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澄
1.
「你是誰?」
「你,怎麼在我家?」
「我的錢,被偷了!」
失智、失憶的故事如雨絲,交叉的在身邊不停落著,太多也太久,心中竟有股濕潮悶蘊的霉味,像老人身上發出的一種氣味,無法滌除,也無法轉身逃避。
沒有藥物可以治療的自然老化現象,是病也不是病;但要當作是病,心態上就比較健康、也比較能夠接受。最近聽美學大師蔣勳說:他嚮往失智、失憶…。初聞,讓人驚嚇不解。猜想許蔣勳的嚮往,或許是對繁瑣雜亂的生活一種抗議,是一種反璞歸真的嚮往,或還有你還不知曉的其他原因。
你知道的是媽媽一向健康,偶而忘東忘西,也是常態。你自已不就常常如此,經常著急的尋找一直掛在臉上的眼鏡;但你都當作是笑話,一句老糊塗就帶過了。直到最近有一次,你竟笑不出來:那是洗臉,毛巾啪地一把往臉上抹去,霎時就像中了甚麼魔法,僵住了;旋即聽到心裡響起了一聲咒罵,怎麼眼鏡還掛在臉上!
那不是失智。你告訴你自已:是忙,是亂,是不專心。你不能失智。也不會失智。麻將桌上,是最好的證明,你總是贏多輸少,牌友經常說:要手下留情啊!最重要的是90多歲的媽媽,還需要你。
媽媽倒是讓人擔心,擔心有些失智了。出門,忘了回家的路;站在電梯下,不知要按自已家樓的鍵,但都輕微,是初期。但你心裡有數!像聞到了老人身上特有的味道飄來,而媽媽就是老人,騙不了人。
2.
媽媽是老人,而你也算是老人;於是媽媽就自然升級成老老人。一個老人照顧一個老老人,確實有些吃力。找外籍看護,要做巴氏量表(Barthel Index),成績在61-90分之間,分數高,卻代表僅中度依賴,資格不符;但人總是需要依賴,像媽媽不離手的拐杖;像你身上,看不見卻經常繫綁的護膝、護腰…。
正規申請或聘請不合法的外勞,最終都被你打了回票。不是怕照顧不周,是仔細掂算自已的經濟,無法負擔。說不出口的窮字,反得了一個令名。瞧:你看那某某某,都自已照顧老媽媽,多孝順啊!不像別人,找外勞,多難得啊!讓你聽著,只有苦笑。
還好,有長照。政府辦的,免費。一周,去長照中心一天,讓自已有喘息的日子。你盼望著,也偷偷去觀察過,環境暢亮、寬廣、安全,吃個點心、唱唱歌、偶而做個手工藝—如折疊毛巾、紗布…;同學多,互動多,也有老師,像個學校。對失智,絕對有幫助,有人如此勸你。
「媽媽,要不要去上學?」你掛著滿臉笑容,試探著。「很好玩,有好多同學,環境也好。」你近乎阿諛的說。
「為什麼要上學?這麼老了,要上甚麼學!」媽媽愣了一下,氣呼呼地回說:「是你想趕我走!」難得媽媽如此清楚,你陪著笑:「好好好…。不去就不去!」
3.
你想到大約十年前,得了一個獎,獎金蠻高,是份意外的禮物。你興奮的把尾數--幾張千元鈔票,給了媽媽。媽媽笑著,多少年來真難得看到媽媽如此高興,如此燦爛的笑著;然而口裡卻不斷地說:不要、不要…。
但你卻瞥見媽媽把那些紙鈔,緊緊地攥在掌心。霎時,那緊握的手,像一個拳頭擊上你的心頭,你臉上仍漾著笑容,但心中知道有塊地方凹陷了;那是一個身體的行為語言,比聲音真實,老小、老小,老人像小孩,媽媽要錢,媽媽竟然要錢,為什麼從來不說。
更奇怪的是媽媽為什麼口是心非。是數十年習慣的對孩子的給予付出,而忘了如何接受回饋;還是認命了此生,再也不會得到子女的錢財;或是媽媽也需要以金錢填補你不知道的安全感。
你不知道答案,只是猜想,還有慚愧。你知道那些錢,根本不算是回饋,最多只能說是分紅,是把多餘的、意外的東西分些出去,勉強只能算是有點義氣,連施捨都不算。真正的施捨是把自已僅有的,都無眷戀的奉獻,心中卻沒有一絲付出的感覺。而你,仍是自私,仍是自利;但至少知道媽媽要錢。
4.
多日琢磨後,有了靈感。
你換了一個方式,問:「媽媽,你要不要去上班?」你瞪大了眼睛,仔細觀察著媽媽的表情,緊跟著又加了一句:「有薪水,但不多。」並解釋一個禮拜僅上一天班,薪水不多,也是正常。
媽媽的眼睛再次瞪大了,彷彿還有光。你知道媽媽上鉤了。上班的前一天,媽媽竟像是小學生要去郊遊一樣的興奮。翻出了她的塵封許久的旗袍,還有皮包。你不敢勸阻,無言地熨整旗袍、把皮包擦拭打蠟。心想給人一個好印象,總不是壞事。
上了兩個月的學後。不,是上了兩個月的班後,媽媽正常多了,甚至也開朗多了,你喜出望外。20多坪的小公寓,是個籠子,再加上緊密的鐵門、鐵窗,人就是像沒有穿囚衣的囚犯,自願又高興地禁錮一輩子,連越獄都忘了;像某些籠中的鳥,自已都不知道在叼啄自已身上一根根的羽毛,裸露出肌膚,病得彷彿沒有病,才是真病了。
你見過。去拜訪一位好友時,他的母親突然從臥室裡衝出,赤裸著全身,在家中每個房間裡跑來竄去,外傭伸直了雙手在後緊張的跟著、拉著、叫著。老媽媽正樂的像玩那種官兵捉強盜的遊戲;面露愉悅,口中嘻嘻,光滑的身體,讓人不易捉拿。而你窘的不知要把眼光放在哪?只低著頭,想到了蔣勳,或許失智、失憶,真沒甚麼不好,至少光著身的老媽媽是高興的。
5.
媽媽還好,去了長照中心後,真的有些改變,話變多了,也多了笑容;最重要的還是自已,像在長長的馬拉松跑步中可以合法的喘息休息,這是甚麼事都不做的躺著,也覺得像是一種上天的恩賜。
然而有一天,媽媽囁嚅地對你說:不去了!你大驚,從沙發跳起來問:為什麼?這個月,老闆沒發薪水。啊啊啊…,你啊了半天,才恍然發現出錯的是自已,是你這個幕後老闆。
當初的戲碼是如此的安排:老師,不能叫老師,是老闆;月底時,你拿4千元,給老闆,再私下轉交給媽媽,當作薪水;千萬不能公開,是雙方的約定。你竟忘了自已編導的戲,忘了拿錢給老師!你敲打著頭,跟媽媽說老闆一定是忘了,也可能手頭不寬。但絕不會做白工,你篤定地說,媽媽竟然像個小女孩似地笑著。你說,明天我去問問。
5.
問?有些事,不須問,自然就知道了;有些是聽人不經意說的,另有些是自已的推測判斷。
如,媽媽是北平人。說的一口好聽的京片子,那是當然。但是滿族,是清皇族的血脈,就是偶然聽媽媽說稚年的時候,家裡吃皇糧的推測了。什麼是皇糧?你問過。媽媽只是含糊的說,就是每個月,有人固定送糧食到家。
你不解,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情。上網查。果然有記載:那是新成立的國民政府對退位清帝及相關皇室成員的一種禮遇,但實際是怕這些沒有專長的皇親貴族出宮後,不事也不會生產的餓死了;但到民國17年,一切的禮遇就停止了。媽媽幾歲?剛出生的奶娃,由宣統的格格降為了民國的平民,家人不願再稱愛新覺羅,改姓吳。
吳,就是無。你猜想定有所意,國滅了,家散了,留個滿人的姓氏,只會招譏引笑,一切就從無(吳)而起吧!
6.
一波波的戰亂下,能夠生存就是人生的最大目標。胡亂地嫁給了一位空軍,以為是位飛將軍,到了台灣,才知道是位修護飛機的士官。
貧苦的歲月,再加上孩子陸續出生的重擔,媽媽工作過,分擔過。憑著標準的北京話,據說是擔任空軍機場的播音員。只是爸爸不同意,上了五天班,就辭職了。那時還年輕的爸爸說:那是賣聲,透過麥克風,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多丟人哪!
奇異的是,賣血竟然可以。那時,你約5、6歲,每隔一段時間,媽媽就把你打扮的整整齊齊,恍似孩子就是面活招牌,間接標示著自已是良家婦女的身分,去醫院,沒有看病拿藥;到晚餐,桌上就竟出現了炒豬血、大骨湯及爸爸難得的笑容。一次、兩次、次數多了,你自然知道去醫院的目的;只是奇異的是家人一直沒有人說。一直就沒有人說,就彷彿像沒有發生過一樣;還是有些事,太過沉重、太過陰暗的如深海,愈深愈黑也愈冷的讓人無法面對、無法說明。
其他的像縫手套、織毛衣、糊火柴、做女工、幫傭…,幾乎沒有停過,那個時代的婦女都像日本的一個連續劇--阿信;只是不像阿信,還曾經成功過、富裕過。
7.
媽媽老了,略微的失智,但還知道要賺錢。你望著媽媽,突然覺得蔣勳說的沒錯。失智或許不是一樁壞事,至少可以忘掉這一生不能說的辛酸困苦。
至於媽媽有沒有快樂過?你想過,當然是沒有。但你曾逗過媽媽,如果大清帝國還在,媽媽您就是位養尊處優的格格呢!就看到媽媽抿著嘴微微笑著,一副大家閨秀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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