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林邊手記〉歌飛鳥與飛魚

愛不僅止於互相凝望,而是一齊朝同方向努力飛去。 文/攝影 翁少非 晌午,南海之星從馬公抵達望安潭門港,租機車沿澎34鄉道往中社,拐過農會超市前的彎道,網垵口的海面整片彈出,使眼神得以盡情馳騁,紓解適才鼓浪船行之暈。 忽然間,有飛鳥和飛魚入畫,這驚鴻一瞥若任它一閃而過,可會遺失生命中的歌聲,於是急忙駐車觀賞。之前,你幾次來這座小小島嶼、幾次路過這路段皆未得見,此番夠幸運。 遼闊的天空有點陰鬱,卻是溫柔寧靜;兩艘漁船在做日光浴,黝黑著軀體躺遠遠的,騰出一大片的藍色給海水倘佯;浪花灑得到處細細碎碎的,白滾滾的捲、溫吞吞的搖,浮在上頭最輕盈的該是泡沫,美人魚化身的泡沫。 畫框裡,岸邊這棵個頭還不大的南洋杉最搶鏡。它挺直腰桿奮力抵住勁風,讓枝葉棲息,這模樣像極了飛鳥與飛魚。 鳥,是鴿子狀,無論是花蓮港綠色大郵筒上,那隻天涯傳幸福的青鳥,或是二十多年前在曼哈頓帝國大廈觀景台俯視城市的野鴿,倆都博你喜歡;魚,是飛魚樣,紡錘流線型的身子躍出水面,張開鰭翅飛行百米,姿態與力道都優美得讓人屏息。 書上說,飛魚之所以飛起來是受驚嚇逃命,免於被鬼頭刀等的大魚捕食。奇怪的,你總是不肯全然相信,執意認為應該還有未被發現、更富啟示的原因,諸如為求愛或是夢想飛向藍天之類的。 這執意來自你有個天真的信仰:生命不僅止於求生存,還有更豐饒的目的。古書《爾雅》記載:「南方有比翼鳥焉,不比不飛」,又「東方有比目魚焉,不比不行」傳說鶼一眼一翅,比肩才能雙飛,鰈各有一目,需比目相並而行。為生存得如此相得益彰,算是命定,飛鳥與飛魚來自不同世界,自然非緣之宿命,不為生存,那會是在追求什麼? 學妹M很喜歡齊豫的《飛鳥與魚》,說除了歌聲美,歌詞也深具意境。魚和飛鳥的愛情不俗於人類一見鍾情的青澀速成,或是電光石火的曾經擁有。牠們生存在難以相容的世界,在時空極偶然的賜給下相遇,承受可以相戀無法築巢之痛。這戀苗想必引自靈魂的深處,在塵染的生活中聽來特別扣人心弦。 可惜,M不怎麼喜歡安徒生的童話《小美人魚》。海底皇宮的小美人魚偶然浮上海面,看見在船上舉辦生日宴會的英俊王子,一見傾心展開不凡的追愛故事。說來這也是超越凡俗障礙的愛情,但她對女主角一昧地犧牲不以為然,尤其作品裡頌讚女性愛情的無聲、忍耐、受苦情操,全是對女性性別偏見的印記。 如何詮釋小美人魚的行徑,你沒爭辯,畢竟取景與看物的角度不同,加上成長經驗與人格特質各異,若巴望有全然相同的讀後感,不如用存同求異之心傾聽,既不傷感情又能豐厚視野。 閱讀作品,通常你都很認真,怕漏掉每個字符的訊息,也常探索創作動機,像齊豫是被一部電影觸動:男主角白天是人,晚上變成狼;女主角白天是老鷹,晚上變回人,兩個人相愛卻總是無法相見,白天夜晚看似相連,卻難以覓得相見之時。而,小美人魚與王子的戀情,有一部分是屬於空間的跨界,深海與陸地應是相連,卻有著相愛難以跨越的疆界。 讓小美人魚變成泡沫漂浮在海上,至少還有機會張望陸地上的王子,這是安徒生的善良。這位童話之王也因小讀者不捨美人魚變成泡沫,在他們的心中點把希望的火苗:只要美人魚行善三百年就能獲得永生的靈魂,如果每天能找到一個給父母帶來快樂、值得父母鍾愛的孩子,上帝便會縮短對她考驗的時間,但,如果看到的是壞孩子則相反。你曾笑有許多孩子都被安徒生的善良綁架了,然而你看到海面上的泡沫就會想到美人魚,不也早就參與其中了。 而,你將南洋杉聯想成飛鳥與飛魚,顯然已把它當為皮亞傑所說的認知基模(schema)存在自己的心底,而且正用這個觀點框架去遐思眼前的這一幕:風陣陣的吹,飛鳥和飛魚逆風鼓翼齊發,小王子作者修伯里說得是「愛並不在於兩人的互相凝視,而是一齊向外朝同一方向望去」,這不同凡響的愛情想望,也許會讓M所喜歡的齊豫這首歌,歌詞裡的這隻魚,有朝一日躍出水面和相愛的鳥齊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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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北越掠影

詩/攝影 琹川 ‧下龍灣 群山靜靜地移動 自四周向我圍來 以為動的其實不動 不動的都在動 光影下的海 海上的船 船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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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管管 ──把滄桑凝結成喜樂

■徐學 驚聞管管仙逝,一時不信,四月底,他還在台北詩友聚會上朗誦詩歌,怎麼走的這麼快。是把他召去白玉樓了!關於他的一幕幕在腦海中不斷閃現。 兩岸交流之初,得到一本台版書難,見台灣作家更難,能近距離觀察台灣作家更是難上加難。四十年後的微信時代,天涯若比鄰,台灣文友的音容笑貌和新出爐的創作,一下子都推送到眼前。島內八十歲以上的作家玩微信的並不多,從前是洛夫,至今我的手機里還有他生前的微信語音;後來是管管,我經常在朋友圈看到他的新鮮事,他常常有詩,他還出了本幽默詩集《燙一首詩送嘴 趁熱》,詩集的扉頁上寫著九十歲的人生,十九歲的青春。 風趣「演詩」 我曾經有幸多次和創世紀詩社同人相聚論詩,白天會上焦點是洛夫瘂弦,晚上酒酣耳熱,正是管管大顯身手之時。只見他一頭白髮扎成一個小辮兒,一身牛仔服時髦得襤褸穿洞,或朗誦創世紀群的名詩,如瘂弦的《鹽》,或朗誦他自己的詩。 一個「老頑童」加一口地道的京劇腔:「大清早,妻就拿著菜籃子撿拾蟬聲,一會工夫/就撿拾了滿滿一籃子蟬聲回來/小孩子們卻以為家裡有了樹林/他們正在樹底下睡覺呢/(他即興把「在樹底下睡覺」改成「在樹底下打秋千呢」)妻卻把蟬聲放進洗菜盆里洗洗/用塑膠袋裝起來放進冰窖了/妻說等山上下雪時/再拿出來炒著吃/如果能剩下/分一點給愛斯基摩人」,眾人聽得入神,他卻忽然停下,舉起手說「報告老師,我忘詞了」,一片笑罵中,他念出最後兩句:「聽說/愛斯基摩人壓根兒/也沒吃過蟬聲這種東西」。話音未落他又說「還好吧,這首詩。好,大家鼓掌!」遇上這有趣的人,你一定不會放棄與他交接的機會,我趕忙近前請教,「您叫管管,我怎麼覺得你好像是從來沒被被什麼人管理過似的,天不管地不管……」他聽後仰面笑得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而後說,筆名本來是管弦,但瘂弦說,小小台灣詩壇已有紀弦和他兩根弦了,就不要再多一根弦了。他說,姓管很好取名,他給孩子取名「管領風」,字騷之,我本來還想想叫他「管領風騷」的,管領風騷五百年嘛,哈哈!而後他又滔滔不絕說起他和紀弦的交往。 台灣詩人的朗誦,以余光中和管管最具特色,余光中一口江南口音音色圓潤,每每是他領讀讓聽眾跟讀:如果長江凍成了冰河,還有我,還有我的紅海在呼嘯,從早潮到晚潮,「夢」他向台下一揮手,眾人便齊聲道,「也聽見」,他又接著念「醒」,下面又和「也聽見」。余先生的節奏較為適中,自緩板到快板不等,而管管的節奏常在快板和急板之間。如果余光中的朗誦是羽扇綸巾地說,管管則是淋漓盡致地唱,常常擺脫誦的框架,禁不住為生命的可愛可敬而一番浩嘆吟咏!余光中溫文雅致,一派學人風範,管管插科打諢,猶如闖盪江湖的藝人。剛剛從戰天鬥地的文學走出的我,在管管身上,發現了嬉戲興味,也從他的詩歌表演中,立刻就悟出了「只有人完全是人時他才遊戲,只有他充分享受遊戲時他才是個完整的人」這句話的美學意義。 多年后,我還記得管管站在台上,表情恣肆,吐字清晰,動作細膩,依稀老派影星的風範,后來知道,他演過三十多部影視作品,角色有老僧、匪首和嫖客。所以,兩岸文壇都這樣說,管管不是誦詩而是演詩。 寵愛和創痛 管管,大家族里的獨子,母親32歲才生下他,寵愛非常,穿的百家衣(向各家詩布來拼湊成),吃的千家奶(找村里哺乳期的女子詩奶吃,一直吃到八歲)。沉溺於寵愛的他還沒完全長大,卻被逃兵抓了壯丁。他永遠記得生離死別的一幕,母親踉蹌著小腳跑了二十多里來到軍營,兒子安慰她說只是去幫軍人挑個東西就回家,母親給了他一個小手帕,裡面緊緊包著一塊「袁大頭」,「這銀元我家一共就兩個,她心想我可以拿這錢買路回家。「袁大頭早不見了,母親的形象卻不可磨滅,他寫了好多首思念父母的詩,感動了音樂家,譜成歌曲傳唱一時。 「故鄉是俺心中的墳,裡面住著父親母親,天天過著寒食清明,冷雨紛紛。」四十年後回到山東老家,親人對他說,每逢大年三十全家吃餃子,他娘總要把大門打開,敲著碗,叫著管管的小名。管管到台灣後,寄過一封信,這封信他們有沒有收到,他不知道,他不敢多想,也不願呼天搶地,只能安慰自己道,「關於家鄉,已經是很老很老的古董了!」管管的《荷》,收入台灣中學國文課本,寫的正是人間世的滄海桑田之嘆。「那裡曾是一湖一湖的泥土。你是指這一地一地的荷花。現在又是一間一間的沼澤了。」一問一答藏著管管至深的痛。他當兵多年,在海南島和金門都見到血與火,他恨一將功成萬骨枯,所以不恭維漢唐盛世,而想活在最古老的年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他不作遺民,而作逸民,和許多寫詩的老兵一樣,他最終捨棄了民國,而端坐於古典中華之中,天馬行空而不離其宗。 2011年,我策劃了一場海峽兩岸跨界詩歌研討會,會後我主編結集出版了一本《台灣跨界詩歌選》,其中就收入管管的六首畫配詩。他交來的簡介是:「管運龍,山東人,青島人,台北人,一九二九年生,寫詩50歲年,寫散文40歲年,畫畫40歲年,演戲20歲年,詩集散文8本,畫展聯展6次,演電影20多部。有子女各一,愛吃花生米、魚、水果、酒,喜歡素食,愛小孩、女人、月亮、春天、山水、樹、花草自然,愛稀奇古怪事物,愛京劇、國樂笛琴琵琶;嫉惡如仇,天生善良。出生時有異香是菩薩轉世,不太相信,但有慧根。」這簡介一如他的詩,色香味俱全,一如他的人,活潑天真,想到這人是吃千家穿千家長大的,也就不足為奇了。 喜樂如少年 大家都說他的童年比別人長,一直到離家之前的十九歲,我覺得他的童心一直到九十歲也未嘗消滅,他說把自己寫成詩,比寫詩更好。總是純真美好一如少年,他對這世界永遠懷有童稚初見的感覺,他呵護並守護感覺,在詩文畫劇中鋪陳出一派赤子境界。他說夜是提著小燈籠出來的,他說小草有胳肢人的辮梢,他說蝴蝶是無根的花,喜歡開在風的枝柯上……他筆下的春天,有嘴有臉,有手有腳,能飛能看,他說:「春天是坐著花轎來,四個轎夫抬著的大花轎。可以聽到鳥在山林裡的唱歌的嘴,看到沾滿春雨的翅膀」。他能玩出款式不同的成就或者花樣;喜歡在一切藝術中把平凡事搞得石破天驚,他像是江湖狂徒,卻又在電影里塑造了一個心如古井的禪師;說他禪心向佛,他又七十生子,每日歡歡喜喜地趴在地上讓孩子當馬騎;說他是前輩詩家,他又穿起唐裝去辦童心洋溢的畫展,說他是畫家,他又有板有眼地唱起《平貴別窯》,那一聲「三娘」叫的撕心裂肺;說他是演員,他得的卻是金馬獎的最佳編劇獎…… 三年前到台北開詩歌研討會,找他來喝酒,年近九十的管管,黑色上裝配水藍牛仔褲。背不駝腰不彎,細膩而粗獷,心志活潑。餐桌上,聲音最大酒量最大,仰起脖子53度金門高粱一口喝下,我打趣問他,為什麼你說唱戲35年看女人卻47年7個月,他說,女人難懂,一笑一哭一鬧像廬山煙雨浙江潮,所以耐看。儒家總體很棒,缺點就是欺負女性,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我說這句話怎麼解釋?他說,女孩子太聰明,心很細,就不大好對付,說她難養,要折騰人,這不對,她是為自己的利益著想,為了她的愛,她當然要多多心眼,她抓著一個男生,就怕這個男生跑,她當然要採取一些手段嘛。這些地方真的可以看出管管的細膩。我問他最喜歡哪個女子,管管說,章子怡,那部《我的父親母親》真的好,清純! 我總忘不了多年前的一幕,和他與眾多詩人在一起,他朗讀自己詩:「這六十年的歲月麼∕就換來這一本爛帳∕嗨!說熱鬧又他娘的荒唐∕說是荒唐,又他媽的輝煌。」洛夫笑著用濃重的衡陽鄉音評點:「異數,這就是異數」。管管卻笑了:「我就是調皮搗蛋呀。」大家都笑了,在那一刻我沒笑,想到他身經戰亂,卻深愛魏晉那種戰亂時代灌溉出來的奇花;想著他那戲謔中的天真曼妙又透露著悲涼蒼然,想起他的《蝶》:「你開在小孩子的臉上,你是一朵漂泊的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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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家鄉的味道

文/圖 蔡莉莉 每次回故鄉我都有覓食的心情,這種非日常的覓食,有一種懷舊的質地。小鎮的食物如同小鎮的性情,沒有誇飾,入口都是樸實,都是真滋味。離家多年,味蕾深刻記取的除了鹽水意麵之外,就是百年老店鹽水肉圓。堪稱從小吃到大的肉圓,是我的味覺鄉愁,也是我心中的米其林三星:值得專門造訪。 老闆熟練地挑起一個肉圓,擠壓出油,盛入盤中,復以木匙抹上獨門醬汁,那動作極富韻律,彷彿在空中畫出一道圓滑線,從未中斷。肉圓的醬汁微甜,加蒜末,淋辣醬,鹹甜鹹甜,滋味很台南,宛如蘊藏這一座曾經漬在蔗糖多年的古城歷史。肉圓彈牙,肉片滑嫩不柴,兼以少許筍干提味,比例正好。桌邊一鍋大骨熬煮的清湯,免費暢飲,入口暖胃暖心,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家常感。 童年記憶裡,大馬路旁的點心城右邊第一家就是肉圓,與左邊第一家的意麵,並列我的心頭好。小時候,最期盼媽媽買菜回家,菜籃裡總有熱食點心。自從小學四年級有了自己的單車之後,我的行動半徑突然拓寬許多,放學後書包一丟,手心捏一個十元銅板,沿著河邊悠悠晃晃騎到點心城,簡直就像一隻快樂覓食的小鳥。 鹽水的街頭呈現一派味覺風景,庶民小吃從早市、黃昏到宵夜,草魚粥豬頭飯鴨肉羹、當歸鴨豬血湯豆簽羹、意麵肉圓臭豆腐,胃永遠沒機會空著。意麵從早餐就開賣,肉圓通常到下午三點左右才營業,沸騰的油鍋前,總是圍滿排隊買肉圓的人。長大之後才明白,晚餐前的這一餐,是曾經繁華的古城居民代代傳承的生活意象,悠閒之必要,點心之必要,一點點餘裕之必要。 幾年前,點心城遷移至康樂路,肉圓攤獨立至距點心城五十公尺外的自宅開店,掛起招牌:林家老店鹽水肉圓。簡單的摺合桌,沒有裝潢,沒有擺盤,隱身街道不張揚。住家與店面彼此滲透,生活或多或少外露,食客借用廁所必須穿過廚房一堆堆的鍋碗瓢盆。老闆一家人,溫厚和善,端盤擦桌不疾不徐,好似腳踩祥雲。 每次回鹽水,味蕾最想複習的是肉圓,好像吃了才真的回來,肉圓於我就是家鄉的連結。這麼多年過去,肉圓店樣貌依舊,銅板價依舊,老闆俐落的身影依舊,數十年重複一種不移的步驟。牆上的菜單多了碗粿,多了四神湯,戴著袖套的老闆娘也多了白髮,從兒時記憶的新嫁娘升格至外婆的年紀。如同這座我出生長大的母城,有些恆常不變,有些悄悄改變,有些默默消失。 鹽水的老派美食,原汁原味,不迎合時代口味,曾經是我味覺的啟蒙。一直要到離家多年之後,才發現關於家鄉食物的關鍵字是甜。那甜無所不在,在意麵的肉燥裡,在肉圓的醬汁裡,在鴨肉羹的湯頭裡,似乎糖釀的童年從未隨時光代謝,我的身上始終流著高甜度的小鎮血脈。 想起法國作家夏多布里昂在《美洲與義大利之旅》寫的:「每一個人,身上都繫著一個世界,由他所見過、愛過的一切所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來是在另外一個不同的世界裡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與他相繫的那個世界去。」總在家鄉食物入口的瞬間,舌尖確認出一種親切,像是找到記憶的連結,像是看到外婆炒高麗菜灑糖空中的豪氣。或許我懷念的只是滋味陳年的小吃,或許我重溫的只是以甜修辭的食物,但卻帶著無可取代的眷戀,這是家鄉的味道,這是世代的傳遞,這才是台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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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和媽媽一起做過的事

 文/王麗娟 插圖/國泰 有些食物,吃了,會讓人突然縮小,縮回年少,媽媽教我做蒸蛋。兩顆雞蛋配一碗水,水要溫熱的,比較快蒸熟,我記住了。蒸蛋是一道既簡單又營養的家常菜,我好喜歡敲蛋的脆響,加點蔥珠、鹽花、香油、醬油、攪一攪,再放進鍋裡蒸,很快可以上桌,有時加入切碎的香菇,就變成豪華版。想念媽媽的時候,我會蒸一碗蛋來吃。 去廟口租來的漫畫書,一本五角錢,我們坐在榻榻米上看《移山倒海樊梨花》、《劉伯溫》、《白蛇傳》,媽媽雖然讀過小學,仍有不懂的字,就會趕緊問,這時候的她是悠閒的。老花眼鏡滑落在鼻翼上,看著看著,她睡著了,微微的打出鼾聲。我躡手躡腳的走出榻榻米房,輕掩房門,讓她好好睡個覺。 家裡開中藥店,喜歡陪媽媽顧店。媽媽切碎藥材,丟入磨藥機凹槽,我把左右腳踩在滾輪的軸上,不停的來回推動,把藥材磨成粉。有時,邊踩邊和媽媽聊天,有時,媽媽微微笑著,看我背唐詩或英文單字,她喜歡看我讀書。閒來無事就背藥名和擺放的位置,一格抽屜有九個木盒,媽媽教我認識藥草,澎大海、風不動、春不老、忍冬,多有趣的名字。蟬蛻身體鼓鼓的,閃著褐色亮澤,好像吹滿了空氣,翅膀半透明的,除了不會叫,就像是一隻栩栩如生的蟬,我用雙手掌輕輕托著,怕牠飛走了。藥櫃上層排著白色的小瓷皿,裝著蜜漬過的藥材,媽媽不在的時候,我踩在板凳上,偷捏一把來吃。媽媽常拿一顆乾燥的紅棗或黑棗,慰勞我的辛勞。我在心裡說謝謝,不知道她聽到了嗎? 茵陳蓬鬆,放在櫃子下的大鐵桶裡,媽媽告訴我:「三月茵陳四月蒿,五月採收當柴燒」。三月採收的是茵陳嫩綠的葉子,四月葉子就長成暗綠,各有不同的醫療效果,但是到了五月才採收,就只能當柴燒了。有一陣子,爸爸的肝出了點狀況,茵陳有護肝效果,混著許多青草,用烘爐燒柴熬煮青草茶,原是清清如水,很快的滾成一鍋烏汩汩,我趕緊抽出兩根薪柴,用文火繼續熬煮,最後加入紅糖。青草茶苦中帶著一點甘甜,才喝幾口,就把夏天給冰鎮了,這味兒,濃成鄉愁。 烘爐有了裂痕,擔心煮到一半,鬆垮了,整鍋湯翻倒了。媽媽找來鐵絲捆綁,捆了兩圈後扭緊,才知鐵絲那麼粗,媽媽根本扭轉不來,我幫忙固定烘爐,她使勁旋轉老虎鉗,終於把鐵絲扭緊,接著鉗斷多餘鐵絲,更是一件大工程。多虧那兩圈鐵絲,箍緊烘爐,箍住美味,繼續箍牢我們的家。後來,瓦斯爐進駐廚房,烘爐遭受冷落,靜靜地蹲坐在牆角,看著家人走來晃去,慢慢的,我晃成了媽媽眼中模糊的影子。 桂樹依舊傍在窗邊,以前,媽媽會採一支帶葉桂花插在髮髻上,走到哪裡就香到哪裡,什麼時候起,桂花香卻越來越淡了。媽媽不良於行,接著臥病在床,身上蓋著白色的棉被,被子兩邊都被塞入軀體下,把頭露在外面,很像結繭,從此,她過著繭居的生活,獨自在房間蒸發許多時光。不放心,耳朵貼在門板上偷聽,那規律的的鼾聲成了媽媽的代言,讓人安心。 總是前腳踩進了三重,後腳仍然不想抽離屏東,那時,沒有周休二日,沒有高鐵,一趟回鄉的路總是落落長,總是好不容易才找出空檔,回家看媽媽。揣想在我這般年齡,六十幾歲的媽媽都想些什麼?做些什麼?我突然想起家中那個烘爐,少掉了該有的用途,被冷落在一旁,媽媽兀自恬靜的蹲坐在屋裡的某個角落,想念孩子。 我要結婚時,媽媽陪我去挑禮服,我一件一件的試穿,心中雀躍,不曾細細體會媽媽的心情。我的女兒要結婚了,陪著她去試穿禮服,她的心中跟我當年一樣,充滿歡悅之情,我的心竟是喜悅中揉著一點悲傷與不捨,媽媽那百感交集的心情,三十年後,我終於懂得,終於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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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冬至夜

文/胡同 插圖/國泰 母親,您來了,我感覺得到。很久很久沒再見到,我幾乎快認不清您的模樣,您總算又看我來了。母親,我還是叫您媽吧,都廿多年過去,您走得那麼地久,那麼地遠,才來我夢裏幾次?無妨,您肯來就好。上次您入夢來,怕都將近二十年有吧?怎麼夢的已經模模糊糊,記不得哪些細節,只記得夢是驚醒的,我的妻、您的兒媳連聲喚我:「做夢了嗎?」「我夢見媽了,媽終於再來看我。」枕子上早已經潤濕一片。我將頭埋進妻的臂彎裏,讓她輕撫發涼的背脊,像孩童時倚在您的懷抱。 您讓她取代了您,此後您便不再來過。媽,兒都五十出頭了,廿八年來沒當面喊您媽了,您離開那時,比我現在年紀還輕,實在是令人扼腕,痛徹心肺啊!那年退伍,剛成為社會新鮮人,剛要領略人生,喜悅的、驕傲的、迷亂的、茫然的,真個多味雜陳,自然無暇陪您,也沒想多陪您。您怎地就不能多等等,等我盡盡孝,在此我求您原諒,您這不孝的兒子。 那一年母親節,我自軍中返家。您念著許久沒見到秀姨,想去看她敘舊,兒便陪您搭車去臺中。依稀記得您倆興致頗高,聊近況又聊暱友,聽秀姨細數兒孫的聰慧伶俐,再聊到孩提時共同的悲歡離合;您們攜手穿梭在大街小巷,自然也去秀姨兒女經營的珠寶店,她老欣喜地宣告兒女的事業成就。當時我該看出您的歆羡,可我卻那樣遲鈍不曾察覺,回程在車裡猶然提起,他日倘結了婚,希望能搬出去自立門戶,只因為不想重蹈外婆和舅媽長期扞格,令舅舅倍受煎熬那樣的苦楚,當下您語塞望向窗外。 怎地我就不能體會您顒望愛兒退伍也闖番事業來榮耀您,像姊妹淘那般光彩,能夠兒孫繞堂承歡膝下。同樣那一年,您盼到愛兒退伍了,我卻擰著性子不願受您安排,屈就當個銀樓學徒,以致人生路子走得坎坷不順遂,這是報應!最終,您在那一年歲末離開了,離開時都沒能見到您的愛兒有一絲果實沫兒,更甭提對您有半丁點的回饋,您肯定是帶著這份遺憾離開人世吧?兒多麼不孝啊!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我總算體驗到了。 打小時候我體質嬌貴,為防弱兒早早給牛頭馬面收拾去,不僅讓「東門有應公」收我為契子不說,您更是日夜悉心照料,操足了心,忍受我十足的臭脾氣。年年七月廿九關鬼門,您總會烘個布丁蛋糕拜好兄弟,順便幫我慶生。其實我是七月卅日生,隔三差五才得一回生辰,您總愛取笑我「連閻羅王都不想收的小鬼」,我嘟著嘴回說:「不收才好,我只當媽的乖孩子。」天曉得,我哪裡乖了?若乖,用得著耗盡您廿年心力! 我挑食,挑東揀西不吃,您順我意;我愛吃市場裡某一攤雞捲,您便經常買。還記得每天大清早,當您煮開粥,一定拿個碗打一顆雞蛋,隨即唏哩呼嚕沖入糜湯,再拌一大勺砂糖,晾在窗台上,全家唯我獨享,當真讓我得意極了!至今仍記那份美味,還時不時向孩子炫耀,他們生在物資豐裕的現代,全然感受不出其美味何在?要說,我也說不來,因為那是您獨門的愛。 您也並非儘慣著我,我討厭吃紅蘿蔔,您先是哄我吃,說那像人蔘一樣有營養,很健康的,但是我連一口都不嚥,還連連作嘔。惹毛了,您乾脆將它刨了絲,做成紅通通的「紅蘿蔔米飯」來,也不睬我吃不吃,見我不妥協,就由著我捱餓,隔了一餐著實太餓了,這才勉強吃。 走筆至此,腦海殘存一個景象。某一寒夜,老爸恰巧外出,我發起高燒,您負起年幼的我,趕在診所打烊前掛診。一路上,耳側不斷傳來急亂的步伐,隱隱摻雜咚咚的心跳,及絲絲緊扣的喘息聲,您的背竟比發紅的臉頰還熱呼,媽,您多疼我呀! 大堂哥在碧潭游水,被水鬼給拖去「作交替」,因此您萬分恐懼水,死活不准孩子游水。住家附近一別墅為了敦親睦鄰,好意開放自家泳池,我也偷偷偕大妹去。就在大伙水仗正酣,您竟如手執金剛杵的伏魔大帝現身,顧不得赤條條的大妹,和僅穿條內褲的我,沿街追打。 小三月考完,我嬉皮奉上成績單,換來一陣雨點般棍打,您咆哮著:「考個第十名很好嗎?爛名次還寫那麼大字,好看嗎?還有,數學差了五分跑哪裡去了?你說,你給我說清楚。」一串連珠炮問得我無言以對,……您老只管一直問一直打,我一邊抽泣一邊跳腳,最後致命一棍正打中手肘麻筋上,暈死過去。 更嚴重還在後頭,有次我居然偷竊!您應當也印象極深。我愛看書,不過實在沒多餘的錢可買書,午餐吃泡麵所積攢的那點錢遠遠不夠,於是我動了歪腦筋。我發誓,僅止於那次,僅第一次就被抓,自己還真沒幹壞事的本事。因為書店老闆和咱們家熟捻,最終並沒追究,可我被您關押起來毒打一頓,求爺爺告奶奶都不靈,打到竹棍斷了,您也癱軟了。 這麼多年了,兒一直收藏著您屈指可數的照片,甚少翻看,比翻婚紗照的次數都少。照片裡,您圓圓的,在我心底,您就是圓圓的,圓短的雙腿,圓胖的身軀,頂著張圓闊的臉龐,頭頂叢生著雞毛鬃髮,總覺著您不甚美。我天生要命地愛美、好面子,老不愛呼朋招友來家裡,不給同伴看見您。每當母姐會,媽媽們在後面排排站。放眼看去,像一首光焰高昂的樂曲,臨到了您,卻陡降好幾個音階,真上不去檯面,就連說話也頂不漂亮。 班長的媽媽一襲穠纖合度的旗袍,雍容華貴的神采,像花蝴蝶周旋整個會場,嗓音叮叮噹噹的真好聽。我的媽只能是隻瑟縮角落的老母雞,手腳蹩促得好像……好像不是自個兒長的似地不自在,看了挺不舒心!回家途中,我甩開您,慍怒地質問:「怎麼連塗個口紅也不!」偶爾忘記帶便當,站在校門等您送來。老遠瞥見您拖著圓滾滾身體,喘吁吁走來,內心老大燃起無名火,一把拽過便當,不屑地暗罵一聲「老媽子」,頭都不回,一骨碌奔回教室,又跑到窗口,懊惱地找尋圓胖的身影。我嫌棄您的醜您的蠢,有一次您和阿姨在客廳閒聊,聽她說到:「都說生兒子像媽媽,生女兒像爸爸……」我突然暴跳起來,胡亂嘟嚷:「不像,不像,才不像,我像爸爸,媽媽醜八怪。」唉,我就是這樣少不經事,老惹您傷心。 請原諒我,能原諒我嗎?媽,我真荒唐!不錯,老爸的確是個美男子,結縭前,您是富家千金,衣食無虞,他只是大山背的小放牛,吃酸敗蕃薯籤長大的,憑藉一點兒聰明自學。可您們的命運怎地就翻轉了?試想,或許您若學學他的樂觀隨興,凡事少想些,凡事放開些,日子能快活些,您並沒有如此。也是,倘使連您都跟他一個樣兒,咱們這個家恐怕早早撐不起來了。即令如此,我都極少見到父母惡言相向,不,幾乎沒有,只因您容他忍他敬他,咱們家方能維持著風平浪靜。 唯獨有一回,記憶裡只那麼一回,我還很小很小,記不清怎麼回事,只記得老爸踉蹌地奪門而出,您掄起菜刀追趕,被鄰居攔下勸住了,我則傻呼呼大氣沒敢喘。稍長後才從阿姨口中知悉,原來風流的老爸,迷戀上「剃頭婆仔」,剛發萌的情愫生生讓您提刀斬斷了。現今思想起來,我沒有老爸一般的倜儻佻達,至少令妻小少吃點苦頭,生兒子果然像媽媽。 媽媽呀,不瞞您,就在您剛故去隔年,其實並不遠,他想到續弦。這或許是一幫狐朋狗黨慫恿,不純然出自老爸志願,他差人來對我曉以大義,冀望我去說服外公,無非說他還正當壯年,此時不思再婚,俟孩子個個成家,他便成了孤倔老人。我忿忿說:「媽才剛入土,屍骨還熱著,談這個未免過早。」硬是給他鐵釘碰,結果是不了了之。爾後,外公知道了,也罵他沒肝沒肺,良心餵了狗啃。 如今,老爸也走了,早在六、七年前。他找過您了嗎?您遇見他了嗎?您還願意同他在一塊兒嗎?遇見老爸,不正是您一生苦難的發軔!老爸剛走,清理遺物時,清出一個木匣,裡頭盡是他的寶,其中夾雜數封泛黃的蟲蠹的信件,脆弱的紙質看得出年歲久矣。內容拼湊起來約略是一位女性寄給「愛人」的飛鴻,筆觸淳樸,隱隱透露濃郁的纏綿情意,沒有署名,沒有日期,直覺發出最末信,愛人奉命完婚已一段時日,卻依然表達濃烈起伏的愛憎。 愛妻與我都驚訝不已,這木匣應該隨著數度遷徙,堂而皇之躺在咱們家櫥櫃數十年有吧。木匣沒設鎖,媽不會不曾發掘過它,您曾翻動過嗎?您──悸動吧!繼而曾悒鬱吧!然後選擇隱忍下來了吧? 您生命中最晦暗,莫不是蝸居在東門巷弄裡、那形同被外公「放逐」的慘澹歲月,那當口家裡又添個蘿蔔頭,一家七口擠在坪數不大的兩層磚樓裡。滿心只想抄捷徑,亟欲一飛沖天的老爸慘遭朋友矇騙積蓄,互助會又被倒會,成天債主登門,逼得他選擇避風頭,獨留您收拾殘局。年少無知的我面對這場變故,尚不知體恤您,盡是數落您,屢屢給您「吃排頭」。我惱悻他的失職,我也惱悻您的承擔。 遂至大學聯考完了,即將負笈北上,斯時老爸與外公冰雪消融,您一派雲淡風輕,只是淡淡地說:「都怪你爸也不公允,家是兩人公家的,他也很盡力了。」您就是這麼純善敦厚,苦難在您臉上身上遍留無情鑿痕,偏不曾在您心底留下不良印記。這遠不是懵懂的、膚淺的青澀少年所能輕易體會出的,兒在忝任人夫人父之後,方才領略到一二。 曾經在意您的醜您的蠢,感覺您是端不上桌的鄉野小菜,殊不知我即是靠這一碟小菜給養的,是您給奶大的。唸國中開始搖起聯考大纛,在那個劍拔弩張年代裡,模擬考接連失利,還頑強不在意。班導只有請您到校,當面嚴厲數落愛子,您強忍憂憤,一逕地哈腰道不是。返家後鎮日不言語,神情恍惚,竟也激出一場大病,您的自尊恰是被您惛懵的孽子給白白踐踏。我這才收起頑心,拾起書本,非得這樣戳透您的心肺,我真真該死! 上得高中後,每天起早貪黑,經常為貪睡個片刻,錯過您犧牲睡眠所準備的早餐。忖度著讀書需要體力,為此您又提前半個鐘頭喚醒我,只是如此,您就得夜半起床早炊了。 外婆在澎湖旅次不幸摔斷腿,輾轉在沙鹿和北斗接受治療與復健。您有將近兩年,得全程隨伺病榻,撇下一干蘿蔔頭給舅媽。舅媽待我們並不算薄,但能給的也就是三餐,多餘的也沒有,當然更沒有母愛。我長大了,能幫著照護弟妹,生活依舊,母愛化成了一抹淡淡哀愁!只有在休假,老爸開車載著我們去看您。我也學會攜弟妹搭車去,在擁擠的車廂裡,既要看顧弟妹,又按捺不住雀躍的心,一時興起大聲唱起歌來,全車乘客都感染了這份喜悅。等到您結結實實站在面前,弟妹熱烈環繞著您,我發愣地杵在一旁,熱淚早泛在眼眶打轉。我們最喜歡留宿,尤其寒暑假,總喜歡擠在擠也擠不下的床榻,輪流抱抱您,親親您,爭相為您抓背。我寶貴的青春期,為了追尋您的影,汲取您的愛,全忘記所謂叛逆,誠是幸,抑或不幸? 那個傍晚,一陣心口劇痛襲上了您,慌亂中送去醫院。您,就再不曾走進咱家門。那夜,驚惶的思緒與漫長等待,老爸和我強裝鎮靜並肩坐著,醫院走廊靜悄悄,我們沒有對望。約莫子夜,您甦醒了過來。僅僅數把個鐘頭,竟把您折騰得滿臉憔悴,眼窩凹陷出一大窟窿來,那雙瞳再裝不下慈愛,邪惡的病魔正啃噬您圓胖的軀體。您開口用孱弱音量問:「弟弟晚上吃了沒有?」咳!天下最癡父母心。 加護病房起了騷動,迎來一位高齡老者。實在太累了,在肅殺氛圍中,我迷迷糊糊闔上了眼。朦朧中被老爸搖醒,一群醫護圍攏著病床。慌亂中,一片白,我看不見您的眼、您的臉,他們電擊著您,您圓圓的身軀彈了起來,又重重落了下去,再彈了起來,又落了下去………心電圖最終拉出一條無止盡的路線,指引您將去的方向。我兩眼茫然,一片白,忘記了哭泣。直到抬起頭,那位老者正好端端坐在對床。是否死神錯抓對象了?霎那間,巨大的酸楚湧進腦門,襲向了鼻腔,淚珠再也止不住淌了下來。 在家停靈近月,我夜夜為您守靈,時當臘月朔風哀號,長明燈亮晃晃的。 聽聞有習俗說,在「頭七」是夜,放一袋白米挨在窗櫺下,棄世親人的亡魂若循路返家,會在米袋上留下足印,我早早設下米袋緊盯著不放。恁地就不見您歸來,莫非您迷了路,認不清返家的方向?相信是您的良善仁慈,感動佛祖接引您上西天,成仙去了。 我絕少想起過您,只有時腦子裡那麼一閃,也就過去了。甚至於忘記了您的忌辰,只知道您是在隆冬裡出的殯。結婚後為著過日子奔波,更鮮少想起了。愛妻是個賢淑的女人,您給親挑的,記得嗎? 兒認識她那一晚,便大膽帶去您的靈前,當晚月光亮澄澄的,我便擲銅板求詢您的認可。毫不含糊,她正合您意。媽媽,她為您捨命添一雙好孫兒,他們與您的緣分僅僅趕在清明,站到骨灰罈前,恭敬鞠個躬喊聲「阿媽」,他們那麼天真,無憂無愁,哪懂我的哀慟,他們不懂的。 今夜,您來了,冬至夜的月光這般皎潔,格外分明看見您。啊!您一點都沒變,依舊宛如那時候年輕,哦不,更加漂亮了,在潔白的月色下。此刻,媽媽,您就悄悄佇立床尾,悄悄將滑下的被褥拾掇起來,再輕輕為我蓋下,恍如還在世那樣,媽媽,您還記得冬天我身寒畏冷,腳ㄚ老渥不暖。我屏住氣,一動也不動,生怕一動,頃刻煙飛雲散。夜,凝結住,靜極了,間或有些微寒意。窗牖半掩,月光正好透漏進來,映照您一身素淨。 夜料峭,吹起夜風幾許,您就走了,隱沒在月色之中。我遣身踱近窗邊,亮堂堂的月掛在恬靜的天幕,沒一點星子。窗櫺上起霜了,似乎有斑斑點點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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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媽咪的芒草編織

示範/鍾松英 文/攝影 韓美慧  示範/鍾松英 秋天是芒草花開的時節,隨風搖曳、奔騰似海好不壯觀。常常開滿整個登山步道或坡地上,當大地染著整片蒼茫白的時候,夾帶伴著東北季風挾持下的狂舞、抑或是靜靜地獨奏愛的協奏曲,這白茫茫的芒草花,為這蕭瑟的秋增添了色彩,不管是秋高氣爽,還是毒辣辣的秋老虎,芒花依舊盡情地飛舞著。 芒草編織 遍野的芒花讓人舒心,那天跟媽咪走在社區後花園,芒花紛飛似雪正舞著,想起我們在百貨商圈,曾看見街頭藝人的手編芒草小物,媽咪訴說著:小時候玩著芒花草編織的陳年往事,隨手取下一枝芒草,看著媽咪熟捻的編織芒草,芒花桿在巧手凹折、纏繞下活靈活現製作出來,像是深藏不露的草編達人,我眼睛發亮的盯著媽咪的手,三兩下輕鬆編織了雞、鴨,就像是變魔術一樣。 芒草看似隨風而逝,其實是找落腳之地生根,媽咪說:芒草莖的嫩心撥開可以吃的,芒花桿可以做成童玩草編,也可以做為清掃的小掃把、置物籃,是陪伴媽咪那個年代的天然好物。媽咪特別提起芒花桿不能太老或是太嫩,因為芒花桿的莖易斷裂,如果馬上採下來的話,可以把芒花桿稍微揉壓編織,即可克服此障礙。 我在一旁紀錄拍著媽咪製作過程,不禁佩服起媽咪老當益壯,手還是很靈活的,媽咪真的是我生活中的寶貝,我甜笑的跟媽咪說:您是我的家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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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句話

■文/南峽 插圖/國泰 已是耄耋之年的媽媽,時不時就會回憶起她的少女時光,因為外公是入贅的,所以她從小就在外婆家生長。而她也因為和三舅、四舅的年齡相仿,(那時候的女子生得多,常常會出現婆婆和媳婦同時坐月子的情形)所以時常玩在一塊,這也是媽媽最常說起的一段往事。媽媽有很多個舅舅,但我對媽媽的四舅印象最為深刻。 高一寒假時,我隨媽媽回雲林外婆家。記得那時是外婆家一年一度的大拜拜,所以有很多親戚朋友都來外婆家鬥鬧熱。媽媽跟著外婆忙裡忙外,也忙著和親情五十話家常,無暇顧及我,我只能百無聊賴的坐在門前板凳上,看著人群在面前不斷穿梭走動。 這時有一個人走近,我知道媽媽喚他是「四舅」,那我應該叫他四舅公吧。聽媽媽提起她的四舅在北港的國中教書,我還知道他有一個長我兩歲的女兒,長得很漂亮,和我的二姐交情很好。四舅公好像沒有見過我,上下打量著我。 其實他不認識我很正常,因為就連我的外公、外婆也常看到我就問我是誰,並非他們失智了,而是因為媽媽是女兒,加上媽媽又生了四個女兒,在外公外婆的心裡,女兒原本就是賠錢貨,再加上媽媽女兒又生得多,更顯得微不足道。除了大哥以外,他們對我們四姐妹是沒有什麼印象的。 四舅公上下打量之後,講了一句我這輩子永遠忘不了的話:「這個又黑又肥又醜的查某囡仔,是誰人叨的囡仔?」 我的大舅媽剛好從旁經過,聽到這句話,沒有多說什麼,但她的表情告訴我:妳好可憐,被說成又黑又肥又醜,就回答他說:「這是大姐的女兒。」 這個我應該要叫四舅公的人「喔」的一聲就走了,全然沒有感覺出他的這句話有多麼傷人。 高一是青春正好的年紀,也是自尊心很強的年紀,這個四舅公把我當作沒有神經,沒有尊嚴的木頭人嗎?《簡愛》有句話:「你以為,因為我貧窮、低微、相貌平平、矮小,就沒有靈魂,也沒有心嗎?」四舅公不就是「你以為」中的這個「你」嗎?這樣輕蔑侮辱的字眼,當老師的他難道都沒有想到,這對一個年輕女孩是多麼大的打擊? 後來,四舅公再看到我,他認得我了,但我對他卻是視而不見,他跟媽媽說我很沒有禮貌。 這是什麼心態?我真不懂。傷我在先,卻還要我對他畢恭畢敬?我也跟媽媽說明了當時的情況,媽媽怪我沒有早點跟她說,否則她也要問問她這個四舅是什麼意思。 幾十年過去了,這「又黑又肥又醜」六個字,對日後的我來說已然遠颺,但有時仍會縈繞在腦海,真的是「惡語傷人六月寒」。我也時常警惕自己要三思而後言,免得重蹈我這個四舅公的覆轍,對人造成莫大的傷害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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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天高地厚─西藏古格王朝遺址紀行

古格王朝夕日間傾覆的因由,迄今仍是一道難解之謎。 文/攝影 勒虎 正如同新疆樓蘭、香格里拉消失的地平線,西藏阿里地區的古格王朝,幾乎也在夕日之間遁逸無蹤──典章記載中神奇而繁華的綠洲城市如今水盡崖枯,遺址坐落於舉目瘡痍的高原土林深處,徒留一道道複奧難蹤的謎。 歷史上,綿延超過七百年的古格王朝和名聲烜赫的吐蕃王朝尚有一段因緣:西元九世紀,吐蕃末代贊普朗達瑪嘗於境內大力推動「滅佛」政策,終致引發信眾不滿,隨而遭僧侶行刺身亡。贊普崩逝後,偌大的國度陷入分裂,諸子間經過一番奪權鬥爭,部分血脈後裔決意避走藏西、另起門戶,朗達瑪的玄孫德祖袞因而得以統轄象雄(今札達縣一帶),是為古格王朝伊始;也正是藉由此等良機,原本因滅佛而漸趨凋萎的瞿曇餘緒,得以在荒遠的阿里重振旗鼓、再度躍升為藏區顯學。 驅車抵達世界屋脊的屋脊,自象泉河畔舉目眺望,眼前依傍山勢蜿蜒的王朝遺址顯得既偉岸又蒼茫;除卻幾幢紅白交錯的藏式殿堂,一簇簇就地開建的「土味」洞室宛若蜂巢蟻窩彼此構連,有些充作民居,有些則分屬於修行場域。在過往,主人家的身分愈是隆崇,宅邸的位置也將愈接近巔峰,是以居高臨下的古格王宮就這麼盤踞於風光無限處,宛如流年般威鎮住盛世天光,以及一整座城邦的運程。 從古格王朝遺址所在的山腰處遠眺札達土林地形,但見天地間一片蒼茫。 在地的藏族導遊手持一串鑰匙,自下徂上耐心地替來客開解雪域秘聞,彷彿每推啟一扇門扉,歷史的積塵就伴隨鎖釦鬆脫而抖落一吋。不若外頭單調重複的土林景觀,殿室內部雖然昏昧,卻張致著令人歡喜讚歎的異世界:夏宮與冬宮,紅廟與白廟,一落落巨大的壁畫彌天蓋地、直直朝人眼底逼來。儘管牆面飽經風霜侵蝕,透過日光幽微的返照,觀者猶能品賞藝匠筆法以及不辭縟麗的主題細節……我聚精會神地走覽,從金剛、度母到供養人,從貴族歡宴到搬有運無的馱運場景,那些染了金的護法衣褶與飛天飄帶兀自靈動,隔著百代光陰,迄今依稀閃爍翠羽般幽斂的暈澤。 緣著迂迴的梯道勉力上行,沿途竟感覺有雙隱形的指掌不時擠捏我搏動的心臟;階戺一級級攀升,空氣中的含氧量益發稀薄了,同遊之人紛紛加劇著喘息聲,步履開始變得踉蹌,額角也因肢體持續勞動而不斷沁汗,轉瞬又為荒寒的天候收乾。行路之難,實在莫此為甚。 臨到懸崖高坡,罡風野大的邊緣,胸口積聚的壓迫感只有增無減,兩瓣肺葉似乎為高危的海拔壓得坍縮了,可是眼前未收邊幅的風景又是那樣遼敻,空闊,歷歷分明──芥子和須彌共存,浪遊的行者不辭千里而至,終於在古格王朝的盡頭知曉了天高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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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青春異視界〉黑鬼去死

文/李紹庭 插圖/國泰 三年前某日,獨自於廣州閒晃。 自下班尖峰的地鐵擠出,我滿身大汗,走出安檢狼狽如常。提著安檢脫下的大包小包,無法自已喃喃咒罵適才推擠我的一個個不文明小兔崽子。收拾整齊,我駝著行囊走向一棟陳舊大樓,對於一晚幾十人民幣的青旅品質異常好奇。大抵是會爛到發笑。我一邊想著等等的珠江夜遊,一邊用百度地圖定位旅館。香港買的中港卡好在不用翻牆便能登上臉書,但它綁的「中國移動」連線品質卻未必時時可靠。偶爾失去訊號時,我便感覺自己是失了錨的賊船,茫然飄盪於十四億人口的可悲汪洋。我是誰,我來幹嘛,我憑什麼在這。在中國的幾個月來我頭一次想起臺灣。失訊果然太過空無可怖。 青旅所在的天秀大樓看來著實可怕。二十層高,位於黑人區,衛生不佳。中國版布魯克林。來到廣州前我便磨破了腳,鞋跟血流不止,只得先去附近買帖膏藥。街市裡來來往往的黑人黑入了骨子裡,與中國人隔著段警戒的距離,顯然不會稱兄道弟。我的警戒心開始無限飆升。這兒的族群處得不好。我轉身幾乎小跑步逃向天秀大樓,未注意到電梯分為單、雙號,便逕自按下了開關。進去後才發現十九缺席,便硬著頭皮撳了十八。畢竟已等了半天,實在不願重等,也不介意多走一層。 不意隨著電梯龜速上升,湧入了越來越多的黑人。我像是一粒白飯掉入糙米粥裡般顯眼,又矮又小縮在角落動彈不得。我不明白我怕啥,他們又不吃人。但這些和我一同塞爆了破電梯的黑人顯然稱不上友善。那一雙雙晶亮瞳孔閃著些我所不知道的東西,雪白中的闃黑透著危險與不信任。十二、十三、十四,腳跟的創可貼漸漸汗濕而浮起。我到底招誰惹誰。 經過了一個世紀,電梯來到十八樓,我擠出了黑人陣好容易獲得喘息。再一層就是了,我勉勵自己。沒想到推門走進昏暗的樓梯間後,我便傻了。這不是地獄,何為地獄。滿滿的「黑鬼去死」以不同字體充斥牆上,仿若來自世界盡頭最最古老的詛咒。我的血壓飆升,憤怒無法抑止。短短一層樓我簡直爬了一輩子。這都什麼文明地。可恨的是我在十九樓根本找不著店,只有走廊盡頭一黑男子透過鐵門無言望著我,我只好又回一樓打聽,我恨這地。我疾步走回電梯,摁了下樓鈕,小燈未亮,不知是否故障。我空無地等,掃過壁上數不盡的中文咒罵,等待不知是否會來的電梯,比等待果陀還苦。 叮,電梯來了,原來沒壞。門霎地開了,一廂黑人寂然瞅著我。我累壞了。他們興許不明白牆上的字,但他們可能會以為我是中國人。 心一橫,我緊攫背囊低首鑽入電梯,沉默如同高壓擠得我缺氧,擠得我差點大喊,恨你們的不是我,我沒讓你們去死,該死的天殺的......   真的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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