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雲中蜃樓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我們在大街上走著,彷彿再聽不到身歷聲的汽車人力車和機車狂鳴的喇叭聲,人聲全然被淹沒,仿似十三億人口不曾存在這塊兩百九十八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人,我,或許是因為被隱藏在暗巷裡的那座小神龕裡的神收去了感知的魂魄。 九拐十八彎的巷道看似永無盡頭,尤其是兩側密集且殘敗樓影鋪蓋下來,讓人不辨日月。在這一段如夢的以土磚和水泥多層次混雜建立的樓層上,不管是簷樑、窗櫺、壁面和衰老鏽蝕的鐵柵門,都裝飾了繁複雕刻和褪色的艷麗色彩,讓旅人每每混淆了住宅與寺廟的判別。正因為如此,當鏡頭以采風的角度一路掃過去時,觀景窗忽然出現一座花蔓嚴飾並鬃著金漆的小神龕,裡面立有一尊膚色青藍、赭紅唇鼻外凸的人身神像,形象如此特殊,在乍見之下難免讓人陡生畏懼,只見走在前面帶領的當地友人口中誦唸雙手合十的虔誠一拜,無知的旅人也快快依樣葫蘆,詢問之下才知道是一尊猴神,名為哈努曼,專司冥想和武術的守護神,也象徵內在自我控制力。 哈努曼可能是被旅人無知的虔誠所感,總算在冥暗如迴腸的巷道盡頭洩下一縷光線,那是大街上的天光。 說是大街也不過約二十到三十公尺的雙向車道,不要用以開發國家的眼光和標準去衡量佛的國度,街上車來人往可都沒依循道路使用規則,因為地上沒有畫上分別快慢車道和人行道的白線,有些路段還是原始的泥地呢,即便有,這裡一隻那邊三隻神聖的牛也依然隨興所至悠哉悠哉,所以人車只好發揮超絕技術將整條街道塞滿。兩側不分左右步行的人也像神聖的牛信步行止,填滿車與車之間的空隙。 被擠在人群當中的我並不煩躁著急,貪婪地看著各族婦女身上略顯髒污卻多彩的沙麗和首飾、看看印度教修行者身上和金盞花同一色度和色相的長衫、看看年輕人大多都穿著制服一般各式花色的襯衫和藍色牛仔褲、看看擠滿各式貨品的狹窄店鋪裡,每張鑲著兩顆晶瑩水晶黧黑的臉膛上因信仰而散發出靈魂永存以及因果輪迴發出的光。 車潮人潮鬆動了,在人力車上,看著與我年紀相仿的車伕的背影,膚色和衣服的色澤幾乎難以分辨,尤其上衣灰暗的藍沾染汗漬之後。不忍往前瞻望,只好抬眼看向上空,以防止淚水墜落。街道兩側,除了低矮擁擠的小商鋪之外,也有一些高樓──當然不是南方城市孟買的那種,是沌沌的土磚紅建造,然後漆著明快的黃色,十足顯出民族性裡安於現世的種性宿命,樂觀的寄望必得輪迴的美好來世。可是現實裡,五層的高樓卻有兩層樓處於尚待繼續施工或者說是已然停工。這樣的樓房能當什麼用呢?裝有窗框和玻璃的樓層卻顯得窗明几淨,且樓牆上有電線盤繞纏牽,顯見是有人住居或使用的,這真使人困惑。 街道上湧起陣陣塵煙,如此滾滾,將大樓和大樓背後的市井全襯上雲霧,此情此景,會不會只是浮世的我海市蜃樓的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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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毛玻璃

■曾富祺 一葉潮紅的思緒已然乾燥 且被時光一分一毫......啃咬得 脈絡明瞭   而難以根絕的 蕨類雜念,舒展 如一支支搖尾乞飛的羽毛   至於青春的尾巴 還貓在回憶的轉角 那條爪痕累累的揚長小道   窗框中飛舞的夢,依舊 蝶蝶不休: 生與死 不過是一層毛玻璃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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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含苞待放

文/攝影 張定國 在陽光輕撫下,她緩緩地睜開綠眼皮,即使杏腮桃臉,它仍用綠衣袖遮掩,盼望展現自己最好的姿態時機。待光線漸歇,它也將如身後的同伴,終可臥躺水床、悠哉枕靠蓮葉,靜靜地浸入,一個不被打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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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莫怨繁花不解語

■采風 日本草月流花藝的創始人敕使河原蒼風說:「插花時要邊插,邊與花對話。」於我,這正是插花最大的樂趣與挑戰。 當花園或花市,甚至路旁,突有一朵花或一枝葉朝我眨眼說「你好」,通常就會有一幅鮮明的花型立刻躍入眼簾。我彷彿看到它與家裡某隻花器可以相容,也知道哪一類的花材可以跟它搭配得宜——這應該就是我與此花對話的起始。缺少了這個驚鴻一瞥的邂逅,就會使我靈感枯乾,創作費時。 在實際插花的過程裡,我唯一希望聽到的聲音就是「花語」,而不是「人聲」。在萬籟俱寂時,我會像端詳初戀的情人或久違的戀人一般,上下左右的打量它、擺佈它,希望能找到它最美的身姿與表情。一旦在點、線、面的佈局裡,它的落足點與面龐角度得當時,我就即時按下快門,捕捉這不容錯失的鏡頭,而它也會還報我一個燦然的笑顏。霎那間,作品渾然天成。 此後一兩週,每次經過它身旁,就會聽到它無聲的召喚。不管多倉促,我總要駐足聆聽。 也許調整一下它頭頸的角度,也許摘去略有敗色的葉子,或剪掉忽然變得冗贅的細枝。它若對我嫣然一笑,我便知道它風華依舊;它若低頭不語,我便心疼它乾渴難耐;它若彎腰駝背,我便意識到即將揮別......這無聲勝有聲的對話,毋寧是人與自然之間最私密的溝通。 缺了它,花魂蕩然;而我也不配當它的閨蜜摯友。 在千花百草中,它不一定是最豔麗多彩的,但因緣際會與我結緣,雖短暫卻美好。我們透過無聲的對話,留下一張張扣人心弦的圖畫。遙想當年風流倜儻、孤立獨行的蒼風家元必定相信:「人間若無解語花,也必有解花人」。朋友,如果你也想沈潛花藝,請勿忘如是叮嚀 ——「莫怨繁花不解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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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大雜院的房客

文/鄭秋琪 插圖/國泰 退休後,我打算長住南都,北部冬天陰冷潮濕,夏日酷熱,都使我十分想念南都陽光的四季艷麗,日光灑在身上,有種暖烘烘熟悉的溫暖。我遂利用這次回家看望母親的長假時間,探問了幾家房仲業者,他們一聽說我是從台北回鄉置產,無不十分熱絡殷勤介紹。 一早,房屋仲介的李先生打電話約我看一處新房,到了約定的地點,我大為吃驚,這棟新穎摩登大樓就蓋在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那時候,這一帶多是日本戰敗後,遺留下來的日式宅邸,後來由國軍軍眷進住,因為人多屋少,就地取材擴建增建,漸漸就失去日式大宅院原有的幽雅空間,不斷繁衍增生的矮房,像極了醜陋凌亂不堪的貧民窟。 房屋仲介李先生遲到了,我等不及推開茶褐色玻璃門走進去,大廳挑高兩層,寬闊豪華,高大門旁站立一個西裝筆挺的年輕人,看見我很機靈地問,「請問您找哪一戶?」我,「我來看房,10號12樓。」年輕警衛,「請問有事先約嗎?」「我跟XX房屋李先生約好的。他人還未到。」說完,我愣愣地看著面前的警衛,他站立的地方正是舊日大雜院的大門警衛室,而那時住警衛室的是父親房客陳武雄。 陳武雄住在昔日宅邸的警衛室增建的矮房,他不是警衛,他是父親的房客,一個中年單身漢,在家做著電鍍的工作。房裡房外放置一個個長條型藍色塑膠槽,槽裡盛著六成滿的烏藍色液體,上面漂浮著蚊子、蜘蛛、蒼蠅、螞蟻、飛蛾、蜈蚣、壁虎的屍體,長期散發一股嗆鼻的塑膠化學藥味。我對那液體有著莫名的興趣,我問陳武雄,「如果手伸下去,會怎樣?」他輕輕搖頭說不可以。他講話時總帶著淺淺笑容,斯文溫和。但是大雜院婆婆媽媽謠傳,他在一個圓月夜晚,盛怒下,給老婆、兒子灌下化學藥劑,老婆死亡,兒子食道嚴重灼傷,終身無法說話。他被家人趕出家門,沒人肯租房子給他,除了小氣鬼老鄭(我老爸)。 對這些傳言,我是一點也不相信的。 大雜院婆婆媽媽們總在午後三三兩兩聚在後院的芒果樹下聊天,以一種彼此耳語但你絕對可聽到的頻率散播出來,她們說我是「沒人要的野孩子…。」我要在四十年後,才真正了解到這句話中隱含的力道與惡意。當時我只是九歲大的孩子,或許八歲,還不知有排擠霸凌這些事,感受到的只是高高藍天與長長日子。而關於陳武雄的種種傳言,讓院子裡所有小孩都對他敬而遠之。 父母天天不在家的我常常往後院跑,一家家去敲門問,「小芳,你要跟我玩嗎?」「小珊,我有新的陸軍棋,要一起玩嗎?」彷彿大家約好了似的,個個都在睡午覺,大雜院靜悄悄,只有蟬聲在芒果樹上發出尖銳裂帛般長鳴。 我低著頭腳踩自己影子,左手食指輕輕劃過錢媽媽家的白粉牆,緩緩走回家,繞過錢媽媽家的水溝,前方是一堵竹籬笆牆,牆上爬滿綠色植物,正盛開著朵朵粉紅色小花,累累成串,我走近聞,有股淡淡花香,小小白色黃色粉蝶上下飛舞。突然,一陣難聞刺鼻味道襲來。我沿著竹籬笆走到大門口,從籬笆縫隙偷偷往裡瞅,陳武雄的木門敞開著,在籬笆和木門間的空地上有許多塑膠槽,他正在塑膠槽上專注地用鐵絲吊掛一些金屬物,浸染在藍色液體內﹒他的面容淡靜平和。我邊走回家,邊想這樣文靜、不給任何人添麻煩的人,會是施暴家人的父親和丈夫嗎?他的那個喉嚨失聲的小孩呢? 有一晚,母親叫我去隔壁巷子的雜貨店買豆油。當年大雜院位在一片廢墟的後方,前半段是廢棄的軍營與破磚碎瓦滿地的荒地。白天時候,總有一些逃學男生聚集賭博抽菸。晚上時候,一片黑暗,樹影搖曳,孱弱的路燈,更添恐怖氣氛。 買好豆油,我用力奔跑,心中恐懼不已,眼看就快到院門口,一個男人突然從黑暗中竄出迎面而來,問我,「小妹妹,妳知道收支組怎麼去嗎?」我怯怯地回答,「就在隔壁條巷子。」他說,「妳可以帶我去嗎?」我正猶豫不決時,住在大門口旁警衛室的陳武雄突然走出來,問那男人,「有什麼事嗎?」那男人瞥陳一眼,不說一句話,迅速加快腳步離去。 隔天,錢媽媽又在芒果樹下擺起龍門陣,她用力搖著紙扇,尖聲說,「唉!就在後面的收支組啊!一個晚上補完習回家的小女孩,被人騙到暗處,給蹧蹋了!是啊!壞人還沒找到,聽說是一個到處流竄想引起社會不安的匪諜。女孩子晚上沒事就不要到處亂跑。治安真是越來越差了……。」 我在一旁聽見,一顆心狂跳不已,臉部發紅,手心流汗,昨晚如果不是陳武雄及時出現的話……。 漸漸地,我從在門外偷看,不知從何時開始,走進陳的那扇木門,我東瞧瞧西看看。陳的屋內陳設十分簡陋,一張木床,床上鋪著汗漬斑斑的竹蓆,靠窗是一張長桌子,桌上零亂地放著一些電鍍用的家什,還有一架當時院子裡的第一台電話。 陳有電話這件事,透過我的大嘴巴,給小芳知曉了。她要我帶她進去陳武雄的屋內,問他可不可以幫她轉接一個好同學的電話。陳是個十分溫良的人,他點點頭答應了。小芳開始天天放學後跑陳的家,等電話講電話,後來被小芳的母親知道,小芳被禁足,我再次被烙下沒人要的野孩子的罵名。 進入國中後,課業壓力大,我漸漸也不去陳的屋裡。每晚在家奮發圖強,熬夜讀書一心想洗脫野孩子的烙印。同時間,不知為何,陳武雄開始酗酒發酒瘋,在深夜大量喝酒不斷嘶吼謾罵各種難聽的男女器官名字。「輸人不輸陣,輸陣就懶覺(難看)面」。但是到了白天,他又恢復正常溫和斯文的模樣。每次深夜一人燈下讀書聽到陳的大聲謾罵,我竟有一種天涯若比鄰的相知相伴的溫煦感覺。就像九歲那年午後,我被他房外竹籬笆粉色珊瑚藤白粉蝶吸引,還有他靜靜斯文不多言的個性。 但是大雜院是個善惡是非分明的地方,他們豈能容許一個這樣酗酒罵人的房客繼續住下去。小氣的父親即使看在穩定房租的份上,也不得不請他搬家。從此,我在小屋每一個熬夜讀書的夜晚,就顯得更孤單更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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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台北夏日街巷

文/圖 蔡莉莉 走在同安街很難專心。隔幾步,就會踩到詩:「直到讀遍了滿滿的一頁早晨,才輕快地握著今天啟程。」刻在地上的詩句,讓巷弄行走充滿文學。 台北沒有動得太快,小街小巷書店咖啡店,有機生長,新舊互滲也沒關係。一路穿街走巷,磚瓦縫隙舞著花草,蟬聲閃跳樹影之間,牆角一隻貓,踱步,回首,張望。 整治前的同安街,走著走著,人行道就斷了。路窄,穿梭不似想像中容易,除了與汽車爭道與機車閃身,不時要越過斜躺水溝蓋的狗,提防撞到老太太的菜籃拉車,還得繞過門前佔車位的大小花盆,令人不禁懷念起台南遮日擋雨綿延不斷的騎樓。 台北的房子連排而建,雞犬相聞,像是濃縮高湯緊挨一起。放眼皆人,未必相識,卻有一種互相照應的安心。回想讀書時住過的美國洛杉磯,路寬房子大、樹高草皮美,就是沒行人,不似在人間。魚與熊掌,各取所愛。蝸居這座台北城,可以走讀故事,可以嗅聞文化,擁擠一點又何妨?正如松浦彌太郎說的:「不管是世間的事物或自己內心的事物,要能全部接受、包容,才是最糟也最棒的生活方式。」  每回來同安街,總會刻意繞進同安街8巷。舊時水路如今成為Y字小巷,看起來就像一條打開的拉鍊,無所隱藏地傾倒出生活種種:單車花盆晾衣竿,誰家的煎魚香,誰家的狗兒吠......像是溫習著懷念老歌的片段。仰望天空,不遠處,高樓以擎天之姿撐起城市的未來。眼前的同安街,如同安於時間之外的邊境縮影,沒有速度,只有停格,彷彿用獨白的方式,訴說著城市的另一種表情。 走至同安街底,便是「紀州庵文學森林」。日式古蹟的木格窗前,成串紙鶴被風掀起,逆光飛翔。講座中,聆聽有吉佐和子、向田邦子、山崎豐子這三位昭和女作家的華麗人生,恍若身在日本,好似自己也是昭和時代的讀者。有吉佐和子是日本外交官之女,被譽為本身「就是一朵牡丹」,1972的著作《恍惚的人》探討老人失智議題,和1995年香港電影《女人四十》有諸多相似觀點。向田邦子不幸死於台灣三義空難,令人惋惜。山崎豐子的作品屢被改編成劇,書店經常可見到這兩位作家的中譯本。 「紀州庵文學森林」一樓是書店,空間雖小但仍有滿牆書,像是一個城市裡懂你的地方。落地窗邊的餐廳,和書店氣氛連結在一起,是夏日午後沁心的停留處。逛完書店,入座、喝茶,對窗速寫紀州庵,台北小日子也就非常陶淵明。 同安街的盡頭繫著一條河,登上堤岸,有一種走向時光階梯的感覺。河景在夕陽下鍍了金色,像一卷攤在昔日河岸酒屋前的金箔畫卷。 回程,眼光不覺再次落在人行道石板上鐫刻的詩句:「每一個美得無憾的金日子,臨去都簽上晚霞的名字。」彷彿在同安街走過長長一生的余光中,為這條街留下的一首詩。彷彿看見詩人暮年的身姿,在夕照下拉得好長好長,像是鎏金歲月裡,一道最美最動人的落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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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長者的花店

文/攝影 賴琬蓉 初夏,購入一盆多肉植栽,名字很美,叫做「櫻吹雪」。這種植物經過合宜日照,葉沿會呈現淺淡櫻粉色,葉叢之中蔓生幾綹白絲,乍看猶如雪花融落其間,故得其名。我從花市將之小心翼翼捧回家,放進陶器內,置於書桌上,這株小植物便陪伴我往後伏案時光。 遵照店家教導,避開葉片,七到十日從根系澆透水,並效仿陶侃運甓精神,每日移進移出,使其享受數小時溫煦的清晨日光。然而儘管這般細心呵護,兩個月溽暑過去,植株葉片從原本緊密相依,開始變得分崩離析,且恣意往天空拓生,像鐵了心不回頭的分家兄弟。若各自發展順遂便無礙,偏偏部分葉片逐漸脫水枯萎,然後凋零。 趕緊捧回花市急救,結果原店家未開,等不及他日再處理,遂隨機尋覓探問。我走至一間門面排滿整片蘭花的店家,停駐腳步,只因其側邊擺設了幾櫃多肉植物。在群花之中,望見老闆蹲踞其中的背影,我像看見救星般,興奮朝其呼喚。待他悠緩轉過身來,竟是個年約八十多歲的老伯,此際品嚐著蛋捲,吃得正香甜。聽聞來人意向後,他慢慢放下咬得剩一小截的餅乾,向我索盆察看。在他張口同時,我發現他齒牙脫落得厲害,稀疏得如同我手上的櫻吹雪。他用佈滿皺紋且略顯顫抖的手,輕輕拿起我的心頭肉端詳。 詢問換盆剪枝的可能,長者回覆還不到時機。他解釋多肉植物於春季的生命力較強,根系方會朝四方蔓生,屆時換盆即可,目前是休眠期,補土就好。語畢,他俯身拿勺舀土,動作輕緩的倒進小盆中,再噴灑一些水,稍微施力按壓,溫柔地使補土融入舊土。另外叮嚀澆水勿多,避免烈陽直曬,最後要我耐心等待春天。 「春天,到了春天,這盆多肉就會長得很好,輕易便開枝散葉。」 長者的一番話給予我希望,他就是我與櫻吹雪在仲秋裡閃現的一抹春機。我自他手中取回盆栽,在交接那瞬間,錯覺老人佈滿皺摺的細手,好似櫻吹雪委頓脫水的葉瓣。櫻吹雪蒙他巧手回春,花店裡其他鮮花綠植,同樣受年邁的他細心照料,他掌握每個花期,致力達到群花在陽光、空氣、水之間的平衡時,寒暑已幾番輪替,自己肉身不知覺中卻垂朽老矣。若人生猶如四季,長者已走過春夏秋,步入隆冬,他護持花葉的初心依舊,只是手腳逐漸變得遲緩,而這個世界對一個人的老去,是否能回以如他對植物這般的耐心溫和呢? 步出花市時,回望長者溫柔護持的花店,回想他細膩對待諸般生命的風範,覺得內心某個角落隨著掌中的櫻吹雪,一起被澆灌得更加柔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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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返鄉過暑假

文/陳怡如 插圖/國泰 小四開始的每年暑假,在台北忙於創業的父母無暇照顧我們姊妹,常常把我們丟回柳營小腳腿村的爺爺家。 返回老家途中,必經一條兩側由芒果老欉攏聚成的樹海,鄉間路從柳營延伸至小腳腿村4公里左右,在地人俗稱太康大道,熟成的土芒果無人採收,任由果落腐爛,香郁味隨風撲鼻,令我們垂涎三尺。第二年,又是南返,鼓起勇氣要求爺爺允許撿路邊落果,好吃的我們在樹下現吃外還撿拾裝袋,爺爺說,「太康」大道兩側的芒果樹是日本時代種植的,樹齡都和他年歲差不多了,我疑惑著庄裡人經過這條路難道都不順手撿幾顆。爺爺邊幫我們裝袋邊說,庄內人家的庭院裡都有芒果樹,根本不需要在這邊撿落果,「你母親懷老三在這裡待產時,我都是鐵澡盆一堆堆採給你母親吃。」 我想想母親曾說過,當年她生老三就是因為懷胎時過度吃芒果,芒果的熱性積累在胎兒身上,所以小妹一出生背部就長了一顆粉拳大小的瘤,透過手術才清除,但是小妹燥熱的體質已形成,時不時上火便長針眼,讓母親好生自責。 晚飯過後,我們躲在房內交換起成績優異同學的小八卦,爺爺掀開門簾,催促著大灶煮滾的水熱度不持久,要我們快去洗澡。然後,可能是他剛在簾外有聽見些許什麼,開始說起我父親的事。當年我父親負笈北上念私大前,在庄內有位青梅竹馬,那女孩的家世不錯,爸爸曾擔任過日治時代的保正,相當現在里長,而我爺爺在農田水利會做出納,覺得兩家很班配,早已屬意那女孩來做長媳婦,怎奈我父親竟會喜歡上在工廠上班的女作業員,還結了婚。這是頭一回我聽到爺爺言語間對我父親會讀書這件事充滿驕傲感,也是唯一一次他提及我父母的婚姻。 習慣在鄉下過暑假,已經是我要升國中了。這時,我和妹妹玩耍的場域以老家為圓心越推越遠。一次,頂著午陽,我們騎單車往尖山碑水庫路上,沿途綠田似方格陣,而陣中渠道交錯,水流清澈,貪涼的我們把單車丟在路旁,一股腦往水道衝,寂靜的午后,廣袤大地只聽見腳滑過水面的聲音,真是痛快。 坐在斜坡上,發現每片田和水道間都用大小不等的石塊堵住,好奇地挪開石塊堆,發現渠道的水快速的往農田裡分流,沒過幾分鐘,稻子根部已經沾水了,我們頑皮地把腳伸進農田裡,抓起濕泥土玩起泥巴戰,突然,一陣喝斥聲從馬路傳來,「你們怎麼在放水」? 老伯的摩托車停下沒熄火,急忙從斜坡上連走帶跑,把我們剛剛移動的石塊給填回原位,沒好氣的指責說,稻子都快收成了,泡到水是不能收割。然後他留下連絡電話,嘟嚷著如果賣不了錢就要找爺爺賠償。回程,我和妹妹編了各種理由想瞞住今天的事,可是一想到某次我們偷十元去買擦布,被爺爺體罰到渾身瘀青,這回不敢了。 踏進家門,推著奶奶當說客,奶奶用鍋鏟翻了翻大灶上的菜,直言不用擔心啦,「你們的外曾祖一輩子都在烏山頭、柳營這區域巡田水,爺爺也在農會服務,庄里的叔伯大夥都認識」。果不其然,爺爺但只瞄了眼我們褲腳上的泥巴,說下次不要再惡作劇了,還告誡我們,田水很重要,我們的外曾祖在農忙時節是不分晝夜都得去巡田水,因為農民都想自家的農田先有水可以灌溉,會趁夜偷水,他們得分班去巡邏,確保水道的水是按照順序來放流入田。回想下午老農的氣急敗壞,原來為了一口水是得動用全家老小去爭才會有的。 鄉下的清晨,起床時總是汗濕透衣服,電視只有三台,節目八股又沒得選擇,無聊之餘,我常自告奮勇騎腳踏車和奶奶雙載,晃到菜市場。 小腳腿村的圓環旁,停著好幾台由拼裝車改裝成的臨時攤販,有店面的鋪子清一色是服飾店,賣的幾乎都是碎花衣,和我熟悉單色的HANG TEN棉衣完全不同,唯獨運動品店陳列的灰藍運動服,是讓我感到合拍的。 奶奶看見鋪子有喜歡的花色,停住腳步,入內揀選,那塊是中間正方形的花布,邊邊四角落各車上寬版的紅帶子,我問奶奶是要裁布做衣嗎,她告訴我這是要來揹小堂弟的偝被,夏能遮陽冬可防風,四角的長帶子是要交叉綁緊好固定背後的小孩,接著,再翻出一塊四邊車縫的帶子比偝被更長的布,「這種偝巾能包住囝仔的尻川,方便做代誌」。 奶奶專注地挑選偝被,我則被一群從新營客運下車的乘客吸引住眼球。他們像是約好似的湧向一處不起眼的麵攤,只有兩張內用桌的店面此刻更顯狹隘,我牽著腳踏車橫越馬路,趨前一探究竟,也加入排隊點份外帶,黃麵淋上醬油,再擺上滿滿一坨豆芽菜,這叫「豆菜麵」,看著店內的鄉親,好似他們長久早餐都食這味,和我喜歡的漢堡、奶茶,是南北不同味。 回家時,奶奶瞥見我花袋內的豆菜麵,驚訝問我喜歡吃這麵嗎,接著開始說起我爸小時候就特愛這味,長大後回鄉也會特地去吃個過癮,還有,我媽生三妹時,奶奶就是每天買豆菜麵給她當早餐。都說食物會讓人想起家鄉的好,我倒覺得這豆菜麵是奶奶記憶她大兒子與媳婦的代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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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忍讓毛孩負惡名?

文/攝影 林揚 常見視犬如子的寵物主人為文暢談和毛小孩生活的點點滴滴,情意真摯感人。相對的,談「隨手清狗便」就顯得不登大雅之堂,鮮少人提起這個讓人在走路時會有點苦惱的小問題。 我因住在號稱天龍國的天龍區,社區轉角三不五時就可以出現一坨黃金落地的景象;還有爬101象山步道時,也常在半途見到被遊客不慎踩踏而拓印了好幾個階梯的狗大便痕跡,對於在首善之都的台北還常見生活周遭有這樣的污染而感到汗顏。 其實也不只我們如此,文明進步如歐洲許多國家,應該也都有類似困擾。 差別只是,我們鮮見宣導優質遛狗文化的文宣,歐洲則常見當地政府或設置紙清潔袋、或設立警告標誌、或寫著提醒標語,訴諸狗主人發揮公德心,不要「己所不欲施於人」。 像捷克著名溫泉小鎮瑪麗安斯基(Marianske Lazne)為方便居民,會在街道旁的垃圾桶上方設置一個綠色圓筒,裡面放著抽取式紙袋,讓主人可隨時處理狗黃金,直接放置下方垃圾桶內丟棄。 德、奧邊界的阿爾卑斯山區裡一家旅館附近的森林小道,樹幹上竟然釘著一塊「禁止遛狗撒黃金」的牌子,以免破壞幽靜步道的美麗風景。 愛爾蘭最古老城市,位於東南部的瓦特福(Waterford)則是在路邊垃圾桶上畫著一隻可愛的狗狗,並寫著勸導標語,像「請勿污染社區」、「最近你有踩過狗大便嗎」或者「為什麼讓你的狗狗背負惡名」。 我甚至還在從芬蘭赫爾辛基到瑞典斯德哥爾摩的郵輪甲板上,看到木柱上掛著類似綠色郵箱,裡面卻裝著清潔袋,提醒乘客隨時清理愛狗的黃金。 說實在,大部分狗主人都是有公德之士,但仍有人會便宜行事。既然窒礙難行的最高六千罰鍰都產生不了作用時,借用他山之石來攻錯也許是可行的方法,因為實驗證明一段文字或一張圖片都能產生立竿見影的效果。 我相信,見到這句「為什麼讓你的狗狗背負惡名呢」,狗主人應該會立刻停下來思考:「嗯,我怎麼能讓自己深愛的孩子丟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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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世間行踏〉未竟的知床旅情

花開季節才有工作人員進駐服務的小清水原生花園車站。 文/攝影 王源錕 1996年夏,我們拉著簡單行囊飛往日本,展開生平第一次自助旅行,目的地是阿伊奴語「天涯的盡頭」─北海道知床半島。 雖然一輩子從事新聞工作,可是我並非新聞科班出身,我在大學學的是日文。初學「阿伊烏耶喔」時,記得老師曾經教過一首〈知床旅情〉,這首歌由日本知名演員森繁久彌作詞作曲,1970年由女歌手加藤登紀子灌錄唱片後一曲風行。據說很多日本人來到知床半島,遠眺被俄國占領的「北方四島」,經〈知床旅情〉旋律催化,無不聲淚俱下。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想像有朝一日來到鄂霍次克海濱,站在知床的海岬上,會是甚麼感受? 現在出國自助旅行,動動手指頭就可以在網路上買機票、訂房間,要安排行程也有很多資訊可參考,只要有勇氣就能自由自在行遍天下。可是在那個網路尚未普及的年代,自助旅行是很辛苦的。 鄂霍次克海邊的北濱車站早已廢棄,候車室內被遊客貼滿了車票跟名片。 請旅行社代買來回機票、不限搭乘次數的JR車票,代辦住宿青年旅館需用到的國際青年證。仗著自己懂些日語,我決定訂旅館這件事不假手他人,不就打幾個電話而已嗎?看來我太高估自己,因為畢業多年,我的日文雖然還沒完全還給老師,但早已「生鏽」不靈光了。 總算把行程中要住宿的旅館都打點好,不過花的國際電話費應該很可觀,我開始後悔沒有請旅行社把旅館也訂一訂了。 住,是旅行中的一件大事,我們出國旅行住過五星級飯店,也睡過遊覽車改裝的「流動酒店」,卻從未住過YH青年旅館,這回為了省錢,好幾個地方都住YH,算是嘗新鮮啦!豈料第一晚的東京飯田橋YH,就讓我們吃到苦頭! 從羽田機場到東京市區,我到處找人問:「施蜜媽線,請問要在哪邊搭地鐵到飯田橋meshidabashi啊?」,都沒有人鳥我,後來才知道這個「飯田橋」的「飯」字要唸ii(「一」的長音) 老師明明教「飯」字唸作meshi的呀! 怪自己沒事先做足功課,在地鐵迷魂陣中折騰了好一陣,抵達飯田橋YH時已經夜幕低垂,草草吃過晚飯按規定自己洗碗,男生女生分房睡,一夜無話。 遊罷東京迪斯奈,搭新幹線經盛岡、仙台到青森。日本本州與北海道之間隔著輕津海峽,以前往來必須乘四個多小時交通船,自從青函隧道完工後,兩岸成了一日生活圈 我們早上還啃著蘋果、逛青森漁市場,中午已經在函館的寶來町跟赤煉瓦倉庫流連,晚上就在函館山上欣賞百萬夜景了。 按著行程一路玩,第七天搭乘石北本線列車來到網走。網走就像台灣的「火燒島」,這裡有間網走刑務所,在日本廢除幕府回歸天皇制的時代,佐賀之亂、西南之役等變亂相尋,產生大量被稱為「國賊」的叛亂犯、思想犯,北海道成了流放之地,網走刑務所是多座監獄中最惡名昭彰的一座。 談到網走太沉重,收拾起心情往道東的知床前進。釧網本線的列車經過幾座小車站,其中離鄂霍次克海僅二十公尺的北濱站,早已廢棄多年,候車室被遊客貼滿車票、名片,成為一項奇觀,據說前幾年上映的電影〈非誠勿擾〉,就曾在此取景。 從北濱站到小清水原生花園站,中間經過一道介於濤沸湖與鄂霍次克海的漫長沙洲,夏季開滿三、四十種原生花卉。頂著呼嘯海風沿公路躑躅而行,迷濛的海水如霧般灑在身上,驚嘆於野花之美及其堅韌的生命力,我們抵達原生花園站時,不知不覺竟走了五、六公里! 原生花園站是一座無人車站,只有夏季花開時才會臨時派人駐點,販賣紀念品跟一種貝殼做的車票。我們穿著站長制服、帶著大盤帽,在原生花園站留下「到此一遊」的鏡頭。這一夜,住在能俯瞰鄂霍次克海的「流冰之丘」YH,也許是白天被海風吹得太狼狽,或者走路走到感覺前途茫茫,我們決定變更行程不去知床了。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我們到過層雲峽、旭川、富良野、美瑛、小樽、札幌,每個地方都美景無限,留給我們滿滿的回憶。這些年我們又去了幾趟北海道,遺憾的是我一直沒去到魂牽夢縈的知床岬。 「知床岬 咲頃 思出 俺達 飲騒 丘登 遥国後 白夜明……」,每次大學同窗會時,總有同學點唱〈知床旅情〉,近半世紀前老師教過的這首歌,不由得又浮上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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