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今晚果乾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到路口見李,因為李說要拿東西給我。看到他,我很開心,問他過得好嗎?工作順心嗎? 昨天漏接他的電話,他說沒聯繫到就改天吧。我猜測他今天會再訪,但我懶得先確認,因為我知道他忙,也知道他是隨興中人。不過為了避免他撲空,我還是留意著手機。 不久手機鈴響,我愉悅回應,他說約莫十分鐘後抵達。下班時間車流狂躁,等候處又是三叉路口,我於是提前出門,順道丈量風的厚薄。   天色灰濛,夕陽遠隱,但噴吐一口橘橙回馬槍。我看到李,好像三年不見般。他一臉苦笑,訴說依舊忙碌,我說撐著點,下週去聽你說話,甘苦洩洪後會較為輕鬆。 何況我不見你豢養在魚缸裡的九條小紅豆已近一個月,相思成災了,而也許若有時間,我們還能話話桑麻,你談龜背芋,我說說新認識的紅辣蓼、台灣芭蕉。 想起封閉至今我不見兒子已兩個多月,不見父母已三個多月。這座城市我踽行慣了,也慣於風掃亂我的髮絲,然而也有不慣時,不慣時我便探看枝枒、嗅聞穗狀花序、點收葉之互生,找美髮師、美容師、便利商店店員閒談幾句,不過若問我在這座城,誰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會說是李,他像是我唯二的親人。   我們曾一起賞螢火蟲、一起健行,用美食安慰劬勞。在封鎖的大疫中,李來看過我,因為我告訴他,舴艋舟已載不動homesick,然而,當疫情尚未嚴峻時,他曾將我安全地宅配到家。他不過問我太多私人底細,寥寥數語幽默便解我憂愁枷鎖,時而頑童、時而慈父,時而又是多聞博學友,而他給我的和煦則每每上演即刻救援。 他今晚一身黑,黑安全帽、黑口罩,露出深邃的雙眼如國父那雙,給我的東西是果乾。那是有回我說好吃,要求他再給一片時,他說不給,然後又在我面前啖了起來,我為此嚥下不少口水,如今我這嘴饞者受饋兩包,心情長起翅膀、栩栩高飛。 而當晚,我就夢見與李相約用餐,店內只有我們,餐點一直未上,餐館牆面的飾物太多,我們玩味其中而彼此話語歸零。但是不知誰掰開了這場夢,李便跌了出去,而夢境只剩下我獨自遊走。然而突地轉場到我的小宅,我正打開冰箱,裡頭塞滿母親包給我的水餃,沒有樣板規格化,參差中帶點其貌不揚。   醒轉後我依稀感到心臟傷痕,因為夢境中我來不及與李閒聊、來不及一起品嘗熱食,小宅沒有爐灶能煮沸水餃,彷彿無法親炙母親那份捏就的愛。 失眠了,覺得這一切皆在半夜宛若魑魅奇襲我,而被奇襲的感覺,原來可以凝成珠淚般晶瑩,而原來這就是「人生有情淚沾襟」的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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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西瓜

詩/圖 黃素華 在石礫灘滑滾 瘋狂踢出今年唯一的左外球 你疼惜我表皮的黑青傷痕 那是,還沒看見赤熱肺腑裡 點點的離人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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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白色的花

川端康成/作 林水福/譯 國泰/插圖 近親結婚代代重複。她的一族因肺病逐漸死絕。 她的肩過於細小,男人要是抱了,恐怕會吃驚吧! 某個親切的女子說: 「結婚要謹慎呀!強壯的不行,看來柔弱無什麼病、皮膚白的人,但是胸部有疾,光是這點就無緣。經常坐得端正,酒也不喝,而且笑嘻嘻的人啊……。」 然而,她喜歡幻想強有力的男士的手腕,要是被他摟過來,自己的肋骨會發出崩的聲音那般有力的手腕。 她的臉雖然清澈,卻有自暴自棄的舉止。有如閉上眼睛,身子獨自漂浮在人生的大海;或身子任由水流那樣。這舉止讓她呈現妖豔情狀。   表哥的信來了。──終於。不過是從小就覺悟的命運的時刻到來。心情平靜。不過,只有一件感到惋惜。 為什麼在您健康之間即使只有一次,不說:讓我吻妳呢? 希望您只有嘴唇不要被肺病菌污染!   她跑到表哥那裡。不久就被送到海岸的療養院。 年輕醫師像似病人只有她一人般照顧,用像搖籃的躺椅,每天送她到岬灣。 遠處的竹林,經常陽光遍灑。 日出。 「啊,妳已經完全痊癒了,真的痊癒了。我多麼期待這一天呀!」 醫師說著,將她從岩上的躺椅抱起來。 「妳的生命就像那太陽重新升起。為什麼海上的船大家不豎起桃色的帆呢?可以原諒我嗎?我用兩顆心等待今天。一是醫治妳的醫師,一是我。──我期待今天已經多麼久呀?無法拋棄身為醫師的良心是多麼痛苦呀!妳已經痊癒了。痊癒到妳可以把自己當成感情的道具的程度。──為什麼,海不為我染成桃色呢?」 她懷著感激抬頭看醫師,接著眼睛轉向海上,等待著。   然而,這時她忽然為自己毫無貞操的觀念感到驚訝。她從幼時看著自己的死。 因此,不相信時間,不相信時間的連續。這麼看來不可能有貞操。 「我將妳的身體以感情看待。可是,我又以理性看待妳身體的每個部位。以一個醫師,把妳的身體當實驗室。」 「哦?」 「這麼美麗的實驗室!如果我的天職不是醫師的話,我的熱情已經把你殺了吧!」 她因此討厭這醫師。她做出拒絕他眼神的舉止。   同一療養院的小說家對她說: 「彼此慶祝!同一天出院!」 二人在門口搭一輛車子往松林駛去。 小說家把手輕輕放在她的細肩。她像毫無重量的東西倒向男人。 二人出遊。 「人生是桃色的黎明。我的早晨,妳的早晨,這世界同時有二個早晨耶!多麼不可思議呀!二個早晨變成一個。這樣很好,我要寫兩個早晨的小說。」 她滿懷喜悅抬頭看小說家。 「妳看這個!在醫院時妳的寫生。即使妳死了,我也死了,二人或許活在這小說裡。可是,現在成了兩個早晨。──沒有個性的性格的透明之美。像春天野外散發香味的花粉,像妳的肉眼看不見的味道那樣的美,漂蕩在人生。我的小說發現了美麗的靈魂,這怎麼寫才好呢?將妳的靈魂放在我的掌心讓我看吧!像水晶那樣!我用語言將它寫生……。」 「這個嘛?」 「這麼美麗的材料──。如果我不是小說家,我的熱情也無法讓妳活到遙遠的未來吧!」 因此,她討厭這個小說家。她拒絕他眼神似地端正坐姿。   ──她獨自一人坐在房間。表兄之前逝世了。 「桃色。桃色。」 她看著漸漸通透的白色肌膚,想起「桃色」這個詞,笑了。 她想哪個男人只要一句話要自己──會馬上點頭答應吧,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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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鎖

詩/曾湘綾 攝影/王俊智 從這兒望出去,星空下 熱風熨過的城市 沒有人知道 他孤獨的想些什麼 此處微小的雨滴,已在遠方 釀成洪水   夏日的蟬鳴,匆匆在暗夜 遠去了,跟著夢中的月光 騎上秋天的白馬穿過銀河 許多愛的默想,消逝又浮現 曾經重生般美麗   恍若抒情的歌聲,越來越響亮 在暢快的雨中奔跑起來 一邊織著靈魂,一邊親吻遠方 整座城市的憂傷 看著那些難以撫平的過去   是預兆還是劫局 城市和城市的影子 埋在頂樓   最深的那把鎖 究竟誰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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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尋找馬克

文/陳兵 插圖/國泰 那時還沒有貓,是陪教會朋友去見了馬克才認識他的。馬克有一個中文名字,但是最後留下的,僅剩下馬克。 馬克二十四、五歲,長得瘦,個子一米七三吧。他來自台灣,喜歡讀金庸,在此學的是社工。社工人也有自己的煩惱。這是一個眼神低鬱的青年,有彷徨,有掙扎,有愈來愈清楚的自己。 一天他約我,來我處吃了飯,坐在客廳看電影。突然間,他問了我一個問題。 彼時,時間停滯一秒,又以極快光速穿越浩瀚宇宙真諦。然後,他得到一個答案。嚴格說,那是一句謊言。人一生說謊無數,但是有些謊言,註定是說了,就終身刺痛。 一晚,很晚的晚,他來電,說著就哭了。男兒淚訴說情感飄浮,沒有可泊岸的港口。即或神的愛那麼柔細,無邊無際,他仍要一個看得見的胸膛,摸得著的臂彎。 青年人的苦澀欲望,誰沒有呢? 不久,他搬去波士頓,偶爾仍來電。折合式手機存著他的號碼,所顯示名字,就叫馬克。手機後來跟著到台灣半年,再回來時,辦了新號碼,竟然就看不見馬克了。新號碼重組記憶,但一直找不回馬克,馬克被一個失誤徹底顛覆,變成一個重疊而空洞的名字。 這時,替代「馬克」的是一隻貓的名字。貓不用手機,牠整天在家裡吃喝拉撒睡,牠擁有一個看得見的胸膛,和摸得著的臂彎。常常,貓獨自坐在湖邊窗前,聽風帶來的消息,或者仰望遙遠的星空。 又想起了馬克。都說人是眾星中的一顆,而星無數,如沙無數,怎麼去撈出一個馬克呢?谷歌裡的馬克,臉書中的馬克,都無邊無際,堆積如山嶽。那麼多看似可辨識的臉,成排成列在眼前,一一找去,相關訊息逐頁看去,終究是辨識不出了。 那麼,會不會在某一個城巿,某一家星巴克,就巧遇他呢?台北,紐約,費城,芝加哥,舊金山,華盛頓特區,或者,就在此刻位於街角的那一家?那時,他還會是單身嗎? 貓仰望星空十年,沒有指出一顆星,就病逝了。馬克大概也不會用十年都重撥一個無人回應的舊號碼。哀愁一天天滲出,像蜘蛛盤桓著自己的蛛網迷宮,懷著莫名的苦痛如連絲。誰說哀愁是詩的培養皿?當情絲如菌絲,一點一點有形有狀的時候,才發現有人已經寫出來了: Oublie-le 好幾次我告訴我自己 愈想努力趕上光的影   愈無法抽離 而已 ……… 好不容易離開思念的軌跡 回憶將我聯繫 到過去   如果,能回到過去,回到那停滯了一秒鐘的問題,他一定會得到一個完全相反的答案。但事實上,那回不去的一秒鐘,那來不及修正的謊言,已然刻下「一輩子」的烙印了。 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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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想念遠方

文/圖 蔡莉莉 希臘小島上一棟棟純白的小屋,在藍天藍海的簇擁下,方糖一般,融化了旅人的心。 若不是疫情框住了人間,我可能不會重新憶起曾經走過的國家。那些遙遠的國度像一串久掛簷角的風鈴,風來,叮噹響起,猶如一個個久未重逢的老友,拌入歲月,揉成舊識,不相忘江湖。 往年,一到夏天,總是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打包到歐洲,移動於國與國之間,無預設的目的,無所謂的追尋。像一個閒之又閒的人,帶著一點點逃離,揣著一點點想像,晃悠於西洋美術史的風景畫裡。由此,沒有出生在歐洲的遺憾都被彌補了。 記憶中的英國是綠色的,無盡的綠,彷彿穿透車窗依然能嗅聞到青草的芳香。那無邊界的草原,叫人相信這地方值得放逐心靈去翻滾。車行迢遞,窗外始終一派綠,數天之後,視覺逐漸感到疲勞,心裡那聲「哇!」已消失,終於捨得拉上窗簾。 想起法國,就想起普羅旺斯的塞農克修道院,在那裡,連空氣都是紫色的。緜延的薰衣草田像是攤開的詩頁,讀著讀著,心裡的皺褶幾乎都被熨平了。迤邐的紫,在岩黃色大地的映襯下,那對比,讓畫畫的人如獲天啟。色彩學反覆論述的這些那些,只消看一眼,便懂了。 彼得.梅爾寫的《山居歲月》,帶我來到沃克呂湧泉。一路漫無目的的散步,不知不覺,走到索格河邊,那是詩人佩脫拉克住過的風景,是寫在河面上的詩。站在繁葉與溪石中間,綠色的風帶著些許魔幻,舒服得叫人想瞇眼睡去。恍惚之間,我意識到心中的普羅旺斯色票,除了紫,還需加入綠色系漸層。 德國,古堡之地。迷路於羅騰堡的青石窄巷,剎那間明白了,所謂的「堡」並不是一座小城堡,而是整個廣大的古城區。這裡多的是麵包店,糖果店,餅乾店,鐘錶店……腳底踩的石,手掌摸的牆,全是老的,就連呼吸的空氣都是舊的。一切像是走入童話繪本中,不禁假想自己是故事裡的人物,行止不自覺地古雅起來。 自捷克歸來,留在記憶裡的不是布拉格的查理大橋,而是卡洛維瓦麗可以喝的溫泉。一面安步行走,一面轉開路旁的水龍頭,喝著各種溫度各種療效的溫泉,幻想自己獲得了療癒的能量。當地的溫泉杯,外觀與一般馬克杯無異,不同的是把手是空心的,兼具吸管的功能。我喜歡這種逆向的設計,它讓人顛覆使用的慣性。 土耳其的清晨,空氣裡顫動著清真寺的拜喚,低沈的男聲像是穿越幾輩子的時空傳來的報時,古老而穩妥。一座座舊城般的市集,填滿了濃厚的香料氣味,彷彿它們的存在是為了掩護土耳其料理中無所不在的羊羶味。 位於歐亞交界的土耳其,自古以來,基督阿拉輪番守候。各種教徒的避難場所,石窟有之,地下洞穴有之。那些時而扮演回教堂,時而變身成為基督教堂的壯麗建築,帶著糾結的宗教身世,像土耳其的地毯般錯綜複雜,也像皇宮內外鋪天蓋地的磁磚一樣幽微難解。 抱著朝聖的心情到希臘,雅典娜,波賽頓,阿波羅……彷彿走入眾神的花園,彷彿聽見村上春樹的《遠方的鼓聲》。原本寸草不生的海中荒島,沿著陡坡,種滿一棟棟純白的小屋,在藍天藍海的簇擁下,方糖一般,融化了旅人的心。米克諾斯島散步的風車,聖多里尼島酒釀的落日,克里特島走不出的迷宮,像是荷馬史詩的斷片,沈澱在旅行地層裡,宛如遺跡。 荷蘭的風景,使我有一種回到故鄉的感覺。那條壓得極低極低的地平線,像極了從小看慣的嘉南平原,一無遮蔽。舉起相機,大片的天空佔滿了整個視窗,雲朵躍升成畫面的主角,使人不自覺以前所未有的眼光,細看不拘形態的雲。猜想,這些雲恐怕已經很老了,才能如此自在去來。 瑞士,是上帝親吻過的土地,在我的字典裡只能以天堂來形容。奧地利的山水,生出莫札特,養出克林姆,到現在,維也納分離派會館屋頂上那顆鏤空的金球,還在我的記憶裡閃著光。 理想的旅人,只是來,只是看,只是走。任清風穿過兩袖,用心記住花草的模樣,安靜傾聽蟲鳥的絮語,大口呼吸不同國家獨有的氣味,那才是靈魂的大休息。但是,面對不可言狀的美,我總是忍不住又拍又畫又寫,一再一再地留下心靈深處不想忘記的圖景。 此刻,這些美麗的國度成了暫時到不了的遠方。只能在意識裡,以快樂的型態一遍遍溫習,一遍遍想念。想久了,心底彷彿響起一首未完成的奏鳴曲,美好如月光,如織錦,如酒香。祈求著丟失的旋律,在不久的以後重新揚起,在牧歌般的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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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美好的時光

文/唐潤鈿  圖/周密  我剛看到女兒周密這幅畫時覺得並不吸引人,但是仔細看好像別有風味。 三年前周密一時興起想學畫,畫了素描後,她的老師就教她學畫水彩,因為她以前畫過國畫。她的老師鼓勵學生自由發揮。她也憑她自己的喜好,畫風景、花卉,也畫人物。而她畫的人物特別多,而且還得過美國當地畫會的嘉獎。 她畫過她的兒子、同事與朋友的幼稚園女兒,畫得栩栩如生!她精益求精,為了求好心切,而喪失了一些繪畫的樂趣。不過她依然對繪畫興趣濃厚,不斷鑽研其他種繪畫技巧,並且去戶外寫生。 最近她寄給我看的這幅畫卻不是寫生的照片,而是靜物小品,我很覺奇怪。 在她所寫的信函中,得知她近來心情不是很愉快,因為她畫人物的自我要求高,在求真之外又求美,常常精力與體力都付出雙倍,卻仍不滿意。有次老師要學生們靜物寫生。她覺得輕鬆愉快,畫一幅畫不到兩小時就完成了。 一天老師選取了花與瓜果物件排列放置桌上,讓學生參考作畫。女兒的作品組合就是這花、果與裝滿了實物的一個大袋子,袋上寫著「Have A Nice Day」,內容不知,讓觀賞者猜測。 她說以前她愛畫人卻很少寫生,那天發現新鮮感!就像大袋子內不知裝的是什麼?但打開看了,才知道袋子內裝了許多用小塑膠袋包裝好一包包透明的曬乾了的香菇、黃豆、紅豆、黑豆與綠豆等各色豆類,形狀、大小、色彩不同,琳琅滿目,都是滋養身心,對我們有益的的食品。 我想到這些花卉令人賞心悅目,瓜果也於人有益,猜測她當時的心情一定非常愉快,看著所畫的花卉瓜果形狀顏色各異,享受繪畫的樂趣。瓜果不會抱怨畫得像不像,那時的她不會計較得失,應該更能入忘我之境! 那是我當時看畫時的心情變化。我很高興。女兒能隨時調正自己的心情,使自己愉快,也使我想到藝術、文藝作品與繪畫的力量。繪畫者本人,或是閱看觀賞者也都會受到影響,使人保持好心情,行走在美好喜樂的人生旅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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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湖

詩/曾湘綾 攝影/陳建華 夕陽正落下山的後方 一片片白雲化為 風中繽紛的蝴蝶   那是記憶剪碎的 月光,落在湖面上 好像鏡子裡頭 擦亮了一張臉 風經過就笑起來   以溫柔為食 每個夜晚,擁抱 輝煌的倒影 滋養出多少春天   總是令人期待 夢靜靜睡在這裡 最幽微之地 心中的草原,仍能 開滿明亮的花朵   湖面深處 只有湖面而已   靜止後 一切又被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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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老派的購物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疫情尚未告急時曾到某濱海小鎮一遊,當時天熱極,汗流讓我臉上的隔離霜漸層浮出,一時間斑點畢露、膚色不均、塊狀分布,草原、荒漠、藍海似的。 攬鏡自照覺得醜怪,於是踱步到附近的屈臣氏,看見試用的粉餅就往臉上塗抹,竟驚覺粉末細緻、遮瑕滿分,頓時有發現新大陸的欣喜感,於是拍照分享給朋友。 相較於面對冰冷的螢幕購物,我更愛實體店面,因為可以細細挑選,選出適合自己的。然而,網路上的商品就令我有隔層之感,明星網紅所推薦的,用是他人在用,心得也是別人的,在巧笑與美目流轉之際,何為真評、何是假說呢?再者有些推薦者恐怕自己都未曾使用過,網路總給人真偽莫辨之感。 記得有回到南投旅行,露營區旁的樹蔭下有間小木屋,木屋是咖啡店,一進門老木樁的吧檯敞手歡迎,老闆正與機器周旋、煮泡咖啡。環堵皆原木削卸堆疊成層的壁面,壁上貼滿美式作風的海報,音樂搖滾。 朋友說這間是網路上齊聲為五顆星的咖啡店。我和店主閒聊,過程中不經意發現立於桌面的牌誌寫有:臉書打卡填五星,咖啡折N元。我於是明白所謂的「五星級」是行銷手法所造就,美味與否未必是真相,但我們往往被搜尋引擎的評價蒙了雙眼。 離開這間咖啡店後,我們幾位尋味者又前往另一間在營區外,需步行一段路才能到達的咖啡屋。咖啡屋的外貌是餐車的變形,只是它非鐵皮、沒有輪軸,僅剩靜立。老闆不在店內,咖啡屋外幾張玻璃圓桌、鐵椅擱置得冷清。大傘張烈,遮那狠毒的陽光惹人眼燒燙,有時風強勁,大傘隨風擺盪,成一種令人驚心的畫面。 遠方一張鐵椅上坐了個人,黑色的T恤 ,破舊垮褲,他叼著一根菸,見我們來,手指夾下菸管,大聲喚說:「有人來買咖啡囉」。餐車裡就張露出一張稚嫩、洋溢青春,鑲嵌惺忪雙眼的臉,我們點了黑咖啡、卡布,煽動著他的動能,登時一人一杯在手,較諸方才那店家,此間味蕾的幸福感盈盈充沛。 我於是喜歡這躬親相遇的感受,奇異冒險,有時資訊太多、眾說紛紜,一個人的思緒似被四分五裂,不知該何去何從,以至於在網路下足一二小時的功夫、循線探詢有如偵探,致使雙眼發酸、臀股折磨,仍然意志猶疑,不及實際體驗。 當然網路的資訊亦有參考價值。 比方有回我不知該買哪款「大眾化」口味的泡菜,擔憂偏酸偏辣皆不耐朋友挑剔的味覺,幸好得利於網友推薦。朋友打開鐵製便當盒,一見是泡菜,便驚呼「哇,是我愛的泡菜耶」,加諸魚肉撫慰,事後他傳訊告訴我「好久沒這麼感動過」。泡菜俘虜了他,也為我低劣的廚藝加分,真歸功於網路評比。 只是相較而言,我還是老派了些。   也許不依恃網路讓人備覺活成山頂洞人,但也許我不想被輕易宰制,我希望生活中能多點自我抉擇的霸氣感;很老派,於是會想買了這間的核桃,下回試試別間,有時吃慣這麵包店,有時便渴望嘗試另一家的德式蛋塔、肉鬆麵包,久了,也就知道哪種口味是店家的拿手,或者適合自己的,當然若嚐膩,我也會流轉他店、尋芳他處。 想想,網購宅配時,貨車的排煙管噗噗地排泄出增加溫室效應,不可逆的燃料從地球之心鑽取,供給資本主義以張大纛,也餵食人類的貪欲。當然,三級警戒依舊在,宅配次數激增,而我為了防疫也無可免俗地網購了好幾次。 凌晨,街燈亮得朦朧,層雲中太陽露出欲語還羞的熱度,我趁此時到便利店取貨。我把包裹、紙裝提扛回家,家裡的廊道便逐日堆置起紙箱們,有時我把它們的胸肺展開,讓欲意丟棄的紙品填裝它們的腔室,有時則以刀片割開透明膠帶,還它們成趴狀的平面。那些紙箱自三級警戒以來,陸續囤積了四五只,有回,我在電視上看見紙箱供不應求的新聞,有回又看見滿坑滿谷的紙製品堆在垃圾場,我於是想,這是疫病的過度期,人們縮減碳足跡,難免使宅配成商機,但多想回到那親身挑揀的老派,從貨架間細細挑取,即使不慎踩到難用的地雷,也當是個有趣的經驗,久了、明曉了,有些貨色便成常備品,視如知交。 於是這回的微解封,我在賣場的冷藏區發現好物。 警戒期間展書讀,發現義大利女子喜歡吃乾酪佐紅酒,於是我開始好奇這樣的搭配。前幾天,在超市買到丹麥乾酪,圓柱扁平體,打開封膜,褪去它的白衣,微黃的胴體我用湯匙挖開,乳臭味,又帶點無可名狀的新奇感,我於是愛上。這回嚐的是丹麥卡門貝爾,下次打算換布利,紙盒上說後者因脂肪豐足而口感細潤。對我而言,品啜是冒險,也滿足我聊發的想像力,雖然手邊沒有紅酒,但計畫用柏克金水晶小麥啤酒搭配,台歐混血,總覺在封閉、解封的盼望中,讓生活重新上演驚奇感,並且用食物環遊世界,足以自娛。 當然未必有人認同我在食物上的獵奇。比方我的父親,是台灣小食的鐵粉,蜜地瓜、古早味原味蛋糕、彰化小時候大餅、蔥餅,這些美味陪他生活半世紀,若說糖油過多對老人家不好,他也不會甩你的箴言,因為他吃的是回憶,他吃的也是種規律與習慣。每當我搜尋網路新奇的料理想讓他暖胃,烤過牧羊人牛肉派、貝果餐,他總瞥眄、雙腿駛離、嘴緊閉,頑強地連一口都不願品嘗,我於是從善如流了,偶爾也烹飪起他喜歡的中式菜餚,從商店買回菠羅、牛角麵包、芋頭蛋糕、紅豆餅給他解饞,像這樣捍衛記憶中的味蕾者亦復不少,是更老派的了,或許等我再癡長幾歲也將如此,畢竟食物充滿人生故事,一口一嚼間追緬流逝的往昔。 但我還是想持續徘徊貨架間,與其讀評價,不如親身體會,如交友、愛情或閱讀書籍,當你尋覓到契合自己性靈的,就會覺得電光火石從心中一閃,非得要抓住,抓住後便發現那是安然的堡壘,於是你就此進駐,自始至終只愛這調性、口味、觸感、色澤、文字、感思,便扎根似的,趕也趕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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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柚皮

削去外皮的大白柚 文/攝影 湯長華 就像外婆每逢春節必定在廚房汗如雨下三日三夜蒸蘿蔔糕分送親朋好友;每年等到天氣轉涼,大白柚大出,媽媽也開始忙碌於處理柚皮,煮柚皮鴨,贈與平日提供家裡新鮮蔬菜的菜老闆還有幾位多年老友,感謝一年來的關照。 好多年前還住多倫多,一次在港人朋友Mimi家吃晚飯,桌上有碟雪白如海綿的東西,浸在不知什麼又濃又鮮的醬汁裡,兩片而已,每片如手掌大,上頭有粒粒蝦籽。我吃了一口,Mimi媽投來發問的眼神:「妳吃得出來是什麼嗎?」 仔細品嚐筷子夾的那一口雪白,除了鮮味,還有柑橘清香,我問是什麼果皮? Mimi媽媽:「這是蝦籽柚皮。」 雖然還不懂得怎麼處理,不過見到綠綠苦苦的柚皮變得白白淨淨,我立刻就明白這是道麻煩的小菜。 當下許願,有一天一定要自己做一次。   幼時頭一次在韭黃雲吞湯裡看到一點一點的小黑點,以為是什麼燒焦了,外婆說:「那是蝦籽。」也不多做解釋。 我很震驚,那麼小的蝦子怎麼吃呢?用湯匙舀起,盯著看了很久,都要鬥雞眼了,還看不出蝦頭、看不出蝦尾,更別說蝦腳了,難道大人又騙我? 等到學會寫字,才終於了解「蝦籽」非「蝦子」。 難怪湯裡有點海味,但我還是疑惑,因為跟大人出門採買,從未在雜貨店見過這東西。 後來去香港,才懂得要買蝦籽回來囤。 將抱卵蝦的卵取下乾燥,再裝成一罐罐賣給客人,很多人或許會覺得無采工吧,問過熟悉漁業的朋友,他推斷這也許是台灣不興吃蝦籽的原因。 只能說愛吃的人有顆愛惜食材且不怕麻煩的心。 過去整整十年,只要市面上出現大白柚,我多少也收集一點柚皮。削去外層青皮,劃十字,小心翼翼地把白囊退下,越厚越完整越好。 然後就讓它們擺到發霉,丟掉,年復一年。完全因為我不敢挑戰洗去白囊苦味的任務。 上個禮拜在家發現三個上好大白柚,表皮光滑顏色飽滿,飄著淡淡清香,拿起來十分重手,是年年媽媽餽贈柚皮鴨的老友之一所贈送。 「明明就是想要叫妳煮鴨子所以順便買這個當禮物。」我心裡的嘴巴在吶喊。 搜尋網路上教做蝦籽柚皮的影片,乾鑊炒香大量蝦籽,起鍋後豪氣地撒在柚皮或麵上,堆得跟沙丘一樣,毫不手軟,大器又奢侈。   想起我冰箱裡那罐膜拜用的蝦籽,幾年前私藏了幾罐,省著一點一點吃,幾年了還剩有一大罐,只不過放了這些日子,已經有點不敢吃,每回開冰箱門,望上一眼,好像已經吃到一樣。 也罷。然而今年一定要學會怎麼處理柚皮。 前幾天下午,找了個漂亮的大白柚,拿起刨刀埋頭去皮,柚子精油大噴發,香氣撲鼻,濺得滿手都是。脫去白囊,開成四片,進行到此時心情竟有點激動,總算要進階了。 處理柚皮有好多不同方法,有人煮五分鐘;有人直接在爐火上燒皮,再除去燒焦部分,我則挑了最懶的方式。   柚皮煮十五分鐘,時間到取出浸涼水一日一夜,每隔幾個鐘頭擠水換水,直到白囊呈雪白半透明狀,務必完全去除苦味,如果沒去乾淨,不管煮什麼吃起來都是苦的。擠水時記得輕手一點,不然大力一掐,就破了。 要是收到許多白柚,不妨一次處理後凍冷凍庫,吃到產季後也沒問題。 柚皮就如一塊單純無味的海綿,能吸收各種不同食材的精華,有人燜鴨掌,有的以上湯煨,有的喜歡與乾瑤柱冬菇鮑魚同煮,簡單點也能切塊墊底在上面蒸排骨。 我沒什麼新把戲,老老實實滷了很肥的五花腩、排骨跟白蘿蔔,幾乎完成後才加入柚皮,小火燜煮二十分鐘。 吸飽了肉味油脂,柚皮吃起來像一塊清爽的豬扒,還帶滿口柑橘香。 早知道就勇敢一點接受柚皮的挑戰,就不用抱怨吃不到;若是煮多點分給朋友吃,做起來更開心還不會覺得麻煩。 用便當盒裝了一些送給從沒吃過此味的朋友,她傳來一個天大的好訊息:「夭壽好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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