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這個冬天不太冷(一)

插圖/國泰 文/殷謙 又是一個病懨懨的秋天,我曾經的夥伴們。 這是殘秋裡為數不多的一天早晨,我生好火準備煮奶茶,然後從窗檯上取回兩塊被凍得硬邦邦的饟餅,我將它們放在爐板上烤熱,它們就像兩張疲憊的臉龐,我看著它們,忽然有一種面面相覷的感覺。 這是一個被週遭的垢氛所影響的夜晚。我必須說,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才能感覺自己越來越真實。在西部生活的這幾年裡我不斷下跌,甚至於更深。我一直想一個四十多歲的人在很多方面不該如此低劣,沒有目標感,沒有安全感。我發現當我還是青少年的時候,我做事卻不像個青少年,我一直力爭進步,希望博得他人的好感,可如今人到中年,做起事來反倒像個青少年了。 我不知該怎樣衡量運氣,蒼涼的秋季裡,我開始厭倦所有悲傷的故事,我那麼努力,我試圖讓自己更好,我留了下來,因為一般情況下,大多數人也許都會容納一個如草芥般的我。我曾是一個幸運的男人,我大部分的傷心不在面前,而是在身後。獨處很難,當我意識到這些的時候,我已經不值錢了,究竟什麼才是我的價值?   黎明破曉。 「穿上你的靴子和羽絨服,小傢伙。」我對蹙眉噘嘴的她說,「我們出門逛逛去。」 她以為我們現在要去湖邊。我駕車開始一個非常遙遠的旅行。 當途經那條緊挨著湖岸的柏油路時,她忽然靠近車窗,看著身後的湛藍的湖面,她拍著車窗大叫起來:「哎呀,你走錯方向了吧!」我點剎減速,慢慢轉過臉看她,一頭煙霧一般的長髮,大眼睛上那兩撇長睫忽閃忽閃,嘴角處還掛著奶油麵包的凝膠。 上坡時車似乎已經走到路的盡頭,下坡後又穿往筆直的大道。 「沒錯,我們要去更遠的地方。」我用一種十分堅定的語氣對她說。 擋風玻璃前是不斷變化的風景,有蒼老的山峰,成排的老房子、沙丘、沒有草的草原。偶爾看到綠得似漆過的一樣的草原,她的雙眸都會透出一絲驚喜,尤其看到寥寥幾棵雲杉劃過車窗,她的嘴角會上揚,似乎要貼上如羊脂般的鼻翼了。 樹的遠方是茫茫無際的荒原。除此令人眼角乾澀又窒息的美麗,什麼也看不見了,直到遠方那片低矮的藍天下出現兩匹馬,它們正在回頭看我們。 「我想下車哦,我想騎馬。」她對我耳語,「可不可以?」 我看見她盯著牠們。 「藍天草地,駿馬回頭,就像一幅油畫,你應該把牠們畫下來,而不是想著去騎牠。」我踩了踩油門,一馳而過。她朝我拋來一個白眼,嘴巴翹得高高的。 當我們進入隴西,發現預訂的酒店已經滿員,前台小姐說如果你預訂時在線支付的話,房間會為你保留到次日中午。我愣了一下說,那似乎沒必要,我關心的是現在有沒有辦法讓我們住在這裡。 服務員朝門外努了努嘴說:「看見沒?那裡每天都會為你這樣的人保留幾間房。」我回頭看見對面有一家非常奢華的酒店。我正處在生活中最輕微的階段,此時似乎別無選擇,在去對面酒店的路上,我心裡說:「該死的,我想我需要被寵愛。」 長期以來,我努力使自己的身體變成一個堡壘,但它不是一個堡壘。我開始與事物的本質發生切身的關聯,並且這種關聯最終瓦解成為我最擔心的事情,戳在我心底最溫柔的部分。我忽然發現,我竟然有那麼多的悲傷,所以我希望與現實保持一些距離。 晚飯拒絕點外賣,我帶小傢伙來到大廳,試著打聽一下哪裡有合胃口的飯菜。我聞到大廳裡的煙味、聽到有人說一些聽不懂的話。小傢伙用胳膊環繞著我,我坐在沙發上望著旋轉電梯,把頭抬到足以看見每一隻雪亮的脖子晃過去的高度。電梯旋轉出一個喝得醉醺醺的人,東搖西擺地朝我們的方向走來,我料到小傢伙會尖叫一聲,於是用手捂著她的嘴,當她驚恐地看著我的眼睛時,我對她說只要保持沉默就可以放心。那個酒鬼從包裡拿出一堆旅遊資料,打著嗝為我介紹包車旅行路線以及價格,我沒有說話,一直擺手。等他搖搖晃晃地走開,我們出去走了一公里的路程吃了兩碗牛肉麵,就結束了在隴西的行程。就是這樣,生活像玩笑一樣。小傢伙有點不理解我一言不發擺手的舉動,我告訴她,那人只是在耍滑頭,我並沒有刻意破壞之意,只是想給自己一個清靜下來的機會。   第二天早晨,我們又開上高速,當行駛到人煙稀少的地方時,我看到有一輛轎車打著雙閃停靠在應急車道上,駕駛門是敞開的。 小傢伙指著幾百米遠的車對我說:「也許那個人需要幫助,我們可以停下來看看。」當我看見那個司機站在離我們一百米地方小便時,我伸出一隻手摀住她的眼睛,對她說:「不,我想他並不需要別人的幫助。」 傍晚時分,我住在平涼。晚飯後去酒店後的綠化地帶散步。這條小徑立著一些標誌,禁止人在草坪上行走,事實上草坪有沙子,綠草從小芽中發出來,沙子是唯一能防止它們被侵蝕的東西。我想像得到踩上去一定是軟綿綿的。我告訴她,其實我們可以走在草地上,她撇著嘴說:「你看那邊有個牌子,上面寫著『別踩我,我怕疼』, 不可以哦。」看她一臉認真的神情,我放棄了去草坪上的想法。 回來時,當要進入旋轉電梯的那一刻,有個胖乎乎的傢伙搶在了我們前頭,就像他有權優先進入酒店,我放緩腳步。我看到他衝進旋轉電梯的時候,不小心一頭觸在玻璃上,他咧著嘴捂額頭,他的衣服雪白,看起來像一個廚師,我聽見他說:「我恨這該死的電梯。」 晚上,她在我對面的床上抱著枕頭,望著躺在另一張床上看書的我。她端起床頭櫃上的酸奶,咬著吸管說:「那個人太沒禮貌啦,也不知道他急什麼,否則也不會被撞到頭。文明社會了,怎麼還會有這樣的人呢?」我告訴她,因為現在的人缺乏真正的信仰,正是這樣,人類的進化只不過是一代比一代更愚蠢,除了對自己有利,沒有人再願意相信任何事情。 「那我們該怎麼辦?」她問我。 「這個世界的真純已經消失了,只要我們能堅定自己的信仰,相信我們不至於會很沮喪。」我回答說。 當房間裡安靜下來的時候,我看她含著吸管睡著了,臉上掛著微笑。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她很開心,似乎這些就是她的全部。其實在上一個晚上,我看到她的目光裡充滿了悲哀,她告訴我有人正在憎恨她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會對她講我對外面的事的看法。我只知道我沒有浪費生命,我經過的地方實在是太寧靜、太和平、太美麗了。西行的那條長路上,經過一個村莊時,我停車在路邊的瓜果攤買了兩隻大大的紅蘋果,當我們的快樂咬進蘋果裡的時候,舌根湧出酸酸甜甜的味道,我們看著曠野地平線上的金色的陽光,藍天上有一隻寂寞的雄鷹在盤旋。 「看!」她一手握著蘋果,咧嘴一笑,將小指頭戳向天空。 「我們這才是真正的生活,小傢伙!」 我說。這種感覺是實實在在的。(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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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個人的陽台

插圖/國泰 文/簡玲 阿瑪麗麗絲,我呼喚妳,妳牧羊的那些日子信手拈草如我沐花拈來的露華,昨夜宿醉的春雨停步,我們空無一物,指縫的雜草仰望無邊沃野,瘠土裡,渴望蒙愛。 掌心的日光都是刺棘背影,外敵侵襲的多肉有時明滅有時療癒,蔓綠絨悄悄攀爬往事,而倒掛的鹿蕨,萎縮冬日雪橇複寫人煙罕至的信息。阿瑪麗麗絲,妳應該光澤如劍眉宇高懸,當淺吟光合時,疾走流淌的血色有些荒涼有些寂寞,妳意識剛強,佈施一點光陰給孤獨。 陽春斟酌,三月不斷更迭,居於城堡的要塞,妳依舊長葉,無花。   「再不開花,就註定孤寂。」   走失的羊群喋喋不休,幾片三葉草遺落我們之間,瞳眸裡蔓延的原野取代城市水泥,頓時,極度遼闊。阿瑪麗麗絲,生活乃是槁木死灰而後生,我們的身影,孤挺,棄去紛繁偷得浮生半日閒。   註:孤挺花,又叫「阿瑪麗麗絲」(Amaryllis),據說是古羅馬詩人在田園詩中歌詠的牧羊女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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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溫泉之必要

林間 蔡莉莉 水彩速寫 20x15公分 2017 戶外的溫泉池,依山而建,隱匿在層層綠意之中。 文/圖 蔡莉莉 烏來的山,好近。往下望,是一條沿著山谷底流過的南勢溪。我對這河的第一印象是綠,不是山色般的樹綠,而是以知更鳥蛋藍為企業識別色彩的Tiffany blue 的那一種色澤。空氣綠得像濃冽的抹茶,隱然有股茶香,眼前的風景就如唐代的青綠山水那樣,兀自在眼前浮盪起來。望久,彷彿走入了唐朝李思訓精細勾勒的山水間,沒有誰比慣用石綠設色的他更適合在這裡寫生了。 戶外的溫泉池,依山而建,隱匿在巨大芭蕉葉的層層綠意之中,涼亭湯屋外是溪水,一步之遙便是杳無人跡的山林。我喜歡浸在溫泉裡,對望青山。氤氳熱氣的池畔,一女子面溪而坐,這背影使我想起法國新古典主義畫家安格爾的那幅〈浴女〉。看景發呆,時間像一條夏季無盡的沙漠公路向我展示慢板的一天,好像我又回到剛完成學業時的洛杉磯,安靜地消磨著無所事事的一天。這季節的天色由綠轉黑,一隻白鳥掠過,陡然在空中畫出弧線,如露如電,彷彿隱喻一種尚未命名的生活。 大學時修西洋美術史,讀到義大利古羅馬文化可容納二千人沐浴佔地超過四個以上台北小巨蛋的「卡拉卡拉浴場」時,腦中完全無法丈量那龐大的規模。年輕時認為生活在他方,特意到英國巴斯這個世界文化遺產的溫泉小鎮,看古羅馬人在此建造的那棟貌似氣派宅邸的公共浴場。拱廊之間仍保留一座蓄著水的長方形浴池,在傳統古羅馬建築裡,中庭慣常是噴泉花園的屬地。昔日眾生沐浴的樂園,如今成了荒廢的古蹟,像一則陳舊而華美的傳說。行走其間,不覺遙想當年自異國輸入大不列顛島的沐浴文化。 安格爾有一幅〈土耳其浴場〉,畫中一群女子擠挨在浴場裡,或坐或臥,令我無從理解那是怎樣的浴場文化。為此,初抵土耳其安納托力亞高原的當晚,便前往有專人為遊客洗澡的土耳其浴場。眾人立於一旁,一個一個輪流趴上浴場中央的磁磚高台,像一隻待拔毛的豬。土耳其大嬸用觸感近似菜瓜布的工具背面刷刷,翻面刷刷。起身後,從頭嘩啦嘩啦澆下一盆熱水做為終結,好似燙豬毛。這使我想起古代日本錢湯一種叫做「三助」的職稱,指的是專門幫人搓背的男子。隔日,菜瓜布所經之處,無不起疹發癢,想來是驟然到了天寒地凍的雪地,氣候乾冷皮膚變得脆弱,經不起過度清潔。 土耳其的棉堡,是我見過最美的溫泉。廣闊的天地間,梯田也似的溫泉由上而下一圈圈展開,鑲邊的白色石灰岩有一種雪糕般的質感,在水晶似的藍天映襯下,池面如鏡,像是一朵朵降落地面的祥雲。讓人覺得若有天堂,此處便是。忍不住鞋子一脫,坐下來泡腳,那溫暖見者有份。後來的我每回到北投的足浴池,總會閉眼回想冬季到棉堡泡腳的那天,就像做了一場暖暖的舊夢。 我開始泡湯的年紀很早,但泡懂溫泉的年紀卻很遲,要到很後來才明白,耽泡溫泉的人必定嚮往心靈的沉靜,追求的是一種緩慢的悠哉狀態。繚繞熱氣的浴池中,極忙與極閒的人都在這裡,上班族專注冥想,覓得浮生稍歇,退休者神態安閒,填充著不再需要被定義的空白時光。我突然想起辛波斯卡的詩:   「什麼都沒有改變 除了河的流向 森林 海岸 沙漠和冰原的曲線 那微小的靈魂就在這些風景間漫遊 消失 折返 靠近 遠離 甚至對它自己來說都陌生 無法捉摸 有時候確定 有時候不確定它是否存在 在此同時 身體一直一直都在 無所遁逃」   沐浴之必要,溫暖之必要,不管在羅馬還是東方,不管在古代還是二十一世紀,不管世事如何更迭,浴場始終像是一個開放的海洋。一池暖泉中解釋著生活的祕密,休息的角落裡躺著存在的意義,更多更多的是,瀰漫四周的那些動用所有的語言也不知道怎麼去訴說的生命裡的過眼雲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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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騎車遊蹤

插圖/國泰 文/周盈君 父親愛吃大村豆標,豆標在省道直直落去的道旁,我於是打算騎乘公用腳踏車(MOOVO)前往。去年年底的微笑單車在我的故鄉全面汰換,展新面孔是結合踩踏、電動化的青綠機體,更適合高齡化的鄉鎮。其把手為黑,去鎖鍊成馬蹄鎖,手動式環扣後輪。付費時得在靠卡前按下連綴坐墊與腳踏車投的下管開關處,待它啟動、聽指示,開始旅行。 不過我立佇腳踏車旁猶豫不決,揣想靠卡後若它緘默,對我視若無睹,使個不好便麻煩連篇,我將愣在路旁求救無門。但後來鼓起微克的勇氣,裁掉所有的超前擔憂,下載軟體、登成會員。終能騎乘。 我沿著熟悉的大道直行,剛開始覺把手與我扞格,它總不知輕重地左搖右晃,後因我下踩的速度變得快些,才逐漸穩當起來。 迎風慢行,想像自己身生羽翅。   我騎過小學補習的地方。   那時級任老師在外開課,我們借用同學家中的地下室,每週二次沿漾白磁磚的階梯蹦跳而下,木紋貼皮的塑膠椅與鐵椅整齊紛陳,老師坐於白板前,我們則列坐在側,面對面低頭振筆數學題。 地下室愛泛潮濕氣息,但總給我熟悉的溫暖,反覆練習的作業使我的生活充實,生活的軌道大人已然鋪就整飭,我只要行於其上就能抵往終點。 那時坐在我對面的同班同學,頂著光頭,幼年時因為父母彼此相識所以時常玩在一起,從住家到鄰近鄉鎮的田畦道路都有我們騎乘腳踏車沿途灑下的歡笑。小學時我是成績的高材生,他則為體育好手。我肥胖,他始終不見我,後來我喜歡NBA溜馬隊的米勒(Reggie Miller) 懷疑就是因為他的外型,加上聯想力豐富所致。 然而,小學畢業不久,老師仙逝的哀哉傳來,那時我在外地求學,念私校住宿,被通知時駭然不已,同學說你應該回來給老師上柱香,老師那麼疼愛你。可我當時怯懦寡言,見世面如探沸湯,不敢有所作為,不知心懷敬愛便無需畏懼與躊躇,後來出殯之日為何,我再無追問,而同學是否送老師最後一程亦未可知。世事蒼茫若如飛鴻,如今,與國小同學也斷訊已久,再瞥一眼補習之處,一樓已成洗髮的店面,想我同學一家也已搬離。   又過幾年,從父母口中得知那我曾暗戀的男同學家人也因父親早逝而提早搬離故鄉,男同學則在北部從事房屋仲介。於是多年前在故里的藥妝店購物的記憶重被召回,那時結帳時驚覺櫃檯服務生正是同學的妹妹,小聊幾句,但未曾深探彼此近況,她見我時雙眼訝如銅鈴,多年不見大約深感歲月煮稚嫩成硬熟,也鼎沸地煮爛人事,筷箸撈起遂若四分五散的食材。   我也騎經失戀時友人邀我共餐的火鍋店。 那時求職挫敗,得力拼一年再戰,但追求我的那人榮登教師的正職,我們的路途於是叉開,有人建議他得遠離我,以免我若再次落榜別人會咎責於他,說些都是他涉入我的情感,於是無以專心致志在考途的流言。 於是某晚他停車在我家門口,送來整箱的參考書後便駛離,我望向他的背影,慘淡月光下唯一的光點,黑幕緩降僅存升起的傲然金星,飄忽遠逝、鑲嵌天際。從此我走入書堆,而他則奔赴慶功宴以及忙碌疲憊的職涯。 直到某年的聖誕節他傳訊問我是否要參加聖誕派對,我因為半年來與他的互動空白於是拒絕。事後想想也許那將是重啟緣份的鎖鑰,因為在場者都是情侶,要不就是夫妻,成雙成對的,若要說也僅是我與他為異性朋友。 但也許他烙印在我心中的名字已是勢利眼的撒旦派系(我當年無知妄想,也許他的退場只是為讓我專注求職),於是被我回拒。有趣的是,現在回憶過往,對一切已毫無痛癢,甚或挖掘深埋的緣由都懶,只覺他的決定是人之常情,經濟無能獨立者在適婚年齡的市場中位處低階(富貴者除外),我並不怪罪他,反倒這清空的情愫讓我能盡全力赴一場攸關一生,機率不到百分之一,且若失敗,自信心破洞擴延的競爭。 事隔多年有回在校園陪母親散步時,正見他推嬰兒車從前方走來,面容凍齡,但神色苦瓜,身旁有位女士陪伴,兩人儷影成雙,已是浮世繪的輪廓。當時的我連避走之心都無,一身邋遢的休閒裝,口罩、窄寬眼鏡,我看見了他,而他則時而向遠方發呆,眼神空洞無本,時而凝睇推車中的嬰孩,我們在小葉欖仁的葉隙中,些許陽光不深不淺的網罟下交會而過。我親暱母親於耳畔指說是他,母親在對他的印象中撈出幾句話,遂以過了也就過了作結。我們於是緩行如若日常。   我騎經一間泰式料理店。 那是成為正職後父親請認識的朋友作媒,於是大家用餐於此。當時與我對坐者亦任教職,我們家住得近、工作場域亦是。他很沉默,同我相似,吃起泰式料理的酸炸甜辛,彼此話語寥寥。 我並非看重外型的人,只要中等之姿即可,但他的外貌真不吸引我(情人眼裡出西施,但他偏就不是我的劉德華),於是飯局過後牆垣也版築完善,從此成為汪洋中互為漂離的兩艘獨木舟。 但我記得他愛釣蝦,想必是位頗具耐心的人,畢竟釣蝦得靜守水池,等魚餌動靜、候魚線浮沉。也記得他有心朝更高的職位邁進,願游蹤於湖澤汪洋。 現在回想不知他成功了沒,偶爾也想若命運讓彼此交織,會不會我也連帶地不同了?但搓不成的麻線,硬是搓成,恐也難成寶貴與實用,而若成功,我想必也得放手渴望的夢想——崎嶇路上唯獨握有的籌碼。然而細想,人生幸與不幸的加總,會不會猶如量子不滅定律?未可知。   再往前騎,我十年前光顧的美容美體店尚在。 那時身為準新娘,為拍婚紗,為讓鏡頭前的自己容光淨瑩(雖然明知可用美肌修圖),於是買了十堂臉部保養的課程。那陣子一二週便光臨一次,美容師對我施行無痛夾粉刺最讓我喜愛,而她的按摩功力亦復不淺,幾次下來我已成為她的粉絲,指定她為我服務。她告訴我已有男友,將來想獨立開店,店就開在老家附近,要我屆時不吝指教,不知她是否完成目標了? 而我那時在溫暖雙手按壓、揉捏、滑冰似地流暢於雙頰、眼週,浸淫在玫瑰橙香芳郁精油中的自己,哪想到終會有孤身的一日?   憶及國小補習時能與鄰座的同學閒問,你學完英文二十六個字母了嗎?我的心焦急學習不如人,而情竇初開,時而偷覷坐於對面的男同學,面對滿紙數學之無字書陷入苦思的模樣。當年補習過後有寶愛我的父母來接。 至於二十多歲失戀時有人陪伴,年近三十有人願意介紹亦適婚年齡的異性給我認識,父母總期盼子女擁有美好歸宿,好讓他們將來肉身離苦渡彼岸時,魂神偶戀紅塵能稍感安心。三十二歲則為了在婚宴上成為眾人口中豔美的新嫁娘,我護膚美體期待人生有個幸福的下半場,然而現在,我獨自飛輪經過這些記憶。 我經過這些記憶,如今,也就只是騎經這些記憶。深知父親喜愛的豆標就在遠處,我奮力向前,況與母親約好半小時後見。 於是經過車流隆隆的省道,廢氣漲天、喇叭聲切、車輛引擎嗚嗚或熊族吼動,至於詐騙駕駛雙眼的AB柱總讓我身歷險境,砂石車貨櫃車時時奔嘯;但我還是想為父買原味豆標,為母買份水煎包。 我雙腿奮踩,逐漸習於這樣的韻律,再後來我的歌聲從口罩的縫隙竄流,亦穿梭在車陣中,那是常唱愛情悲歡的許茹芸,難得的幾首輕快典藏。   我些微慶幸自己口中並非流瀉那首張鎬哲的〈北風〉,它總讓我想起某日在火車上坐於身畔的中年女子,捲髮、濃妝,翹二郎腿,穿露趾涼鞋,腳指甲塗如血紅燈籠高高掛,周身妖豔流盪但身後的苦悶卻隱匿難摹,她的北風相當刺骨,一聲聲催折我的細胞破裂。 而騎乘多時,我也漸漸習慣新的公用單車,新公用單車採實名制,它在刷卡使用的那一瞬間已為我辦妥交通保險,安然多了。 豆標到手。歸程,在複雜的外環道轉了數個路口,方轉回記憶的起始點,但那些記憶已然成為汽車玻璃上的隔熱紙,模糊難辨,我再次看到的是幾個月前父母喜愛的咖哩店與火鍋店,它們帶給我與家人歡聚的美味,正待開張。   返家,父親在客廳用平板研究股市,母親從廚房走出,面對一切我備感熟悉踏實、安詳平和感。我把豆標、水煎包遞給他們,他們問我你該不會用走的吧,我說騎了新的公用單車,在車輛前研究多時所以遲到,而後提醒他們快趁熱品嘗小點心,吃完小點心我們再一起去郵局處理待辦事項。 我面帶微笑,對父母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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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溫柔的腔尾

插圖/國泰 文/陳伯軒 媽媽的故鄉在金山,靠海。大學的時候聲韻學老師為了說明環境與語言的關係,還特別舉例,如果住在海邊,因為聲音嘲雜,居民講話聲音會比較大聲。媽媽的確是大嗓,卻是因為開店做生意的緣故,免不了要與客人比拚吆喝的音量,加之中年時曾經聽力受損,在我國小五年級時還入院開了刀。要說是金山的親戚嘛,外公、舅舅、阿姨等,說起話來都挺輕聲細語,特別是阿琴阿姨說起話來更是溫柔輕巧,完全不似媽媽在麵店裡的粗聲大氣。 我大概也是大嗓門,還特別聒噪的那種。獨獨在操著閩南語時,被阿嬤聽出我聲調裡有一股奇異的韻底。尤其每次表達認同的時候,那句「嘿妹」,尾音的〔i〕介音被我的嘴唇團成一球軟糯的〔u〕,逗得阿嬤鮮趣橫生,樂不可支,笑著問我是不是學到了來自媽媽的金山腔。 我也不太確定金山腔是怎樣子的,只知道媽媽從小有三個姊姊:阿琴、阿美、阿香,媽媽排行老么,叫做阿腰。阿美跟阿香阿姨到底誰排行在前,我一直沒有搞清楚,甚至到底是阿美還是阿米,閩南語聽起來都是一樣的,我也沒有細究。反而是阿琴阿姨不同,媽媽跟她感情最好,從來他們家與我們家也是往來最頻繁的。 阿姨跟姨丈在金山開了間釣蝦場,爸爸還在的時候,我們每年都會回去兩次,一次是過年,一次是暑假。從我有記憶以來,每次聽到阿姨說話總是那樣的輕柔婉約,聽起來非常像微涼的天氣裡脖子裹上的那一條曼妙的絲巾。滑順輕盈,又有點飄忽靈動。那樣的彷彿在每一個句子裡滲透了比常人更多的氣音,所以在句子的尾聲裡,都彷彿多了一點點惆悵的嘆息。阿姨有三個孩子,分別是阿芬姊姊、阿玉姊姊、以及阿忠哥哥,記得在阿姨的告別式上,阿忠哥哥聲淚俱下地追憶著,他說從小到大他的媽媽從來不曾大聲斥責過他,永遠都是以慈愛的方式慢慢教導孩子。這一點我很相信,因為我的金山阿姨總是那樣笑盈盈的,行事輕緩而優雅。 阿姨罹癌的那一年,剛好爸爸也診斷出了癌症。起初媽瞞著金山的親人,只是把麵店給收了,外公、舅舅或阿姨打電話來,都推說生意太忙,所以不回金山了。直到某一天阿姨在電話裡泣不成聲,媽媽說一時沒有聽明白,以為是姨丈生病了,為了安慰阿姨便也告訴他爸爸罹癌的消息。「遇到了就是要面對」本來媽媽是這樣鼓勵阿姨的,可是過幾天媽媽轉告我時才又說,原來是阿姨生病了,病勢來得突然又凶險。從確診到離去,阿姨走得非常快,似乎不到一年的時間,期間媽媽還去醫院抽骨髓希望能夠幫得上忙,無奈病情依舊急轉直下,回天無力。 告別式依據她所信奉的日蓮宗的儀式舉辦。告別式上不同於一般民間習俗上香的習慣,而是用香粉替代──上前致意者捻一撮香粉,置入燃燒的香粉盅內,裊裊輕煙,是我們鄭重的告別。由於不是大家習慣的方式,每個人都謹慎小心,避免錯了規矩。我注意到媽媽,捏起了一小搓的香粉時,對著阿姨,高舉了右手,彷彿向遠行的大姊舉杯,有著一股歲月搓洗歷練下的豪邁與英氣:阿姊,順走。 其實我是明白媽媽的,她跟金山阿姨一樣,都是性格溫柔的人。雖然麵店的生意有很多人際上的交陪互動,媽媽依舊不得不拉開嗓門跟著客人盤撋。自從阿姨走後,我開始注意到媽媽說話聲口的尾聲中,綿延著一股細弱的氣音,那是非常幽微細膩的一縷氣脈,但我一聽,就知道是跟阿姨一樣最最溫柔的鄉音。 我一直沒有問過媽媽,見阿姨最後一面時,想著什麼呢?   阿姨已經臥床不起,擴散的癌細胞已經壓迫著她無法說話。阿芬姊姊給她戴上了美麗的假髮,確實減少了幾分病容。那個下午,我們隨侍在側,一番寒喧問候之餘,便陷入了安靜。午後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滲透進來,橘紅色的窗廉更是映照著整個病房暖烘烘的,少了死亡的可怖,反倒多了幾分團聚時的親暱。媽媽獨自倚坐在病床前,雙手趴在床沿的欄杆上,像個小女孩一樣枕在手背上,靜靜地看著阿姨。當然,阿姨也靜靜地看著媽媽。不知道她們姊妹相互凝望之時,是否牽動了此生此世的姊妹情深,於此艱苦漫漫的人世道途上一一扶持的往事? 依舊是沉默,我們只是很慎重地任由光影擺布流動,靜靜地陪伴著眼前的一幕,在最後的尾聲,阿姨想是不是在向一直疼惜的么妹道別?那想必是一貫溫柔的金山腔,阿姨有,媽媽有,表哥表姊還有我都有……。   儘管誰也沒有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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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沒到過Blue Note還敢自稱

文/攝影 程奇逢 完整的原話是:「我不敢相信你沒到過Blue Note,還敢自稱紐約客。」這是美國電視連續集「欲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中女主角凱莉的前男友艾登對她說的一句話,由此可見紐約客對Blue Note的推崇,以及它多麼具有紐約代表性。 其實,我在沒有聽到這句話以前,就去過Blue Note(藍調爵士酒吧),那時剛到紐約,很想去聽一場爵士音樂會,畢竟紐約是美國爵士樂的三大重鎮之一,另外兩個是新奧爾良和芝加哥。那時我對紐約客的「爵士熱」估計不足,查資料,Blue Note每晚有兩場演出,8點和10點。7點多到酒吧時,被告知8點場預約已滿,10點場還有餘票,沒預約的要來排隊。我早早趕到那裡,前面已經有二十多人。 與格林威治村大多數老資格的「地穴」酒吧不同,Blue Note建於1981年,位於繁華的西3街與第六大道交界處,寬大的入口處,上面是一架巨大三角鋼琴造型的頂棚,三角鋼琴的蓋子已經打開,瞬間你就進入聲色繁華的氛圍。一層大廳寬敞華麗,座椅吧台都是最新設計,適合中產階級口味,坐上去很舒服。 Blue Note之所以出名,除了環境優雅之外,是因為他們能請來爵士樂界所有大明星來表演,如莎拉‧沃恩,奧斯卡‧彼得森,雷‧布朗等人,Blue Note依樂手知名度、不同演出時間設置票價。進入1980年代之後,貧窮的藝術家負擔不起格林威治村飆升的房價,紛紛搬到東村等地,格林威治村成為中產階級的居住地,他們中有的人偏好舒適豪華及更前衛的爵士樂酒吧。 我環顧左右,女人衣飾追趕時尚,眼神多情而又自信,男士穿著講究,舉止彬彬有禮。在充滿欲望誘惑的紐約,他們知道怎樣收放,但結果可能是另外一回事,多為不如意,這不如意也是他們自找的,好像他們並不追尋完滿,而是製造缺憾,由此進入新的篇章。 我旁邊的方桌上,坐著幾個年輕的姑娘,她們親密交談,時而開懷大笑,全然不顧周圍的人。我想起「欲望城市」裡四個女主角,她們事業有成,漂亮時髦,三、四十歲還在執著地尋找真愛,卻一次次落空。她們自信,也自嘲:「沒有錯誤,哪來的人生,如果不偏離軌道,或許就不會墜入愛河。」這幾個女孩也就二十歲出頭,但我的生活經歷告訴我,從她們那裡走到單身中年女人困惑掙扎的境地,也要不了多長時間。 藍色是Blue Note名副其實的主調,曖昧的燈光照在牆壁地板及擁擠的男男女女頭頂上,啜飲交談中暗藏著許多正在進行和即將發生的故事,那是構成紐約獨特性的重要部分。 從馬克‧吐溫、愛倫‧坡到惠特曼、歐‧亨利,從海明威、傑茨菲拉德到五六十年代「垮掉的一代」,直到坎迪斯·布希內爾的「欲望城市」,紐約始終是美國當代文學藝術的引擎,今天它還在隆隆轟響,不知什麼時候,又出來一個驚世之作,引領時代的潮流。紐約就是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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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四十年的家族公路旅行

很小的時候爸爸抱著我看豬,不過那是內門親戚養的豬。 文/照片提供 湯長華 春節將至,照傳統習俗,屆時將出現南北大遷移,我家也一樣。 爸爸工作在台南,老家在旗山,打從有記憶起,別人初二媳婦回娘家,我們是跟爸爸回旗山探望爺爺。家裡還沒有轎車的年代,一家騎偉士牌爬山路,爸媽怕孩子在後座打瞌睡,得把我們綁在身上。我對機車後座的瞌睡絲毫沒印象,反而深深記得兩旁長滿高聳密集竹林的迂迴山路,不管坐哪種車都讓我一到目的地就吐。 一進到老家便直攻爺爺準備的過年零嘴盒子,裡頭有寸棗、生仁、冬瓜糖、麻荖。這些東西在自己家比較少見,我總是先搶白裡透點綠的長條冬瓜糖。有人說冬瓜糖特別噁心,像冷掉的甜的肥豬肉,不過我是愛吃肥肉的螞蟻,甜膩又帶點脆度的冬瓜條吃起來很放縱。 大伯趁我們還沒到就出門,此時正好從市區回來,手上提兩大串枝仔冰城的盒裝冰淇淋,草莓味與香草味,迎接一屋子的小孩。 我很快就吃光一盒草莓冰淇淋,有時暈車感還沒退,加上貪心吃下一大堆零食,轉頭馬上吐光,值得。 從前的的初二,氣溫是很低的。舊的老家廁所建在房子後方,門口擺著一缸乾淨的水,上面漂著勺子,上完廁所要用勺子舀水出來洗手。天氣冷,水很冰,洗手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氣。不過小孩子對旁邊的古早手動幫浦更有興趣,只要能握到比自己還高一點的手把,奮力壓下,水就嘩啦嘩啦流出來,實在太吸引人了,再冷也要玩。有次我拚了命汞水,不小心結結實實一把打在一旁堂弟的下巴上,然後他咧嘴大哭,牙齒上都是血。 房子後頭除了厲害的汞水幫浦,還有神奇的豬圈,不過那些是別人養的豬,不是我們家的。 豬圈用紅磚砌成,圍著幾隻巨大肥軟的豬,牠們好像老是在地上聞些什麼,鼻子不斷抽動,發出好笑的聲音,就像大人教我們學豬叫時那樣的聲音。地上有點泥濘,餵食槽裡還有點看不出什麼樣子的食物,大概是廚餘?或許豬圈外面就是一條大溝,空間開放,環境氣味並不很糟。 回想起那個時刻,是很迷人的,近距離觀察一種平常接觸不到的動物,幾乎要伸手去摸,又有點害怕,畢竟豬還是挺大隻的;想到不久牠們就會被吃掉,心裡頓時出現一小撮複雜的情緒,趕緊轉身離去,大概是怕放太多感情吧,我從小就對動物有莫名的牽掛。 既然家人團聚一堂,午飯自然是很重要的節目,由大伯母主廚,不同的菜色裝在小碗公裡,擺得圓桌滿滿的,壯觀極了,我永遠記得其中那碗切片的香腸。在自己家裡大概只吃得到臘肉臘腸,老實說,那些是大人才懂的口味,對小孩來講完全是一股怪味。大伯母煎的香腸,是台式的,油脂噴香,顏色漂亮,配飯一流。大人可能有配著蒜頭吃,那對我來說太刺激了,辣得心跳加速呼吸困難。我是最近這十幾年才學著吃台式香腸配蒜頭,簡直天生一對,懊惱實在錯過太多。 後來煮年菜大概太費力,回來團聚的親友人數不少,是以改到餐廳吃,可能好一陣子都去老字號的「一江山」。聽說老闆曾駐守大陳島,才取了這個店名。我聽大人聊天時提到大伯與大伯母,就在那裡擺婚宴酒。大人還說一江山一家都是女兒,有七個,大家叫他們七仙女。我聽完不由自主地羨慕了起來,仙女一定很美麗,幻想她們穿著古裝飛天的樣子。 近十幾年我們換到另一個山吃飯,有庭園還有漂亮的樹和花的大象山,藥膳專門。   一年香港親戚與我們一同回旗山,那年喝一道「燉鹿肉湯」,鮮甜回甘,人人滿意;飯後在山的懷抱裡散步賞花,頻頻冒汗,衣服一件一件脫。除了鹿湯真的很補,我們也感受到地球氣候越來越熱,春節不再冷颼颼,反倒豔陽高照,幾乎過完農曆年長袖就可以收起來。 回程離開旗山,再度踏上暈車山路前,一定會經過一攤金桔檸檬大王,也總會下車買一罐他們的醃金桔汁,咳嗽氣喘時沖熱水喝馬上見效,重點是不管有沒有咳嗽,沒有人不喜歡那酸酸甜甜的滋味。金桔檸檬旁是遠近馳名紅糟肉,屈指可數的幾次「非過年回旗山」,有幸吃過,好吃到怎麼買都不夠,可惜過年回家他永遠放假。 幾個禮拜前與朋友去了空山祭,入場前我們在青龍山土雞城吃了頓不錯的晚飯。 青龍山默默存在好久了,至少過去這幾十年,每回準備開上會讓人吐的山路前,遠遠便能望見青龍山上那隻雄壯的公雞;經過時小孩們臉都巴在車窗上,往裡看,有許多恐龍獅子老虎什麼的動物塑像。不要以為龍崎關廟好像很偏僻,那裡有我們最愛的南台灣青龍山迪士尼。 其實說青龍山默默存在有點不太公平,完全是我們常常默默經過卻極少幫襯。 在那吃飯時我問:「老闆娘,你們真的開業很久了,到底民國幾年開幕的呀?」 「喔真的很久了喔,……民國六十九年吧。」 這些年,換我們開車載媽媽一起回旗山了。 當年那幾個沒幾歲的小孩,只消望一眼獅子老虎恐龍,還有那隻又高又大但沒人爬得上去的雄雞,便按耐不住興奮的心情,在後座暴動尖叫,「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回來的時候可以帶我們來玩嗎?」 早早起床開長途車已經夠累,誰還有體力載一車兒童去有獅子老虎恐龍的庭園餐廳吃飯?媽媽的身心靈健康當然比較重要,還是快快回家喝杯啤酒躺平最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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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眼神

文/張燕風 圖/雨順 上世紀的九十年代初期,我常由香港前往北京出差。那時候去陌生的北京,是一件令人興奮的新鮮事。 工作雖然很忙,但有餘暇時,我喜歡獨自在縱橫交錯的老胡同裡轉悠。每當北風吹起,樹上葉子漸漸掉光,胡同裡家家戶戶門前都整齊堆放了一堆堆小煤球和大白菜,準備過冬。 冬天來了,外面天氣寒冷凜洌,而屋內由於供暖,卻又熱又乾燥,一進一出之間,溫度相差很大。我的敏感體質,就從出了北京機場一直咳嗽到再搭上飛機回香港。 老胡同的四合院裡,經常有大門是敞開著的。北京人一看就知道我是外地人,但因為語言相通,我們總是能熱絡的互相閒聊幾句。老北京人說話都很客氣,但眼神中會對我從頭打量到腳。我們對彼此都存有好奇之心,當年就是那樣。 好幾次走到故宮門口,看著售票窗口上,標示著本地人和所謂外賓的差別,心裡有著一種不知所屬的異樣感覺,所以就從來沒有進去看看。 記得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竟然走到北京動物園的門口。灰茫茫的天色,加上凍人的冷空氣,周圍看不到什麼遊人,也沒有到處跑來跑去的小孩子。 我一向喜歡逛動物園,就買票進去了。走了一陣子之後、來到一棟俄羅斯風格的建築。在那些高大的柱子之間,有幾個被鐵欄杆包圍著,空間很狹窄的窗子。我走近一個窗口查看,卻嚇了一跳,我從來沒有在這麼近的距離內,看到一隻如此巨大的老虎,正臥在那裡面向著我。窗口的牌子上寫著「東北虎」。 我倆對看了一陣子,我離開,但半小時後又回到這隻東北虎的窗口。我向牠揮了揮手,牠居然站了起來,在侷促的空間內費力的轉了個身,朝著我又坐臥了下來,但我覺得牠看我的眼神,好像溫暖柔和了許多。 後來幾年,每次去北京,總惦記著去動物園看看牠。有一次我對牠揮手,牠居然也把爪子舉起來放在窗口。這傢伙肯定和我一樣,也是一個左撇子,怪不得我們這麼投緣。 回到北加州後,三十年一眨眼就過去。 這兒的冬天也很冷,晚上蒙著被做大頭夢還是挺舒服的。睡著睡著,忽然覺得心口被壓的透不過氣來,終於大喊了一聲。一旁被驚醒的老婆埋怨,「啊喲!你嚇死我了!做什麼夢啊?見到了誰?是男的?還是女的?」 是那個好久不見的老朋友,來和我打招呼,把牠的大爪子放在我的胸口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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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跨年夜

文/黃厚謙 插圖/國泰  待不著剩餘的火星化為灰燼他又點起了一根菸。 這個夜實在太過冷清,一點都沒有跨年夜該有的喧鬧。也許是因為這兒屬於鄉下,不比他所待慣了的城市,無論再晚,城市中的他依舊能找著地方供人消磨這令人煩悶的季節。此時若頂上寒風、蹬著小折彎進這村子唯一的一條街,那想必是連條狗都難得遇著。 一面這樣想著,他呵口氣搓了搓手。鄉下夜裡的氣溫極低,令他不住地發著顫。在這種時候對於是不是該像其他人那樣,安排些活動好讓自己顯得忙碌,在人群中穿梭晃盪,呼吸那股名為盲目的城市廢氣,他並不很確定。望著空無一人的客廳,牆壁上掛鐘的滴答聲響清晰可辨地瀰漫著,他又自肺裡吐出長長的一口煙。 並不是沒有過和人群簇擁這樣的經驗,將煙深深地吸入再緩緩地送出了鼻腔,熟悉的氣味充滿著四周,他瘦削的臉龐被雲霧環繞著。一個人倒也頂好的不是嘛?悠閒的過一整個晚上而不必思考外頭的氣溫是否太低、衣服該不該多穿些,縱使喝了酒也不用煩惱回程會不會有警察攔檢,只消翻個身子便能夠在溫暖舒適而又安穩的沙發上沉沉睡去,啤酒瓶明早再收拾即可。這般的愜意怕是只有如他這般同樣喜愛獨處的人們能夠知曉吧。 燒至末端剩下一小段如原子筆蓋長度的菸頗是辛辣,然而他並不介意,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著,緩緩將它含進雙唇深深抿了一口,就像在電影裡會看到的那樣。寂寞如夜色一般模糊,它在身邊窺視著,一隻貓一樣的窺視。而此刻你是一隻錢鼠,倉皇穿梭在這社會群體間四處找尋最佳的逃逸路徑,卻總在最後那一段路被截住給逮個正著而無所遁形般無處可逃。 他站起身來,踱步至冰箱那端,從裡頭拿出了提前一星期買好的可樂娜,一手六瓶裝,有著瓦楞紙製成的把手方便人們提取,他喜歡這種設計的貼心。嘴裡啣著的短短一截菸熏得眼睛有些難受,可他沒有理會,瞇著眼又坐進鬆軟的皮製沙發,熟練地拿起拋棄式打火機用左手拇指指背作支點撬開了瓶蓋。 「敬你們,擁抱著的人們,新年快樂!」他高舉起酒瓶這般致敬。 最後一口煙混著啤酒吞下肚,他感到滿足,就著剩餘的火星再度點燃了另一枝菸。 此時街上奏起了煙火,他知道此刻已是新年了,而他也在煙火燦爛的安祥聲響中悄然睡去。隔日醒來合該是新的一年了,而此刻他滿足地打著呼嚕,屋內祥和一片。未來的都還沒觸碰到他,該來的仍在彼岸的那端,明天的事情就等待明天再發生吧,似乎曾經哪位有智慧的人如此說道。 桌面狼藉,菸蒂灰燼和瓶罐液體四溢,收拾起來怕是要得花上一番氣力,不過並沒有誰去介意周遭的凌亂。孤獨的暗室,渾黃和著黝黑的粉末液體滑落桌邊,煞是令人反胃。狂歡過後總是得面對的現實重量在在的給壓在了他的肩膀之上,現實開始入侵,醒來後的他不得不拖著沈重的頭顱,開始依序收拾起昨夜的足跡。行徑確實放得有些開了,下回得多注意些才好,他想。 一個人的跨年夜,哼,現在除了他誰還孤家寡人呢?好兄弟的女朋友換到不曉得第幾個了,一雙手十根手指頭都不夠用,自己卻依舊原地踏步。 他擦亮了一根菸而火苗噴發在菸的末端亮晃一瞬。 他歪著頭想,到底自己是從哪裡開始出了問題的,別人嘴巴上說的是一回事情,然而對於自我的內在音聲,他一向認為必須得再往更深處裡頭探去一些。 只是一切良好,現實錯不在己。那麼,是非到底在哪裡呢? 他躲不掉這來自內裡的詰問。   生活總不能總是原地踏步啊這是連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但有時候他是真的很好奇,真正能夠做到的人究竟有多少?並不是心態上厭世,他是真的一面存在著這樣子的疑惑而一面仍然在持續向前行進著。 新的一年,新的希望,舊的疑惑,連帶的通通都帶到下個年度去攪和,人生恐怕就是因此而豐富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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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俺們東北農村老家和雪

文/攝影 May  一到冬天,俺們東北農村老家總是最先下雪,這樣的時節就只能讓所有的雪白白的堆積在所有的低矮斜斜老屋屋頂上,煙囪上,院子前的木柵欄和門庭上,以及門前一路延伸到遠處皚皚茫茫的盡頭田地上。 每年所有的農作都在第一場風雪來臨前秋收了,冬藏在倉庫裡待價而沽,而所有的雪都見證了俺們老家種田的辛勤勞動,如今才能稍稍在雪封的靜靜農村老家中休整,以及等待外出的遊子歸來。 這樣厚厚白白的冬雪也都在靜靜地等待,等待點點滴滴慢慢地融化,到時候雖然門前馬路上的潔白大雪會被人車踩得烏漆麻黑,更顯泥濘不堪,但俺們一家也在酷寒的瑞雪中靜靜等待,等待下一畦新春秧苗的播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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