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埃特勒塔黃昏的恩典

詩/攝影 上官蘭蘭 這是上天親手調製的雞尾酒 橙黃和灰藍的漸層之間 模糊的是我熏醉時的問號 當千千萬萬隻飛鳥從那湧出 翱翔翻飛成一波一波的浪 潮音輕聲歌詠 誰人 沉默了 這樣的冬季 再往前三步便是冰點 鵝卵石上的雙腳卻選擇按住 一生不凍 車子這一路的迷失 莫非上天就是為了給我指看薄暮 薄暮之中的滿天海鷗如何 在黑夜中飛舞成銀河的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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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德令哈的外星人

■王崢   (六)   我沿著巴音河,朝和她相反的方向走。我餓了,需要一些食物。這時看到一個早點攤,蒸汽繚繞。我走過去,想順便問怎麼去外星人遺址。路邊擺的幾張小桌上,還不見食物殘餘。我要了一份稀飯,就高興的坐了下來,坐在草裡。草葉上盡是露珠,讓我想起她的睫毛。卓瑪已是前晚的事情,月亮還未退,星星亮著,像她的身體部位。 我又要了份抄手。 「老闆,請問你知道去找外星人的路線嗎?」我嘴裡還嚼著。 「你去那裡幹啥?」老闆攪拌著那一鍋稀飯,頭也不回。 「我聽說那裡有外星人。」我吞下了那個抄手,燙到喉嚨。 她輕輕一笑,「那裡沒有外星人,都是騙你們外地人的。現在連外地人也不去了。」 「沒事,我就去看看。」 「那你去對面坐去托素湖的大巴。」她微微抬手一指,右手仍在攪拌稀飯。我看著她一直攪拌的稀飯,又要了一碗。馬路對面,一對學生模樣的情侶小心翼翼的等待綠燈。這時酒店裡走出來一位身穿絲襪的女人,緊裹皮衣,與一輛摩托差點相撞。年輕司機罵了一句,繼續往前,不久停住,回頭看這女人,一會又繼續往前,不再回頭。她的眼睛裡都是霧氣,空空如也,沒有看見我,坐在了另外一桌,也點了抄手。我看清她也有兩朵高原紅。我的舌頭再次感到寡淡,只好將那碗辣油一飲而盡。 女人突然轉過頭來問我,「你剛才為什麼看我?」 「我沒看你,我在看紅綠燈。」 我真的正看著紅綠燈。 「紅綠燈有什麼好看的?」 「沒什麼好看的,這裡的綠燈長得很。」我沒敢看她。 「你看到我差點被撞,你看熱鬧。」 她的語氣突然變了。 「沒,我覺得是那個司機的錯。他開車不看人。」 我往馬路盡頭看去,再也看不見回頭的司機。 「那我過馬路也沒看車,你只是狡辯罷了。」我突然看到稀飯裡的倒影,就像辣油裡的抄手。 老闆突然走過來,拉高了分貝說,「來,先吃飯吧,」 那一碗抄手扣在桌上,清脆一聲,像是在下棋。 女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抄手,於是掰開了木筷,有一邊被掰掉了大半,於是她又拿起一對木筷,從下往上,這次,對半分開。她把絲襪晾在桌角,好像那是一件藝術品。 「如果你覺得我看你熱鬧的話,我向你道歉。」 我對著空空的一碗抄手說。 她認真的吞下一個抄手,抬起頭,「你真他媽有意思。」 她又喝下一口辣油,問我,「你是幹什麼的?」 這次我有些憤怒,但回答道,「我是寫詩的。」 我沒騙她,我背包裡還有一本詩集,曾準備帶到拉薩。 「所以你剛才想寫我是嘛?」 她突然笑了。 我這時終於抬頭看到她的眼睛,霧氣還沒消散,但太陽好像升起了。 「沒,我有一段時間沒寫了。」 「你的頭髮鬍子和那個人一樣長。」她認真的說。 聽到這裡,我像一頭剛睡醒的牛,被狠狠的抽了一下。 我低聲說,「去他媽的海子吧。」 我看到對面停下一輛大巴,於是起身離開。身後聽見她笑著說再見。我知道她會看著我走遠,我也學著她橫跨馬路,差點撞到另一輛摩托。摩托車開過,沒有罵人。剛才的那對情侶又在等紅綠燈,只是女孩手裡多了一串肉,冒著熱氣。 我走上車,看到一位戴墨鏡的司機。他的鬍子剃的很乾淨,留下大塊烏青。我聞到一股很濃的菸味,於是在副駕駛坐下了。我掏出昨晚那根從沒點著的菸。 「借個火吧。」 「你去哪?」 「借個火吧。」 他轉頭看著我,我已經伸出了手,看到他臉上的慍怒一閃而過,轉而低頭尋找火機,脫下司機手套,為我點著了那根不爭氣的香菸。 「我去托素湖。」 我吐出幾個不連貫的菸圈。 他把臉側向另一邊,說,「抽完扔到外面。我正好去托素湖。」 我沒有找到我的錢包,只好說,「我錢包被偷了。但我今天就得去看一個東西。我把手機押給你。」 司機的青下巴突然抽搐了幾下,他狠狠捏住了方向盤,像看見了一個路障。他突然鬆手,一把拍在了我的座位上,「你給我滾吧,年輕人。」 最後的那個「年輕人」說的非常輕。 我摸了摸我的手機,表示歉意。我走下車,早點攤上的女人已經不在了,那堆情侶坐在了早點攤上。 我走到馬路中央,把書包裡所有的東西都抖落,包括那本詩集。我找到詩集裡夾著的一百元紙幣,背好書包,走向了剛才那車。司機在車門那裡站著,看著我,一動不動。 我揮動著手裡的鈔票,像揮舞著一面紅旗。 「把菸熄了再上車。」 他接過鈔票,沒有看我。仍在車門處等待。 我一屁股坐在副駕駛上,司機回頭看到我,一副大難臨頭的表情,轉過頭繼續站在那裡。他掏出了一盒香菸,拿出半根菸又塞了回去。把菸盒的四角都摸遍之後,把菸盒放回了口袋。 車上的人漸漸變多,隨著最後兩個畫家模樣的老人上了車,司機狠狠關上了門,踩下油門。   車的第一站到達了克魯克湖。乘客都下車拍照。我看見他們經過我的車窗,向著一大片湖水走去。年輕男人敲打我的車窗,一臉疑惑的表情,但很快被女人吸引。 一對女人披著還帶標牌的民族披肩,走進了一叢高高的水草,一隻水鳥飛了出來,瘦女人嚇了一跳。胖女人安慰著她,開始擺弄起相機的角度,最後胖女人皺了皺眉,把相機給了瘦女人。 瘦女人對著畫家模樣的老頭笑了笑,伸出相機,指了指鏡頭。老頭像被風吹起來般一路小跑,捧住相機,然後小心翼翼地後退。照片拍完,老頭笑著給瘦女人看,三個人於是都開始笑,遠處又有一隻水鳥飛起。他們一起向前走,女人們的披肩在湖邊飄著,像經幡一般,塑料標牌閃閃發光。 乘客不久都陸續回來,司機最後上車,看到我,臉色又緊繃起來。他一言不發地坐下,再次發動了汽車。他呼出一口氣,結在玻璃上,但很快消散了。那是一口很長的氣,帶著菸味。 車之後在托素湖的一處停下。我走下車,赤腳在碎石灘上走。身後有人走來,讓我協助拍照,我從不拒絕。 我把腳沒入托素湖的水,往湖的深處走去,直到感到強大的浮力,身後有人尖叫,我才回頭一笑,用手撥起一陣水花,往回走去。我看到司機直楞楞的看著車前方的湖水,揉搓著方向盤的膠皮。他的墨鏡被映成了深藍,波光蕩漾。等走回車上的時候,只有畫家模樣的老人和我了。司機檢查了車廂,看到我,轉而問那兩位老人,「你們都還要去最後一站嗎,一般遊客都不去了。」 「是啊,難得來一趟。」 靠窗的老人說。 車再次發動了,我覺得四周的聲音清晰了許多,景色也明亮了不少。我第一次打開窗戶,想看清外面的托素湖。車開入了托素湖最荒涼的一側。兩位老人突然激動起來。 「這種景色,我找了好多年了。之前天天在那種地方,怪不得啥都畫不出來。」窗外的景色越來越荒涼,有時閃過大塊的巖層,露出一些植物的根系,早已乾枯。   「我真後悔年輕的時候沒來這兒,我聽老李說,他插隊的時候就在這裡。」靠窗老頭的聲音。 「那他年輕的時候太走運了。他現在畫的遠不如從前了。我要是也在這,肯定也畫大西北了。」另一個老人說。 「我覺得這是天意,我們就在這畫,畫蒙古人騎著馬,跑進了滾滾黃沙,再畫一隻老鷹在天上飛……」 「天意啊。」 這時,一塊孤零零的石頭出現在了地平線上,刻著些字。 我好像在路中央看到一個清瘦的身影,穿著洗到發白的襯衫,頭髮油膩。車已經來不及減速。 我早已打開了車窗,向路邊跳了出去。 我躺在地上的時候,他們都向我跑來,嘴裡嘟噥著什麼。我還能看清石頭上那幾個紅字呢,「德令哈外星人遺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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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初夏的花香

向對面公寓的頂樓加蓋望去,像是紅綠斑斕的鐵皮屋頂中一本憑空展開的立體繪本,小巧,細緻,靜好。 起落其間的畫筆,像一隻款款漫舞,為著快樂而採蜜的蝶。越移動,那畫面越有光影,越有色澤,彷彿就要從畫裡溢出花香。綠光  蔡莉莉 油畫 41x31公分 2008 文/圖 蔡莉莉 清晨,恆常被庭院裡的鳥聲喚醒。透明的天氣,蒙了一股清香,那是陽台的梔子花,甜甜暖暖的,很有一點初夏的淡淡的溫柔。 俯瞰落地窗外,整條街包覆著相同的顏色與氣味,重複著每日的安穩與幸福,有一種永恆的意味。向對面公寓的頂樓加蓋望過去,繩上晾曬著床單和幾件細瑣的日常物事,舖著綠磚的露台種著幾盆花草,一株指向天空的木瓜樹,閒閒地搧著綠葉。在無人的高處擁有一座城市裡少有的庭院,像是紅綠斑斕的鐵皮屋頂中一本憑空展開的立體繪本,小巧,細緻,靜好。 對視這太陽底下的街景,腦中浮現張愛玲〈封鎖〉的一段文字:「街上漸漸的也是安靜下來,並不是絕對的寂靜,但是人聲逐漸渺茫,像睡夢裏所聽到的蘆花枕頭裡的窸窣聲。這龐大的城市在陽光裏盹著了,重重的把頭擱在人們的肩上,口涎順著人們的衣服緩緩流下去,不能想像的巨大的重量壓住了每一個人。上海似乎從來沒有這麼靜過—大白天裏!」在瘟疫蔓延的此刻,疫情曲線圖,像浪,忽高忽低,就這樣起落著,沒有完,沒有完……一點一點切斷了時間,切斷了空間,切斷了生活。 困在屋子裡,坐在畫架前點壓刮擦,沉浮於色彩中。一筆一筆的撇捺取代了不安,安撫了隨疫情曲線而皇皇然的心。放下畫筆,將疲憊的雙眼望向遠山外的天,淡藍的天,泊著粉白的雲,密密層層堆擠著,像是一朵一朵開在空中的梔子花。風一吹,花香便悄悄的飄拂,無聲的,舒緩的,擦過玻璃,掀開窗簾,微微地瀰散在空氣裡,好似點了一爐上好的薰香。救護車的鳴笛聲,遠遠近近,徘徊耳畔,像幻覺,又像疫情下悠長無邊的日子。 重新坐回畫架前,往復其間的畫筆,好似一隻忙著採蜜的蝶,款款漫舞。越移動,那畫面越有光影,越有色澤,彷彿吹過印象派的風,風裡含著一蓬一蓬的花香。想起雷諾瓦的「痛苦會過去,美會留下來。」那幾乎是一則預言了,讓人心裡靜靜的充滿希望,相信街頭的熱鬧終會回來,相信這世界只不過是打了個盹,做了一場冗長的,怔忡的,不易醒的夢。 黃昏時刻,樹椏裡喧囂的鳥聲已漸歇息,對面頂加露台上,小孩快樂的騎著單車,一圈又一圈,像無數個尋常的小日子。窄仄巷弄裡,一個一個小窗亮起燈火,悉數收納一日的鹹澀與甜蜜。無從辨識來處的炒菜香,覆蓋了圍繞整日的花香。而我始終知道,那些從窗口逸出的炊煙,那些從牆外飄來的香氣,是一頓晚餐,一場花開,如周夢蝶的詩:「有煙的地方就有火,有火的地方就有竈,有竈的地方就有牆」。那是生活,是嵌入心裡的那一種素樸的,穩妥的,簡單的日常。像初夏的花香,風來的時候,隱隱的一點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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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開著X-Trail翠兒

詩/攝影 林益彰 入夜,徐風,微涼 智慧鑰匙發出了聲響 X-Trail的名姓 握著星辰色的方向盤 或許隨著漫無目的 我才能找到青春的模樣   轉動,低速,吹風 世界不過是冰熱的節拍 隨音響裡挪威的森林 讓我將你心兒摘下的嗓音 或許莫問歸期地駕駛 我才能見到少時的人間四月   月光,安靜,翠兒 此刻我聽著浪子心聲 彷彿孤城裡的獨角獸 X-Trail的馬力引擎 輕輕於口是心非的城市 覓尋自我的靈魂皇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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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德令哈的外星人

 ■王崢 (五)   車駛進了一個無名車站,停了個穩。月台鋪著一層土灰色的碎屑,均勻地散落著,黯淡著。下車的人走在上面,發出很舒服的聲響,像是成熟的麥粒,在腳下依次爆裂。一直到水泥柱的暗處,野草長的旺盛——這是草原兇悍的示威。 我停在最後一級台階上,看了一眼金色的字體,開始呼吸——空氣裡瀰漫著清冷的草味和溫熱的炭味,慢慢平息了我的喉嚨。我跟在幾個蛇皮袋後面,它們像生出了觸角,自己在動。草味更濃了,我走出車站,放下了瘦小的行李,很快又拿起。我有些後悔,但並不是因為沒人接站。我走過了老舊的花壇,看到幾個人影歪成一排,靠在摩托車上小睡。花壇中野草氾濫,勉強維持著設計初的陣型。只有一隻蟋蟀醒著,高聲喚著那些人影,卻好像自己也要睡著。 我一直走到了大街上,有一位中年女人醒了,踩了幾次發動機,摩托車才醒。她把車停在我一側,問我是否需要住宿,我說不需要,但願意付錢讓她載我去市區。我還沒問價格,就把二十塊塞給了她,她有些驚訝,但只是默默開動了摩托。她一路上都在勸我去她那入住,我裝作沒有聽到的樣子,只是重複問她一個問題,「德令哈有外星人嗎?」 她終於不耐煩,回頭說出了一個地址。女人又告訴我,我要去的地方離她的酒店並不遠。 我只好說已經有朋友負責安排住宿,她便沈默起來,在路上被汽車阻攔,會小聲罵一句髒話。我看到她的指甲塗滿亮色,但指甲裡都是油污,一直延伸到指紋。我有些後悔,但周圍喧鬧起來,我們經過了夜晚的小吃街。那裡的桌子常常和草一樣高,人們就坐在草裡吃飯。 「你和那個人的頭髮鬍子一樣長。」女司機突然說話,嘗試一種她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口音。 「誰?」 「寫詩的海子。」 我不知道這個女人為什麼知道海子,她又為什麼最後在這裡開摩托車,我不知道她何時讀過海子的什麼作品,但我都沒有問下去,此刻我只想見到德令哈的外星人。   摩托停在一個十字路口,電線桿上拴著一匹馬,好像已經睡了。我想起來馬就是站著睡覺的。我讓女人把車停在馬的屁股後面,我趕緊下車去看牠。女人有些不耐煩,我只好說,「就到這了,剩下的距離我走路過去。」牠被突然發動的馬達聲吵醒,不安地搖動尾巴。我向牠伸手的時候,牠突然轉頭,狠狠地踢我。我跑得快,它無法掙斷繩索,任由我在路對面看牠。樓上一間窗戶突然打開,罵了一句,不知是對我,還是對牠,又狠狠關上了。我注意到窗戶下方有詭異的字體寫著一些東西,「包小姐,###########。」 自從戈壁上的符號,我就再沒見過任何暗示了。這位神秘的包小姐只留下了她的姓氏和電話,在這德令哈的市中心,她希望我找到她。她是我找到外星人的關鍵。 我撥通了電話,幾次都按錯號碼。終於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好像剛被吵醒,有些惱怒,但很快變成綿羊一般的語氣,「你好,先生,您需要什麼服務?」 我有些失望,因為包小姐沒有親自接電話,「我不要服務,但我找一位姓包的小姐。」 電話那頭突然警惕起來,「我們這裡沒有服務,你應該打錯了。」很快掛斷。我更加惱火,但更加堅信包小姐一定是我要找的人,因為他試圖隱藏了一個巨大的秘密。 我找到了一家酒店入住,用酒店的電話再次打給那個號碼。這次我說著陝西話。 「你好,請問先生需要服務嗎?」這次他好像清醒了許多。 「對,我需要服務。但我想找一位包小姐。」 「嗯—我們這邊有陳小姐,王小姐等等,有其其格小姐,還有卓瑪小姐,但好像沒有包小姐,請問您有什麼特殊要求呢?」聽到這裡,我的腦海裡又出現了鐘聲,一會變成了敲門聲,每次都是七下,我數過了。「喂?先生?喂?」我顫抖接過電話,問道,「那你們有外星人的服務嗎?」 他像位魔術師般,輕聲一笑,「有啊,您住在哪個酒店?」 我報完了住址,掛斷了電話。   任務完成,我終於躺下,對接下來的一切毫無興趣。窗外車來車往,馬路像一條寬厚的琴弦,微微抖動。好像再次聽見了馬的嘶鳴。 窗外,天空異常明亮,月亮撕開了夜幕。這個發光的天體巨大而又陌生,它看著我,就像我看著那匹馬,看著那顆象棋,被牢牢抓在手裡。這一刻彷彿野草又在生長,很快淹沒我的房間,也淹沒了整座城市——我終於成了那些被遺忘的煙民。敲門聲響了,這是一陣非常怯懦的敲門聲。我去開門。   「您好,先生,我是卓瑪,今天為您服務。」我一下子注意到她的頭髮,清醒過來。那些頭髮黑得發亮,每一處彎曲都恰好得當。我著了迷,一直跟在她後面走著,回過頭來,才看清她的臉蛋。和她的頭髮相比,她長得非常普通,但膚色健康,有著高原的質地。她廉價的香水味,並不妨礙我盯著她,直到她低下頭,從包裡拿出一團綠色的塑膠,說:「這是您要求的服裝,您等我進去換一下。」她的頭髮依然閃爍,但腳踝也一路抖動著,光滑的像曬紅的卵石。這兩股飽滿的肌肉,被過時的鞋帶束縛著,隨時都要掙脫。   她出來的時候,換上了塑膠的綠色太空衣,連她的頭髮也被包住,頭上露出兩根像是觸角的東西。「這是您要求的外星人服務。」我讓她坐在我身邊,她毫不反抗。我玩著她的兩根觸角,拉拉扯扯,並不想碰她。我不去看她的眼睛,她看我的時候,我儘量避開,繼續玩弄她的觸角,一直到我的耳朵裡嗡嗡聲清晰,再次響起了鐘聲,連同火車也開進了腦海,塑膠被越拉越緊,我一下子拔掉了她的觸角,正好七聲。「對不起,」我終於意識到我在做什麼。 我退後一步看清了她的穿著,好像一尊被潑漆的雕像。 「這下,沒了觸角,只是半個外星人了。」她說。我突然狂笑起來,這仿彿是我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我抱著她的身體,瘋狂抖動著,並開始拍打她的後背,像打一面鼓,也打了七下。最後我把頭靠在了她肩膀上,一言不發。我撫摸著她的頭髮,感受著每一處彎曲,不再出聲。笑過的整個身體都在抽搐,可是我再也不覺得這笑話好笑了。 「先生我們開始吧。」她突然撫摸我的後背,我想哭。 「那你不要看著我,等會也不要。」我說。 「好。」她答的好像很輕鬆。 開始後,我任由她擺弄我,我的腦海裡只有她的腳踝。我的大腦有些暈眩,幾次想說話,直到我說:「妳能過來讓我摸著妳的腳踝嗎?」她有些驚訝,但沒有反對,轉而坐在了我身上,並慢慢伸出了右腳。我一把抓過她的腳踝,就像一個孩子終於得到了心儀的玩具。這時候,她的手機響了,沒有去接,一共響了三次,她突然不動,趴在我的懷裡哭了起來。 「那是我的男朋友。」她說。 她蜷縮在我懷裡哭。我無處落手,只能任她發洩,輕微震動著我的下體。我竟有些興奮,但很明白這是一團塑膠。它有著自己的脈搏,不時發出嘟噥聲,重複著我完全不懂,又好像完全能懂的內容。我摩挲著她的後背,塑膠刺耳,轉而撫摸她的頭髮。我感到她的頭髮軟了下來,那些彎曲的地方,也好像被淚水打濕,慢慢地失去了力度。我的左手拿起了菸頭,一直沒有點火,直到我的陽物也和這根菸頭一樣,慢慢耷拉下去,不再威風。 哭聲小了,她悄悄移到床的一角,斜躺著,淚水像陣雨般,只下在頭髮一側。我第一次看清她的眼睛,有些腫脹,躲在瀏海裡,沒有看我。我伸手,她的眼睛閃爍起來。 「怎麼了?」她有些驚訝,自己撥開了瀏海。我讓她躺平,並用簡單的藏語告訴她,「睡下吧,沒事。」她看向我,我不再迴避,只是沈默。 與那位鄰座不同,她的目光是溫暖的,寬容的,默許我的進入。在她的眼睛裡,我的目光像一艘小船,駛入了一片海灣。當我穿越淚水的厚度直望向她的心底,彷彿回到子宮的內部,四處漂浮著倒影。我的鬍子長了不少,有些羞恥。我繼續下沉,經過了列車員的相機,膠片像海帶,一截截搖擺不定。相機繼續滾落,三口之家破成氣泡,上浮。太陽越來越遠,氣泡小成了佛珠,排成階梯。光源盡處,衝鋒衣點了根菸,轉身走向淨土。和溺水者不同,我的耳畔不斷響起火車的轟鳴。一聲聲,近得像呼吸的起伏,最後輾過我的四肢,「現在我的神智十分清醒。海子,89.3.24,夜5點。」她對我說完了這麼一串咒語,於是我開始上浮,越來越快,飛過了所有的氣泡,重回水面。我回到了她面前,繼續對視。她有些走神,不敢閉眼。我重複了唯二的藏語詞彙,「睡下吧。」她終於閉眼。 她留給我了一個謎,一串咒語,一些倒影。如果不藉由那些倒影和浮力,我看不見淚水的厚度。對於那些倒影,和突如其來的浮力,我不能說它在卓瑪的眼中,但也肯定不在別處。它讓我想起那串咒語——她莫不是也看穿了我? 我看著她翻身,像一條擱淺的魚,不斷嘟噥著模糊的詞彙。我不再好奇,幫她解開了塑膠衣,一層層,連同那雙高跟鞋落了一地。她終於入睡,不再掙扎。腳踝平放,像一對卵石。 第二天一早,她爬下床,用被子裹住身體,向我道歉。我給了她錢,她推辭,我說,「收下吧,我弄壞了妳的塑膠衣,」她這才收下。最後我向她問路,再次確認了中年女人的信息。但這次更為具體,她拉開了窗簾,指向了一條青灰色的河流。   陽光兇猛,我感到一陣眩暈。那就是巴音河。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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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德令哈的外星人

 ■王崢 (四) 並不打算在德令哈下車,我蹲在車門前抽菸,繼續看著戈壁上的那些符號,反覆揣摩。我漸漸覺得自己聰明絕頂,直到菸頭燒到了手指,像被狠狠咬了一口。我罵了一句,將它對準了車門的裂縫,一口氣扔去。菸頭奇蹟般的穿過了裂縫,消失於鐵軌。 手機震動,收到了她的短信,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完整的句子:「你別來拉薩找我了,明天我在納木錯拍片。」我有些惱火,但還是打電話確認。她竟然很快就接了,「我說過了,我明天在納木錯拍片,你別來找我了。」 「那我去納木錯找你。」 「納木錯那麼大,你去哪找我?」 「我就繞著湖走,總能遇到你。」 「你別傻了,你見不到我的。」 「你什麼時候回拉薩?」 「後天深夜了。」 「那我和你吃個夜宵吧。」 「再說吧。」 走回車廂的時候,有些失神,天色已經暗了,不知道踩了多少隻腳,他們在身後咒罵著,讓我很有成就感。最後回到座位,想到納木錯離拉薩不遠,還有一絲希望,於是開心起來。我聽說納木錯租一匹馬只要二十塊,我可以邊玩邊找她,這樣想著甚至興奮起來。我對著鄰座傻笑,但他睡得很死,手裡那顆棋子,像一個奇蹟。 這時候有列車員來兜售零食,一雙雙手像是從牢房裡伸出來,向她有氣無力的招呼著。在知道價格之後,他們不知道是從哪來了一股憤怒,一雙雙都高高揚起,前後問著礦泉水的價格。幾個回合之後,他們往往像勝利了一般,丟下奇形怪狀的紙幣,再次叫罵一陣,才悻悻離開。她也發現了我。我盯著她深藍色的制服,像是野蠻世界裡唯一的文明。 「你要什麼嗎?」 「有菸嗎?」我看見她領口處的熨痕。 「沒有,只有吃的喝的。」她快速檢閱了那堆礦泉水。 沒有菸,吃喝也難以為繼。於是放她過去了。制服之下,她的屁股留著深深的摺痕,像擺著一張苦臉,嚴肅地審視著我。趁她還沒走遠,我真想撕開那制服,狠狠扇它兩巴掌,彷彿只有這樣,那張臉才會一改常態,笑出聲來。果然有人笑了,列車員放了一個屁,並不再停頓。我也笑了,廣播再次播報了那個地名,德令哈不遠了。 又有人上車,我發現對面坐了一胖一瘦的兩位中年男人,穿著衝鋒衣。瘦衝鋒衣遞給我一隻菸,他的手和臉一樣瘦,「小夥子,少抽點,青藏線不賣菸。」胖衝鋒衣看著那隻菸,好像看著他的陽物。我趕緊接過來,道謝,夾在了耳梢。那是萬寶路,我記得語文老師桌上常放一包。他只用芝寶打火機來抽萬寶路,否則就不抽。這時,胖衝鋒衣拿出了芝寶。 「謝謝,我現在不抽。」他把打火機放在了小桌擺上,隨著火車,滑來滑去。瘦衝鋒衣見狀,趕緊拿回手裡,小心放回了口袋,像一隻袋鼠。 「去拉薩嗎?」胖衝鋒衣看見了我的鬍鬚。這讓我很不自在,於是伸手摸了摸它。 「嗯,終點站。」 「我們也正好去拉薩。」我放過了我的鬍鬚,扯掉了一小根。我開始揉搓這根倒楣的鬍鬚。 「你是幹什麼的?」 「我是搞科學調查的。」我沒有騙他們,此刻的我腦袋裡只有德令哈。 胖衝鋒衣又看向我的鬍鬚,問我,「你搞什麼調查?」 「我調查外星人。」我突然後悔。 「調查到什麼了嗎?」他們壓抑著笑容,好奇又可笑。 「沒呢,這不是,下一站要到德令哈了嗎?」 「德令哈有什麼可調查?」 那位語文老師也常問我類似的問題,我只好沉默。 「那裡有外星人,我也是剛聽說。」 「他們天天說到處有外星人,可是我都不在乎。」瘦衝鋒衣看著自己手上的青筋,好像輕輕劃開,就會有血液噴湧而出。胖衝鋒衣有些驚訝,我挑釁地等另一人抬頭。 「那你在乎什麼?」 但我根本不好奇他為什麼在這個車上。 「我在乎我還沒死,他們就覺得我死了。我得去趟拉薩。」 胖衝鋒衣眼中飄過一絲害怕,但很快化為一片曖昧的模糊。 我沒有問下去,列車突然猛烈搖晃了一下。我想到了我的語文老師,他在我畢業後自殺,留下芝寶火機, 個個閃亮如新,不染煙塵。我有些害怕,「德令哈要到了,我得下車了,再見。」 逃跑瞬間,我更加害怕,如果被那雙瘦手抓住,我預感到,回頭只見兩件空蕩蕩的衝鋒衣,落在地面。我趕緊抓起了書包,一路逃到車尾,和搞攝影的列車員換了座位。 我經過了我的鄰座,低頭檢查了那顆頑固的棋子,它還在那裡。我安心了許多,再次坐下了。   列車開始減速,搖晃得心不在焉。我不會在德令哈下車,但瘦子說不定還會來找我。我四處摸不著手機,懷疑落在了原位。我一邊到處亂摸,一邊四處張望,就怕瘦子來尋。手機在書包一側震動了,是她。 「你別來找我了。我和你說過多少回了,這樣沒用的。」 「你怎麼知道沒用,我還沒到拉薩呢。」 「你為什麼要來找我?」 「因為你不相信我,我說德令哈有外星人。」 「你到底為什麼要來找我?」她有點著急。 「我說德令哈有外星人,你就是不相信。」 她突然沉默,「你這樣我更不想見你了。」 「你還沒答應我吃夜宵的事情。」 我誇張的笑出聲。 「我得見攝影師呢,晚上得陪他們,他們挺煩的。」 我想像出一堆長髮青年,笑著從餐館出來,一直想摸她的手,因為她很漂亮。 「我等你吃完,我們再吃點。」 這次她沉默了很久,「我,其實不在拉薩,我根本沒來西藏。」 「我等你和他們吃完,真沒事的。你今天在納木錯拍片,晚上回拉薩。」 「我根本沒在拉薩,你別來找我了。」 這一次她說的很慢,「我現在給你打電話,是為了給你聽整點教堂的聲音。」那是她家門口的教堂,我不能更熟悉。 鐘聲響起,像是有人敲門,越來越響。我感覺喉嚨乾澀,一股血味襲來,直衝腦門。在教堂敲到第七下的時候,我掛斷了電話。 我抽完了瘦衝鋒衣給我的菸,向著門口走去,向攝影的列車員告別,告訴他我不再去拉薩。有一個長髮青年在彈琴,被我撞到,琴聲停在G調。我笑著罵了一句,不知向誰。最後經過我的鄰座,我記起他要在德令哈下車,打算叫他,但他手上的那個顆將棋,不見蹤影。琴聲又響,我回頭見到那顆棋子,一路斜著腰,在過道裡滾著。我把它撿起來,放在他面前。我沒有叫他。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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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震央

詩/圖 侯思平 在裙裾邊緣拉線試圖毛邊 僅挑出太冷的願望 像一顆才入睡的星子 恍惚撫觸被修剪的細節   馱著些呼吸中落款的寂寞 不得不騰空一個位置 堆厚時間的信仰   如同月光遁入紅塵 如我手足無措不知進退 仍還相信你是帶著使命這樣子 睏眠成 奄奄一息的雨季 漂移在內心的斷層地帶   那些低迴的琴音、跋涉的詩句 總在沒入塵囂的筆劃之後 如排山倒海的囈語 引爆著聲嘶力竭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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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德令哈的外星人

■王崢 (三) 我對早晨總是期待著,這麼多天,從未失望。如果把手機比做一隻母雞,夜裏下了蛋,早晨就是兌現期待的時候。但唯獨今天,它守護著最後的尊嚴,不打算給我任何希望。一條短信也好,我看著它,想到昨天的棋局,更加惱火。「他還在找人下棋嗎?破手機害我好輸兩局,」我突然想找他下棋,但仍不確定,掃了眼對面的桌板。 那裡只有一叢頭髮,像夜裡長出來的盆景,隨著火車搖晃。棋盤被緊緊壓住,他雙手盤結,不肯放鬆,像把根札在了棋盤裡。只有三根手指,緊緊攥著那顆將棋,像寄生盆景的藤蔓,提醒著行人,這裡有一顆會下棋的腦袋。我感到安慰,他終於睡著了,並且睡的比我還好。我暗想偷偷拿掉那顆棋,也許可以叫醒他,和我再下一盤。但廣播響了,「旅客朋友,列車運行前方到站是德令哈車站......」 從這一刻開始,我逐漸明白了,這一切都不過是暗示,連這個報站,也帶著誘惑的語調。包括戈壁,梵文一般的疤痕,一道一道,在我面前瘋狂的草書。沙漠和戈壁串通好了一場巨大的陰謀。 一切景象都是真實而又不可信的。依偎在鐵軌旁的沙丘,溫柔起舞,而地平線上,海嘯正在沸騰,就要吞沒太陽。我想,她如果看到這景象,會明白我沒有騙她。 我再也忍不住了,給她發短信:我明天就到拉薩了,去哪裡找你?寫完最後的問號,改成逗號,多加了幾句,刪回原位,又改成句號,才按下了發送。 我非常滿意,跑去車廂連接處抽菸,列車員也在那裡點火。我找不到打火機,「借個火吧。」眼看菸頭就要吻上親愛的火苗,被我打斷,強行分開,煙頭說,「你是這個車廂的嗎?」 我指了指他身後,然後掏出了已經潮濕的香菸。他遠遠地伸出打火機,點了三次,故意沒著,「他媽的,」他罵道,終於點著了,有一股汗被蒸發的味道。他的皮鞋上都是煙灰和燙痕,抬起來踩滅了半截香菸,抽完了。這畢竟不是他的地板,也不是他的皮鞋,連制服也不會是他的,他會每天掛好,然後下車,火車走完一圈,又會帶著他的皮鞋和制服來找他。只有他的眼睛是他的,他看著外面的戈壁,顯得很空洞。我突然慶幸,摸了摸手機。 「你是幹什麼的?」 「我是搞攝影的。」我沒有騙他,我和我爸學過一些攝影,經常用閃光燈拍他睡覺。 他突然離開,回來的時候拿了一沓照片,拍的都是沿路的風景。我假裝很感興趣,一張一張的看拍攝日期,有時候他一天拍很多張,有一年他只拍了兩張,直到最後一張,是三個人站在拉薩車站的合影,沒有日期。他拿出另一根菸,背著照片點菸,這次一次就著了,「那是我老婆孩子,我跑青藏線第二年跟人跑了。孩子很喜歡火車。」 那孩子的確抓著一個過時的火車模型,輪子是上發條的那種。孩子笑的很開心,我無法繼續,「我看完了。」 「攝影好啊,解悶。」他仔細地掐滅了大半根菸,摁在鐵箱上磨擦,火星都滅了,才輕輕推入箱口。最後他展開手掌,在褲子兩側蹭汗,用鼻子確認,沒了菸味,才接過了照片。他將照片重新整成一摞,夾在腋下,然後看了看手裏的菸盒,還有一根,於是他把菸盒連同那根菸都給了我,連同火機,轉身走入了車廂的人群。仔細合上了菸盒,卻忘了問他到德令哈還有多遠。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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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書房的記憶

文/陳冠豪 插圖/國泰 小時候,在還沒有搬家前,我的臥室就是書房。 我與我哥有一間屬於我們的房間,一起睡一張上下舖的雙層床。因為我年紀較小,為了安全起見於是我睡在下層,免去每次的爬樓梯。有時候覺得上層好像比較好玩,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因此還是常常爬到上層去;不過下層也有優點,最主要的就是上、下床鋪都很方便,而且有屋頂,好像住在小木屋裡的感覺。 雙層床貼著房間內側的牆壁擺放,而靠窗的一側則擺著兩張淺咖啡色的原木書桌。書桌以相當厚實的木材製成,表面上有著木頭略為突起的紋路,用手輕輕撫摸有種木頭刮搔著的奇妙觸感。整張書桌相當沉重,東西掉到書桌後面的縫隙時,要稍微搬動一下都很困難;但相對地也讓人很有安全感,彷彿可以承受一切的重擔,也可以保護我們不受外來的侵害似的。 書房與臥室在一起的好處,就是當念書或寫作業累了的時候,馬上就可以跑到床上休息;在床上時若想到什麼有趣的事,也可以馬上來到書桌旁,像是想翻翻書,或是畫下剛剛心中浮現的城市地圖等等。雙層床、書桌還有房間外面的陽台,構成一個屬於我與我哥的小空間,小時候幾乎所有的活動,都能在這個空間裡滿足。我常想如果也可以在這裡吃飯就太棒了,但在母親基本家教的要求下,這個願望一直沒有能夠實現。 書桌上鋪著一層塑膠軟墊,防止刮傷底下的木頭表面,軟墊下會放著學期的行事曆還有每週的課表。桌面上用書架撐起一排的書,主要是學校的課本,還有幾本我常會拿起來翻閱的書,像是《21世紀世界地圖館》、《小牛頓》、《巧克力冒險工廠》等等。下方有四個抽屜,正前方的放一些常會用到的小東西,零錢、筆記本或是文具;其他三個在右手邊,我的珍貴收藏都在裡面,像是職棒球員卡、貼紙簿、恐龍圖卡、超大隻的鉛筆、父親去美國買回來的大張美鈔紀念品、我的護照、地球儀削鉛筆機、益智玩具……好多好多的東西。每過一陣子,我都會把每樣東西一一拿出來把玩一番,往往一個下午過去而渾然不覺。 有時假日下午,只要寫完作業,父親會帶我們倆到公園去打棒球,我的作業比較少通常較早寫完,就會一會兒跑到陽台上看天色還亮不亮,一會兒跑回書桌,看哥哥有沒有認真地寫作業,擔心天色太晚便沒有辦法出門了。最怕的是書法作業,因為書法用具準備起來費事、寫起來又慢。看著哥哥一筆一劃慢慢地下筆,真想把筆拿過來幫他寫!至今回想起來,彷彿仍然能感受到當時的焦急與期待。 忘了什麼時候開始,書房裡多了一個新成員:一台電腦與電腦桌。自從電腦進駐以來,我和哥哥的心思便完全被這個新奇的東西給吸引了。第一次接觸電腦,還一邊翻找著說明書,一邊在DOS系統中嘗試輸入各種指令。只要指令成功運作,我們就開心得像是在電動遊戲中擊敗了魔王;那時電腦遊戲使用的還是大張的磁碟片,安裝速度非常的慢,容量比較大的遊戲有時還有七、八片的磁碟片,得等一張磁碟片安裝完,再換上下一張。雖然安裝一個遊戲可能得等上半小時或一小時,但我們仍一點都不覺得浪費時間,好像等待過程中的那種期待感,也是遊戲的一部分。 現在回想起來,有趣的不是遊戲,而是我與哥哥兩人可以一起做著什麼事情的成就感吧。在那樣單純而懷有微小夢想的年紀,只要有一點點的滿足就夠了,只要遊戲能破關、功課能寫完、假日可以去打棒球、可以吃麥當勞的早餐就夠了。 後來,我們搬到新家,新家空間較大,因此我們便有了獨立的書房。同樣的兩張木頭書桌,不同的是臥室改到樓下的另一個房間了。不知是因為環境改變、注意力被其他更有趣的事物吸引,或是我漸漸長大心境也有所改變,對書房的依戀也慢慢地消去了,書房變成一個單純寫功課的地方。 大學離家後,書桌上更是經常蒙上一層灰塵,底下的功課表早已變色發黃。從大學開始,當兵到現在遠赴外地工作,留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從外地返家時,有時我會仔細擦拭桌面,摸摸木質的紋路、拉開抽屜看看。木頭的質地依然溫潤,而抽屜裡的那些寶物也都仍靜靜地躺著,彷彿時間在抽屜裡面不曾流動,一直維持著離家前的樣貌,等待著我每一次打開抽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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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剃頭師傅的匠人精神

文/劉惠芳 圖/黃天澤 我們都知道「匠人精神」,就是「一輩子只做一件事,並且把事情做精」,這道理我從老友小嵇理髮師的店裡體會最深刻;廿多年來我在北京都找小嵇理髮整容,如今我已花甲人。 我從小就尊敬剪髮師,他們能幹利落,帶著幾把工具談笑風生,就可以養家糊口,活得不輸藝術家,是絕對的「師傅」;上門人誰不溫柔禮貌以對?誰不企盼蓬頭垢面來、改頭換面去?甚至帶個改變人生的髮型走出理髮店! 我二十歲不到即著迷好萊塢電影,曾長期蓄留赫本頭,後來愛蓬鬆燙髮為能多得幾公分身高,女性多愛美總參問洗、剪、染、型……彷彿人人都和理髮師有靈魂深處的共鳴。 廿年多年前我初來乍到北京,常見江湖剃頭匠行走大樹下、廣場邊或老社區,剃頭匠多流動也是北京街頭文化的異樣風情。 我知道小嵇十七歲就在揚州理髮店打工,又到上海理髮學校刻苦學習一年,最後北京落腳,聽他說如今用得最順手的剪子與推子是在廣州才兩百元多人民幣買的;幾十年來我看他永遠不變白襯衫、黑長褲及黑皮鞋,一點也不「潮」就是簡單乾淨,但新老顧客總要預約才排得上號,小嵇永遠累並快樂著。 小嵇的店廿多年不變,只用兩張座椅卻替無數人塑造新顏值,他沒有時下浮誇工作裝,就是剪子、推子、梳子及吹風機。小嵇一直也替我老公剪「板寸」──就是平頭,主顧我們都已走到人生下半場,小嵇仍天天站著幹活。 他先用剪刀讓我一簇簇頭髮掉落,再用推子唰唰唰上揚幾下,又在我外耳、髮鬢刮修,很少提問要啥髮形,看我入門神采即知這回該剪哪款,麻利周到。理髮師傅抓得住「你」,因為他已了解「你」,師傅忙碌主顧總還聊天,知我兒在北美正遇嚴重疫情總體貼問候,如此好人緣,誰會不再找他?難怪說「一個剃頭匠,半個巧郎中」。 都知道梁實秋先生當年對理髮師另眼相看,否則就不會有三篇文章談「剃頭」了。我也看過一新聞傳說,法國有家經營半世紀的理髮老店,店裡只有兩個座位,裝修陳舊,仍不妨礙門口大排長龍,豈不正像我認識廿多年的小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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