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鈕扣行

 文/攝影 林昂 在永樂市場得了一塊好喜歡的布,決意自行手工,製成一只可包覆小冊的書袋。但手邊材料還缺一組磁鐵扣,於是上街往鈕扣行裏尋。 桂鳳鈕扣行座落在兩條小巷交叉口。巷裏幽靜,小鋪門面老舊,整間店就像佇立在時間的摺痕上。初來時,心情仿若正要翻開一冊古籍,看它泛黃而迷人,內心微怯也欣喜。 一進門,老闆娘便從座位起身,朝我走來。我嚇一跳,一瞬間原地愣怔著,原因是她太像我媽了。身高矮我一個頭,髮絲上覆著幾片白雪,還有那身形穿著眼神,都甚似我媽。 回過神來,我開口問磁扣,她轉身從櫃上取出一透明塑膠盒。我盯著盒中一組組大小不一的磁扣,她輕聲問,「你用過嗎?」我搖頭,她便隨手往桌上抓來一張電信繳費單,以紙代布,劃了兩道細孔,穿過扣足,為我示範如何將扣子固定於布面上。 她雙手指尖忙著,我餘光瞥見她側影與白髮,有一度以為是母親在和我說話。這才想起,我有多久沒像現在這樣,耐心聽我媽好好把一件事說完? 隔了幾天,我把完成的書袋帶回鈕扣行,讓老闆娘瞧一瞧成品,暗暗高興著能與她閒談幾句,彷彿在練習怎麼跟我媽好好對話。是那冰冷的金屬製扣子,引我找到這靜謐小店,將我包覆,教我省思,給我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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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小滿

 文/攝影 張燕風 孩子,你出生的那天,是中國二十四節氣中夏天的第二個節氣,稱為「小滿」。 小滿時節,水氣漸漸充盈,稻麥慢慢飽滿,那是一種充滿希望卻又謙和平易的狀態。 初為人母的心,並不求孩子大富大貴,只要小滿安康就好。所以給你取名,就叫「小滿」。 昨天是你的生日,騎上爺爺奶奶送的新腳踏車,你嚷著要去湖邊看鴨丫。湖邊有棵巨型的樹,遠看像一把白花花閃爍光影的大遮陽傘,走近了,才看見滿樹枝葉中冒出一片片生氣勃勃的白色棒棒,就像一根根發出嘶嘶低吼直欲衝上雲霄的沖天炮。這樣的飽滿氣盛,這樣的炫耀凜人,又豈是「小滿」之日應有的含蓄景象? 「媽媽,看……」稚嫩的叫聲,把我從遐想中拉回。你伸出胖胖的小手,抬頭指著大樹說「棉花糖…我要!棉花糖…」 我把你擁入懷中。是的,正是香甜軟糯的棉花糖。小滿之日,這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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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八家將

 文/潘俊隆 插圖/國泰 他已經不記得在多少次返鄉過節的日子裡見不到榮義仔了。 村內天主堂左側往龍仔老家後壁埔方向的路上,會經過一個廟前廣場,這裡清晨五點半起到早上十點期間,是個熱鬧的早市。廟的右側,一整面磚砌的圍牆內,是一個諾大的三合院,從極為講究的磚瓦結構看來,可以知道那是村裡的大戶人家,也是這裡諸多農地的地主。 村尾的玉皇宮,是榮義仔固定流連的地方,老一輩人都知道榮義家住哪裡,是誰的小孩,但大家似乎都避談、或不想刻意提起那段發生在榮義仔,這個可憐孩子身上的往事。而對於當地小孩來說,榮義仔這個經常出沒在廟旁的痟仔,簡直是令小孩們聞風喪膽的怪物。 「痟義仔會追小孩,然後把小孩抓進廟裡…」 「痟義仔抓了小孩後,會餵小孩吃竹葉…」 「痟義仔有一口大鋼牙,一副鐵胃。會把水泥塊、磚塊及石頭當餅乾吃…」 「痟義仔會對女生直視、傻笑,接著又追起被嚇跑的女生。」 孩子們每天的上學及放學時段,榮義仔總會從廟裡緩緩走出,接著以猩猩跑步般兩腿張開微曲、兩手隨著身體左右垂擺的怪異模樣,加上一臉憨笑的快步向人靠近。一旦榮義仔接近,小朋友先是如遇鬼般露出驚惶的表情,接著四處逃散。正因為孩子們這樣一個反射動作,反而容易激起榮義仔的快步跟進,直到沒有人為他停留為止,他才一臉茫然又不知所措地停下腳步,黯然走回廟裡。 後來,經過此地的孩子們學會了事先準備好石頭,阻擋榮義仔的靠近騷擾。而遭到孩子們以石頭攻擊後傷痕累累的榮義仔,卻從未傷害過人。 榮義仔出現的怪異動作及習性,讓村民議論紛紛。有人曾經見過榮義仔抱著一叢竹子走回廟旁的村民活動中心後方空地,如熊貓般吃起竹葉、啃起了竹桿;大部分時候卻是挨著三合院的磚砌圍牆,以手摳著磚與磚之間的水泥塊放進嘴裡嚼。幾年後,這一面磚牆終被榮義仔給一口一口吃垮了。 有人說榮義仔一家受到了詛咒,也有人懷疑榮義仔曾經遭到外星人綁架,被注入實驗基因,從此習性反常。而村裡老一輩的人都知道,榮義仔在生病前,儘管只是身在貧窮的佃農家庭,卻是一位個性內向靦腆、勤勞樸實的乖小孩。   榮義仔是家裡的長男,除了上學外,一旦有農活需要人手,榮義仔總是得放下功課,優先跟著父親下田農作,農閒時期也經常必須跟著父親外出打零工。經年累月的忙著家裡的事,加上個性靦腆寡言,從國小開始榮義仔就只有龍仔一個談得來的朋友。儘管榮義仔渴望受到大家的接受,可以結交更多的朋友,但是來自他身上特殊的味道,以及穿著接收自堂哥明顯偏大、又縫縫補補的制服,總是讓同學們把他當成異類看待。一次朝會,榮義仔偏大的短袖白內衣露出於制服外,還被訓導主任叫上台,在全校師生面前羞辱了一番。 慧敏,是榮義仔班上的同學,白白淨淨、面龐清秀,家就住在玉皇宮旁的三合院,家裡有五個姊妹,沒有男丁,是班上許多小男生暗戀的對象。榮義仔自然也不例外。 玉皇宮旁的一隅,是榮義仔經常佇足流連的場所,為的是可以經常窺視慧敏上學與放學,以及在家的一舉一動。隔著磚牆,那深鎖的門庭,以及懸殊的身世背景,或許是榮義仔永遠無法翻越的高牆。 他唯一可以做的,便是觀望、守護著她。   國二那年,玉皇宮的廟會活動前,榮義仔加入了廟會陣頭中八家將的訓練,幫家裡賺點錢。當時,榮義仔平日除了上學及農活外,晚上還得認真得學著八字步走法,踏七星、擺陣等技巧。因為這個訓練,讓榮義仔看起來像個男子漢,卻也讓榮義仔每天疲累交加,體力瀕臨極限。 廟會當天,榮義仔身體因為前夜的體力透支加上受了風寒,正發著高燒,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缺席。 拖著病體,榮義仔靠著開臉後的粧容,咬緊牙、搖頭擺手,踏著七星步,用盡全力大聲吼出,以掩蓋蒼白、病懨懨的面容。頓時,覺得天旋地轉,頭重腳輕,霎時眼前一黑…榮義仔在眾人眼下昏厥了過去,全身不住地抽搐、眼球翻白、嘴角外擴、牙齒緊咬。醫生宣布榮義仔得了腦膜炎,而當時的醫術幾乎束手無策,從此,醫生宣判榮義仔剩餘的日子裡,只能是一位需要關懷的智能障礙人士。 榮義仔被廟旁孩子們當作怪物般對待,還以石塊攻擊的冷酷方式,看在龍仔的眼裡,既難過又不捨,他知道這是榮義仔展現熱情以及積極融入人群的方式;而不忘持續守在廟旁,觀望著磚牆內的三合院,是他深入潛意識裡對自己一生的承諾。即使他已然不再是當年的自己了。   榮義仔走了。在他五十幾載的年歲裡,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或許不比螻蟻有尊嚴,但是他仍用自己的方式,堅韌的走了下去。儘管只是懷著低到塵埃裡的姿態,仍要用力控訴,求取下一世的善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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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距離

文/圖 夕陽 泡在暖暖羊水中,彷彿明珠鑲嵌在母體時,孩子與我的距離是零。 返香港生產,開完刀,嬌兒便由醫院照顧。育嬰房外,想盡量靠近看,額頭和手均貼到玻璃窗上──好想捏碎的……距離。未能第一時間親抱,至今仍是遺憾。 小寶滿月,仍未找到合適的褓姆,無奈把他託付給媽和大嫂,自己先返台工作。才一個多小時的飛行航程,宛如天涯海角! 接返台灣時,孩子剛滿兩個月。轉眼一歲多,他慣晚起,有幾次碰上我和外子正要出門上班時,他竟狠狠地踢外子一腳!一晨,小寶對我也加一腳,然後頭也不回,衝返房間。一個想法,驀地洶湧而來:遞辭呈!回到公司,看到……一疊疊文件,想到種種現實的考慮,又打消那念頭。晚上返家,門一開,孩子已在等候,我與外子剛好並排站著,小個子馬上用雙手抱住我們的腳,在小腿的位置……以他的高度,也只能如此。我立即把他抱起,擁入懷裡,未知他有否看懂母親眼裡打滾的水珠,但肯定是,一家三口的心,已融化在一起。那兩踢,也是最後兩踢。 一年多後,外子被派駐新加坡。大抵是環境陌生,又沒有舊褓姆在身邊,感到不安,孩子把我黏得緊緊。一天,想趁他午睡時洗個澡。蓮蓬頭嘩啦啦的唱起來,未幾,隱隱傳來哭聲。定是別家嬰兒,心忖。放心不下,又趕返房間。果然是自家的孩子。此後,就算是上洗手間,他都要守在門外,好像那扇門會把他母親吃掉!不禁苦思:這壓力何時方休?那產後憂鬱症,是否有延後性? 外子受聘回香港。小一的插班試在二樓的教職室進行,央求老師讓我坐在孩子後面,遠遠的陪著。她不許,離去前瞥見孩子的淚光。這一等竟是三小時。不是說考中、英、數三卷,但只需一個半小時?後來老師告知,看到孩子專注認真、不願擱筆的樣子,不忍催。之前唸的小學,對一年級生,是不給功課和測驗的,授課時把生字、算術程式都寫在黑板上。為了讓孩子看懂試卷和熟習回答,返港前一個月,天天惡補。偶爾我語氣重了,他就含著淚,卻又懂事和勇敢地忍住。回想起來,真恨自己腦筋太死太實,即便晚一、兩年讀書,又將如何? 與陪同前來的大哥坐在會客廳的沙發上,邊聊天、邊盯著那樓上樓下的唯一通道──螺旋形的鏤空樓梯。樓梯口與沙發的距離約六米。在樓上看到我後,孩子隨即像小飛機,沿著樓梯,轉圈式疾速降落,甫一著地,即加速助跑。跳進懷中時,冷不防那助跑的威力,我竟踉蹌地倒退了一兩步!寶貝長肉了……距離歸零沒多久,便不得不讓他從懷中,再度滑翔著陸。 躺在床上、牽上被子、靜待,是聽床邊故事前的標準動作。聽畢,孩子會主動道個晚安,然後帶著滿足的笑容睡去。最初,取材自兒童故事,後來引入電影和電視劇。接著,借助成語典故。江郎才盡後,不得已與孩子商量,他亦毫不猶豫地接納母親的建議:母親長大中的點點滴滴、所見所聞。大小通吃的模樣,彷彿只要出自母親的口,就一定動聽。那份信任與「賞識」,加上彼此的全情投入,儘管隔著床邊,那睡前十幾分鐘,鐵定是一生中,母子心靈最靠近的時刻之一。 並排地窩在沙發,幾乎肘貼肘的,一起觀看港式無厘頭喜劇,是一家的共同娛樂。每遇爆笑點,三種笑聲合奏,當中必是孩子毫無保留的爽朗笑聲,最為響亮。 孩子踏入青少年期,愛頂嘴,我也因為事業不順逐而變得急躁。雙方在多個議題上角力,在打電玩上,戰況尤為激烈。刀光劍影間,母子的距離漸遠。 大學時期,孩子漸趨成熟。我又聽從外子的勸告,學會了縱然有理,也要一句起、兩句止。只要不囉唆,不用父母的權威壓他,以孩子的個性,幾乎每次他都會花時間反思,然後修正。是他眾多的優點之一。幸!但距離仍忽近忽遠……工作5、6年後,孩子接受父母的建言,申請到國外磨劍數年。成功調派到歐洲的總公司後,卻毅然決定從此獨立。那距離……擴大至9千公里。 孩子來台探望。一場籃球互動,時光倒流似的,外子回味無窮。籃球,可是外子親自教授、父子倆最愛的運動之一。吃過幾頓飯後,孩子便與友人趕往西部旅遊。臨別,孩子突然張臂把我抱住,良久。上次有肢體接觸時,他才14歲──外子陪孩子從星國飛往香港,赴機場前,我輕擁孩子,還先問准他。如今被抱的瞬間,我卻想保留一點距離……有點暖身不夠,仍感生疏;也有點自羞老來瘦削的皮囊。 受到新冠疫情的影響,但渴望信守對女友的承諾,孩子決意如期舉行婚禮──但只能在國外。我的回覆是「失望……」。思前想後,補上嘉許之語:「君子一諾!女友是幸運兒。」感謝科技(網路視訊),克服了實體上的距離……儘管不能親臨見證婚禮和事先多認識兒媳,始終是遺憾。婚禮完成後,兒子手牽靠在左邊的新娘,步下石梯,兩旁的朋友灑下彩虹碎紙。反覆看完17秒的精華片段,方看得清楚:孩子曾3度出手,在3個不同方向,用右手猛力撲捉彩紙。不讓碎紙傷了自己和兒媳的眼睛?不容碎紙壞了新娘子的妝容?反射之快、用心之體貼、動作之率真又帶點孩子氣,讓我動容。那一刻,確信吾兒已找到真愛! 孩子要走自己的路,伴隨的也是他最親的人:太太和未來的孩子。但相信若干年後,倆老會活在孩子心底。那時,距離將重返零。 深信牽掛偶爾仍會搥打幾下。但隨著對兒媳的了解加深,那憂和妒會慢慢褪色,只要念記「撲彩紙」的一刻。 這人生,既從深情走過,已無大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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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辭枝木棉

文/攝影 陳玉姑 轉個彎,迤邐一片漫氳闊延,驚心與驚豔疊盪而來。 落紅點地,為即將敲門的春天,鋪上一襲華麗的紅毯,既謙卑且隆重的昭告春之子民──枝頭迎風的百媚,永遠無從嗅得泥地的芬馨,於是,我心甘情願委身落地,如剪割紅髮編織路徑以待飲香客── 「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清朝詩人龔自珍的迭唱,迴轉今昔。 落花,不是傳奇;亦非絕響,是朝去朝來的綿延亙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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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從橡膠樹下走過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他為她說起樹的世界,斷斷續續,如師傅引進門,她謙虛學習,後來從書籍中汲飲知識。綠意的世界她仍有辨識的盲點,然而盲點成為疑惑時,他也離開了。 他們曾並肩散步。他抱怨工作,她聆聽,她把自己心裡的容器滌淨,好讓他的言語填裝其中。   一株巨大的橡膠樹,葉片已轉為深綠,祂的家鄉在熱帶的亞馬遜河,青春時期想必度過繁盛的多雨和燥熱,需要陽光的時候,就得昂首自己去爭取,千萬不可被其他的樹叢遮擋,始能綻放蛋黃花色並且結實。 他們從橡膠樹下經過,她昂首觀看,那葉片橢圓,張目對著他們,枝幹嶙峋,向天際宣說自己的人生哲理。 他不知有一株樹看著他們,但他也許知道製作輪胎的原料,取自橡膠的樹脂,產季橫跨夏秋,樹齡十多歲時即能刮取。 他們走過,眼前一對孩子和母親,在樹的庇蔭下聊著遠方的植株,地面落葉比稚童的臉龐還大,這熱季,沒能比坐在樹下更好的休閒了。城市多風,她抬頭看搖曳的枝葉,「橡膠樹祢好嗎?風來得迅疾又善變,和祢的故鄉多有不同,祢好嗎?」 祂的祖先從熱帶雨林遷徙到新加坡,後又飄揚到這座城市,也許祖輩們總有複雜的流浪基因,後代便也因此受惠,養成堅毅的性格,祂們必然活成城鎮中的綠色光影,這是無論處在任何地點都不受更動的真諦。她領教,她深知。 閒步走,他說著在職場上做事的想法,偶爾激憤的言詞從嘴舌彈跳而出,真不明白四十乃強仕之年,做起事來卻孤單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因為年輕的同事涉世未深,老愛說:「這我沒經驗,那件事我不曾幹過」,事務在言語推託中便甩落到他身上。若問問耆老願不願意合作,耆老則喜言:「我養生中,惰性氣體了。」一臉愧歉模樣。 但他責任心強悍,一個人扛。 陀螺轉旋於人世間,還要笑納部屬辦事不力而挖給的坑池,他默然承受,卻在她面前宣洩,宣洩很好,恰如樹木得在排水敏捷的土壤方能生長。她也曾聽別人說,這是他對自己的挑戰與力圖,力圖於工作上完整的演出與落幕,因而只見他每天坐如石柱,長年以甜食消憂解愁,只為圓滿各類事務,她隱約見到他微隆的肚腩,莫非步入中年必得有這樣的體態? 她再度抬眼,橡膠樹定靜挺拔如持戟之士,她多想告訴他:植物每常守護。祂的氣根慢慢垂落、扎根土壤,「你能否放寬心?」她彷彿聽見橡膠樹對準他這樣說。她深知無數的根鬚是能從土壤再度出發、再次向上生長的,長成嚮往的美好,「你能否放寬心?」祂又問了一遍。 猶記他年輕時體力無窮,跋涉山間,彎腰播種、修剪柑橘枝葉、灑水、照顧果實,桶柑、砂糖橘族繁不及備載,而他都輸入海馬迴,簡直筆記本上的一清二楚。他能指出芥菜的形貌,那醃製各異的節奏,福菜、梅干菜各有風采。夏至時他指稱烏青、土、西施芒果,彷彿手指有上帝的魔力,伸手一指,枝幹就生長,就冒葉、開花、結果,而後果飽摘採,他似能指物定名。那是他曾經的世界,與作物在一起,與人的世界相隔遙遠。 後來世界變得不同了,因為他離開泥土,只偶爾在飛鳳山健行時去看看相思木。他向她介紹那是日治時代日人所植,他們砍落樹幹,削成火車的枕木,這些枕木不畏潮濕不懼腐蝕,相思木長在山間處,切切地與陽光細雨對話後,成為頂天立地的一株株,如今尚在,然而他熱愛的栽植時日已然消逝。他說著這些,又附帶一提:「我帶妳看相思木,但這名稱可跟我們的關係無關喔,我只是告訴妳這是相思木」。 有回她問起他,如果要變作一株樹,他希望是什麼?他說芭蕉,因為香港電影裡有芭蕉精。 芭蕉可以幻化成嬌嫩又魅惑人心的精怪,著紅衣、畫火辣的眼影,夜間竄出吸取男人的精魂,「那她是邪惡的呀」,她說。可他哪管,過多的深夜他失眠以對,因為無法排遣的情慾或寂寞,「所以希望自己就是女體,與自我纏綿?」她想。 有何不可?有些樹,是雌雄同體的兩性花,但他們未如芭蕉葉低枝,他們總長在高冷山顛,因為蜂蝶難以登岳前來,於是自體繁衍成此類物種。生與死都是萬物所力拼,後裔不可滅絕。高山植物醞積寂寞的飽和,而他經歷青春愛戀的挫敗後,活成中年的如今,但他畢竟不是高山植物,可以獨自承受寂寞的重量,或許最終柏拉圖式的情愛都得隱退,圖個人陪伴就好。 她豈不知寂寞的寫法,難寫極了。她抬眼看看左近的他,喜歡紅豆餅、綠豆沙、小籠包,一切皆為老派,除了西式甜點「提拉米蘇」,他說那是某個女人買給他吃的,那時他們共用湯匙,一人一口接續完食。她懶得過問是哪個女人曾對他拋眼獻媚,讓他體驗提拉米蘇巧克力的苦甜與酒香,卻又不告訴他這款甜品的義大利語是「帶我走」,他傻乎不知暗示,不知只要表白,就能把眼前這女人像提拉米蘇地外帶而食。「你太遲鈍了。」她說。「是啊,要不然早就是幾個孩子的爸了」。他黯然吐出。 但那是他的生命軼事,她很少涉足,只待他提及,何況他深知諸多樹種,卻不曾提及橡膠樹。   然而偶爾她也想變作啄木鳥,成為樹木的醫師,或如貓頭鷹住在樹洞裡,日夜陪伴著大樹,可他就只想成為一株芭蕉,芭蕉樹有啄木鳥、貓頭鷹? 至於她,則努力生活著,任憑他者油彩橡膠樹時,呈顯一片深藍,甚至揉捏成塊狀的幾何圖形,但唯獨她知道橡膠樹就是那形貌,儘管他者的畫筆與橡膠樹的現實背馳。 她的過去頗有灼傷,深信受過冷酷對待後,是誰也不願意再回返那樣的生活的,她遁走,但沒有人真心懂得,只說她不善忍耐,而他也不會懂得的,於是歸類她。她想那就歸類吧,這世間至今,階級、種族、身家背景也都在歸類,她知道,所以也就坦然接受。 他們從橡膠樹下走過。講了些話,但後來她只願諦聽橡膠樹的聲音,於是可以從容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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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夜的傷口

文/攝影 莫云 生活,是頭安靜的獸,也是寂寞的獸,踡縮在黯夜角落,獨自舔舐著久治不癒的傷口。 美國當代作家伊麗莎白.斯特勞特(Elizabeth Strout)擅長書寫平凡人物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新近上市的《一切皆有可能》即是以她前一本書的主角露西.巴頓串接家鄉人物,敘說每個屋簷下不同的故事,以及各自懷抱的創傷與救贖。 閱讀新著,感覺主題與結構皆類似作者2009年榮獲普立茲文學獎的暢銷書《生活是頭安靜的獸》(Olive Kitteridge)。相形之下,這本成書更早的小說,顯然偏重於書寫蟄伏的童年創傷,落筆卻較為不著痕跡,也更能觸發讀者的同理心。 有別於一味講求技巧翻新與情節奇詭的現代小說,伊麗莎白的作品看似平鋪直敘,實則文筆流暢老練,草蛇灰線,環節相扣,取材也很貼近真實的人生。《生活是頭安靜的獸》以書中的主要角色,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學教師奧麗芙(原文即是以她為書名)串連她的家鄉,僻處緬因州一隅的濱海小鎮居民平常或不平常的故事。處處伏筆著生活中巨大的或微渺的憂傷,以及他們因此導致的脫序言行。 小說首篇敘寫奧麗芙的丈夫亨利在經營藥房時,與僱用的女孩長達多年的曖昧情愫,道出中年夫妻彈性疲乏的婚姻危機。亨利個性內斂節制,奧麗芙活潑激躁,兩人卻都承受著來自父母加諸的創傷,他們心底總是潛伏著莫名不安的恐懼,有時彼此傷害,卻也相濡以沫。只是,熱心助人的奧麗芙卻因對獨子的控制慾過強,形成母子長年失和與難以跨越的溝塹。 回鄉尋求救贖的實習醫師、罹患厭食症的少女、自甘淪為地下情人的鋼琴師、無奈包容丈夫一切的妻子……一如伊麗莎白筆下的多數人物,這本書中的每個角色都不完美,他們有血有肉有缺點,也各自搋懷著來自原生家庭的、不能碰觸的傷口。 而這些陳年創傷引發的生活危機,總是不定時爆發。(導火線有時是被搶匪脅持下的巨大壓力,有時是婚外情曝光的難堪,有時只是冰淇淋滴污襯衫的微不足道。)理性倏然抽離的負面情緒,宛如寒光森森的雙面利刃,傷人傷己——唯一的解藥,只有「愛與被愛」。其中立意最明確的一篇即是〈漲潮〉:喪母之後,原本決意隨之自戕的凱文,在奧麗芙有意無意的關懷下,先是被打斷了自艾自憐的沮喪,其後又在兒時玩伴帕蒂溺水呼救時,毫不猶豫地跳入海中,在載浮載沉的生死掙扎裡,激發了救人與自救的本能。 可悲又可戀的世界,軟弱又堅韌的人性。儘管書中每篇故事都坦承著生活中不斷被複製的哀傷與絕望,卻也讓人在相互取暖或置身大自然時獲得些許慰藉。穿透晨霧的陽光、散逸清香的松林、繽紛燦放的鬱金香,乃至空氣中瀰漫的海水鹹味,都無私地療癒著每個受傷的靈魂。而這一路迤邐前行的生命,總能讓讀者在某個節眼上赫然照見自身的貪嗔癡念與脆弱不足。這是小說書寫的魔力,也是作者洞明世事的敏銳。 終章〈河流〉敘寫喪夫獨居後,原本心如槁木的奧麗芙又踟躕於河畔的第二春,也暗喻著小鎮風雨陰晴的歲月,終將融入時間的洪流。——故事,仍將延續;一切,也依然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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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花是這樣子開

詩/圖 猴子貓 倘若時間是有意識的 意識卻不清 許是這一刻這一秒 前一刻前一秒竄流你腦中的想法   離家的丈夫帶著最後一份合同 告訴他 的妻子 每一朵花都是這樣子開   所有流下的眼淚、企盼、等待 在泥土裡 在瞬間舞起的風 許是為了等待花開   等待落在一朵花上 月亮滑過夜空 遺忘的那方,是結束自己的痛楚 下一刻下一秒 換了個步調罷了   聽那相思離別 每一朵花兒說出寂寞 我們回家吧 許是有你愛我 我才能一直看出那些並不愛我的人 所有你所做的一切才能成為 我自己的花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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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天橋上的月光

 文/碧雅翠絲 插圖/國泰 小時候老家附近,有一條每到晚上就飄滿蔗糖香與桂花香的小路。 爸爸最喜歡帶我去那裡看台糖載運甘蔗的小火車,匡噹匡噹慢速駛過,車廂會長長嘎吱一聲突然相互碰撞,司機還會親切的和我們揮手呢。 月圓時,爸爸就把我抱上小火車會經過的天橋望月,因為我曾說過,那裡是離月亮最近的地方。 每次,爸爸都把我高舉在肩上,讓我看著皎潔的月亮。等我喊著脖子酸了,再把我放下牽著我慢慢走下陸橋。皎潔的圓月就這樣一直跟著我們走,讓我始終感到很困惑。我一邊抬頭看著月亮一邊故意放慢腳步,奇怪的月亮,我慢它就慢,我快它就快? 身旁的爸爸看著傻丫頭,笑開了。 「那是因為月亮離我們太遠了,不是真的跟著我們走呀!」 傻丫頭當然一定是聽不懂的,就喜歡黏著爸爸和月亮賽跑,有時我走快了,就會喊著:「爸爸快點跟著月亮走。」爸爸當然很快就追上我了。 又故意一前一後逗著我笑。 一小一大的影子在月光下交疊著,在那個懵懵懂懂,還不懂得什麼叫做幸福的年紀裡,總能讓我特別開心。   有時月亮是圓的,有時像一彎月牙,春天的花剛開過,秋冬很快又來了,去年才剛穿過的小洋裝,已經換上國中的藍色百褶裙。課業的壓力與青春期的苦悶,開始讓我變得不愛說話。偶爾,爸爸想再帶我出去看月亮,我都悶聲不說話。爸爸一定很失望吧!但是,他什麼也沒多說,只叮囑我乖乖在家溫習功課,就轉身走了。 後來爸爸的工作出了事,那段時間家裡氣壓好低。爸爸每天都有打不完的電話忙不完的事,和媽媽交頭接耳後又匆匆出門,緊接著,又上了法院…我還不懂什麼是身心俱疲,可是好多個明月皎潔的夜晚,爸爸都很晚才回到家,我縮在被窩裡,總要等著聽到爸爸的福特汽車熟悉的引擎聲,確定他進家門了,才能安心入睡。 兒時照耀我的月光,依舊明亮的灑落在窗前,一片銀白…我的心裡,卻像失落了什麼?說不出的難過。 等爸爸的官司好不容易平息,我已經上了高中。 長得愈大,卻和爸爸距離愈遠了,時常一天說不上幾句話,但是我好想念童年時,天橋上的月光。 那兩個一前一後,一小一大的影子,追著月亮,難以忘懷。 小時對月亮的未解之謎,有時,月亮是圓的,有時像一彎月牙…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那時才終於解了惑。 高中時已經不迷瓊瑤了,迷張曼娟,她的海水正藍旋風襲捲文壇,我大學聯考的第一志願就是上東吳中文系當她的學生。豈料聯考一敗塗地,連間吊車尾的學校都沒填上,更不用提要當張曼娟的學生了。大學聯考放榜那天我哭得昏天暗地,雙眼腫得核桃似,飯都吃不下。 爸爸來敲我房門,說,要帶我出去走走… 拗了半天,最後洗了把臉,還是跟爸爸出去了。 好久沒搭爸爸的偉士牌機車了,突然感覺有些生疏,一路都沒說話。 爸爸帶我到童年看月亮的地方,高高的天橋上,那天月光明亮,我卻毫無心思,眼淚又開始掉。爸爸笑著說,小翠妳又犯傻了嗎?日間部沒考上,還有夜間部可以考呀!一樣可以當張曼娟的學生… 咦!好像真的是這樣耶,那我哭了一天,是在哭什麼啊?我破涕為笑,爸爸的眼眶卻紅紅的,那時我還不懂為什麼…直到很多,很多年後,我才漸漸懂得爸爸對我說不出口的愛與不捨。 夜大放榜後,我果真如願成了張曼娟的學生。快樂的5年,在古文詩詞和近代文學裡穿越。還有貴陽街的刀削麵,重慶南路書店街,總統府雙十國慶閱兵大典,淡水的夕陽…美好的青春,開展了美好的戀情,初戀情人,時常帶我去中正紀念堂看月亮。 應該很浪漫可以與情人共度的夜晚,我卻時常心思沉重,是鄉愁嗎?還是另外一些說不出的什麼?我總是想到爸爸,想到家鄉高高的天橋…想著想著,淚眼模糊。 那時,就會趕快打公用電話回家給爸爸。 「小翠,妳在那呢?有沒有吃飽?台北有下雨嗎?記得不要淋雨啊!」接到電話的爸爸好開心,聲音止不住喜悅。聽到爸爸的聲音我就哭得更厲害了。 我還在家時爸爸話很少,我離家了,爸爸的關心忽然開始變得瑣瑣碎碎。母親,像月亮一樣,照耀我家門窗,孩提時總是這樣唱,但其實,我覺得爸爸更像月光。   出國後,心情像一座孤島。 藏在摩天大樓後看不見的月亮,只能在我的夢裡繼續揮灑光芒。 那些綿長迢迢的思鄉之情,在故鄉高高的天橋上,像藏在心底的月光,沉沉流轉,不停倒帶。 多年後,爸爸生病了,在他來日無多的病榻前,我們一起回憶著往日,天橋上有時月圓,有時又像一彎月牙…在月光溫柔的聚攏下一切歷歷如新。   爸爸病故後,骨灰安置上山那天,下山時已是黃昏,一輪圓月正從山間緩緩昇起,彷彿依稀又看見爸爸牽著我走在月光下… 長大後我才知道,離月亮最近的地方並不是天橋,而是天空。 愛我的爸爸,就在離月亮最近的地方微笑看著我,一如往常,永遠不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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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古早味蘿蔔糕

 文/攝影 王美慧 婆婆重禮數,每年過年前幾日,家中大灶柴火不斷,炊蒸一籠又一籠的蘿蔔糕,蒸好的蘿蔔糕放涼後,分切成一塊塊,分送給平日有往來的親戚朋友,連大姑家照顧親家公的外籍看護也照料到。 收到婆婆贈送的蘿蔔糕,親友們都豎起大姆指直說好吃,並且念念不忘,每年過年都期待能收到這個最有年味的古早味蘿蔔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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