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甜廢墟〉詩與坦克

■劉曉頤 俄國攻打烏克蘭已十幾日,全球震撼,打開臉書,常看到詩人圈的朋友或前輩以詩發紓悲憤與憂憫,使我幾乎要以為,大部分的人是同情共感的,是站在雞蛋那方的,是溫熱地與烏克蘭同在的。然而後來發現,那只是一小群人,不同人表現各異,有人加倍盯緊股票,關心戰爭對股市的影響遠甚於受難中的烏克蘭;有人自危不暇,擔心肇發中共武力擊台,盯著新聞節目或廣播;更甚而,有人緊盯節目是覺得這個時期「最好看」,像二三十年前大家愛看立法院打架一樣。 我想起16世紀法國詩人約翰‧鄧恩說,無人是孤島,「別問喪鐘為誰而敲,它是為你而響。」這句話我從二十年前,看過一本書援引,就感動極了。現在,身為詩人,我認為該就詩人身分,就詩與坦克這個主題談些話。雖然自古素有詩的興觀群怨功能之說,可是,當現實那麼殘酷,人又那麼無能為力,詩有何用?它甚至不能阻止一輛坦克。曾經我反對寫受難詩,認為那是就活生生的悲劇來消費,十分諷刺,類似1955年,法蘭克福學派代表者之一阿多諾在《稜鏡》中提出的: 「社會越是成為總體,心靈就越是物化,而心靈擺脫這種物化的努力就越是悖謬,有關厄運的極端意識也有蛻變為空談的危險。文化批判正面臨著文明與野蠻的辯證法的最後階段: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這也是對這樣一種認識的侵蝕:今日寫詩何以是不可能的。絕對的物化曾經把思想進步作為它的一個要素,而現在卻正準備把心靈完全吸收掉。只要批判精神停留在自己滿足的靜觀狀態,它就不能贏得這一挑戰。」 「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自此成為名言。然而,較少人知道的是,後來,阿多諾更正了此說,在《否定的辯證法》中寫:「日復一日的痛苦有權利表達出來,就像一個遭受酷刑的人有權利尖叫一樣。因此,說在奧斯維辛集中營之後你不能再寫詩了,這也許是錯誤的。」這種改變,有人認為是他讀了保羅‧策蘭的詩歌,一如中國詩人、翻譯家王家新所說的,一位「用語言玩命」的詩人(亦有否定者,認為阿多諾此時並未讀過策蘭詩)。詩與美文有甚麼差別?保羅‧策蘭這位飽受迫害,流亡而後投水自盡的決絕詩人,曾在〈子午線〉演說宣稱: 「在『歷史的沉音符』與『文字的長音符——延長號——屬於永恆『之間』,『我標上——我別無選擇——我標上尖音符』。 阿岡本認為,策蘭標上尖音符的日期,正是灰燼的日期。 是的,從來沒有一首詩能阻止一輛坦克的進攻,然而,我輩詩人認為,當詩成為文明的關懷,推廣詩教,日後將會阻止更多的坦克。愛爾蘭詩人謝爾默‧希尼亦不否認詩歌的功能在某些方面是絕望的,然而他說,「這門藝術的勝利,恰恰是對抗一種絕望。也即對藝術作為勝利這一理念的絕望。」 正因絕望,挹注的是決絕的熱度。希尼還打了一個比方,一個著名的聖經故事:行淫的婦人當場被捉拿,被押到耶穌面前,問,該不該照律法書,拿石頭打死她?面對眾人的鼓動喧囂,耶穌只是安安靜靜地蹲了下來,不停地,在地面上寫字,不置一語。耶穌的持續沉默和寫字的動作,讓眾人急了,問他是什麼意思?耶穌這才站起身,眼神坦坦蕩蕩,「你們當中,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拿石頭打她。」眾人散去。 讀到這裡,身為基督徒的我格外撼動——這就是寫字的力量,文字的力量。 此文向烏克蘭人致敬,也向關切烏克蘭者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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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個人的書

■簡玲 少年,擅於不眠擅於孤獨。構起耽讀思齊的鷹架,我若草原若流域若泥土他若奔馬若舟子若苗木,濃情愛意的糾葛,註記靈犀相通的戀曲。   少年愛人,我獨佔他溫熱掌心,獨處他案桌一角。他幸福的樣貌急速爆炸,從直立壁櫃正央,橫疊遙不可及角落,濕霧的牆壁淚流滿面,黎明時分壁虎準時梭巡,夜行的銀色蠹魚優游煙花易冷的泛黃頁碼,萬萬千千千千萬萬日夜,束之高閣,只等待一個眼神。   愛人很久沒走進屋室。草原滄桑,薄暮中他游牧的馬蹄長出椅輪,枯瘦的眼神已非少年,放下吧!心中的丘壑。我終究墜地,秤量,以一公斤三塊錢的微弱呼息,重述再生旅程,可我從未忘記,文字的流域勾勒少年一生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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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天鵝船

■紫水晶 他和她抽籤分在同一組,也因此他倆坐上同一艘天鵝船,也不知究竟是誰提議要比賽的,踩天鵝船競賽就這麼如火如荼地展開了。 他和她對那一時的輸贏不感興趣,反而對眼前的湖光山色很是喜歡,於是決定放慢步調,珍惜今朝,好好享受這晴朗的天氣,柔和的風,以及這大自然的美景,心情一放鬆,兩人也就這麼天南地北地聊起來了。 或許是兩人合作無間,也或許是配速得當,腳力頗佳,沒想到兩人竟意外地奪下踩天鵝船比賽的冠軍,就這麼無心插柳,柳成蔭地得到了做為獎品的餐券。 很多年以後,他和她才知道,那場比賽他倆得到的最大禮物其實是對方,只是這對夫妻到現在還想不起來,究竟是誰提議要比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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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守宮在唱歌──林佳樺新書分享會

主講及與談 林佳樺(本書作者)/潘家欣(詩人)   一段探索存在意義的旅程 一個女人在感情裡對自我的尋覓 對婚姻關係的經營 對不孕求子的奮力 卻打不倒想要去愛的渴望 守宮是壁虎,是庇護守家的隱喻, 她豢養守宮,也豢養祝願: 祝有願的女子,能唱出自由之歌。   時間:3月19日(六)19:00-21:00 地點:台南政大書城(台南市西門路二段120號B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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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瀟灑唱一回

■艾瑪 參加高中同學F的公司尾牙已多年,F夫婦是美食愛好者,他們辦的尾牙最受大家期待,開出的菜單絕對不是普通桌菜,每每吃得嘴角流油、肚皮撐船,菜尾一定有人搶著打包。 今年選的港式餐廳有包廂有卡拉OK,一走進「玫瑰廳」五月天的歌曲轟入腦門,年輕的員工已經開唱起來,阿妹的三天三夜唱得樓板震動,年輕果然無敵,連走音也走的理直氣壯。 我們這一桌連老闆夫婦平均年齡50歲上下,皆有半世紀的功力,女生只有我跟F,其他人都是單身赴約老婆沒跟,我當然負責吃與聽,還有跟著敬酒。港式茶樓的菜真是好吃,烤鴨皮脆肉嫩,佛跳牆是一絕,那蘿蔔糕更是不在話下,帶皮羊肉爐好吃到一碗接一碗,菜上不到一半,我已經7分飽了。 卡拉OK一首接著一首點,都是年輕人喜歡的歌,我大都沒聽過,有員工鼓譟老闆唱歌,F先生點了一首童安格的情歌-讓生命等候,「走在忠孝東路,閃躲在人群中……」一開口的男中音,奪去我對食物的專注力,好好聽啊,套句流行話「我的耳朵瞬間懷孕了!」我的眼神迷濛了起來,那些年在台北,那些風花雪月,浪漫當飯、月光佐茶的日子。 右手持麥克風,頭呈45度角朝上,左手插在口袋裏,腳踏三七步,眼睛微瞇,隨著歌詞內容轉變臉部神情,身體隨著音樂微微擺動,好迷人呀,連F都看得出神了,帶點滄桑的歌聲中唱盡人生況味,有歷練過的生命,讓一首20多年前的老歌鑽進聽者的心坎裏,各自咀嚼,反芻出含在嘴角別有深意的笑花。那時,我們正青春哪! 一曲唱罷,這桌的阿伯們酒酣耳熱之下不顧羞恥紛紛點歌,羅大佑的「告別的年代」來了,李宗盛的「鬼迷心竅」緊追在後,林強的「春風少年兄」變成大桌唱,伍佰的「挪威的森林、浪人情歌」催生久違的搖滾魂上身,蔡振男的「空笑夢」將大叔的五臟六腑都要嘔出血來,辛曉琪的「味道與領悟」是都會熟女的國歌,且讓我與F開嗓來詮釋箇中滋味。歌聲也許不到位,但肢體動作與臉部表情唱作俱佳,堪稱今年尾牙的最大亮點。 年輕人唱歌聲音清亮好聽,但缺了生命的悲歡離合來添味,未免寡淡,胖大叔就不同了,那個瞇眼,那個跺腳,那個蹙眉,那個臉上淡淡的笑意,就連頭上的白髮都霎時有了角色,真是有股說不出的味道,像極了手中的這杯紅酒。 一個甩頭人生唱成了故事,一個回眸青春已成了風景,好酒沈甕底,壯年胖大叔果然是濃、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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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童年

■黃美綺 看到石頭上放了葉子,我知道妳已經去上學了。這是我們之間的小約定,先去上學的人就放片葉子在指定的石頭上,這樣就不會在那邊空等了。 家裡到學校大約要40分鐘的腳程,那時候大人都忙碌,也不見得有車可以載孩子去上學,所以都是哥哥姐姐帶著弟弟妹妹走路上學去,後來哥哥姊姊都到外地念國中去了,剩下我自己,孤單的我總期待著周末哥哥姊姊可以回家,興奮的我就會圍在他們身邊轉阿轉的,姐姐會跟我說很多話,雖然早已經忘了說些甚麼,可是就是有說不完的話,還會幫我綁頭髮,從小我就不會自己弄頭髮,總像個醜小鴨。哥哥會跟同學借遊戲機回家給我玩,記得那時候借來的是賽車遊戲,我覺得好玩極了,還會教我ABC,二十六個字母是哥哥這樣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教會我的。想想自己真的很幸福,應該是老么的關係,加上自己又愛哭,所以印象中哥哥姐姐從來沒有欺負過我,要做事也輪不到我,家裡雖然不富裕,但是想想小時候的自己根本過得像個小公主。 小時候的事情忘記的比記得的多,但是石頭上的葉子、好朋友約定的大樹、小時候愛哭的樣子、期待哥哥姐姐回家的心情…這些記憶似有若無的在記憶庫裡。許多年以後曾經去看那棵與好朋友約定的大樹,是樹不見了?還是因為長大後不覺得那是棵大樹了呢?帶著模糊的記憶走在這條路上,滿滿的雜草顯示已經很少人從這邊經過了吧!那是小時候上學必經的小路啊! 彷彿還看到那個午睡醒來找不到爸爸媽媽,只會站在走廊上狂哭的小丫頭,如今小丫頭已經快變成老丫頭了,身體長大了、也開始出現了白髮、臉上的皺紋瞞不過歲月。時間過得太快,心靈還沒跟上時間的步調長大,而童年~已經離的越來越遙遠,但是這些美好的記憶會跟著自己一輩子,成為這輩子最滋養的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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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其實這不是套圈圈遊戲

■淡淡 人生並不如想像的那麼美麗,亦不如想像的那麼醜陋。 ──莫泊桑 痛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 ──尼采   晚上,我趁著夜晚的涼意出門,來到淡水捷運站散步,看看夜色與人潮,在一塊空地上,看見一對母子正在玩套圈圈的遊戲。 我心想,大概是想先把這技術練純熟了,再到小販那裡玩,這樣套中娃娃的機率比較大一些。仔細想想,這的確是個好方法。 走進一瞧,我看見地上放了一些瓶身細細長長的蘆筍汁,小小的男孩專注地面對地上那些罐子,花了不少時間瞄準後,拋出手中自製的鐵圈。 「框!」鐵圈碰到瓶聲,發出碰撞的聲響。 男孩失敗了,我聽見了他的母親,輕聲地對他說:「沒關係,慢慢來,來,這裡還有10個鐵圈圈,來吧,開始你的第90到100次的嘗試。」 我沒有花太多心思停留,聽見這句話後,我又到別處走走,一小時後回來,經過這對母子時,發現他們還在原地玩套圈圈的遊戲。 男孩謹慎地拋光手中的鐵圈後,母親柔聲要他稍微等一下,等把落了滿地的鐵圈都收集到手時,才又數了10個,放到男孩手中。 「不急,慢慢來,開始你的第340到350次的嘗試。其實,你剛剛有一個已經快套到了,卻被彈出去,我相信你一定很快就可以套中!不急喔,知道嗎?」 男孩點點頭,攤開手掌,好讓母親把鐵圈放到他手中。 這10個還是都沒套中,這下子,連我都替男孩感到著急,我走到母親身邊,開口表示我可以教教男孩玩這種遊戲的小技巧。 我從小住在這附近,別的遊戲我不敢說,但套圈圈可是我的拿手絕活,未料,這位溫柔的母親卻拒絕我。 「您的好意,我心領了,只可惜我兒子可能都用不上。」 「怎麼會用不上?我保證很簡單的,就幾個小技巧,說不定我一說,妳兒子馬上就能套中!」 原以為聽到我這樣說,對方會立刻相信我,沒想到這位母親依然堅決地搖搖頭,對我說:「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兒子他根本就看不見。」 我詫異極了,馬上脫口而出:「看不見?那怎麼有辦法玩套圈圈,而且還要套中?」 母親聽見我的話,也不生氣,只是用很篤定的語氣開口:「一定可以的,他這麼努力做,遲早都會成功。」 我愣在原地,看見男孩跟他母親一直重複相同的動作,胸口突然感到一陣酸澀,不知時間過了多久,男孩累了,我正打算離開時,親眼看見男孩終於套中一個鐵罐。 當場,莫名的感動立刻滿溢出我胸口。 如果說人生有障礙,那絕不是我們天生的缺陷,而是我們自己的成見、偏見、自我設限所造成的假障礙。那些都不是真正的障礙,通常只是我們不想突破自我的藉口而已。 沒有手的人,可以用腳畫出漂亮的卡片;沒有手腳的人,甚至可以學會游泳。如果他們可以活出生命的活力與熱情,你──還在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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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恆春有愛

■謝祥昇 星星,亮起了古城的美麗 城牆,相信星空外 宇宙的那端 也有外星人遙遠的愛情 月亮的藍光 眼睛 曾經反射在我們的銀河系   入了夜的古城,海風 開始溫柔 眼皮下躁動的星空,風景全都是新的 我只是 一個寫詩的人 遊走的距離 或許就這麼一個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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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自由之子

■何謂 自從畢業找到一份大學教職後,多年前做學生時的兼職資源還保留著,事關在美國的新進大學教師薪水不高。空閑時,還有寒暑假,我就做些自由兼職的文字工作,以補貼家用。這樣,上網找資料,也包括逛二手貨網站,就成了日常兼職工作的一部分。 有事無事的時候,在網上漫遊,有時會下意識地點到Craigslist的免費專欄。看見那兒幾乎每天都有人貼出廢棄不用的東西的告示,大的如活動房子,小的如用不完的卡片,我心中每每驚歎美國的富裕和一般人的浪費。我認識的人中,很少有這樣把還很好的東西就扔掉的。可是,這些被廢棄的東西,都被很仔細地在Craigslist上描述,它們的樣子、新舊程度,有時連哪個角落有破損都用照片顯示出來,給有心人考慮,是否要「領養」它們。讓人不能不感慨,美國人這種漫不在乎的態度的背後的那種珍惜和在意,那種不僅珍惜物件、更在意使用物件的人的苦心,即使他們本身並不貧窮。 說到領養,最常見的是為寵物找家的。美國人常給家裏養不了的寵物找人家,就像古時候的人給女兒找婆家那樣。他們的寵物也林林總總,無奇不有。貓啊狗啊的是常見的,還有魚啊、鼠類、兔子、雞,當然,也有鳥兒的。可是我並不打算領養牠們。我已經有了我房檐上的兩隻小麻雀作我的寵物了。 今年放春假的第一天,在網上遊弋的時候,不自覺地把鼠標又點到Craigslist的免費專欄,卻不再為有這類不勞而獲的想法而私下裏感到羞愧。其實,我也衹是沒事看著消遣。這樣看著的時候,就想像自己要是作為一個沒有約束的自由職業者,即使是遭遇到最窮困潦倒的時刻也不會沒辦法,無非就像那些叼著被委棄的枝葉築巢的鳥兒那樣,用別人不要的東西建立自己的居室。 這麼想著,突然就有幾句話飄進腦海中:「你們看天空的飛鳥:牠們不種不收,也不存糧在倉裏,你們的天父尚且飼養他們,你們豈不比鳥兒更貴重嗎?你們當中又有誰更能夠籍著憂慮多活幾天呢?」這是《聖經》馬太福音中的一段話。而在我看來,那是對一個自由自在的生靈的描述和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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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林邊手記〉濃情白咖啡

■翁少非 晨起,端杯熱咖啡啜飲,是你美麗心情的起手式,若是要和大弟電話敘舊,沖杯馬來西亞的名產白咖啡(White Coffe)喝,最搭也夠濃。 大馬白咖啡的名號源自山城怡保,遊客大都買來當伴手禮,二合一、三合一即溶包各賣場都有。在離怡保一小時車程的太平作客期間,你常點原味的「咖啡黑」或加奶的「咖啡白」當早餐的飲品。 十多年前大弟邀父親到太平小住,開車沿南北大道的景區玩。途中,你只顧談自己喜歡的:來到武俠小說家溫瑞安的出生地美羅,就談他《四大名捕》鐵手、冷血、無情和追命的俠義;來到電影明星楊紫瓊的家鄉怡保,就談她在李安《臥虎藏龍》裡的演出。大弟可不同,知道父親關心他的事業,就帶他去參觀他們的工廠;知道父親的口味,在美羅就吃雞仔餅、乾撈雲吞麵;在怡保就吃炒沙河粉、芽菜雞,還特地到舊街老店品嘗白咖啡。 「好喝,有焦糖煉乳的香氣。」父親咂咂嘴舔舔唇說。大弟藉機問:「爸爸來這兒養老如何?」想不到父親嘆了一口氣回應:「我從沒想過養老,因為從小就以為我會跟你阿公三兄弟一樣短命。」 有關祖父輩們為生活打拼,餐風宿雨逐水田牧鴨,翻山越嶺趕鴨到旗山賣,賺了不少錢回來,風光修繕了屋舍,只怪命運多舛,三兄弟突然染病相繼在一年中去世,享年都只三十多歲,曾祖母為此哭瞎了眼。這段家族境遇,都是從祖母那兒聽來的,從不曾聽父親提過。聽到父親說這句話,才意識到這件事對他的打擊非常大,活在死亡和無常的陰霾裡,內心的恐懼與創傷又不知要向誰傾訴,難怪自幼失怙的父親避口不談。 也許是開了口讓壓抑得到釋放,也許是美味的白咖啡飄香,向來沉默寡言的父親談起了祖先的故事,談起了他身兼數職謀生的始末。在異鄉邊喝咖啡邊聽父親的奮鬥史,你覺得和父親親近多了,大弟更有感覺,時常翹起拇指比讚。 父親誇白咖啡好喝後,大弟每次回國前都先去賣場刮貨,行李箱滿滿的有十幾袋,夠他每天喝上兩三包。本以為父親戒老人茶改喝咖啡,需求量才會這麼大,後來發現他興致來時才喝,大都拿去當公關,最常拿到社區關懷中心給朋友,大概也合這群長輩的口味,銷路不錯,有幾位耆老都說:「白咖啡讚,衫仔的孩子在外國認真拍拚有出脫!」這時父親瘦削的臉龐就會扯胖起來。 父親不常喝,大弟說他知道,無妨,因為父親也常吃朋友的東西。小時候過年期間,父親喜歡去廟前賭攤小賭就只帶他去,上次去大馬,大弟特別安排住雲頂高原,陪父親在賭場擲骰子,父子倆玩得很盡興,重溫往昔歡樂的時光。 六年前父親身體開始轉壞,慢性病高血壓、坐骨神經痛纏身,胃腸系統也出問題,住過好幾次院。每次你回老家,父親總會探問大弟的情況,事實上大弟時常打電話寒暄問暖,得知父親的病情,聲調總難掩焦急與難過之情,最悲痛的是父親離世那天,他抱著父親冰冷身軀嚎啕大哭:「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如果可以重來,大弟從檳城午夜抵達桃園機場,你該去接他直奔新營醫院的,或是隔天早上他搭自強號,問你在新營或台南下車好,你不會建議到台南,你接他再一起去新營的。這二三十分鐘的差遲,造成來不及告別的椎心之痛,你自責,大弟更是哭喊著,父親一定生氣了才沒等他,他是多麼的不孝。繼母百般安慰說父親知道他回來了,才安心離去的。算算時間,自強號不是正好經過新營嗎?看到父親安詳的臉龐,大弟才稍稍釋懷。 父親不在後,不知怎的,你跟大弟聊天時常拿白咖啡當話題,回憶父親第一次喝的景況、那只裝滿咖啡包的行李箱、被耆老稱讚父親扯胖的臉龐,除此,你最想跟大弟說出口的,就是向他道歉。 前幾天,大弟來電說他已打三劑COVID-19疫苗,他們太平九皇爺誕慶典要齋戒茹素、立燈嵩走平安橋來驅除瘟疫。你又提及這些,「大哥,別把遺憾老攬在身上。這四年來,謝謝你讓我重享白咖啡的美好,一直都甜在心頭。」他的腔調帶點感傷:「只是,唉,阿爸走了,再也沒機會去大賣場刮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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