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自珍集/〈卜算子〉.今夜

■子寧 今夜月如鈎 且向天邊走 垂釣三千五百尺 碧落酣如酒 白雲吞了鈎 我也三分酒 螓首蛾眉巧笑盼 綺思干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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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母親學寫字

■巧爾 阮90歲的母親生於日據時期,她常說:她讀小學時,邊讀書邊躲空襲,有讀跟沒讀仝款,毋知影自己在讀什麼冊?彼時外公家清貧,母親小學一畢業就去工廠車衣服,二十四、五歲嫁給父親後就當起全職家庭主婦,每隔兩年生一個孩子,生了我們六個姊妹,每天忙著帶小孩,沒有再與書本、文字相遇的機會,離文字愈來愈遠。 等我們稍微大一點,正好遇到台灣「家庭即工廠」時期,務實的母親開始勤做手工賺錢,那時母親的心都放在手工飾品上,賺來的錢,無論用在貼補家用,或充實自己的小金庫都好。總之,母親覺得有錢賺,卡好過日子。 後來,姊姊結婚有了小孩,母親又開始幫姊姊帶孩子,一個、兩個、三個……,鎮日在帶孫生活中度過。綜觀母親一生都忙於家務、帶孩子,或做手工賺點小錢,財務的事又有在銀行上班的父親可代勞,幾乎沒什機會需要寫字;她本身也沒讀書的動機,難怪,母親說:她連自己的名字都快不會寫了哦! 父親辭世、辦完告別式後,家人開始跑戶政機關、申請文件辦後續的繼承事件,這促使法定繼承人之一的母親為了親自簽文件,開始提筆練習寫自己的大名。老母戴上老花眼鏡坐在桌前,看著姊姊寫的範本字,像小學生一橫一豎一撇一捺慢慢的模倣寫自己的名字,寫出來的字工整還帶點質樸的趣味。她說:戶政人員看到我的字,一定明瞭這是我親筆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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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東海這裡

■渡也 一萬數千朵雲 飄來東海 青春的雲 雲喜歡這裡 這裡的山坡、樹、新葉、落葉 這裡的天、這裡的乳牛和松鼠 也喜歡雲 這裡長滿了台中市區沒有的 靜 遼闊 這裡到處都是 與世隔絕 雲住在這裡 住在桃花源 讀書、研究、做夢、遠眺未來 然後,駕著陽光、風下山 雲遊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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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櫃中人

■李寬宏 幼時喜歡聽羅大佑,儘管我未曾經歷過他歌曲中的年代,但是歌詞裡的水花激揚著臺灣街道的塵土,在1980和1990年的傍晚,如果來到父輩的童年,大同小異之下,只有童年的歡樂最是真切相同。 我自小隨父母到城裡上學,幼時的童年,除了味道甜滋滋的糖水,便是阿嬤厚重的衣櫃,還有飯桌上總也落不下的客家小炒。 最近的作業內容,圍繞著「對話客家」展開,拿到題紙的當刻,我便想到了阿嬤。她是被「塵封」在過去的人,哪怕新時代的浪潮滾滾向前幾十載,卻從未見她肯主動邁出一步。在幼時對阿嬤有了這個認知,我開始自顧自地,用「櫃中人」喊她。 尋根問祖,阿嬤在還紮著烏黑茂密麻花辮的年代,接待了幾位從大陸來的同胞,言語中他們說的客家話,是父親也插不進的內容。那年父親五歲,阿嬤不過二十三歲。 每次一家人團圓吃飯,父親都要說起這件事情,說到那遠道而來的親人,又提起細微差距卻處處相似的鄉音。 廣東梅州,他們,亦或我們,都是來自那個地方。 再久遠深刻的事情我便記不清了,每年千篇一律的話題,而我總是會在適時偷跑出去,對這種歲月感的故事,並不放在心上,更何況那是長輩的事情,我與他們相差幾十歲的鴻溝,該怎麼融入。 到了我這代,同輩人說起正宗的客家話實在是少了,時常客家話夾雜著閩南語,沒有合適用詞時還會說起國語。在家裡說話,面對很多事物的不同叫法,我都會把目光落在父親身上,他再將老一輩的用語,譯給我聽,而我這才後知後覺明白,阿嬤口中的那些用語,該是什麼意思。 拎著一盒古早味糕點,我回到家中。 母親驚訝於我為何此時回來,不過年不過節的,不應該好好在學校嗎?我答,回來完成課題。 「什麼樣的課題還需要你回來?」 「自然是很重要的課題。」 我探頭朝阿嬤的臥室望去:「阿嬤在裡面?」 母親點點頭,囑咐我聲音輕點兒,又問我想要吃什麼?我擺擺手,本想說隨便,大腦卻靈光一閃,「客家小炒」從我口中脫穎而出。 我回頭對母親重複道:「就吃客家小炒吧。」 掀開嘩啦作響的竹簾,每一片竹塊已經在歲月打磨中染上厚重的醬色,竹塊和竹塊之間,用塑膠珠子連接,現在的珠子,外殼已經斑駁,色澤不再通透。 竹簾是當年全家人搬到這裡,炎炎夏日,阿嬤和母親一起編織的,我對簾子的記憶,只留存著墨綠色的吊扇,快速融化的冰棒,還有鄰居小夥伴拿著彩色風車,隔著窗戶對我的呼喊。 往常我很少會留意到它,不過是掀開簾子,進出阿嬤的房間。今日的發覺,令我欣喜。竹塊排列是有規律的,離遠看,就是一副梅花圖。 我按下快門,當成這次的素材之一。 進了阿嬤的臥室,果不其然,她仍舊習慣性的靠窗而坐,挨在她身邊的,是靠牆的櫃子。一件要比父親年歲還要長的衣櫃。聽母親說,是當年阿嬤和阿公結婚時,阿公親手打的。後來阿公離世,衣櫃左邊的門自此再未闔上。 阿嬤每天都會在她的房間,沉默無言地看著這件衣櫃,打開的側門,可以遮擋住窗戶一半的光景,她也不在乎。我小時候會在一旁學著她的模樣神情,也向衣櫃看去,可是我看到的,除了黑漆漆的櫃身,什麼也看不到。在我說要關上門時,卻遭到阿嬤的呵斥。自此,每當我來到阿嬤的房間,都要和這件櫃子相隔三公尺遠,打著你我不相干也不必犯的想法。 我把糕點放在茶几上,輕聲喚了聲阿嬤。 聲音傳達到她耳朵裡,似是要經過幾十年的光陰流轉,片刻之後她才將目光挪到我身上,蒼老的眼神寫滿倦容,如同在將我對號入座。 她的聽力下降,反應變得卡頓,多年前在阿公離世後的某個晚上,全家人找不見她,最後是我說了句櫃子的門合上了,父親打開櫃門,發現了蜷縮在角落的阿嬤。她瘦小的身軀,在龐大的櫃子裡,顯得尤為不起眼。 開燈剎那,我發現了她緊閉的眼皮有著明顯的閃動。 「阿嬤。」 我又一次喊她。 「乖仔,回來了?」 「回來了。」 聽到熟悉的叫法,我知道阿嬤這是認出我了。我從小就不乖,阿嬤卻一直這樣叫我。她微涼的手掌上下合住我的手:「這次回來待多久?」 「很快,明天就走。」 她不再說話,頭緩緩轉動,看到西下的落日,而後起身掀開放在床上靠牆的大箱子,從裡面摸索出物什,遞給我。我攤開雙手接過,掌心安穩落著兩塊菊花糕,不知什麼時候被阿嬤珍藏起來的,只是為了特意留給我吃。 菊花糕已經過了最佳賞味期,我放入包裡,向她提起這次回來的目的,又問起她曾經說過無數次但我卻從未好好聽過的內容。 提及此,她的雙眼如同乾枯草原中點亮的火炬,內裡有火燃燒。 她說了很多關於我們客家人的內容,又說起遠在廣東梅州的親人,激動之於,又要感謝現在的交通發達,令他們的書信往來都變得快捷起來。我這才發現,阿嬤似乎和我刻板印象裡的「櫃中人」不同,我一直以為她從未走到現在的時代浪潮裡,如今才發現,她不過是踏浪,走在和我不同的路途,而她所走的路,名為歸鄉。 她講起這件櫃子,居在閩西的客家人,習慣用當地盛產的樹木打造物件。這件櫃子,就是阿公用樟木打的,左右對稱的結構,輔以客家美的雕龍畫鳳,櫃面上綴有水仙、荷華、梅花和菊花,四個櫃門,四朵奼嫣的花,插在大肚花瓶裡,寓意四季平安。 我這才懂得她日日所看的是什麼,阿公的意外令她遭受打擊,而後的青燈念佛,日日注視,所求不過全家四季平安。 我拍下一張張照片,筆記寫滿厚厚幾頁。 母親在外堂喊開飯了,我攙著阿嬤走出去。父親出差在外,家裡只有我們三人。拿起筷子夾起一口客家小炒,客家族群人人都會做的菜,味道相同卻各有千秋。我唯愛母親所炒的,辣椒和大蒜熗炒的五花肉和魷魚,每一口,都詮釋著客家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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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猢猻木傳奇

■宋玉澄 以前,在youtube頻道上看過一種樹木,長相奇特,最奇特的還是樹腹如一個不可見的水潭,可以流出如瀑布般的大水;讓人印象深刻,當時僅知那是在非洲的一種奇樹,卻不知其名。 沒想到這種奇樹,竟然也在台灣立足,而且在1908年便已引進,算算在島上已生活了上百年,自已竟然懵懂不知,實在慚愧。樹奇,名字也奇,叫猢猻木。翻查資料,結果更讓人驚奇連連;竟然年代久遠的是如活化石的植物,極受非洲人的尊崇,當地人敬為「生命之樹」,也有叫「生之母」﹐或直接叫「母親」;另也由於它的高大,又被稱為「樹王」;塞內加爾就以它當作國樹。 再看看活化石的植物功能,人說宰相肚裡能撐船,它的肚腹也大,據說能容納12萬公升的水,旅人們看到它,就如找到了水源、水庫,可以解渴救命,是真正天然的瓶裝水樹;既然可以裝水,自然沒有一般樹木有的年輪;年齡,要靠同位素測量,通常可活500年,有些樹經測量已有5千年的壽命,算來也應列入如神木級的類別了。 即然名猢猻木,當然與猴子有關。當年生命之樹傳至大陸雲南時,它的果實是猴子的最愛,猴子們沒事就聚集在高大的樹上,把樹當作了安全的家,俗諺「樹倒猢猻散」的樹,說的是權貴倒台,依附權貴的人如猢猻都散了;但事實上,真的有這種猢猻喜歡的猢猻樹。 猢猻木的果實是猴子的聖品,對人類而言也是上帝賜予的禮物,整株都有用,嫩葉可食,樹皮可製繩索、布料、魚網等,還可作消炎藥;乾果肉泡水或牛奶可作飲料,味如檸檬水故又名「檸檬水樹」(Lemonade Tree);有時人們在樹幹上,挖個洞當作門,就是最有機的房屋。 非洲猢猻樹(學名:Adansonia digitata),是錦葵目木棉科的植物,與木棉、美人樹同宗。在台灣台北,由興隆路往木柵方向走,不到5分鐘,右邊有個小公園內有三棵,臺北市信義區公所在的五常公園;桃園,藝文活動中心附近的中正公園;柳營台糖江南渡假村內植物園或南元花園休閒農場;及台中萬壽棒球場,球場周邊;與高雄市苓雅區的四維香花公園等均有它的縱影。只是南來北往的人們倉促經過,不是視而未見,就是誤認為美人樹,讓人有有眼不識泰山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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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糖炒栗子

■元堯夫 每逢秋末冬初的這時節,鬧市街頭,除了常見的水煮花生和菱角的攤販外,還多了「糖炒栗子」這樣外來物。 為何我會認為糖炒栗子是外來物呢?這點大概是跟我從小到大的吃食習慣有關,從小到大,我們一家子慣常吃的是母親煮的三餐,外食對我們一家而言,是過於奢侈的開銷,像三明治也是成長後的我,才較常吃到的東西。 長在鄉下的我,到了國小四年級,看見同學的早餐,吃著一個三角形的白麵包,中間夾著小黃瓜和蛋黃,外面包著一層透明塑膠,吃時還得撕開來,那時我還不知道這種食物叫「三明治」。 成長後,我完全顛覆了母親常煮的那些食物的價值,每天早餐自動由清粥小菜,轉變成麵包或三明治配杯奶茶,就連糖炒栗子這樣食物,我也忘了是幾歲以後,才看見有這種東西存在呢! 慣常料理的母親,準備三餐難以兼顧全家人的喜好,這一點也從豆漿饅頭紅豆餅的早點看出來,因為母親不愛吃三明治的原因,也沒想到小孩子可能會想吃這種陌生食物,所以我竟直到國小四年級才曉得有三明治存在,足足變成了一個同學眼中的土包子。 母親吃栗子的做法是,習慣煮成湯來喝,我卻偏愛糖炒栗子,用鐵鏟加石頭拌在大鐵鍋內,一大把一大把地和著底下一團熱火,炒得鏘鏘作響,呼呼冒出的一團熱氣,比起賣水煮花生和菱角的小販,炒栗子的做法看起來要熱鬧多了。 每年十月至來年的四月,正是栗子成長的季節,手推車的小販佇足在固定的街頭鬧市裡,板車上放著一小牛皮厚黃的紙袋,裡面裝了半公斤的糖炒栗子,一袋約要一百多元的價錢。 它的果實含脂肪和澱粉,吃上二十多顆,配上幾口清茶,肚皮隨之也會脹得吃不下任何東西,一小袋,可吃上好幾天。 雖然常吃糖炒栗子,卻不了解為何小販要將小石頭和栗子一起放在鍋內熱炒呢?不知道小石頭有何功能存在的我,站在一旁看小販炒栗子,炒栗子時的手法是上下不斷翻攪,而不是左右來回地翻炒。 關於這石頭炒栗子的問題,原本我是想直接問攤販的,但由於夏天時候,曾在菜市場內看見一盆頗好看的花,問攤販花名時,攤販竟說這叫「富貴樹」,還是「金銀花」什麼的,我聽了之後,覺得花名太俗氣,竟失去買此花的雅趣了。 從此之後,我認為攤販比較懂得賣產品,但對產品的生成過程之類的問題,可能是不太了解。 我決定自己上網找解答。 如果直接炒栗子,栗子之間的空隙過大,加上石頭可填補栗子間的空隙,提高加熱傳導的效率,小石頭能讓栗子均勻受熱,至於攤販將栗子上下翻動的炒法,主要是待在上層的栗子會與外面溫度接觸,所以有降溫的效果,如果過熱的話,栗子會爆裂開來。 自己買栗子加熱時,就得注意,必須先將栗子的上方切個孔出來,以免加熱時,殼內的水蒸氣會迅速增加,封閉的栗子殼受不了裡面過大的壓力,就會爆炸開來。 深秋是一個蟹黃栗子熟的好時節,散步於小攤販佇足的鬧市街頭,一邊觀看他們戴著厚帽,穿著夾克外套,也許腳下還套著雙塑膠雨靴,那時候的我,總愛在街頭遊盪翻玩,直晃到個把鐘頭過去了,才提著手中的小紙袋,一路哼哼唱唱地,消失於向晚寒風颯颯飄零的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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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字見心 黃仲則

■潘玉毅 黃仲則這個名字,如今已然漸漸地為人們所淡忘了。但在清朝乃至民國,他是一個響噹噹的人物,「乾隆六十年間,論詩者推為第一」。有人說他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仙才,有人說他的詩歌「通風雲而泣鬼神」。舊時,郁達夫、瞿秋白、章依萍等專家學者皆對其推崇備至,木心先生更在《文學回憶錄》裡將他比作「近代中國的蕭邦」,足可見其不凡。 黃仲則,名景仁,字漢鏞,號鹿菲子,仲則是他的另一個字。黃仲則的一生,才情絕豔,直追1000年以前的李白,被時人喻為當世李白。袁枚在《仿袁遺山論詩》裡,就曾以李白、黃滔作比,用十四字盛讚黃仲則的詩歌:「中有黃滔今李白,看潮七古冠錢塘。」寫詩的人說及李杜,都說杜詩可學,而李詩不可學,因為杜甫的詩歌可以琢磨而得,而李白的詩歌還需要一份出眾的才情,細數千百年來,也就黃仲則有這份才能。也正因此,我們在翻閱中國文學史的時候,對這個「清朝李白」的形象總是印象深刻。 而且黃仲則不僅詩詞寫得好,篆刻書法亦有獨到之處。《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言道:「除詩詞負盛名外,黃仲則行楷在蘇軾、黃庭堅之間,分隸極古質,亦工畫,擅山水,兼長鑒古,旁通篆刻。」寥寥數語,管中窺豹,可知仲則胸中博學。不過,可能是因為他在詩學上的才華太過驚豔,以至於鮮少有人提及他的篆刻與書法,即便提及時也難得有中肯評價,有人甚至說他的作品略顯「俗格」,除了紀念意義並無藝術價值。對此,我殊難苟同。也許,為清朝以來的所有書家列一個排行榜,黃仲則名在孫山外,然論及字裡行間所藏的氣象和乾坤,他不輸任何一位名家。這裡就從他的幾幅作品出發,粗淺地說一說他的行書。 第一幅作品便是黃仲則為梁可堂畫蘭竹圖題寫的序言,綜觀整個卷軸,當真可謂是文不加點,流暢至極。無論是看一眼還是看很多眼,這個作品呈現給人的都是一種賞心悅目的感受:大小相兼,顧盼呼應,起落間,濃淡相宜,如雲行水流,大得自然之趣,完全符合理法通達、筆力遒勁、姿態優美的上品書法的標準,令人見之忘俗。由此,不難看出黃仲則的筆下功底。而他另一幅為吳竹橋所書的扇頁,字體勻稱,一氣呵成,又與扇之折合相契,長短句錯落分佈,如峰巒疊嶂,綿延起伏,盡顯行書之雅。 行書本是介於楷書與草書之間的一種字體,它不似楷書那般周正,一板一眼,又不似草書那般潦草,難以辨認,它兼有楷書的辨識度和草書的書寫速度。這樣一種字體與黃仲則極為貼合,在他現今留存的墨蹟中也較為多見。竊以為,草書潦草人難識,不是黃仲則的性格,若非有行書,也承載不得他那泉湧而出的思緒。畢竟,書寫只有跟得上人思考的步伐,於表達才有意義。若一字一頓,待到書寫完成,前言不接後語,無疑是一種拖累。 與尋常書家不同,黃仲則的行書峻毅有風骨,與其人相仿。康乾盛世,別人都忙著歌功頌德,而黃仲則與整個時代顯得格格不入,常出「變徵之音」,《朝來》便是這一類的作品:朝來不合聞鄉語,頓觸羈心變酸楚。怪底多時赤火雲,團團只照東南土。客言來從故鄉時,故鄉農病嗟難支。螟蟊遍野苗立盡,白晝耕父行郊逵。去年苗槁十存一,旱更兼蜚那堪說。聞道蝗飛不渡江,於今遍地同蟣虱。連翅接尾不計千,沖過巨浪浮成團。中逢蘆洲忽飛散,頃刻千畝無蘆田。區區之苗詎禁啖,此物於人定何憾。怪事驚呼百歲翁,東南何事遭天厭。客請收淚無沾巾,聽我一語為分陳。我曹生世良幸耳,太平之日為饑民。 從文字推想情節:大概是詩人在旅行途中遇見流失之所的災民,聽到他們用鄉音談論著荒年,心中苦楚,無以復加,並由這一路上的耳聞目睹聯想到自己為生計所累不得不離家奔走的現實窘境,愈發地感同身受,心生共鳴。其情緒起伏波動,在墨蹟裡展現得淋漓盡致:初時行書近楷,宛如陳述,寫著寫著,就趨向於草書,彷彿心中憤懣無處抒發,只得借筆墨盡情揮灑。尤其「我曹生世良幸耳,太平之日為饑民」之語,看似勸慰,實為痛訴,狠狠地在康乾盛世的面龐上扇了一耳光。這幅作品裡,字與字之間回環相應,宛如人與人之間的耳語一般,使平面的文字變得立體起來,以「其詩耐讀,其字耐看」形容一點都不為過。 有意思的是,黃仲則針對不同的對象,所賜的墨寶也有些微差異。若說前者為別人題序書扇如遇長者,正襟危坐,風雅有餘,灑脫不足,那麼他與洪亮吉之間的書信往來則如暮春時節,「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暢敘幽懷,隨意得多,也更見飄逸。 黃仲則與洪亮吉之間的友情,無論放在從前還是現在,都是一段佳話。兩人因為相同的興趣愛好,自幼訂交,更曾同在邵齊燾門下學習,並稱「二俊」。哪怕後來分開了,書信往來,從無間斷。直至黃仲則病死異鄉,洪亮吉千裡奔喪,扶柩歸裡。 總之,兩個人傾心相交,無話不談,一紙書來,可以論文論詩,也可以閒話家常,可以談抱負理想,亦可以發牢騷輕歎,甚至連寫字這件事情,在朋友面前似乎也無需端著,且看黃寄於洪的一則詩簡,前面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堆,而後才是八句正文「半載清淮常臥病,經年舊雨最相思。小山叢桂吟方苦,大海浮萍聚亦奇。按曲尊前推老輩,傳經帳後得佳兒。下床萬裡吾徒志,不贈當歸贈可離」。所有的鋪墊絮叨,無非是為了讓老友明白始末因由。你且看他的字,點如遠山眉,鉤如天邊月,照見的卻是彼此的交情。 黃仲則的書法無疑是極好的,遺憾的是現今留存得實在是太少了。然而一字見心,從那有限的墨蹟裡,我們還是能瞧見他的風骨,書之精深處,無口亦能言,品讀黃仲則的詩文,方信此言非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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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憶夭折的四弟

陳文榮 二戰末期物資缺乏,治病的藥物也很稀有,生病無藥可治,人的生命,顯得卑賤,對幼兒的保護,顯然不足。我兩個弟弟生病缺乏藥物的治療而么折。 我九歲的時候,四弟三歲,很聰明,說話表達能力不錯。生病以後,母親就交給我負責照顧他,因為她還要照顧另外一個出生不久的五弟。 四弟長期的營養不良,加上腸胃炎,每天晚上無法控制排出一堆流質排泄物,腥臭無比。睡前母親要求我在他的屁股底下,墊一塊尿布,承接排泄物,以免沾汙被褥。 每天清晨起床,就要到古井旁邊 把尿布一堆排泄物洗乾淨,晾晒後重複使用。 這件苦差事母親指定我負責,因為我是老大,最有能力幫忙。 晚上睡覺他就睡在我的旁邊,就近照顧。半夜口渴,只要 一醒來,就說: 「阿兄!我喙焦,水!水!」 喙焦是台語,口乾要喝水的意思。起床倒半碗開水,讓他喝完,再繼續睡到天亮。 父親說四弟生的病是腎臟病,買不到藥物治療,父母親都很難過。 因為天天都在一起,感情特別深厚,他腸胃道消化功能極也很差,有些固體食物沒有消化就排出體外,因為買不到藥物,腸胃病也無法治療,一天拖過一天。 五弟民國33年8月出生,8個月時罹患肺炎,沒有藥物能治療,經常發高燒。到34年的4月,未滿週歲即告夭折,告別多災多難的人間 。 四弟同年5月,病了一年左右,在一個初夏微熱的清晨,他停止呼息,結束短暫悲苦的生命。 母親一個月內喪失兩個兒子,內心的悲痛,家人無法想像。 四弟夭亡時母親特別哀傷,養育3年,花了不少心血,她掉了許多眼淚。找村子裡的(土公仔)。 (專門處理殯葬事務從業人員,鄉民統稱為土公仔。) 找一件破舊的草蓆,把骨瘦如柴的四弟屍體包裹起來,挑到公墓的空地上,挖一個小洞,草草埋葬。 四弟走了,我難過好幾天,夜晚睡覺時,旁邊空蕩蕩,再也聽不到微弱的呼喚: 「阿兄!我喙焦,水!水!」 暗自啜泣,淚濕枕頭。過了一段時間,才慢慢淡忘。 現在我們兄弟都邁入老年,有一次閒聊的時候,二弟有感而發的說: 「夭折的兩個弟弟,把節省下來的資源提供給我們,不然我們因缺不可能順利成長,真的要感謝他們的犧牲,才成全我們。」 他的見解沒錯,弟弟們夭亡,家裡才能供應我們充足的資源,讓我們繼續的存活下來。 十幾年前 回到老家把祖先的神主牌位分爐到北部我的住處,妻子特別叮嚀: 「四叔,五叔也要列名進去,別讓他們成為孤魂,沒有人祭拜。」 老妻宅心仁厚,設想周到,為夭折的小叔列名於神主牌位,接受年節的祭拜,免得成為孤魂遊蕩於空茫的世界。 感念父母在艱苦歲月裡付出全力養育我們,遺傳良好基因,讓我們存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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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時光,從城南走來 ── 記水交社舊事

王靖婷 蒹葭蒼蒼,在水一方。那等在芒草盡頭處的,不是水岸,是一段旅程。 由昭和時期的日式宿舍、到國民政府的眷村、再到荒野美學概念的生活博物館,刻過年輪的屋舍建築、斷垣遺跡,與穿梭其間的狼尾草、亂子草、細葉芒、芙蓉菊、迷迭香參差的植栽草坡,串起了過去與未來的旅程。 然而走在其間,妳彷彿聽見那堵矮牆裡溢出的喝斥聲、叫喚聲;而妳,和一群白衣黑裙、短髮齊耳的女孩們並不在意牆裡的喧鬧吵雜,每個週六中午以青春歡悅的步伐走過,在背景音裡討論著午餐與下午的測驗。那是週六還上半天課的年代,在那位於城區南郊、同時收納眷村外省學生與周圍商場本省學生的公立國中,每一屆的國三生,從九月開學就知道即將面對神經緊繃的一年,學長姊如此度過,你們也無異議地接受這樣的約制與訓練——在週六的半天課外,下午也要留校繼續考試,由三年一輪的導師監督陪伴。多麼順命無爭的年代啊!周而復始、高壓讀書的生活裡,唯一鬆口氣的是週六中午不用吃蒸便當,准許放風到附近外食,鄰近眷村美味又便宜的麵食,自然成為學生的最愛。 妳和同學們一窩蜂地湧進村口的麵食館,風掃落葉似地據桌為王,一群人聒噪地點完麻醬麵水餃酸辣湯,又吱吱喳喳地猜題猜老師的心思。會像青春偶像劇一樣地談論同校的男生嗎?不會,升學班的學生怕丟臉,總是很矜持拘謹的,學校把男女生分置在司令臺的左右兩棟樓,楚河漢界涇渭分明,樓上升學班樓下技藝班(當時的說法是上段班下段班),大部分時候只能隔臺遠眺,唯有輪值日生蒸便當倒垃圾時,才有機會近距離偷瞄。有一陣子課餘時從樓上往下望,樓下的女生圍坐一圈玩碟仙,只見問事的人喃喃自語後,七八雙眼睛緊盯正中間碟子的動靜,折射的陽光看得樓上人目眩神馳,分不清碟子動了沒?動了沒?只聽得樓下人轟然一聲:「碟仙動了,他喜歡妳啦,唉唷喔!」樓下人關心戀情,樓上人關心考情,同樣的二八年華卻是兩樣情。 隨著黑板左上端數字的遞減,聯考的網羅愈縛愈緊,週六下午的考試也更加密集。1978年十二月的週六中午,一群少女如常地漫步到眷村美食,牆上的電視不斷放送中美斷交、美國承認「匪偽政權」的新聞,伴隨著群眾激烈砸車、大學生吶喊連署的畫面,窄仄的餐桌上氣氛凝結,瞬間瀰漫著被友邦背叛捨棄的孤憤,「美國太不講道義了」、「卑鄙無恥的洋鬼子」、「再也不給美國人好臉色看」、「不要學英文了」……你一句我一言地,彷彿被罵的是個恩將仇報、背信忘義、十惡不赦的偽君子(許多年後,直到妳去了那個斷交的友邦,才看到歷史的另一面)。 揣著騷動不安的情緒回到教室,面臨國仇家恨的時刻還考甚麼試呢?有同學向年輕高身兆的女導師發難,「老師,妳知道外面發生甚麼事嗎?」、「中美斷交了,大家都在遊行」、「我們不要考試了,去買國旗」……老師的表情從詫愕轉為淡然,「這不是早就知道會發生的嗎?尼克森前幾年就去訪問大陸了。」、「老師妳不生氣嗎?」、「生氣歸生氣,試還是要考」、「老師,老師……」,試卷還是發下來,話語靜默,只餘下沙沙作響的寫字聲,間雜著嚶嚶的啜泣聲、和咻咻的吸鼻聲。交換改卷時,妳拿到一張寫滿標語代替化學元素的試卷,家住眷村的女孩在每一個空格裡潦草寫著:中華民國、反共堡壘、自立自強、反共到底、處變不驚、團結奮鬥、堅決反共、漢賊不兩立……「這算錯嗎?」、「要全扣嗎?」妳理解又困惑地舉手發問。導師沉默半晌,「不算分,今天提早下課吧。」沒想到中美斷交,引爆了長久壓抑的情緒,意外地獲得喘息的機會。 兩年後,妳在城南的女子高校,和一群校刊編輯瘋迷那個在斷交時嶄露頭角的新聞局長,興致勃勃地北上約訪雄姿英發的宋楚瑜局長;同時期,兩個眷村男生為同屆女生爭風吃醋大打出手的消息,也在國中同學間傳開。再兩年,妳們考上北部中部南部的大學,四散後的重逢,總是水交社長水交社短地聊起那一年的眷村美食,和眷村裡的男女戀情;偶而騎車繞過,看到低矮的圍牆便覺心安,在變之中幸好還留著不變的東西。 許多年過去,當時要鞠躬行禮的銅像倒了,顏色黨成為慣常的政治術語,親共反共在總統府的兩側嘶吼著,眷村旁邊蓋起高樓大廈,老舊的眷舍成為雜草叢生的廢墟;當妳幾乎遺忘那青澀壓抑的歲月時,「水交社」再度跳入眼簾! 是的,再看一眼,在蒹葭的迷離蒼茫中回望,在斷垣殘壁的縫隙中尋覓,甚麼是變?甚麼是不變的呢?那在歷史長河裡淘洗的是非成敗、是友是敵,誰能給出正確的答案?爭戰有時,和好有時,建造有時,拆毀有時;或許在沙塵的微光中,不變的是一代又一代、循環往復、躍然在回憶裡的青春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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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爸爸

汪啟疆 爸來看我了,夢偶爾開門看到他 門內燈火清晰映現的爸 似乎退後幾步 讓身影匿入黑暗 不進門也不作聲   我喚爸,走出去 知道他已死亡 抱住他 一陣痛楚從腦門劈下 我想緊緊抱住他慟哭伏頭 但怕抱緊了父親身影不堪承受 輕輕抱著爸 醒了   靜靜流淚 把自已留在黑暗 不再回到燈火 爸,不要向我說什麼 我已經日漸接近您離開的時日   那是我的死亡 但,那是否也是您在這世上的真正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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