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歲月如金

  文/張燕風 圖/雨順 我們家後面是一片樹林,前院有一大塊草地。房子旁邊有個小湖,夏天裡我常跳進去玩水。 白天沒有人在家,我喜歡在前院草地的小坡上挖一個淺洞,舒服的臥在裡面東張西望,看著一年四季的變化。秋天來了,不冷不熱,但是樹上的葉子變成了紅色黃色,然後掉落了滿地都是。 家人說這是個屬於我的季節,因為和我這一身的金毛搭配的非常協調。 我是這個家庭中的一份子,什麼事都可以參與。春天去郊外踏青、夏天騎腳踏車去吃冰淇淋、秋天在落葉堆中追逐跳躍、冬天蜷縮在沙發上和一家人看電視。兩個孩子小的時候打棒球,我都跟著去看他們練球、比賽。聖誕節我會收到禮物,農曆新年我也加菜,吃上兩粒香噴噴的餃子。 如今兩個孩子都長大離家了。媽咪多出了許多空閒的時間,她決定去做義工,照顧醫院和養老院中的老人家。 早晨媽咪起來後,她喜歡一邊喝著熱咖啡,一邊絮絮叨叨的和我說著昨晚的夢境,或今天要做的事情。我用表情和眼神熱烈的回應,我們就這麼對坐著、聊著笑著,很久很久。 那天媽咪還沒喝完咖啡呢,電話鈴就響了,養老院臨時人手不足,要義工去幫忙。媽咪猶豫了兩秒鐘,就答應了。她匆匆打理了一下,並對我說:大金,我得趕快去幫幫那些老人。你就在家裏自己看電視吧。我知道你喜歡看Lady Gaga熱鬧的歌舞表演,我放一個YouTube上她最近在紐約的登台演出。你好好的看喲,等我回來要講給我聽噢。 下午媽咪回來的腳步聲,我老遠就聽到了。我在門口搖著尾巴迎接她。媽咪看著我的樣子,就知道今天的電視節目我沒看懂。不是說好要看Lady Gaga的嗎?怎麼都是一個老男生在唱歌? 媽咪先去洗了手,換上家居服,說: 大金,過來,讓我講給你聽:唱歌的老爺爺是Tony Bennett,現在已經95歲啦!他可是位家喻戶曉的歌王哩。我常放給你聽的那首「I left my heart in San Francisco」就是他唱紅的呢。近幾年來,他得了失憶症、除了身邊家人以外,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有一天Tony的老朋友去看他,一進門就坐在客廳裏彈起了鋼琴。Tony聽到,就從臥房裡走了出來,一直走到鋼琴旁邊,完全不用看譜也不用提詞,竟跟隨著琴聲,一口氣唱了十幾首歌曲,大家都驚呆了。Tony的兒子把這件事告訴了醫生,醫生並不意外,說道:失憶人的腦中,可能會有某些區塊,還保有曾經印象深刻的記憶。 Tony的兒子想到,如果把老爸請回到他熟悉的舞台上,那堂皇的帷幕,強烈的燈光,黑壓壓一片的觀眾,大聲喝采的安可聲,會帶回當年那個炙手可熱意氣風發的Tony Bennett嗎? 大金啊,你喜歡的Lady Gaga,年紀很輕,卻已經是位世界級的大咖啦!她不僅會唱會演,大膽又前衛,更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奇女子喔。 Lady Gaga在Tony沒有得失憶症前,曾經和Tony合作出過不少歌曲專輯,兩人是長久的忘年之交。當她聽說已經失憶的Tony要重返舞台,就爽快的答應要和Tony搭檔演出,希望藉著他倆的互動和表演,讓人們理解要怎麼做才能更有效的幫助失憶症患者。 二人經過半年多的演練,宣布2021年八月在紐約Radio City音樂廳同台演唱。消息一傳出來,票子馬上就賣光光。演唱會那天,當Tony登場時,燈光霎那間亮起,這位偉大的表演者,就像突然醒了過來,自然而然的一首接著一首,渾然忘我的高聲歌唱,感動、也震撼了所有的觀眾。 當Lady Gaga從幕後走向舞台時,Tony立刻就興奮的喊出:啊,Lady Gaga! Lady Gaga的出現是一個神秘的觸動點,點開了Tony的美好記憶。Tony和Gaga二人天衣無縫的完美配合,更讓全場沸騰,歡聲雷動。這時,Tony滿佈皺紋的臉上煥發出快樂和自信的光芒。 事後Lady Gaga說,要讓失憶的人還能享受有品質的餘生,就是要知道如何喚起失憶者還能記得的事。所以最簡單,最直接的溝通方式是最有效的。 親愛的大金,今天我讓你看的那個特別節目,就是他們兩人演出的實況呢。 媽咪接著說:我在養老院裡幫忙時,常常看到一些失憶老人呆呆坐在椅子上,備受冷落,他們失憶的狀況,只有愈來愈糟糕。哎…大金,你最瞭解我了,假如有一天我得了失憶症,你可一定要陪伴我噢。 我把頭緊緊靠在媽咪的膝旁,(媽咪,妳放心,我是妳親密的家人,也是妳最忠實的朋友,我一定會用最簡單最直接的方式,喚起妳最美好的記憶!)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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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琉璃夕照

文/攝影 徐然 日光向西,開窗賞景,看金色陽光映照於水田,一層薄幕暈染著神秘氣息,白鷺鷥和夜鷺佇於田中,安安靜靜,等待許久,才將嘴喙鑽入水中啄食,飽餐之後,揮動翅膀飛向遠方,遠離視線之外。 當太陽完全隱匿於雲後,天空分分秒秒都在切換景色,雲層的濃厚與夕陽偏斜的角度,形成琉璃般的炫彩,雲層的流動,讓赤金般的色澤如鳳凰展翅降臨大地,究竟琉璃光影的背後有無古生物俯瞰人間,不得而知,天寬地闊,古老的傳說或許不僅僅存在於上古世紀,而是透過某種光彩藏身於天地之間。 肉眼凡胎,雖僅識得夕照美景難得,心中也不免添上神話的想像,渴盼神話具有幾分的真實,在琉璃光中,心存無上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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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上學之路 在番花與員鹿之上

文/紀小樣 插圖/國泰 聽說父親與母親相親會面時,舅舅們印象深刻的就是我父傲人的「跤後肚」。 其實我父身量不高,五呎剛剛出頭,卻有媲美「健美先生」結實不凡的腓腸肌(俗稱蘿蔔腿),此或因其小學畢業不久,北上天母擔任長工,山林果園上下、肩挑農作有關。 傲人的「跤後肚」,我亦身有遺傳;童年夏天,穿學生短褲,操場集合升降旗時,我的「蘿蔔」常是同學眼紅注目的焦點。這樣想來:「走路」,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宿命了。 員林大排與縣道144甲線在社尾十字交叉,我的童年行腳於番花路最西段與員鹿路最北段之間。我喜歡走路;應該是從小養成的習慣。赤腳踩在大地上的質感,絕不是圓形的輪胎可以取代的。童年走過的時空最長久的路就是「員鹿路」,更確實說應該是「員鹿路最北段」,為什麼走這條路?當然是因為步行讀書。 走路上學、放學──員鹿路最北段,單趟大概三公里,邊走邊玩大概半小時的步程,來回連續走一個月就是一百八十公里(約莫父親從家鄉社尾到台北奮鬥的距離);五、六年下來,少說我也有自己的「八千里路雲和月」。 我家住址社尾村十號,照說離永豐國小路途更近,學籍劃分卻在西勢國小。且不管這些,走遠一點的路,不是可以更見多識廣、看見更多的風光,並且多消磨一些活撲撲的熱量? 就來說我的童年之路吧!村子口左轉是「柑仔店」,番花路右轉,先忍住口袋裡的零錢叮噹響,約莫水牛邊走邊撒一泡尿的時間就超過社尾橋的一半,過橋不久,右轉員鹿路,就到「菜園角」,左轉蜿蜒一些鄉間小路就可以到「洪堀寮」外婆家,二舅舅不喜歡我放假常去翻剪他筆友情書上的郵票,所以我比較經常右轉往學校鹿港的方向。番花路「T」到員鹿路右轉,走路二十三步(童年就是有這種特殊無用的記憶)──我的王姓同學美麗的媽媽在店裡賣書包、國中小制服與繡學號,斜對面的站牌下是賣四菓冰的店家──我愛走路;「囝仔跤,毋驚忝」,走路,省下母親給我坐公車的零用錢,換來舌頭上的甜蜜與清涼──那個物質不豐的年代,孩子們普遍應該都有這樣的「價值觀」。 再往前一個公車站牌的距離,叉路口進去住一房呂姓遠親(單名的女同學,西瓜皮短髮、長年穿著鬆垮垮的卡其制服、不時涎著兩管擦不乾的鼻涕……啊!不是很符合我童年的「審美觀」,母親卻經常恐嚇我,長大要替我與她做媒)。岔路過來,幾扇塗著淡藍油漆的木板門、一棵闊綠的大樹過來往右看,池府千歲端嚴地坐鎮福安宮;我記得廟埕出來、鄰近路邊好像有一檳榔攤,約莫在我國小四、五年級時,鐵皮屋擺放電動玩具台,吃角子老虎(荔枝、橘子、芒果、銅鐘、星星……)團團轉,還有那「小蜜蜂」與「打磚塊」,它們聯合掠奪了我不少舌尖上的甜蜜與清涼。再過去是「福華明鏡公司」,還有木材裁切工廠──母親有一陣子農忙閒暇在那裡做雜工,我記得我為她送過便當……;附近一條岔路到「二港仔」,廟會,我會去吃辦桌、看戲;逢年過節(初二)則是騎腳踏車去邀請姑姑回娘家,啊!還領一個小紅包;往前過我同學很多的洪姓聚落,然後是福興國中──如果我六年級最後一學期沒搬家到台北,或許會被宋澤萊老師調教出多一些的文學細胞,惟還記得福興國中前面的小排水溝裡,我曾撿過新台幣五百,送到學校換了一張拾金不昧的獎狀──回家跟母親炫耀,記得母親當時笑笑地說:「你這個憨子,你不知道,那是我半個月的薪水嗎?」 太多回憶在員鹿路最北段,有時想來已恍然如夢。我記得坐在腳踏車的橫桿上跟母親去埔鹽菜市場交荷蘭豆(腳踏車後座滿滿的兩三布袋啊!)回程時,母親會買糖蔥給我帶回家跟弟妹們一起解饞。那是員鹿路往南;往北,我也常跟母親去媽祖宮口,賣玉蜀黍給到鹿港拜媽祖的觀光客,鹽水刷在熱燙的玉蜀黍米粒上、再送入口中……那滋味──(母親已經不在「人間」的此刻想來,我的眼淚就快像「玉米粒」那麼大了),賣完番麥,媽媽心情好、我嘴饞,再好一番央求,我的嘴中應該會被蚵嗲塞滿。 員鹿路北段──看到孔子銅像右轉進入川堂,豁然就是我童年讀書的學校──我差半年就能畢業的「西勢國小」;我在那裏讀書五年半,領了三十幾張各種名目的獎狀,幾乎貼滿老家廳堂旁邊廂房的整面牆……。員鹿路的北極端,過每年端午划龍舟的福鹿溪(員林大排)到鹿港,我也跟姚家麵線作坊的兩個同學去教會「有耍、有食閣有掠」唱聖歌、吃零嘴、領取印有聖經佳言章節的精美書籤……。童年往事幕幕如跳珠,員鹿路是一條不斷的牛筋線,串起心上一顆顆琉璃珠般閃爍的記憶。 路是輻射出去的,而所有的記憶卻又輻湊到自己的心上。當然還有那舞龍呢!同安寮十二庄頭迓媽祖,我們社尾村負責陣頭舞龍──在員鹿路上彩鱗騰躍、鮮活如生──我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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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兩顆發芽的土豆兒

文/攝影 半勤  於我而言,這算是史無前例的大工程,因為從小到大,都不是綠手指,認識的植物不多,不曾成功種過一株菜,說得嚴重些:堪稱植物殺手。 某次接送孩子的過程中,好友帶著兩顆已發芽的土豆兒(即馬鈴薯)準備丟棄,我一看,白白胖胖的土豆兒,已冒出許多可愛的小芽(俗稱土豆眼),它彷彿正對著我說:請救救我,我不想被丟進垃圾車。我望著它,心想:不能吃即丟棄著實可惜,轉念一想:若能將它生命延續豈不妙哉。於是毫不猶豫立馬接收它,拿出實驗精神,想方設法集土弄盆種植了它。 首先準備一個直徑約30公分的大盆子,底部設有排水孔,我把它埋在盆子正中央,日常除了給水,還給它吃有機的──諸如菜葉、香蕉皮甚至瓜子殼、蛋殼,其實說穿了就是廚餘再次利用。它立馬很爭氣的啵!啵!啵!陸續冒出許多小苗,令我喜出望外,從此上樓洗衣,多了好奇與盼望,腳步更輕快了。 當望著身旁日日抽長婆娑的枝幹,朝氣蓬勃的綠葉隨風搖曳,洗起衣服更是精神抖擻,刷刷刷越刷越有勁;隨著日昇月落歲月更迭,竟發現它身形日漸乾癟,這真是始料未及呀!心慌之餘也暗暗思忖著:該不會將壽終正寢了吧? 無巧不成書,次日參加喜宴歡喜遇見精於農事的小姑媽,她替我解惑:這個玩意兒超有趣,當它枝幹枯萎葉子變黃,就是收成的好時機了。這些話兒讓我喜出望外,更止不住想確定它的發育成果,趕緊選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試挖,首先挖到一顆直徑如10元銅板大些的果實,仔細端詳一番,清秀可人模樣討喜,真是太可愛了。好奇心被誘發,忍不住一口氣全數挖出來。 意想不到:一對土豆爸媽,孕育出12個白胖小娃,大的如檸檬,最小的也有10圓銅板大小,這小小成就令我既驚且喜,信心十足。 從播種、發出小芽、長嫩葉到綠葉婆娑,最後慢慢凋零,前後歷經2個多月(共計73天),這期間我用相機和文字老老實實記錄它的成長歷程。時下正流行的:從土地到餐桌,而我是從花盆到餐桌,嚴格說起來,連「都市偽農夫」都搆不上,充其量只能說是一個「好奇的實驗者」,然而,誰又在乎這個? 我速速將它變成一道佳餚:材料除了主角之外,還有香菇、肉末、紅蘿蔔、皇帝豆,外加少許鹽巴調味。看著一向拒吃馬鈴薯的孫女,津津有味地吃著,心中五味雜陳,成就感十足,有了再種第二次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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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午後

詩/攝影 張威龍 老舊的椅子上 老人打盹著午後 任由時間佇足 留下抹不去的痕跡 像一堵斑駁的牆 青春的花朵漸漸枯萎 年歲忘卻四季的輪迴 我來、我看、我去 那微微的喘息聲 漸漸熟悉空空如也的椅子 只有斜斜的陽光陰影 獨 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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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林邊手記〉太平湖畔的雨樹

文/攝影 翁少非 太平湖畔的雨樹,是你在這兒最美的邂逅。 馬來西亞的太平經常下雨,長年煙雨的濕涼潤美了城市容貌。不只你,去過那兒的人,大都會戀戀太平湖和湖畔的雨樹;而你眷戀的,除了景物的風情,還有在心田裡攀爬的親情。 午後,天空烏雲蜂擁,沒多久,雨花就蹦蹦跳,又叫你想起這座離檳城一小時車程的雨城。 「太平今天有雨嗎?」你打手機問,大弟阿發笑著回應:「照三餐落,現還打雷,雷聲會傳到你們那裡哦。」說來奇特,太平和台南相距三千多公里,卻同時區,沒有時差。「大概是天空的雲相連吧!」有一次你開玩笑說,阿發把它記得了,就常拿來當話頭聊天。 近來你有點擔心大馬的COVID–19疫情。阿發安慰你,說他已打兩劑疫苗,工廠雖暫停工,但公司還挺得住。兄弟中,阿發最像父親敢衝敢闖:自幼失怙的父親送過報紙、當過保警、養過牛蛙、做過針織代工,還到竹北經營旅社;阿發高職畢業就出外打拚,做壁紙、賣碗粿,最後在桃園的鼓紙廠做模具,二十多年前公司去太平設廠,從此台灣大馬兩頭跑。 你常去作客,爬上太平山頭鳥瞰西海岸線、漫遊山腳下的太平湖,這座湖原是採錫之處,廢礦後成為大馬的第一座湖濱公園。太平舊稱「拉律」,以產錫聞名,十九世紀華人就到這兒採礦,後因幫派爭鬥,死傷慘重,英殖民地政府就把地名改為太平,祈求永久和平之意。 物換星移,百年後,事件現場已被盈盈湖水所取代;只是,每每想起華人離鄉背井,在異國爭生存求溫飽可不是件容易事,你望望阿發、望望湖,投下深沉的一瞥。 兄弟一年多沒見面,有雨的日子,太平湖畔的雨樹最讓你懸念。 雨樹是含羞草科,每當太陽下山時葉片會閉合,翌日重新開展,葉間的積水會像雨般落下。你喜歡它詩意的英文名Rain Tree,名副其實的下雨樹;也喜歡它生活化的馬來語pokok pukul lima (五點鐘樹),下午五點樹葉會閉合的下班樹。 見過橋頭糖廠園區、台南孔子廟裡高大的雨樹,在太平湖畔乍見這數十株的百年雨樹,你眼睛一亮:每棵樹冠像把撐開的雨傘,壯碩的樹頭需兩人合抱,枝葉綠意蔥蘢生機盎然,靠近湖的這一側樹枝,伸長手臂跨越兩線道馬路,末端枝葉垂低探向湖水,像是不曾忘記與水有約似的。 你喜歡流連在雨樹的綠隧,從阿發的宿舍走,不消幾分鐘就到。在攤販中心吃早餐後,你們就會坐在湖畔的椅子上,邊聊天邊等候交通車。有一天早上,太平湖籠罩在霧中,你們都憶及有關霧的往事: 你說:「記得那台三洋手提收錄音機嗎?我在龍潭服兵役,你撲著晨霧從樹林趕過來,我不捨你花這麼多錢,你剛出社會還在打工。」「二波段的,怕你在部隊無聊,給你聽廣播學英文,準備高考或出國留學的。家裡最會讀書的人是你。」「阿發,讓你們失望了,這幾項我都沒達成,但這台FM、AM仍可用,至今還留著。」「現在流行復古風,價值不菲呢。」 阿發說:「虎頭埤水面升起霧,那棵木棉花橙紅的花朵隱隱約約,彷彿在夢境中。」 「你讀國中,放寒假,我騎機車載你,從老家麻豆騎一個多小時。」 「說要去釣魚,就在新化買釣具。」 「回程時機車被碎石滑倒,害你摔破膝蓋,褲子破個洞不敢跟父親講。膝蓋的疤痕還在吧?」 「美麗的木棉花還在,過時的疤痕算是懷舊風。」 聊著聊著,阿發突然談到未來:「阿爸年歲已大,我想存點錢買房子,讓阿爸阿母住。太平的生活步調慢,華人多,講台語嘛ㄟ通。」 「這要看阿爸的意願,畢竟老朋友都在台灣。」 「那就先邀他們來太平玩幾天看看。買郊區的別墅,有院子和車庫的,以後兄弟們來此,就不必跟我擠宿舍…」 阿發公司的交通車來了,你起身跟他揮個手,凝望車子隱沒在這條雨樹隧道裡,感覺他像拓荒者又遠征去了。 雨淅瀝瀝的下著,電話那頭傳來隆隆的雷聲,還夾有流浪狗黑糖的吠雷聲,牠是阿發兩年前收養的。你大聲說:「黑糖,我聽到了。」「大哥早說我們天空的雲是相連的。疫情和緩後,歡迎再來遊太平湖、賞雨樹哦!」 的確,太平湖畔的雨樹,是你在這兒最美的邂逅。不只雨樹的美,兄弟在樹下聊天時,心田有如寄生雨樹的鳥巢蕨,攀爬著滿滿的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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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午後運動場

 文/方秋停 插圖/國泰 洋子離開後,屋內頓時沉寂,牆上壁癌更明顯,一片片如攤開的符咒,也像變形蟲爬行。滿載灰塵的水晶燈自挑高天花板垂下,感覺險象環生。沒有洋子的聲音環繞,一進屋裡天恩便難受莫名!行屍般地俯仰坐臥,生活成了不得不進行的例行公事。 運動讓天恩覺得踏實,午後順沿社區斜坡,依固定路線走向南勢角國旗嶺,陽光此時斜向路旁高樓後側,緊連的陽台鐵窗裡堆滿雜物、各家衣褲擁擠晾曬著。騎樓上有機車行拆解引擎、車輪、小吃店爐火暫歇,天恩繼續往前走,疾疾往赴山坡路。 天恩已在那運動了數十年,之前歡喜拾階登往半山腰,那回不知怎地運動一半突然頭暈目眩,眼前一片黑便跌落邊坡。不知過了多久,意識清醒時發現自己被卡樹上,仔細瞧,一旁是座土地公廟。天恩深信是神明護持他,除了感恩神靈救助,從此便乖乖留在山下運動。水泥地上設有石椅,旁側有簡單的單槓與鞦韆。午後人不多,上下相鄰的平面全為他的運動場。天恩先拉筋接以舒展動作,再沿著水泥地邊緣繞轉數十圈。雙腳疾行兩手揮動,手腳暖熱筋脈似也跟著順暢,只有這時天恩的心情最開朗,將洋子離世的陰影暫甩背後。 不知何時起,天恩專屬的私人的健身場出現另一個男人!他總在天恩抵達前坐在天恩慣常運動的位置。天恩刻意與他保持距離,而他一移動那人便跟著靠近,開始對他訴說家中大小事。天恩耳朵不得清靜,對他緊湊的運動程序造成干擾。 天恩雖不樂意聽卻不好表現出來,這叫李祥的男人,看起來約莫六七十歲,他說年輕時自下港至北部奮鬥,啥苦都吃過也闖積一些家產,而子孫都不在身邊,妻子兩年前過世,目前獨居。 天恩甩手、蹲身,李祥絮絮叨叨從年輕說到老,之前拂繞耳畔的清風此刻被不相干的瑣事騷擾。天恩速速做完體操,趕忙進行繞圈健走,以為可以擺脫李祥。而他每次經過,李祥便微笑向他揮手致意,如舊識般殷勤。 天恩深感困擾卻不願改變運動習慣,每天一到山下李祥便在那裡,一見天恩便喜孜孜將話匣子打開。天恩苦不堪言,有回忍不住問他:「你為啥這樣早來?不在家裡?」 此話不說還好,一問出便引來李祥哀怨說道:「在家幹嘛?要說話給牆壁聽嗎?」 天恩心底最幽微那根弦驀地被觸動,與之鏗鏗形成共鳴,對李祥的厭煩當下減少幾分。 日子持續繞轉,清風又吹,天恩天天甩手,緩熱全身,如小舟引擎啵啵帶動船隻前行……,李祥則繼續訴說他的生命故事。 李祥說他當年繼承父親留給他的兩萬塊債務,為償還利息、供養接連出生的子女,他啥活都幹,送貨、挑磚塊、甚至學做麵線,天未亮便起身和麵粉、揉麵團、壓踩、抹油、甩麵浪……,李祥過度操勞的兩手很難舉直,老來只想袖手旁觀。 那天,天恩疾走一圈回來,李祥趕忙抬頭對他說道:「明仔載,阮老仔作忌要去靈骨塔拜拜,不能來了!」   天恩喔了一聲,心底竟有些失落! 那天回到家抬頭只見滿屋子壁癌,想要找人說話,一開口即被牆壁彈回來。天恩無言走上階梯至神明廳燃香,跟洋子胡亂說幾句話後又黯然回到房間。 天恩決定,下次見到李祥,換由他來跟他說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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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十分寮浴

詩/攝影 林瑞麟 妳停不下來 用一種久違的語法 湍湍,繪聲說影 我耳朵在聽 眼睛、鼻子、頭髮、皮膚 手和腳都在聽 娓娓地,釋放 張開全身毛孔 不能再袒露更多了   是既視感嗎? 或是神魅的指引 我走出文字蘚綠的蔭谷 從山的背面跋涉而來 沿著鐵道、坑口與礦脈 穿越山洞與濛霧 在這一泓潔淨的豐滿 仰望妳滑溜玲瓏的質地,羞赧 掏出窩藏在心裡 被自己弄髒抓皺的篇章 攤開來 逐行逐字的洗滌   他們嘩啦啦流進水裡 長出了鰭 活絡起來,變成魚,悠游 於是我停不下來 不具體的想做點什麼 蛻出獠牙與爪 赤條條,在岸邊,躊躇 水面映著一縷渙散的人格 削瘦,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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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水晶花生皮凍

 文/攝影 巴爾虎蜜兒 剛相認的二外甥女買來了皮凍,我看見了說:小時候爸爸口授教過媽咪,所以爸爸還在世時,印象中媽咪料理過幾次,我20出頭也請教媽咪如何製作,做好了送給爸爸好友陳醫生,只是陳伯吃後的結論是:「肉放太多了,成了肉凍」。那是我水晶蹄花凍的初體驗,印象深刻,直到大連外甥女買來,喚起我味蕾的記憶。 從小爸爸不多說自己的家鄉事情,加上我們在台灣土生土長,自然對他老人家的家鄉風情是不解,甚至小時候吃到的食物也是一知半解,爸爸只是簡單一語帶過:在家鄉這麼吃。 多次後,爸爸倒也隨遇而安,不再堅持要媽咪做著不熟悉的東北菜,記憶中只有幾次的特殊菜餚。但是水晶蹄花凍跟魚凍、水晶花生皮凍令我印象深刻,我還能吃上幾口。最初吃到這道菜的時候,小孩子的味蕾很不能接受,幾次後,熟悉了,可以跟著爸爸一起吃,全家六口的味蕾我跟爸爸最貼近。 還記得夏天吃著,冰冰涼涼的,軟QQ的,冬天時候放上一塊皮凍在熱飯上面化開,滋味挺棒!漸漸地,因為媽咪跟我們小孩子的不習慣,家裡不再出現這道料理,幾年後爸爸驟逝,我們再也沒吃過這屬於爸爸的家鄉料理。直到20多歲,爸爸好友有次聊天提起水晶蹄花凍,才有了我的第一次製作,接著是50歲後在大連吃到外甥女買來的皮凍,塵封許久的味蕾頓時甦醒。 這兩、三年我製作過幾次,但是最常用媽咪40多年前的版本,花生加豬皮熬煮(因為媽咪愛這樣配搭),每次煮出濃稠的湯汁,待冷卻後冰入冰箱成凍前,媽咪特別要我再次拿出來,在成凍的皮面上刮出一層油脂,刮除乾淨再冰回去,沒多久即可吃到好吃的水晶花生皮凍,Q彈晶瑩剔透,花生跟豬皮的嚼勁,彷彿在齒間跳舞著。年過半百後,我居然可以吃出爸爸當初的鄉愁,可惜他老人家再也吃不到他女兒做出的家鄉菜。父親節時,我只能藉著這道家鄉菜,吃出對老頭子爸爸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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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篤篤篤

文/吳守鋼 插圖/國泰 1. 早上的人行道上,一幅異樣的風景:人流像電腦上的一個方向鍵,劍指相同地方:車站。人人都匆匆忙忙、目不斜視,主流是拿著公文包、背包,非主流背著書包、手提購物袋。趕時間要去車站的,即使不是老土地,跟在後面也不會吃虧。 家附近有一個人,每天早上和俺出門的時間幾乎不相上下,相信也是為了趕那班快車。 俺與他之間相隔有二十米左右的距離,總望見他的背影。僅從後背判斷,說年輕不年輕,說長輩還不夠。不過,不會弄錯:是個盲人。拄著一根國際標準型的拐杖:桿身的三分之二是白色,下部為醒目的紅色。 滾滾人流中,只見他中規中矩地走在人行道中間的那橘黃色的導盲馬賽克上。篤篤篤,篤篤篤……拐杖不停地敲打地面,是在時時刻刻確認著有沒有走錯。若敲出的聲音異樣,可能是走偏了的表示;同時,篤篤篤也在提醒周圍的人,眼睛不自由,見諒見諒。 那導盲馬賽克,延綿不斷地舖在人行道、台階和車站月台上……拄著拐杖的他只要不偏離,就能到達所要去的地方。 地鐵站到了。走上台階,走向檢票口,然後跨進月台,乘車,一步一步,一腳一腳地,絲毫不顯凌亂。 要是在還沒鋪上導盲馬賽克的地方,那根拐杖會再往前伸出一點兒,篤篤篤的聲響也會清脆一些。是為了更早更快地預測到突如其來的意外吧,比如避免撞到突然奔出來的孩童,或者飛快接近的自行車,或者魯莽失控的汽車等。 俺和他一前一後,已經許多年了。不管晴天還是刮風下雨,不管結著冰的冬天,還是颱風過後滿地落葉的夏日,總能遠遠聽見篤篤篤的聲響。多少年的風雨中,他都平安無事地走過來了。 雖然看不見,卻能平安,卻也無事才算上乘。 相形之下,在這繁忙嘈雜的世界裡,每天都有視、聽、觸、味、嗅覺、甚至六感都發達的人遇上交通事故,汽車相撞的慘禍,或者因掉以輕心而入水,或者由不慎而從高處墜地……的事情發生,但是,你可聽說事故者是雙目失明的嗎?不能說絕對沒有,相信少而又少。 所以,俺常苦思,長眼睛和不長眼睛,差別究竟在何處?   2. 幾個盲人在一起摸象。一摸到某部位就各陳其是,說大像是柱子,像織網,為樹幹,似扇子,如高牆……。 《盲人摸象》,一則自小就听過無數次,聽得都能生出繭來的老掉牙的故事。一直以為這是從《呂氏春秋》、《淮南子》之類哲理濃厚的大書裡摘錄出來的,非也。 來自恒河那邊。《涅槃經》、《華嚴經》裡都有,是大唐三藏法師取經時帶回來的。此後,宋朝出版的《五燈會元》里居然先後四次(卷八,卷十一,卷十八和卷十九)引用了這則故事,可見那時代說家喻戶曉也許還嫌早,但是,至少已普遍。 如此多的佛經裡有這故事,無非就是想說清一個大道理:切忌以偏概全。 不過,俺覺得,說故事的人說的這個故事僅僅是憑著想當然在說故事,並無現實依據。 換句話說,盲人目盲,但不盲目。與正常人相比,雖然難辨黑暗與光明的優劣,但是,對於周圍環境的了解和留意並不比正常人差多少,更何況手裡還握著拐杖在為自己探路。 已被殘運會承認的盲人足球賽就是最佳例證。 一般的足球賽能讓人感受力量與速度,運動員的健全四肢,特別是銳利觀察的眼睛必不可少。無法想像眼前一片漆黑的人奔跑在球場上,並能繞過對方的種種阻礙,然後,射球。 盲人們藉助來自教練,來自守門員,來自傳來傳去的足球等的聲音,當然還要調動其他感覺來彌補看不見的缺陷,最終沖向球門。 這是力量與聲音融洽配合的比賽,此時的聲音=盲人手中的拐杖=眼睛。 常識告訴世人,正是有缺陷、有不足,才會產生去彌補的慾望和意志,相反也是。   3. 相傳佛教之前的「耆那教」裡也有內容相差無幾的《盲人摸象》,然而,結論不同: 王者在聽了六個盲人的所見所聞後歸納說:諸位說的都對,大象具有眾人所說的所有特徵,要是把各位觸摸到的部位綜合起來,就是完整的一頭大象了。 真理,表象會有不同,可以通過多重渠道來表達或者感受。 篤篤篤,盲人摸象,越摸越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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