的梁伯。 樸素幽靜的靈堂,從窗戶射進一道微光,梁伯的黑白照被供桌上佈滿塵埃的假花圍繞,渙散的眼神、呆滯的笑容,不是我熟悉的那個梁伯,應該是住進榮家後倉促草率之間拍的。幾個看起來比梁伯年紀還大的榮民,有的拄著手杖,有的坐著輪椅,靜默地走了進來,鞠躬,再無聲地離去,我想他們是否已將「告別」視為日常,還是經歷過離鄉、戰亂、逃難的淬鍊,能把生離死別的情緒隱藏得恰到好處。我們四人排成一列,鞠躬,禮成!靈柩緩緩被抬了出去,七十多歲的人生僅僅用了十分鐘的儀式向世間告別,遁入另一個未知。 路面顛簸,隨著車身的搖晃,清醒的意識逐漸模糊,一個轉彎、急煞,車子停了下來,車上四個人都醒了。隱密的竹林中出現一座磚砌的大灶,下方堆滿柴火,兩個工人迅速把棺木放妥,我們很有默契地雙手合十對著靈柩再次鞠躬,點火的工人不時抬頭看著上方的煙囪,一縷煙霧在空中逐漸擴散,飄向極樂世界。張伯催促著說道:「天色暗得快,我們也該上路了!明天葬儀社會雇個孝子帶梁伯的骨灰回到桃園安厝。」心中想起袁枚在〈祭妹文〉中的心情:「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生平第一次我感同身受。 至我有記憶以來,梁伯就是家中進出的常客,一星期總來個幾次。每個月父親會把軍中配給的香菸給梁伯,他不好意思,總要塞些錢,說是給孩子們加菜!村中僅有的小攤販,夏天刨冰,冬天臭豆腐,我是只嗅其味,未曾親嘗,七個孩子三餐能溫飽就不錯了,怎能肖想去吃這些額外的東西,梁伯知道我們嘴饞,有時拎著一袋剛炸好配著泡菜、酥酥脆脆的臭豆腐,有時帶著我和小妹去吃碗三色冰。禮尚往來,逢年過節,母親包了粽子,蒸了年糕,總叫我騎個腳踏車送去。 印象最深的是除夕,每到過年的前幾天父母總會說:老梁!除夕晚上來吃飯!可是梁伯從未出現在家中的團圓飯桌上。年紀漸長,我會拒絕這一年一次的邀請任務,但最後拗不過父母的執意,明知要白跑一趟,還是希望能打動梁伯。爾後才知道,為了避免觸景生情,梁伯總趁萬家燈火、鞭炮聲不絕於耳時,獨自搭客運到終點站,城裡的商家一一拉下鐵門,只能走到燈火通明的火車站,在月台上一邊吸菸,一邊望著一列列滿載乘客回鄉過年的車廂,直到夜深,才搭末班公車回來,且年年如此! 即使單身一人,也要過個好年。逢年過節,村裡的人習慣搭公車進城裡採買,梁伯與其說是有實際上的需要,不如說是享受在春節歡愉的氛圍中,如果有個小跟班做伴,那就更熱鬧了。某次,在除夕的前一天梁伯帶我到城裡最大的傳統市場,走到雞肉攤前買雞,老闆聽不懂梁伯帶有濃厚鄉音的國語,我終於可以略盡棉薄之力,做起了即席口譯:買半隻雞!老闆回:要收了,買一隻,便宜算啦!我說:只有一人吃,買半隻,這個回答激起了對方的惻隱之心,老闆說給你一隻,拿半隻的錢就好!之後,在我眼前上演的是一個老芋仔手裡拿著一隻雞的錢,一個說著台灣國語的老闆堅持只收半隻雞的錢,兩人互不相讓,年終送暖的行動中化解了彼此的省籍情結。 母親有時會像說故事般說說梁伯的往事,梁伯早退,沒有分配到眷舍,他在村尾,自己親手一磚一瓦的蓋了棟磚造小屋,屋內陳設只有簡單的三樣傢俱:床、木桌、老樟木箱,一堵牆隔了間浴室兼廚房,洗澡用水瓢淋浴,煮飯、炒菜用電爐。和多數的榮民一樣,梁伯在大陸有妻小,戰亂從軍,隨部隊撤退來台,眼看反攻無望,也想成家,曾經與一位本地女子兩情相悅,後來女子腹中有了梁伯的骨肉,卻因女方父母認為梁伯是沒錢的芋仔,被迫帶球嫁給別人。日後,女子曾多次悄悄的帶著孩子來看梁伯,有情人未成眷屬是梁伯終身的遺憾。 梁伯嗜吃美食,此外,就是抽根菸似神仙,村裡其他伯伯賭博、喝酒、飆國罵,梁伯都是不沾鍋。村中的孫媽因先生在一次偵察任務中被擊落,成了俘虜,村中好事者極力撮合梁伯和守活寡的孫媽送作堆,無奈郎有情,妹無意,成家最終還是落了空,梁伯便決定認既是同鄉也是同袍的女兒為義女,儀式一切循古禮,設宴請客,行跪拜大禮,梁伯送上貴重的金飾,這些無非是希望病痛時能有人照顧,晚年有人陪伴,大限之時有人送終吧! 或許是因為沒錢毀了段好姻緣,梁伯是愛國獎券的死忠粉絲,每期都買,幸運之神卻從未降臨,父親會笑他:錢都捐去愛國了!梁伯仍不死心,有買就有機會,總在企盼著下一期的兌獎時刻,而當時的獎券每一期的圖案都不同,配合節慶的又特別精美,我和妹妹視之如珍寶,喜歡向梁伯索討已對過的獎券,貼在剪貼簿上,對不解世事的我倆,沒中獎才是好事一樁呢! 避開了除夕,初一一早頭一個來我家拜年的就是梁伯,每次母親要留他下來吃午餐,他就急著趕回家去等女兒,原來女兒長大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曾經在過年時帶著孩子來給梁伯看,正巧梁伯不在家,這一錯過讓梁伯此後的春節都在癡癡地等,菜市場上買給孫子的玩具依舊靜靜地躺在老樟木箱中。因為親生女兒出嫁時沒能參加送上祝福,村子裡有人嫁女兒,梁伯一律禮到人不到,即使疼愛的義女出閣,也不破例,梁伯堅持的背後,隱藏著一段刻骨的辛酸。 孤家寡人的梁伯,每逢光輝的十月,四處旗海飄揚時,總要像錄音機倒帶一般不厭其煩地向左鄰右舍誇耀,他的侄兒可是個有頭有臉的僑領,國慶大典時將率團從香港來台共襄盛舉,到時候肯定也會來桃園探望他。日復一日,連行憲紀念日都過了,村長把掛在電桿上的國旗一一撤下,我們仍不見大家早已耳熟能詳的那位僑領現身。後來從母親那邊耳聞,梁伯沒有說大話,過去還真有那麼一次姪兒提著大包、小包的來,那幾天梁伯走在村中都有風ㄟ,但也是空前絕後,好久以前的過去式囉! 住在眷村,串門子、聊是非是梁伯的日常,從村頭聊到村尾,家事國事天下事,鄰居們也樂得與他話家常打發時間,一天不見沒什麼,兩天不見還可以,三天都沒出現肯定大事不妙!那天,張伯神色慌張地走進我家,焦急地說已經好幾天沒看到梁伯,跑去他的小屋,大叫、叩門卻都無人回應,從被窗簾遮掩的縫隙中看進去,只見一片漆黑。最後父親叫了鎖匠,門一開,只見梁伯躺在床上發著高燒,昏睡不醒。 最後一次見到梁伯是在台北榮總的病房,他完全不認得我,口中唸唸有詞說著他人聽不懂的言語,現在想來應該是失智吧!醫生建議轉送還有缺額的南部榮家頤養天年,此後,父親和張伯約好固定半年去看看梁伯,聽父親說梁伯住在那裡,適應的不錯,只是這兩個在戰火中和他生死與共的同袍,已經從他的記憶中按下了清除鍵。 我寧願相信「天公疼好人」,梁伯在離世前的這幾年是在自己的世界中悠遊自在,過往一切的傷痛都因失憶沒有留下痕跡,在我腦海中的梁伯仍然是身軀胖嘟嘟,憨笑起來會金光閃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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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六月丁香開

■劉永健 隨著天氣逐漸炎熱,時令也慢慢進入了夏季。夏天是一個熱鬧的季節,校園裡有蟬聲爭鳴,走進野外是鳥聲啁啾,六月盛開的花中有鮮紅似火的鳳凰木,也有耀眼金黃的阿勃勒,但是在它們的身影中,丁香卻總是以不起眼的姿態,但卻濃郁醉人的香氣,佔據了每個人的心頭。 當纖小的丁香花開滿枝頭,才知道原來數量多了也是一種美,當紫色布滿樹梢,大自然中又多了幾分顏色,更增添了幾分冷冽的甜香。一朵朵小小的十字形紫色花朵,或許正是適合夏天這個季節,當南十字星從天空升起,彷彿正在昭告世人夏天真的來了。 在熱鬧而繁華的夏季裡,卻也有人有著淡淡的愁緒,也許是離別,或許是思念,都在這一季中盡情地綻放吧!「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在夏日午後的雨中,學生轉身離開了校園,再次步入學校已經不再是學生的身分,曾有的笑語與讀書聲都將成為回憶,留在來年的夏季慢慢地回味。也可能是在燠熱的夏夜裡,做了後悔一輩子的決定,再見其實代表的是再也不見,只有在午夜夢迴的深夜裡,會想起那些與情人共同的回憶,也許是初見面的驚鴻一瞥,或是長街上無盡的等候,也都將埋藏在自己的心裡,在多年後再次看到盛開的丁香花時,會想起那些曾有的甜蜜。 走在丁香花下,當微風吹過,一陣花瓣雨落下,地上彷彿鋪上了一層淺紫色的地毯,輕輕的踏過去吧!當另一陣風吹起,一切都將渺無痕跡,也許滲入了泥土,化做了泥土,成就下一次的花季。也許隨風揚起,飄上了路人的心房,雖然已經從枝頭落下,卻仍然帶著一股芬芳,訴說著曾經有的豔麗與熱情。花猶如此,人豈無情,曾經經歷過的事情都將成為生命的養分,在另一處開出艷麗的花朵,「殷勤解卻丁香結,縱放繁枝散誕春。」除了愛人,還有親人,也許是久未曾說出口的一句我想你,也可能一轉身就是永別,當年老了再次看到綻放的丁香,才想起年少的任性是如何的傷了別人的心。願在你我的生命中出現的那些愁轉千結,會隨著時令的變遷而打開,在屬於自己的枝頭上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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