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暖日忘機

 文/圖 周柳靜芝 晨起拉開窗簾,歡快的陽光嘩啦啦地吵鬧著衝進室內,經此一照,一顆漂亮的心瞬間「拍立得」。 我家落地窗對著後花園張開了大口,窗壁朝東的吃進日出,向北的飲來亮鏜。於此兩處,我擺下小搖椅及老爺椅,搖身翹腳的偷點兒忙中閑樂。復加懷裡書句、冰茶咖啡、青天白雲、日照金鱗、風拂葉動、花開色溢,實為靜動兩相宜。 園子的野兔、松鼠、鳥雀,有時就在隔一壁玻璃之距和我對望。牠們不請自來,又自去不送,沒有一點規矩,而這卻是自然天地裡的方圓。 . 健走時經過一家前院長時開遍殷紅玫瑰的,丹朱峙傲時間之上,自現威儀。艷陽替赤艷譜曲,絳紅瓣上的水珠依樂跳動,滿目嬌麗蔚然。不時地瞧見男主人在車庫門啟處一個固定位置,坐在椅上翹首遐觀對空的日雲陣,狀若自在閑適。我們道日安說哈嘍的,就這樣夾生拌熟的成為朋友。 他告訴我對角的天色總令他目不轉瞬,我朝他手指處,未察出如何的特殊。但由於位在西邊,黃昏時暮雲霞披,就像我在家中所選的兩閱讀處──每個人都有自己心裡的一片天,那個最適合自己的位置。 據他妻子說,每春為玫瑰餵給營養劑,玫瑰即常時開花。我從沒試過加補我家玫瑰,覺得花開花謝應如文章天成。 一回她送我一束淡灰藍的心形葉片,裡面夾著些叫不出名的異花──花中間是顆橢圓形、遍生如刺蝟般的刺身球體,沿球粒周邊卻生了十幾瓣像展翅欲飛的紫色翅片。 由於形狀與顏色加起來引出我許多興味,我一拿回家便速速揮毫上色,不一會兒功夫,完成了一幅自己頗滿意的作品。 有次她轉換興趣,加種一株紫紅色百合,且毫不猶疑地採剪下第一朵開出的百合送我,蕊莖嫩綠,蕊心橙赭,朝外伸捲的花瓣邊緣一味的涅白色。我速走回家,將之插入加水的水晶玻璃瓶裡,每幾天更換新水,她的花竟開了近三星期之久。 從花盛經色衰至銷沉,我一直在畫它,三星期畫一世,顏色不停地愈趨黯淡,畫完後,一點兒看不出曾經的郁芬與青春,彷彿模擬的是時間而不是百合。我根本不跟時光競速,就順著光線走,心安理得的畫至最後一抹萎落。 . 暖照下我總不自覺地忘我出神,浮游於日常邊緣,是逸出,把自己丟在腦後,卻未丟失自己,更感覺自己在這裡,裡面「意足」的能量,能把自己站牢實了,回到生活中必須應對的勞務時,有助腦筋清醒似都「忘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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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的遊戲時代

 文/陳冠豪 插圖/國泰 還沒搬到新家以前,我與哥哥共用一間書房兼臥房,房間裡擺著一張上下鋪的雙層床,旁邊則是並排的兩張書桌。書桌與雙層床之間的空間,就是我們自成一格的遊戲空間。 某天,一張白色的電腦桌出現在房間裡,擺在原本並排的兩張書桌旁,上頭擺著巨大的正方體螢幕,以及一台相對比較瘦高的長方體鐵盒主機。這是我家的第一台電腦,自從這台電腦進駐後,我與哥哥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過去了。雖然電腦有很多功能,但對小時候的我們來說,最大的功能便是拿來玩電腦遊戲。 除了電腦內建的接龍、彈珠檯等小遊戲之外,記憶中最早完整玩到破關的遊戲是《仙劍奇俠傳》。《仙劍奇俠傳》是典型的角色扮演遊戲,故事情節隨著主角的冒險而展開,過程中會遇到敵人,展開一場場的戰鬥,從戰鬥中獲取經驗值、提升等級,進而學會更多攻擊敵人的武功招式,生命值、力量等各項能力也會上升。 因為只有一台電腦,所以我與哥哥會輪流玩,一個人玩時另一個人就在旁邊看著,在關鍵時刻提出建議。先玩的人要面對陌生的關卡,像是個探險家一樣,玩起來小心翼翼;後玩的人因為已經看過一次了,所以玩起來自然順利許多,有時候進度還會超前,這時候立場就互換了。兩人就這樣互相輪流直到破關,像是各自玩了兩次一樣,但我們卻都樂此不疲。 即使在成功破關後,仍一再地從頭玩起,只為了再次體驗每段情節與每場戰鬥,再次跟隨著主角一同歷險,走過大大小小的迷宮、地牢與神祕洞穴;或是用不同的方法破關、練就不同的武功招式;也期望能再次重溫第一次進入遊戲時的期待,以及與哥哥一同破關的興奮。 另一個讓我們沉迷的遊戲類型是第一人稱射擊,即是以主角的視野為遊戲畫面。玩家可以用方向鍵來讓主角前進、後退或轉彎,比起角色扮演遊戲,有著更多的臨場感,玩起來更加緊張刺激。 《德軍總部》可說是第一人稱射擊遊戲的始祖,後來陸續出現許多類似的遊戲,如《毀滅戰士》、《異教徒》,遊戲方式大同小異,不同的是每個遊戲獨特的故事與氣氛,外星球、中古世紀等等。在各種恐怖又迷人的情境中,我與哥哥兩人,就這樣一關一關的破關,也從國小慢慢長大到國中、高中,越過了不同的人生關卡。 上了大學後,好多新奇的事物接踵而來,在在都是人生中未曾經歷過的有趣體驗,遊戲的順位一下子跑到後面去了,只在偶爾點開電腦裡的資料夾時,看到那些一直留著的遊戲執行檔,才會想起過去的一些遊戲時光。而早在哥哥兩年前上大學時,我們就不再一起玩遊戲了,甚至要隔一、兩個月哥哥返家時才會見上一面。 隨著人生不斷地向前,我們的遊戲時代或許已經結束了。 當遊戲退出我的人生優先選項之際,我隱約感到一股失落,覺得生活好像被抽掉了某個重要的東西似的。現在回想起來,原來讓我失落的不是遊戲,而是能無憂無慮玩遊戲的那段時光,那段已經永遠逝去、不會再回來了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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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林邊手記〉道後溫泉驛夜未眠

文/攝影 翁少非 少爺機關鐘裡的人物登場演出 夜深了,道後溫泉驛的燈光仍含情脈脈的亮著。剛剛你才遊罷溫泉街,從車站那兒走回旅店,卻忍不住的又回望它幾眼。 有哪個車站這麼的文學。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搭火車出遊,不幸客逝阿斯塔波沃站長室,而後這小站就更名紀念;道後溫泉驛雖沒有以夏目漱石為名,但在他離世百年後,松山市區仍留有《少爺》小說裡火柴盒般的火車行駛,讓像你這樣忠心的書迷懷念。 來晚了,「少爺列車」歇腳在車站旁的引入線,帥氣的蒸汽火車頭牽著墨綠色的車廂,蠻古樸典雅的。搭乘少爺列車觀光,伊予鐵道制服的司機就會鳴笛,載你駛進一八九五年代的小說世界裡。 車站對面溫泉街口的「少爺機關鐘」響了,小說裡的人物隨著報時的旋律,在鐘塔的舞台現身,用角色和場景回憶故事。你逐一點名:主角少爺、教務主任紅襯衫、數學組長豪豬、英文老師青南瓜與未婚妻瑪莉亞、美術老師馬屁精、校長狸貓。身旁有一群人跟你一樣限時搶拍,閃光燈閃爍不停,正為他們精湛的演出喝采。 夏目漱石這本半自傳小說,取材自二十八歲那年從東京到四國愛媛縣松山高校任教的經歷,城鄉間人文與社會習俗的差異、職場裡角色價值觀與名利的衝突,再再震撼了他的心性,於焉藉由小說演繹呈現。故事裡的角色都是平常人,情節也稱不上有大浪級的高潮迭起,但卻很吸引你,看得很入戲,大概是也把自己投射在裡頭吧! 師專畢業,你被分發到鄉下一間小學任教,如同艾爾‧帕西諾在電影《衝突》所飾演的菜鳥警察,懷著理想與熱情踏入職場。你當導師、協辦營養午餐,訓導主任找你幫忙策畫七十五周年校慶,你也義不容辭費心規劃園遊會。校慶那天,校園果然熱鬧非凡,那位老校工還拉著你的手,說:「三四十年來我第一次看到學校這麼的朝氣喜樂。」你聽了好欣慰。 豈知一星期後,你被叫到校長室,有位西裝畢挺的督學客客氣氣地問你一些事:「魔術屋」哪班的攤位?海報說表演十項,到底表演幾項?這位導師為人如何…?你只愣愣地答:「我只是承辦人,剛來學校不久。」 道後溫泉驛的燈光含情脈脈的亮在深夜裡 這些問話來得突然又怪異,聽說是有人投書。是誰?為何?學期末你才釐清始末:A和B老師是補習王,原本相安無事,後來A搶了B的學生,B懷恨,派子弟兵去探A的魔術,覺得有異便匿名向縣政府檢舉。事情最終好像不了了之,但對你可是震撼教育,唉,校園不是你想像中的平靜單純,你心冷失望極了。 幸運的,就在這學期邂逅《少爺》。看他被住宿生捉弄、紅襯衫離間,屢遭權勢者威脅利誘,仍不願同流合汙、不願出賣義氣,你好生欽佩。末後,他和野豬聯手狠狠教訓紅襯衫,像大鏢客行俠後頭也不回的走了,這般的瀟灑讓你動容,也給你一個啟示:此處格格不入,莫忘屋外還有藍天。於是,一年後你也學他辭職離開,求學去了。 走在溫泉街,惦記起跟少爺有關的往事,不知不覺來到道後溫泉本館,館外好多穿著浴衣的遊客,有一個人肩上披著一條紅毛巾,嗯,肯定是書迷,要進去館內那間專為夏目漱石保留的「少爺的房間」吧! 商店街燈火通明,每家店的伴手禮都琳瑯滿目,你的眼睛忙著搜索少爺愛吃的炸蝦麵和糯米丸串。前方有一家店的門前擺有冒氣的蒸籠,你連忙趨前一探,只是「黑胡麻小饅頭」,瞧它黑香Q彈模樣,也算是道地美食,一個一百日圓,你買了一籠六個。邊走邊啖,你突然想起少爺的女傭阿清,又折回去問有否新潟名產「竹葉軟糖」,店員皺一下眉搖搖頭。 可惜了,少爺的心願沒能達成。阿清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從小呵護著他、成天說他絕對會揚名立萬,才讓他得以撐過挫折。少爺來松山就職時,曾答應她要買「竹葉軟糖」,卻都沒有實現而引以為憾。不知怎的,這件事似乎也變成是你的「未竟之事」,棲息在心田深處好久了。 回到旅店房間,從行囊拿出《少爺》,從頭讀到最後的「夏目漱石年表」,你拿起筆在「1916年12月9日去世享年四十九歲/1917年1月《明暗》出版」後面,添上這一條「2017年3月29日深夜,有台灣書迷甲遊道後溫泉驛,重溫《少爺》而徹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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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沒有傳說的可可西里(下)

文/殷謙 插圖/國泰 〈三〉   我帶著工具包走進扎西家院子,那時我看到他單薄的身影正穿梭在羊圈裡,一會兒站起,一會兒蹲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在羊群裡玩捉迷藏呢。 院子裡到處都是狗屎,以至於我無處下腳,又聽見藏獒狂吠起來,我望而卻步,扎西站起來看我,徑直去拴著藏獒的地方。等他把藏獒牽去另外一個地方,突然又從院子裡的一輛小貨車底下竄出一隻瘦骨嶙峋的小狗來,一聲不響就撲向我。我從小就怕狗,嚇壞了,連忙將工具包緊緊抱在懷裡,我試圖用它來抵擋住小狗的攻擊。扎西見狀,又跑過來追他的小狗,小狗見扎西提著馬鞭子來追,一溜煙就跑了,我鬆了一口氣,準備問他什麼時候豢養了一隻小狗的時候,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在扎西停下來準備點上一根香菸的時候,小狗竟然又列過頭,齜牙咧嘴地朝他撲去。更讓我倍感意外的是,就連扎西自己也慌了神,丟下煙就跑,直到他奔至院牆一角舉起一把鐵鍬,小狗見勢不妙,又轉身一溜煙跑了。 這一次小狗再也沒有回來。看到扎西空洞的雙眼寫滿迷茫的時候,我甚至覺得可笑。我走近扎西,扎西又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牢牢地抓住鐵鍬把子,開始鏟地上的狗屎。 我問扎西:「什麼時候養了一隻狗?之前從沒見過。」 扎西暫停,叼起一支菸,點燃後深吸一口,吐了一個煙圈才說:「我也不知道嘛,哪個地方來的一個狗,沒人管的狗嘛,我就給它吃的。就是不知道咋了,這一個狗見誰咬誰!連我它都咬呢!他媽的!」 扎西的語氣聽上去很激動,我明顯感覺到他似乎為狗的事情非常憤怒。我問他做鴿籠的木料在哪裡,他抬手指了指另一頭,我突然看見那個方向正是剛剛他拴好藏獒的地方,而那些整齊的木板就在那隻仍然對我虎視眈眈的藏獒的身後,我不由地搖了搖頭。扎西也跟著搖了搖頭,嘀咕了一句:「他媽的!我去把它拿開。」說著又氣咻咻地去牽藏獒了。 我開始為扎西做鴿子籠。扎西又去了羊圈,這一次我才看清楚,原來他在剪羊毛。我心想這是一個剪羊毛的月份嗎?事不關我,我也就沒問他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剪羊毛。 院子裡喧囂起來,有群羊咩咩叫的聲音,還有我提拉著手鋸鋸木頭的聲音。我發現扎西準備的木料都不好了,板子中間總出現硬結,鋸著鋸著很容易被卡住,因我有好幾次看見鋸條被折彎。我非常擔心我的手指頭,因為我還得靠它來寫作,於是我大聲喊著扎西,問他能不能搞到電鋸。不知道扎西是聽見了還是裝著沒聽見,一直耷拉著腦袋剪他的羊毛。我繼續堅持,小心翼翼地完成每一個步驟,可能是木質太硬的緣故,我花了很大力氣才把木料鋸好,我量了尺寸,用鉛筆在每一個板子上畫好線,打上記號,當我做完這些的時候已經中午了。 扎西喊我吃飯,我看到火爐上煮著奶茶,扎西的女兒穿著五彩繽紛的藏裝坐在木凳上,她的裙子非常華麗,我知道,在藏民家,一旦來了客人,女孩們都會打扮得漂漂亮亮,這也意味著表示對客人的尊重。她鼻翼上滲出汗珠,一雙巧手正在捏弄著糌粑,紅潤的臉龐看起來熱氣騰騰的。 扎西提著一桶牛糞餅進來,然後取了一些填進火爐裡,他又拿起火鉗通了通爐灰,我看他一臉疲憊,似乎沒有前一段時間的那種精氣神了。我趁吸菸的空檔,問扎西:「你女人呢?」扎西愣了一下,抬頭問我:「啥女人?哪個女人?」我有點懵,心想你這個傢伙到底有幾個女人,這時我瞥見扎西的女兒抿嘴一笑,默默地轉過身子。於是又轉換了一種問法:「你老婆呢?」扎西這才反應過來,尷尬地笑了笑說:「她在醫院,病了。」我恍然大悟,這才明白為什麼扎西在時候突然剪起羊毛。 吃飯的時候,我問扎西的女兒曲珍在哪裡上學,她搖搖頭。扎西一邊啃著幹肉,一邊插嘴說:「我的女兒不上學了,小學上完了,那個沒用,她長大了嫁人了嘛,上學了有啥用呢。」我一時無語,我知道我說再多的話也不可能讓她的女兒再回到學校。   我記得小傢伙的母親曾說過,小傢伙三歲的時候就送去幼兒園了,小學六年一直都是拔尖生,直到初中一年級上學期的時候,被班主任當著全班學生的面訓斥一頓,突然整個人都不好了,從那以後再也不想去學校,聽到學校兩個字渾身都在顫慄,小傢伙自小在家裡就有著集寵愛於一身的依賴,誰也不能強扭著她去學校,所以那時候,全家人如經歷一場晴天霹靂,而且猝不及防,希望頃刻間就湮滅了,包括小傢伙自己也每天似乎背負著沉重的心情,她變得膽怯,心中總是被孤單、苦悶和挫折感填滿,情緒時好時壞,跌宕起伏。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我很訝然,我知道她是曾受別人誤會的孩子,壓抑的靈魂再也展不開她的翅膀。直到小傢伙遇見我,小傢伙再次燃起重生的希望,她是那麼的好學,刻苦上進,從來不認為學習是一件讓她覺得煩惱的事。 看到曲珍似乎也不在乎上學這件事,我也就不打算再愚蠢地過問這件了。   為扎西做完鴿子籠的木活,夕陽剛剛好。我打算信守承諾,於是問扎西要了一隻小鴿子,小心翼翼地將它抓在手上,然後踩著晚霞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後是我長長的影子。 小傢伙早就在門口等我了,長髮齊肩而下,恣意又灑脫,一臉自信的神采。 「小鴿子呢?」小傢伙仰起臉問我。 我把鴿子慢慢交到她手裡,她興奮地跳起來,一溜煙就跑回家了。 此時,當空有一輪殘月,恰似溫柔,看上去好像剛剛切下的半個檸檬片。推門而入的時候,我想人生就像月缺月圓,到底沒有十分圓滿的,伏案繼續寫作,平時感覺冷颼颼的房間,此刻也好像不太冷了,或許,心由境生,大概是我的心境又一次得到短暫的昇華。(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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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沒有傳說的可可西里(中)

文/殷謙 插圖/國泰 〈二〉   回到家裡,正是吃晚飯的時候,一宿無話,她似乎短暫地忘記藏羚羊的事,自己伏案寫寫畫畫,好像所有的想法在此刻就這麼一股腦兒消失了。 回到烏圖美仁不到兩天,又有人找上門來,讓我去砌牛圈。 那是一個乾冷乾冷的早晨,當我蹲在院子裡刷牙時,我看見一個穿著紅棉衣的女人不聲不響地站在院門口,我抬頭的時候嚇了一跳,她的頭髮很長,披在肩上,薄薄的嘴唇塗著濃濃的口紅,如果這是晚上,我一定會首先想到電影裡那個恐怖的貞子。 我站起來看著她,她手裡提著兩隻雙目警惕的大公雞。 「我家的牛圈半堵牆都塌了,你能不能幫我去砌起來?」她終於開口,嘴角上掛著淺淺的微笑。我沒說話,而是不由地朝窗戶望去,我想知道這時候小傢伙有沒有朝窗外看,我希望她沒看到這個女人手裡的兩隻大公雞。 女人見我不說話,又開口了:「我男人在四川,我還要帶孩子,你能不能幫我砌牆?」我愣了一下,心裡想著我真是一個泥瓦匠嗎?我點點頭,我告訴她我其實不是一個泥瓦匠,不過我可以幫她去砌牆,但是公雞必須拿回去,這個我不能要。如果兩隻公雞就能讓我用去半天時間去砌一堵牆,這話要傳出去,我估計今後就要以砌牆為生了。不出我所料,當我跟著女人走出院門的時候,小傢伙就追出來了,從女人手裡接過兩隻大公雞又跑回去了。   那天下了一場小雪。空氣仍然很冷,這個蕭索的季節,村子好像停在風口上,每天寒風嗖嗖。到了女人家,她有兩個十五六歲左右的女兒,穿著很樸素,臉上的皮膚就像那种放久了的橘子皮上的暗紅色。我站在她家院子裡的時候,她們睜大眼睛好奇地盯著我,我問她們為什麼不去上學,她們只是搖搖頭,什麼都不肯說。我忽然想起小傢伙,至少我覺得她每天都在學習,而且從不偷懶,再看看眼前這兩個女孩,我想小傢伙是對的。 女人為我取一雙水鞋,我戴上膠皮手套。和泥的水是從她家的壓井裡抽出來的,刺骨的凌冽,隔著手套都能感覺到。看來她家早有準備,就連砌牆用的沙土都是現成的,女人告訴我,這是她男人去年夏天回來準備砌牆的時候準備的,可是第二天接了一個掙錢的活兒,所以開大車去了四川。 女人和她兩個孩子站成一個小隊,接力搬著堆在院牆角落裡的磚,天氣太冷,我砌牆的進度有點緩慢。一直到中午,飢腸轆轆的我只喝了一杯開水,其實女人親手做好了飯要請我吃,不巧的是我無意中看見到她的圍裙上粘了一塊雞屎,所以我打消了在她家吃飯的想法。 就這樣一直忙到黃昏,我才砌成一堵兩米高的磚牆,並按照她的要求,用水泥再沿著牆頭固定一排碎玻璃碴子,我問那個女人:「在這個偏遠的牧區能搞到這些玻璃碴子可不容易,你們是怎麼弄來的?」女人不耐煩地擺擺手說:「這些都是我男人幾年來喝酒剩下的酒瓶子,我把它們砸碎了,這些玻璃碴子砌在牆頭上可以防盜。」哦!我有些驚訝,我想她應該多多堤防的恰恰是他的那位開大車的男人,而不是什麼偷牛賊,因為沒有誰能夠越過兩米高的牆偷走一頭牛,如果能的話,那牆頭上這些玻璃碴子也就成美麗的裝飾品了,可是更沒有人會去在乎牛圈一堵牆上的風景。 回到家,夕陽依舊,我佇立在書房窗口,望著天際洶湧而起的玫瑰紅酒色。小傢伙和她姐姐在院子裡拔雞毛,而我則攤開書稿,在柔和的燈光下繼續我的寫作。這是我在格爾木以來最有使命感的一次寫作,每個朝夕俯仰之間,彷彿我整個生命的重量皆集於筆端,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意味著我情感上的波瀾,每一句話彷彿我精神的化身。很長時間我都把時間用來思考,我思考意義之所在,以及包括自身對事物的偏見,是否能夠改變得稍微好一點,我試圖尋找一種心靈上的感染力。 當我寫到關於人性的那段,人是一個極其複雜的動物,擔心衰老、恐懼死亡、渴望親情,追求物質慾望,所以人有虛榮心和嫉妒心,有權力和控制的慾望,有強烈的報復衝動和攻擊性,這是一種普遍的人性。 這時候我心裡竟然生起恨來,對於一個多年來一直隱居於野的人來說,這種感覺連我自己都覺得新鮮而陌生,因為它很久很久都沒有出現過了。當我看到孤雁貼著晚霞翩翾遠去的時候,我問自己,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在進化,唯獨人的感情沒有絲毫的進化,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翌日照舊,檢查完小傢伙的作業,又逐一指導。完成作業後她就無拘無束,抓著手機在院外跑來跑去,一會兒自拍,一會兒又蹲在殘雪上填詞作詩,一會兒站在窗前聽麻雀一片啁啾,她就像搧動著白翅的天鵝,劃過長空,飄然而去。 遠山肅穆而沉寂,天空永遠不會擁擠,只要心兒靠近,便能解脫塵俗的束縛,讓自己置身於閒適與幽靜中。   這到底只是片刻的安寧,因為鄰居家的扎西來了,在院子裡一直嚷嚷道:「鴿籠做好沒有?」 小傢伙趕在我前面跑了出去,朝扎西嚷道:「誰叫你把鴿子關進籠子裡了?」 扎西有點莫名其妙,瞪著眼回道:「是我自己的鴿子。」 我出去看的時候,見小傢伙翻著白眼對扎西說:「你自己的鴿子吧?那你自己去做鴿籠。」 扎西有點不高興,繃著臉對我說:「你答應我了,給我做鴿籠,我們有一句話說,脫韁的馬難抓,說過的話難收,你不會說話不算數吧?」 我突然注意到扎西的手腕上有一隻明晃晃的手錶,看表盤裝飾,應該價值不菲,於是我問他:「現在幾點了?」 扎西抬手瞥了一眼,支支吾吾半天,然後對我說:「快了,快了!」 「什麼叫快了,快了是幾點啊?」我又問他。 「扎西大叔也許就不會看表,哼。」小傢伙說,嘴巴翹得老高。她這一提醒,我覺得扎西有些不可思議。 「你不會看表,戴手錶幹嘛?」我疑惑地問扎西。 「好看嘛,男人嘛,戴錶好看。」 聽了扎西的話,心裡有點五味雜陳,我想我此刻急需要靜一靜。於是,我告訴他我明天就給他做鴿籠,扎西這才滿意地走了。 扎西走後,小傢伙又瞪我,也不知道嘴裡嘀咕什麼,我給她解釋,鴿籠就是鴿窩,並不是關鳥的籠子。 我幾乎忘了,她曾見過扎西家院子裡那隻已經破敗的超級大的鴿子籠,所以他撇著嘴問我:「那還不是一樣嗎?」 我見她對扎西把鴿子關進籠子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於是我告訴她,等我明天給扎西做好鴿籠之後,就能為她帶來一隻小鴿子,她眉頭一鬆,忽然高興起來。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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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沒有傳說的可可西里(上)

文/殷謙 插圖/國泰 〈一〉 格爾木的初春乾癟到沒有一絲絲新意。當夕照泛灩水面的時候,我們驅車輾轉經過格爾木來到庫賽湖畔,迎著春天的風,空氣也變得濕潤起來,看著長天綠水天一碧,心中也蕩起了陣陣漣漪。聽風聲,在這一方靜寂的世界讓思緒蔓延下去。 下車後,我見小傢伙高興極了,車門都來不及關就直奔灘頭,張開雙臂大聲叫道:「好壯美的大海啊!」我馬上糾正她,這是庫賽湖,她撇撇嘴,風吹亂了她的長髮。 灘頭除了兩輛越野車,還有零零星星的幾個遊人,其中有幾個年輕男女穿著厚實的羽絨服,又將淺色褂子頂在頭上,並用紗巾緊緊裹著臉,以至於我在沿著水岸乾涸的沙灘看他們的時候,他們就像幾個阿拉伯人正從沙漠中風塵僕仆地走來。 小傢伙沉靜烏黑的大眼睛望著我說她已經餓了,然後小指頭四下亂點一氣,自言自語問到底哪裡可以吃飯。我這時候才反應過來,心裡不由犯難,該死的我們是從烏圖美仁上西和高速經過芒格公路到了格爾木,又走了一段柳格高速,而後轉入京拉線才到這裡的。庫賽湖位於何處,我也被網上的說法搞糊塗了,因為這裡根本就沒有一個叫五道鄉的地方,而治多縣城距離庫賽湖實在太遠了,讓我一度懷疑這個地方為什麼是治多縣的轄區,我想要去那裡吃飯,還不如直接開車回格爾木。可是我們計劃西進可可西里邊緣地帶,因為小傢伙一直嚷著要親眼看看藏羚羊,她想親眼看看它們,然後將它們畫下來。 我讓小傢伙去車上吃我們早就準備好的食品,這時候又起風了,呼呼地刮在臉上,頓時覺得呼吸都有點困難,我大聲說話她都聽不清,於是我只好拉著她向車子跑去。在車內胡亂吃了一點東西,我決定告訴她我們應該回格爾木。當我把這個想法停了很久才說出口的時候,她翻著白眼問我:「那藏羚羊呢?」 風繼續呼嘯,這便是庫賽湖和可可西里一帶無人區最讓我討厭的地方,如果八月,可能會好很多。我心裡想,出使西域的張騫取道這裡的時候一定是風和日麗的八月,而不是這個該死的三月。於是我罵自己太蠢了,為什麼偏偏要在青黃不接的三月到這裡來看風景呢? 車窗外是天藍色的湖水,湖面上靜悄悄的,一切看上去恍惚又真實,透過後視鏡我望著車後茫茫無際的荒原,枯草被風吹起來,這場景令人心中陡然悲涼。我啟動車子的時候,小傢伙的嘴巴仍噘著,看著她天真無邪的臉龐,此刻我真希望從哪裡能突然蹦出一隻藏羚羊來。 返程時我開得比較快,儘管如此,到納赤台後已經天黑了。那時候我希望有酒店可以入住,但是距離格爾木市近百公里的這個地方仍然屬於無人區地帶,如果不是有一輛大貨車經過,我還以為就我一個人正行駛在漆黑一片的沙漠裡。 小傢伙抱怨手機沒電了,又趴在車窗上向外面看,我不知道除了暗夜,她還能看到什麼。   「聽說可可西里很美哦!唉,我的藏羚羊……」小傢伙趴在副駕座椅背上輕嘆道。我告訴她八九月的可可西里才算美,現在那裡一片荒涼,夜晚就像這裡一樣。小傢伙撇嘴,有點不相信的樣子。為了打發無聊,我給她講納赤台的故事,我說西王母宴請群神,其中有一個神仙喝醉了,不慎掉落了酒杯,杯子變成赤台山,酒水化成崑崙泉。小傢伙有點不耐煩,朝我翻白眼說:「你當我是幼兒園的孩子嗎?」我頓時無語。想起小傢伙才見我那會兒,最喜歡聽神話故事,什麼傳說她都相信,就連我說青海湖是王母娘娘用簪子挑起來的一面鏡子變的,她竟然也深信不疑,而現在,關於這些她什麼都不再相信了。 下榻格爾木市一家酒店後,我終於鬆了口氣,小傢伙美美吃了一頓抓羊肉,然後喝蓋碗茶,嘗了嘗飯店推薦的糌粑,她咬了一口嚼了嚼又皺著眉頭吐了出來,說這個一點都不好吃,一邊說一邊捧著糌粑到處找垃圾桶。天長夜短,飯後自然是出外散步,酒店院子有亭子佇在一隅。這裡的夜晚非常冷,在這樣一個地方,荒草坪小徑邊沿閃爍的霓虹,佛方來自遙遠的時空,冷風襲來,突然有一種深秋之夜的味道,有一點點成熟,也有一絲絲感傷。 在第二天返回烏圖美仁之前,為了讓小傢伙不至於覺得這是一次徒勞無獲的旅行,我帶她去郭勒木德鎮的一個朋友家。朋友桑吉是我在塔爾寺做義工時認識的,當時我蹲在踏頂旁的腳架上往塔頭上釘銅皮的時候,他就在我旁邊做幫手,一隻手裡攥著錘子,一隻手掬著釘子,我將銅皮弄平整後,他咧嘴一笑,黝黑的皮膚讓我幾乎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記得他有一排雪白的牙齒。 我想我們大概有一年多沒見面了,但我知道他在郭勒木德鎮的家,這都緣於在塔爾寺的時候,他說他家裡有一部古老的經卷,他的爺爺從敦煌那邊搞來的,可惜是漢字,沒人對他這本古卷感興趣,不過他始終認為那將是了不起的一部書,所以那時他執意帶我去他家。我還記得那本發黃的線裝古籍,應該是宋末年間的東西,印刷體很工整,字跡也還算清晰,封面上是一尊工筆佛像,佛頭是漢傳佛教普遍所知的那種造型,體態豐腴,纖指細長,捏著一枝清瘦的荷花,我想它所表達的寓意便是佛教最經典的「拈花一笑」那個典故,那本書真的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因為書名很顯眼——《金剛經》。桑吉是虔誠的佛教徒,亦是典型的原住民,勤勞又善良,生活得遊刃有餘。整個村落裡幾乎都是藏族人,並習慣於過遊牧生活,城市就在旁邊,但他們卻避而遠之,現實的殘酷似乎對他們並沒有什麼壓迫,我總覺得他們生活在生命的另一個階段,就如我多年來的隱居生涯。 這是一個和北方大多數村落一樣的村子,所有人的房子都相似,看不出少數民族的那種獨有的風格。車子到了院門外,我按響喇叭,他家的藏獒汪汪亂叫起來,我看它掙紮著碗口粗的鐵鏈子,就像要撲上來將我撕碎的樣子。簾子掀開了,桑吉探出頭朝我的車看了好大一會兒。他並沒有靠近,而是轉頭叫了一聲「甲央」,一個個頭不高的男孩探出了他光溜溜的腦袋,我想那大概是他的兒子,一眼就看到了兒時的小桑吉。 我懂一些簡單的藏語,我聽到他是讓他兒子來問問我們找誰。如果不是藏獒叫得太凶,我想我會下車上去和他握手。我又等了一會兒,見小男孩怕生,咬著手指頭,兩管鼻涕忽上忽下,遲不遲不敢將身子挪出門框。桑吉有點氣惱,抬手在他兒子的光頭上打了一巴掌,聽見他用藏語罵了一句,翻譯過來的意思是:「褲襠裡沒東西的傢伙!」而他的兒子則揚起脖子回他一句:「那你咋不去?」 桑吉將藏獒牽住拴到了羊圈那一頭,然後甩了甩長袖子,將它甩過肩頭,大步流星朝我走來。我搖下車窗時,他眼睛一亮,咧嘴笑的時候,我又從他那張黑臉中看到了一排雪白的牙齒。當小傢伙從車裡跳下來的時候,他一眼就認出來了,嘴裡嘮叨著好久沒見都長這麼大了,然後有扯著嗓子朝屋子的方向喊:「央拉!你姐姐來了!」果然,一個清秀的小女孩掀簾而出,直接朝小傢伙跑去,小傢伙也迎上去,從來沒見過面的她們竟然像是久別重逢,這讓我驚訝不已。   我們的突然到訪讓桑吉一家既感到意外又感到高興,自然是殺雞宰羊,盛情款待,熱氣騰騰的羊肉堆上低桌,青稞酒喝了又喝,中間他還唱了幾首藏族歌曲。小傢伙和央拉嘻嘻哈哈聊得開心,我想有了央拉,她一定不會再記得那隻該死的藏羚羊,而我也不必再為去哪裡尋找一隻藏羚羊而操盡心思了。 從上午到中午,與桑吉一家相處的短暫時光,讓我和小傢伙都覺得非常充實,我和桑吉不約而同地談到現實生活中的諸多問題時,小傢伙忽閃著睫毛聽得非常認真,桑吉始終有一種憂天憫人的高尚情懷。桑吉對我說,科技造福了人,但也使人變得更加懶惰和貪婪,現在的人做人做事根本沒有底線,為了利益都可以出賣靈魂。我點頭,一邊注意一下小傢伙。我相信這是小傢伙最愛聽的,關於生命的種種,都能引起她極大的探索欲,靜靜托起腮的她,那眸子裡點點如星光的睒閃,就像她接下來準備去拯救一個個瀕絕的孤獨的靈魂。 當我和桑吉揮手告別時,小傢伙和小央拉相擁而泣,這個場景讓我想起我的童年,小時候天真單純,感情也是純真的,那時候只要有夥伴轉學或舉家搬遷而去,我們都是這種難分難捨的樣子,眼淚說來就來了。而成人後,覺得這些都是滑稽和可笑的,如果沒有利益的維繫,恐怕沒有人能與你「掏心掏肺」,豈況別時「揮淚」,就像過去一直還用短信問好的朋友,年齡越大,越是沒有短信了,甚至過年連一個拜年短信都收不到。 而似桑吉與我者,畢竟寥寥,想起在塔爾寺的那段歲月,桑吉說他從我身上得到了一段從別處都得不到的生命經驗,他追尋著我,是因為確定這個走向接近於對一種信仰的依賴。他說他從我臉上,我說的話裡看到了生命的傷口,他說不出來那是什麼,但他覺得和我在一起就像站在一個很高的地方瞭望世界。 桑吉中年喪妻,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從那以後,他就經常往塔爾寺跑,不是拜佛,也不是燒香,到底他在尋找什麼,連他自己都不明瞭。直到遇到在那裡同樣困惑的我。我很佩服他能把失去至親的痛苦轉化為善意和仁慈的博大胸襟,這竟是一種何等的從容,安之若泰是他智慧的體現,打開他餘生之鎖鑰,他說,啟蒙他的正是那時經常蹲在屋頂上掄錘子的我,幾乎我經歷過的每一場風雨,每一次的磨難和困惑,都是激勵他繼續前行的勇氣。 這一點小傢伙也對我說過,她說我的許多教給她的話,每次就像熊熊大火引燃胸臆,照亮她的意志,讓她努力奮進,在成長的拐彎處找到方向,亦是鑑照她最初的選擇,記得她說這番話的時候,目光炯然,甚至能觸碰到她心底那絲悸動。 「人生除了生老病死,還有更具意義的生活嗎?」小傢伙忽然問我。 我本想立即說點什麼,竟一時話也難出口。我想我需要組織一些比較簡明又能起到醍醐灌頂之效的語言。 我不由地先想到自己,這麼多年,我所做的事哪,我只是和格爾木的任何一個尋常牧民那樣,像一根稻草般活著。從思考我所從事的一切是否有意義直到入寐,有時候竟從夢中驚醒,煩煙繚繞,心中的悶鬱對著虛無的空間張牙舞爪,尤其在青海的這些年,從一個地方輾轉到另一個地方,過著平凡到再不能平凡的生活,看著窗外茫茫空際,我甚至懷疑這些就是我想要的那種生活嗎? 歲月悠悠,人生苦短,人越想執意堅守住什麼,越是無法守住,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宿命,你都來不及認真,生命卻已老去,天荒亙古,一成不變,變的是人心,變的是人心所嚮往的景象,而觥籌交錯間,時光漸已成空。 我想了好一陣子,直到車子進入烏圖美仁的時候,我才告訴她,多少人都因世俗的困擾而終身一事無成,很多人活著也只是為了富有而舒適一些,卻未在自己的生命歷程中留下有意義的痕跡。而生老病死只是人類生命的過程,正因為人有這種不可倖免的羈絆,才要去做很多更有意義的事,這些事關於造福社會,造福後人,當你覺得你的付出和犧牲有更大價值的時候,那麼生命就有意義了。 小傢伙又問我:「那麼,動物也有生老病死這個生命的過程,它們活著有什麼意義呢?」 我回答她:「動物和人是有本質區別的,動物不想活得像人一樣,而人更不能活得像動物一樣,動物活著的意義取決於人類對它們的認知,至於它們自己有沒有意義,只有它們自己知道。」 顯然我的回答不能使小傢伙滿意,她突然靈機一動,好像記起了什麼,跺了跺腳噘起嘴說:「那麼,我的藏羚羊呢?」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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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2022退休日記(五月)

折枝繡球 蔡莉莉 油畫 60×50公分 2022 文/圖 蔡莉莉  畫著二隻折枝的繡球花,牆上光影晃動,張愛玲的句子不知不覺織進了畫布的纖維裡。 2022/5/1(日) 讀井上靖《我的母親手記》寫他的軍醫父親,48歲歸隱,離群遁世,餘生繭居32年。一個疑問出現在我腦海,相同星座的我,退休是否也會跨馬封劍,隱入僻巷,相忘江湖? 世上有幾種人,就有幾種退休的生活模式。涉過時光之河的人,掌握更動生命流域的訣竅,蟬蛻蝶化,把人生走成自己的,是最美的時刻。我夢想的退休生活是天天星期天,天天自然醒。然而,蟄伏的生理時鐘,戀舊又頑強,每天七點不到硬是把我校正回歸成自律人生。早起看書,不必出門,不被工作打斷,豐足而整全,那也是退休的快樂。   2022/5/2(一) 到北門寫生,為華副的文章配圖。坐在Coffee Club的戶外座,烘焙咖啡豆的香氣不斷沁入鼻腔,糅雜撫臺街洋樓旁飄來的滷肉香,決定午餐就吃鄭記豬腳飯。休息時,拍桌上的咖啡甜點Line給家人,上班中的喬治傳來貼圖:「你這種人就應該長命百歲」,被祝福了! 畫好北門,上傳fb。朋友得知立刻抱一疊《浮生畫記》趕來咖啡店,意外多一場北門簽書會,有一種被友情穩穩接住的感覺。   2022/5/3(二) 出書後,接著是講座。準備好ppt,一整天在自己的書上做筆記,要濃縮重點也要兼顧有趣,頗費神。一面安慰自己把這幾場撐過就好,一面突然很想吃香帥的芋泥蛋糕。於是,喬治開車載我買回,很有點貴妃的意思了。   2022/5/4(三) 色彩與香氣總是令我快樂,特別是花香。去年買的梔子花(gardenia),把五月開成一團白色的香氣,今年猶遲疑著不開花,彷彿持續三級警戒著,只好再上花店。花店在菜市場街沿,人車熙攘來去。此刻我懂了,為什麼主婦每天上市場,為什麼退休族樂當職業菜籃族,那是看得到人群的社會,那是生活日常的江湖。 坐在窗邊,就著花香讀魯迅《朝花夕拾》,他寫幼時保母阿長,人物鮮活有趣。翻回作者頁,不禁驚嘆出聲,一下子從婉約的花香中,跌落似水流年。初讀魯迅,是在美國讀美術研究所時選修中國文學,對二十多歲的我來說,作者無疑是個老人。怎麼,彷彿如昨,而我就已走到魯迅過世的年紀了!   2022/5/5(四) 畫畫和寫作的人,都是不從眾的族類,隱遁在安靜的工作空間,換來精神自由和情感淨化。退休四個月,仍不想加入固定時間的團體活動。也無法把日子過成咖啡店裡閒閒聊天的人,同時開講,各講各的,無了無休的,好似幫吳冠中那幅《鸚鵡天堂》配音。 午餐,煮一鍋鳳梨苦瓜雞。入口微甜,微苦,覺得自己像是日劇《孤獨的美食家》那個懂吃的人,一個人,細品季節旬味的簡單幸福。   2022/5/6(五) 畫畫時,收音機恆常開著,空氣中飄蕩著聲響。畫著二隻折枝的繡球花,牆上光影晃動,張愛玲的句子不知不覺織進了畫布的纖維裡,「她不是樹上拗下來,缺乏水分,褪了色的花,倒是古綢緞上的折枝花朵,斷是斷了的,可是非常的美,非常的應該。」在文學與藝術之間進出就是這樣的奢侈,隨時可從細微處尋出歡喜,感動一時,一日,一生。 下午,閒步陽光裡,一條街走過一條街,很是寫意。就像梭羅《湖濱散記》裡那個獨自耕作的農夫,收工以後「必須找個能『看見人』的地方消遣消遣,以酬償其日間的孤獨。」   2022/5/7(六) 走訪石碇油桐花步道,山徑堆滿白色小花,彷彿踩進初雪。五月雪層層覆蓋蒼綠的油桐,像是溫熱的布朗尼上盛了白色冰淇淋,有一種大熱天戴白毛帽出門的錯置感。 途經茶園,喬治以無人機空拍,宛如上帝視角,一種全知的高度,田園詩般的美。來石碇,必到有戶外千秋座的八卦茶園吃麵線煎蛋餅,古早的滋味已是城市裡難遇的尋覓。   洛杉磯窗景 蔡莉莉 速寫 25x25公分 2017 2022/5/8(日) 小咪洛杉磯的住處對街就是老人公寓,她說從房間的落地窗望出去,每天都可以看見坐在靠椅上無聊曬太陽的老人。 我的記憶立時高清起來,以前在LA,下課開車回家必經街角的養老院,每個房間陽台幾乎都坐著一位老人,眼神放得很遠很遠,凝望遠方夕暮,一種深刻完成人生之後,默默的孤獨。當時覺得那是時間之河的彼岸,而今,我也坐在陽台安靜地看晚霞把天空當成調色盤,將花香畫得好長好長。   2022/5/9(一) 不知道是因為陽台傳來一陣陣梔子花的香氣吸引我,或者因為疫情停課演講延後,使我如釋重負,一連兩天,坐在窗邊畫畫。然而,我確實知道的是,當你喜愛一種花香,你的身體,更別說你的嗅覺,會變得對這味道極為敏感,以致於每年花開的季節,你會發現你的座椅會自動挪移到離花叢最近的角落。 我就是如此又去了花店,買回第三株梔子花,醞釀一季清芬,把夏天專屬的嗅覺風景薰成一首詩。幾乎要宣布:從今以後,除了梔子花,不買其他盆栽了。   2022/5/10(二) 讀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紅》,腦中浮現以前在美國修中世紀美術史看過的福音書(gospel)。那繾綣如藤蔓的文字,爬滿鍍金頁面,似有一首無聲的聖歌在其中穿繞。如此繁複的細節,也只有靜坐一日方動筆的僧侶才能以虔誠完成。十九世紀末新藝術( Art Nouveau)的莫里斯、慕夏、克林姆,精緻的裝飾風格,多少來自福音書手抄本的啟發。   2022/5/12(四) 朋友告訴我,《浮生畫記》誠品線上又缺貨了,誠品台大店也暫無庫存。遂上網搜尋,發現唐山書店發文推薦我的書,那是一間位於臺灣大學旁頗有歷史的書店,台灣獨立書店的先驅。   2022/5/18(三) 坐窗邊,讀陳冠學的《田園之秋》。偶爾,拂來一陣花氣,彷彿仙人走過。小時候,經常搬一把藤椅在天井花園裡看書。沒想到,重返早歲園中讀書的時光,已是四十年後。 陳冠學寫退休後有寶貴的充分閒暇,過著美的生活「該可供我在文學或哲學上留下一點兒什麼。」我多數的時間,在畫畫、在寫作,一筆一畫、一字一句,似在完成某種堅持。畫畫和寫作,都是一種勞動,也都是為了讓人幸福而存在。   2022/5/24(二) 浮光書店,明亮安靜,入門咖啡味撲鼻,和同樣位於赤峰街的春秋以及誠品中山店,形成我的文藝三角洲。我常在浮光長窗的角落,一座檯燈,一杯咖啡,專注一下午,這大概是海明威所謂的自我移植吧。 讀楊牧的《疑神》。他寫北一女原址是文廟,對面的司法院是武廟。但日本人把孔廟給拆了,後來變成語言學校。於是line小咪,知不知道她母校的歷史?也好奇北一女旁邊的我的母校,台北市立師專,從前又是什麼?   2022/5/25(三) 啊,買到《冰箱》了!在台大茉莉看到柯裕棻這本,一整天潮濕的心情,瞬間像撲上痱子粉般乾爽。 對於喜愛的作家,我總會收藏他們所有的書,有一種又找到一塊拼圖的喜悅。二手書店的書通常百元上下,但絕版書卻是原價的雙倍。董橋說得好:「絕版書是真朋友,太難找了。」所以,再貴我都買。   2022/5/27(五) 畫打好底,放陽台晾。窗外有鳥聲,也有花香,令我喜歡。站在窗前,像去年一樣站在同一個窗口看那夏天開花的樹。 在花落葉生中,日子就這樣平淡地流下去,想起楊牧的「盛夏的時候,懷想一首詩/題在櫻花凋謝以後的京都」。以為再推遲一年便可出國,而今,一年過了,已不知如何還能坐在京都茶庵的榻榻米上學茶聖千利休說:「請以這杯茶,好好品嚐生命的喜悅。」   2022/5/29(日) fb回顧跳出十年前,高中小咪正忙著絃樂社成發,那時候覺得一切生活皆可預見。不知道有一天她會飛回出生地,會成為自己期待的電腦工程師,會有不同的雙眼;不知道有一天,她會開著自己的車到沙漠裡,住在露營車,看她夢想中的Joshua Tree(約書亞樹)。夢想會讓天空變大,會有足夠的勇氣,穩住人生的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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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種菱角

文/攝影 默子 時序近端午前夕,幾天晴時多雲偶而大雷雨,難得的艷陽高照。疫情延燒,嚴峻時期,幾乎都窩居拈花惹草、下廚當煮婦,不然就是追劇和閱讀書寫,有事非出門不可,就全部寫在紙條上,兩個小時內迅速完成。路邊碰到菱角季時風評最優的攤位老農,正在忙著種菱角,大熱天汗流浹背、彎腰躬身,一大把菱角苗逐一分開栽種。 現在種下菱角,中秋節前就有鮮美的菱角品嚐,農民的辛苦忙碌不分季節,卻讓人不由幻想起日後的幸福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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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愛跳舞的女孩

文∕攝影 劉治萍 我是個天生的舞者,可別瞧不起我的「漂流木」出身。 高而尖圓的髮髻,是舞台驚豔的部分亮點。自然隨風擺盪的裙裾,一舉手、一抬足,我的眼神便隨之──凝駐。舞蹈,是我隨木而生的使命。音樂,從我專注的手指尖流瀉而出,一波波漣漪擴散再擴散,盪漾在你、我的心靈交會之間。 我不知命運的主人能容許我舞動多久?若是換了一件新的舞衣,我也不確知會如何變換我的舞姿!我的存在,只是一種雍然的喜悅。我不為別人的喜好而起舞,只為自己心靈深處,再也按捺不住的創作悸動而款款搖擺。 歡唱吧!旋轉吧!跳躍吧!舞到日落、天明,舞到筋疲力竭,舞到不能再舞。舞蹈,讓我亮麗的生命被看見,生存的意義更形豐美。我在,所以我舞。我舞,因為我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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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加拿大小鎮之遊

火燒雲 文/劉惠芳 圖/卓曉光 健康的人生,無論稚嫩、成熟或老練者,應都是一種公平的求或供? 這回我家前去多倫多找兩兒子的「胖叔叔」卓曉光夫婦,兩家都愛藝術並共遊瀕湖的Oakville19世紀老建築,我們採蘋果賞楓葉後,難得還同看洄游三文魚及火燒雲。 其實曉光剛做過肝癌手術不久,病中的畫家仍是費心安排我家,回想真是感謝我們的大隊長。胖叔叔雖生病了仍一百多公斤,彎腰或下蹲都費力,已過半百的他步伐不快但腳步矯健,卻永遠興致地勃勃奔波;想想,真正的衰退是停止了學習和進取,不是見到白髮和皺紋。 我們看到難得一見的三文魚洄游,目睹正跳躍的魚著實讓人體會了「生命」;這個季節它們完成產卵,奮勇衝刺就為了活下去,讓我對生命重新致敬!倖存魚卵第二年變成小魚,順流進湖還會被其他魚吃掉一些……再活下來,長大的再順河到海。 三文魚就是鮭魚,一條小小的三文魚也知道,生命的使命是不能放棄。看過洄游已傍晚,胖叔叔因為楓葉美景停車,司機又有動靜與發現:「火燒雲!火燒雲!」若能留心周遭,閒暇處處是生活。 原來夕陽正金燦燦也紅彤彤,短暫美景怎逃得了藝術家之眼,但十幾分鐘火燒雲便平淡…灰暗…夕陽不見了,火燒雲當然也沒了,大地變黑時我們疲憊回到畫家居所。 記得那晚還是中秋節第二天,無風無星也無月,我們與火燒雲、洄遊三文魚都結了善緣,至今惜緣! 我們的領隊流露的是一個藝術家對生活的認真與奔頭,也是對生命的在乎,不離不棄。寄宿兩天,從不見他垂頭,始終像兩家大領隊,回想那天若不是他為楓葉磨蹭一會,恐也將錯過火燒雲,至今難忘他那一聲大叫「火燒雲!火燒雲!」的興頭,對生活永遠有憧憬與惦記,讓我體認,生活就是永遠要有奔頭,要迎頭上去! 中秋節不見月,我們卻在安大略湖畔奇遇火燒雲,也正是一剎那,再看大地傾身,諸天動容,如今更明白所謂「桃花流水杳然去 朗月清風到處遊」的人生境界,「學而時習之」催人成熟,防人衰老。 曉光明明生病了仍不放棄,他隨時拿起畫筆就有畫面,他是忙碌的。隨時落筆的畫題常常是我們忽略的生活,兩家移民加拿大相識卅年,如今畫家仍有孩提般的執著與求真,因為非同凡響,所以卓越不凡。畫家對母親有「孝」,對妻兒有「愛」,一車同遊他一會像頑皮的小老弟,一會像細心的大老爹,哪有時間生病?繁華落盡見真淳,真淳就在繁華裡。 卓曉光畫作 曉光至今依然健康強大,豈不比火燒雲更奇跡?豈不比三文魚更生命?感恩,因為「愛」就是世上至真,至善、至美的循環,我們應該努力向標竿直跑。再看畫家那幅作品「淨界」,人生在世自在人心,或盈或缺,月總在那裡,我們不只做一夕賞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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