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鬼針草斷頭那天

文/方秋停 插圖/國泰 陽光透亮那天,小曼約我和貓面、豬仔四人在學校蔣公銅像前見面,她一樣穿著草綠色背心,我穿姐留給我的灰底方格襯衫,兩人都削短髮著褲裝,看似兩個小男孩。小曼個頭比我小,臉上掛有幾點雀斑,小嘴經常緊抿著。貓面下巴乾掉的口水印經常洗不乾淨並帶輕微的口吃,聽他講話須有幾分耐性;豬仔頭大膚白,像年輕版的大番薯,身雖壯碩卻膽小嘴賤,笑淚經常同掛臉上。不知何時起我們四個常走在一塊,不善與人交往的我於是有了固定夥伴。 班導將學生依課業成績分三等,賞罰標準盡皆不同。我和小曼被列中等,雖不傑出但還有救,貓面、豬仔都在最低等,常挨老師的板子。七○年代中期九年國民義務教育雖已施行,許多國小老師仍然恪守既有的教學模式、信奉不打不成器教條。打罵輔助教學,挨打成為校園生活的重要活動,面對刑罰臨危不亂或者呼天搶地,在在反映個人的志氣和品行。 至今猶然記得棍子落在手心會有一陣熱熱的刺痛感,比被火灼傷要輕微卻有殘廢的錯覺。沒人喜歡被責罰,而恨鐵不成鋼的氛圍下誰能免於這試煉,一天不被抽打幾下反倒沒有存在感。豬仔經常被打卻極怕疼,老師棍子未下,他臉便潮紅哀號跳踉起來;貓面對棍子存有恐懼感,手屢次縮起復在老師威嚇下勉強伸出,神情變化詭譎;小曼臨刑眉頭從不皺一下,萬般不服或委屈全咬在牙關。唉!被打無人可以替代,是每天都得面對的劫數,從中我們似乎也體認學習到認命、忍耐和勇敢! 陰暗的底層鮮少照到陽光,印象中貓面走路習慣低著頭,破爛球鞋踢起地上石頭,吭吭擊出混亂的生活節拍。豬仔行走只看地上,一回差點撞到老師,白皙臉頰硬被擰出一塊紅紫。小曼目光從不往前看,踩著石頭便忿忿地踢開。和他們為伍雖無榮耀感,小曼出聲我仍跟著他們一起行動。之後我走路也不自覺地踢起石頭,四人形影相連,成為校園中不被注意的風景。 教室裡氣氛嚴肅讓人透不過氣,下課小曼傳來一個眼神,我們便跟著衝出室外──榕樹鬚根又被風給拉長、操場有被輾扁曬乾的老鼠屍體、靠圍牆邊的水溝裡有煙蒂──小曼總有許多新發現,一肚子鬼主意想要實驗。她知道學校最陰暗的角落、知道哪間教室曾經鬧鬼、哪片天花板可能塌陷……,她煞有其事地說著,我半信半疑心底感覺毛毛的。小曼極需要聽眾,我便成為她的知音。 貓面的瞇瞇眼看不出聰明,豬仔的話語嘮叨瑣碎無重點。生活是一頭怪獸,篩落地上的影子自行婆娑起舞。四人隨意坐於操場邊,或在池畔草地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夕陽為年少歲月勾勒金邊,貓面的口吃這時自然通順,豬仔看起來也沒那樣怯懦,至於我彷彿找著一處可卸下緊張的港灣,感覺自在心安!   那天,我和小曼邊走邊聊天,我不太擅長興起話題,總是應和的多,聊著聊著小曼不知怎地竟聊到她家,也許氣候有些冷也可能風兒輕吹陽光剛好,小曼不經意說出當年母親生她時難產離世,是她害死了母親……,說著一顆豆大淚珠自頰邊滾落。我從未見過小曼掉淚,那淚珠匡噹一聲撞擊我心,讓我也有想哭的衝動。唉!這秘密對我而言太沉重,一種含帶同情與感動的悲傷讓情緒瞬間有了重量,小曼對我如此坦誠,我覺得自己也該說出件秘密,兩人情誼才能平衡,於是便說出我在之前學校的秘密。 背九九乘法表是升中年級後的最大災難。7加7再加7,數字每上加一層腦筋的受力便就加重,好不容易背好,一被抽問便又錯亂。前頭擋座高山,一山過後還有一山,後山比前山還險峻,前行已經不易,冷不防一個個數字如石頭沿路砸下,讓人隨時膽戰心驚。 老師強令未通過的人放學後必須留校,由小組長負責檢測。我天天被留,內心既煩悶又痛苦,茫茫不見解脫之日!好友阿佑急中生智,說他可以翻窗進辦公室偷改通過名單,問我要不要加入? 煉獄出現一線光亮,我當下便受誘惑。於是便在通道幫忙把風,兩眼尾隨阿佑跳進辦公室,整顆心懸在半空,直覺背後有人清楚看到了這一切。隔天懷著莫名的忐忑到校,感覺罪惡隨時將被揭穿,好幾天惶惶難安。7乘4,8乘9,數字一條條鞭笞下來,記錄表上的名字被燒出個大洞,成為我心中最大的汙點。 列車奔過山丘,不知何時起,之前無法上加的數字必要時自然顯出,順逆乘除與加減已無困難,而心底卻仍承載著這負擔。 我不曾向人提起這事,小曼聽了也不怎麼重視!而從那天起我和小曼間似乎更密切了。十多歲的孩子不知如何承擔這般深重的友誼,幸虧小曼想出了辦法。 這天,陽光參與我們的聚會,仔細感覺小曼的神情似比平常嚴肅些,貓面、豬仔的胖瘦身影站立一旁,鐵鍊圈圍銅像四邊的草地,周遭窸窣安靜。小曼說今天要舉行個重要儀式,我和貓面豬仔面面相覷不知所以,小曼接著說:我們來「結拜」,未等我們提出疑問便進行起她事先想好的儀式。 銅像四周茂長著鬼針草,小曼彎身折遞給我們一人一枝,向著銅像如對神明認真說道:「我們四人今天起結拜,日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接著要我們跟著複誦自己的名字……,小曼頓了一下接續說:「假如違反,一定會遭惡報……」說著右手食指便藉著大拇指使力,蹦地彈掉左手持拿的鬼針草,我們不明所以地照做,那花便如雞頭一一被砍斷。 我未料會發生這般戲劇性情節,抬頭但見蔣公表情難辨,斷頭花落入草叢,四人影子深陷地裡。 結拜非兒戲,從此我們的關係應該更緊密,下回老師棍子將要落下豬仔跳起那瞬間,我想笑的衝動當要收斂;小曼與老師爭辯將被處罰時,我心底便暗自難過著…… 歲月前奔,光影斜照,失去母愛的搖籃於風中搖晃,鬼針草持續茂長,一朵朵似微笑、眨眼的頭顱…… 至今我猶然會想起那陽光飽滿,意義深長的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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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鼠麴開滿思念的花

文/王麗娟 插圖/國泰 萬物明潔清朗,氣候溫暖,草木開始萌發繁茂的日子,二十四節氣稱為「清明」,同時也是民俗節日,有祭祖掃墓的重要活動,讓子孫懂得慎終追遠,敬懷祖先。 記得小時候的清明節,天才濛濛亮著,大人就忙著準備祭品,蒸炊糕粿。小孩子去院子摘取木瓜、蓮霧,或採些菊花、太陽花,好供奉在祖先的墳塋,然後開開心心坐上牛車去掃墓。現在,糕粿、水果、鮮花都是買現成的,不用費時準備,時間都花在交通上。 塞在車陣裡,掃墓之路變得遙遠了。在警察的指揮下,從塞成一團的車陣中脫困,接著還得繞來繞去找停車位。 春雨的滋潤下,暮龜上的枯草又綠了,在彎曲的窄徑旁,墳塋高高低低錯落著,一塊塊墓碑靜靜的林立,不同姓氏來自不一樣的城都,隴西、金墩、銀同、山西……儘管歲月湮遠,血脈仍然延續著,不過,下一代真的能夠體會上一代離鄉背井,一路胼手胝足走過的辛酸歲月嗎? 一年才上一次墳,娘家的墓園總是雜草野長,得帶著鐮刀、鋤頭去掃墓。當時,附近的排灣族人總會過來幫忙清除比人高的野草,祭拜儀式完畢後,我們會把紅龜粿送給他們當謝禮。結婚後,我就不再參與娘家的祭祖活動。如今,我的兩個女兒也已結婚,也不再出現我們家的掃墓活動,每次掃墓都感到有點冷清。 一炷香嫋娜的時間,我不知道婆婆跟公公說了些什麼。公公海派,婆婆節儉,兩個人都喜歡張羅廚房之事,常常為一些芝麻綠豆的小事就吵了起來。公公過世,婆婆不停地穿梭鄉野,終於在五股的小山丘尋得一處滿意的墓地安置公公,遠處有山,面對著一潭湖水,除了山明水秀,還有著后土守護著。我常想,他們相互扶持走過一段艱困的歲月,雖然時有口角,感情卻相當深厚。如今,沒人鬥嘴了,婆婆顯得有點落寞。 每次掃墓,婆婆都會仔細查看,墓碑竄出一丁點草芽,囑咐要拔除。離去前,交代幫忙照顧墓塋的人,先查看黃曆的吉日,把墓碑上褪色的字再重新描過,水泥墳牆龜裂的地方也要記得補土。 清明前後,鄉郊長滿鼠麴草,鼠麴草又叫做清明草,開著黃色小花,公公廚藝好,善於烹煮、做粿,在世時,總會採一些嫩葉做成鼠麴粿。做鼠麴粿的程序繁複,我抱著小孩在一邊看著公公挑除夾在鼠麴葉裡的雜草,清洗、滾煮、擰乾,剁細後和粿粹混合揉成軟粉團,捏成外皮,再包入餡料,完成了,我和孩子負責鋪排竹葉,在暗綠色的鼠麴粿上刷點油,放進鍋中蒸熟。 每到清明節,我就開始懷念公公包的鼠麴粿,鹹中帶著微甜,還典藏著一股我們家餡料特有的風味。鼠麴粿黏答答的,把春天包在裡頭,把親情包在裡頭,也把滿滿的思念包進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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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話畫清明上河圖

文/圖 劉惠芳 春天某日,在北京家中想畫幅「城市」,無意打開台北故宮買回那捲軸刺繡「清明上河圖」;瞥見《商周》「一棵鳳梨的跨國戰爭」,一道禁令讓人無心下廚,500天心血運不出國門...便叫外賣。門鈴響時見外賣小哥,與張澤端畫中一個「外賣小哥」雷同,也是胸前一大鼓鼓布袋,兩手端著我的想像萬千... 想像自己走在汴京(開封)大街小巷。我看張擇端像是畫秋天不是清明時節,因為畫中有人拿扇子像去秋老虎之熱,加以它基調暗黃非常「秋天」。畫面全然市井非常生活,讓人聯想北宋社會的契機與生機,當然也有危機,難怪西方人稱宋朝是「中國的文藝復興期」。 記得小學與國中教科書用「孱弱」或「羸弱」冷僻字形容宋朝國力,形容徽宗歌舞昇平也是「昏君」,因為積貧積弱老打敗仗。及長,我對「清明上河圖」慢慢清晰,因它光芒萬射,更認同西方人說宋朝是中國幸福感最強的朝代,許多原因來自我看到那幅畫面的精彩豐富。 「清明上河圖」的汴京車水馬龍是熱鬧的,宋徽宗年方二十登基,曾昭告對執政不論對錯可提出意見,年輕即創瘦金體...但誰敢說不想羅綺飄香放浪形骸?誰敢說不曾在簾帷下看過李師師?甚至就曾在「清明上河圖」那家「孫羊正店」紅梔子燈區逗留過?畫裡算命攤前總熱絡,望火樓只無人消防守望,驛站或臥或躺軍紀散漫,三輪貨車載雜物卻用寫有墨字書法的一塊大布掩蓋其上;為何城門應堅固守衛,卻見鬆塌夯土並長野生柳樹?為何城門兩側都見西域駱駝公然進出,駝背上卻無載貨?為何宋代已發明火藥仍不知鞏固邊防?愛享樂的徽宗若早些讀懂張擇端的暗示,是否岳飛就不用慷慨激昂寫「滿江紅」? 「清明上河圖」兩百多柳樹多是癭結粗壯,它們可是隋煬帝種的「隋堤柳」?原來不論城邊柳、河邊柳、陌邊柳都是百年老柳,更大膽假設蘇東坡的「枝上柳絮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可能曾在畫裡某棵老柳下吟誦而得? 張澤端比徽宗趙佶年長三歲,畫家用心良苦,徽宗癡情藝術,可惜風流奢靡忽略「清明上河圖」上的敵軍黑影,難怪有人擲筆而嘆:「徽宗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 寫到此,想到英國湯恩比曾說:「如果讓我選擇,我願意活在中國的宋朝...當時世界上排名前十的城市,有九個是中國宋朝的。」專家余輝對《清明上河圖》做鳥瞰對比汴京,認為張擇端畫的並非只是汴京某處,肯定是畫宋朝政治、社會與時局,這寫照對後人是重要提醒。 小時候錯讀歷史以為宋朝特弱,其實誰能企及蘇軾與辛棄及的豪放悲壯?誰能超越陸放翁的氣吞殘虜?更甚者,宋朝船業恐比明朝鄭和時期還發達。「清明上河圖」細節讀之不盡,藝術史有精讀、細讀或深讀的不同方法,美國的〈生活〉雜誌甚至曾評一千年以來影響人類最大的百件事中,宋朝汴京的繁榮飯館及小吃竟在其中,妙哉! 春天北京有沙塵暴,偶爾陣風八級。在窗下望著灰黃的土天,愛畫畫的我看了「清明上河圖」刺繡,古今關照又見永續密碼;畫意上來了,不畫上河圖只是市井生活。更明白,我們生活的許多遭遇,當時認為是倒楣,最後可能是經受過許多磨難後,成為永恒的「藝術」。 不再認為宋朝是羸弱的而曾燦爛千秋,北宋人也曾在鋒火硝煙裡找到溫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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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滔滔白浪天上來

 文/攝影 張子筑 沒有霾害,天氣特別晴朗,仰望藍天沐浴暖陽的和煦,遠處的山稜線清晰如刻鏤的版畫,襯在山後的是壁壘分明的藍天白雲,猶如一線之隔的滔滔白浪與湛藍海水,蔚為奇觀,吸引眾人猛按快門。 久旱不雨,需水孔急。農作物紛紛休耕,靠天吃飯的農人無助嘆息。公園小草垂頭喪氣,曾幾何時綠草如茵,而今枯黃處處,一眼望去似個癩痢頭。值此秋涼冬臨的時節,加添幾許蕭瑟。 仰首期盼那大片的白雲真的是滔滔白浪天上來,然後化為烏雲密佈,繼而降甘霖解旱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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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時光漸層

鹽水天主教堂 文/攝影 蔡莉莉 不知何時開始,鹽水天主教堂因達文西「最後的晚餐」創意壁畫,而成為觀光景點。於我,這裡是母校。我在這座教堂的附設幼稚園,開啟人生初始的上學時光。 重回這座天主教堂,幼年的記憶,在眼前紅紅綠綠的色彩裏錯落流動。想起衣裙永遠燙得筆直,永遠猜不出頭巾底下的髮型的修女們。想起耶誕節教堂的馬槽裡,燦爛發光的聖母和小耶穌。到現在還記得午飯前的禱告辭:「謝謝天主賜給我們豐富的午餐」。我家並非信奉天主教,三年的幼稚園時光,是我和天主教一段短暫的緣份。 我在斜照的陽光裏追憶,試圖捕捉幼稚園時這座教堂的模樣。五十年的時間經過,鮮亮的色彩取代從前素樸的外觀,很像一個打翻的調色盤,蓋過所有時間的顏色。裡裡外外的改變,繁複而鮮豔,像是一首不調和的詩。 小學時經過天主教堂,發現庭院多了一座好像公園涼亭的建物,黃色琉璃瓦,綠色屋脊,大紅柱,一種似廟非廟的奇異感,那是聖母亭。後來,我一直不曾走進這座教堂,無從想像教堂的內部已變成中式宮殿的華麗模樣。一切的改變總是慢慢發生,就像漸層的彩虹,自無法覺察的微細漸變中,不知不覺從紅色過渡成紫色。 站在教堂後方,靜靜凝視牆上相片,那些外國神父宛如宿昔先哲,眼前閃逝他們的身影。思維深刻的傳教士,在堅定信仰下,一顆無懼漂泊的心。轉身面向祭壇,久久注視台版的「最後的晚餐」,揣度同人角色和原畫之間的神似。像是介入無聲的故事,不知道它象徵著甚麼?這其中有一種超乎現實的解釋嗎?是否有不可言說的啟示?或許是融入本土,或許是顛覆中西,或許甚麼都不是。 我彷彿來到米蘭的恩寵聖母天主教堂,不同的是畫面中央的耶穌,捻長髯,著漢服,就像孔子模樣,正望著盤中美味的小籠包。頭上頂著光環的十二門徒,面帶微笑,無有原作戲劇性的激動情緒流過,只見祥和。就連背叛者猶大,也是一派慈眉善目。原本背景的一點透視法,已被圓弧的屋頂所取代,未見刻意營造的視覺空間延伸。 什麼聲音響?我側耳傾聽,似乎從修道院二樓的琴房傳來,那像是我久久荒廢的鋼琴聲。彷彿看見久違的自己,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在修女身旁坐著,努力讓手背上那一塊義美牛奶糖,不要隨著彈奏的晃動而掉落。那甜甜的牛奶香,是上完鋼琴課之後的微小快樂。現在,修女身上熟悉的精油氣味已經散去,我的音樂夢也散去,在風中凝結的,只剩擱淺的記憶。 走入修道院中庭,空氣裏彷彿飄浮著熟悉的桂花香,我記起藏在記憶氣味裏的一件舊事。一朵一朵潔白的桂花,在樹上顫著,搖著。兒時的我循香氣採花,因此右手骨折。而今,圓形拱門後的石雕聖母像和那棵老桂花樹,已消失在一堵石牆之後。終於明白,所有的曾經皆不可逆。 此刻,我以遊子的身分,回到人生第一所學校,沈湎於一種追想的情緒,拾回些許往事薄影,稀釋,蒸發,曬乾。如月津港的河水遶行在遊戲場邊緣,如老去的心情跌宕在時間的琴韻,如我曾經採過的桂花,從小時候開到現在,如午後修道院安靜開落的那株老樹,正對著我飄送甜甜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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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溫柔的卡夫卡

文/楊秋生 插圖/國泰 久違了,我的親愛的朋友們。 這三年經歷了許多的生離死別,歡樂、哀傷與孤寂…… 回過神來,一切都遠去了,面對的是席捲而來的潛伏多年的各種舊疾。身體瀕臨崩壞的邊緣,迫使我靜下心來面對,思考如何真正的慢活。 栽花、種菜、讀經、讀書原本已是日常,卻總是倉促緊張。因為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從三月起大家為了避疫一律居家,生活步調自然撥緩,一樣的生活環境,卻是不同的風景了。 陽光透過瓜果蔓藤灑下來,摘一條絲瓜,彷彿都聽得到大地的音律在耳邊迴響;帝王蝶從眼前飛過去,我也彷彿隨之展翅而飛。剪一莖文殊傘百合花入屋,滿室生香,連攤在桌上的水墨山水畫都有了香氣。 讀書,不再是一頁一頁翻過,而是一個字一個字的細細讀。讀出文字之美,讀出文辭之絕妙,更讀到文字之外的作者的心意和信念。 親愛的朋友們,在這禮拜五的夜晚,夜闌人靜之時,請讓我為你們說兩個關於卡夫卡的故事,談談我遊走書頁時的思考、疑問與體悟。 溫柔的卡夫卡 擅於寫孤獨與疏離的卡夫卡,其實是個內心很溫柔很溫暖的人。 保羅奧斯特《布魯克林的納善先生》書中寫了一段卡夫卡和一個小女孩遺失的玩偶的故事。 事情發生在卡夫卡生命中的最後一年。那時他愛上了一個年齡只有他的一半,名叫朵拉的姑娘(卡夫卡一輩子唯一同居過的女人)。 那是他人生的最後幾個月,也是他一生最快樂的時光。他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每天下午,朵拉總是陪伴著卡夫卡出門到公園散步。 一天,他們遇到一個淚流滿面、哭得好不傷心的小女孩。卡夫卡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小女孩說她的玩偶不見了。卡夫卡靈機一動,當場就編造出一個故事來。他告訴小女孩:「妳的玩偶出門旅行去啦。」女孩問:「你怎麼知道?」卡夫卡回答說:「因為她給我寫了一封信呀。」小女孩起了疑心,問他:「那封信你有帶在身上嗎?」卡夫卡說:「對不起,我一時疏忽把信留在家裡,沒帶在身上。明天我一定把它帶出來。」卡夫卡表現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女孩不由得不信——難道眼前這個陌生的、神秘的男人講的是真的? 卡夫卡回到家後立刻在書桌前坐下來,開始寫那封答應小女孩的信,專注得就跟寫小說一樣。他認為若他能編造出一個美麗的、具有說服力的謊言,他就能以另一種真實來彌補小女孩的傷痛。 隔天,卡夫卡帶著這封信匆匆趕回公園。小女孩已經在那兒等他了。由於她年紀太小,還不識字,卡夫卡就大聲朗讀那封信給她聽。玩偶在信上說,她感到很抱歉,但她在同一個地方跟同一群人生活久了,覺得有點厭倦,所以想出門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結交一些新朋友。但這並不代表她不愛她的主人哦!她只是想改變一下生活環境,因此她們倆必須分開一陣子。玩偶許諾小女孩每天會寫一封信,向她報告她在外頭的行蹤。 卡夫卡一連寫了三個星期,犧牲他珍貴的、來日無多的時間,替一個遺失玩偶的小女孩撰寫一封又一封虛構的信。 卡夫卡每天跑到公園,向小女孩朗讀新寫的信,說玩偶漸漸長大了、上學了、結交新朋友了,但她一再向小女孩保證,她的愛永遠不會改變。 卡夫卡時日無多,要如何收場呢?卡夫卡在信中暗示,由於某些複雜的因素,玩偶這輩子恐怕不會回到小女孩身邊了。如何給這個故事創造一個圓滿的結局呢? 卡夫卡挖空心思,嘗試了好幾個可能的結局,最後決定讓玩偶出嫁。他向小女孩介紹玩偶愛上的年輕小夥子,在信中描述他們的訂婚宴、在鄉村舉行的婚禮、新婚夫婦居住的房屋。在最後一封信的結尾,玩偶向她最敬愛的老朋友道別…… 三個星期過去了,那二十封信已經撫平了小女孩內心的傷痛。 她擁有了一個故事。 故事很感人。 講完卡夫卡的故事,保羅奧斯特寫道: 當一個人有幸生活在一個故事裡、生活在想像的世界裡,現實世界的傷痛就會消失。只要故事繼續進行,現實就不再存在。 《布魯克林的納善先生》也算是一本奇書了。 保羅奧斯特真是個厲害人物。 童書《給菲菲的二十封信》 說到卡夫卡寫的那二十封信,這又是另一個離奇故事了,這故事又和《布魯克林的納善先生》一書中不斷的「碰巧」不謀而合。 卡夫卡寫完二十封信之後不久,就因肺結核而過世。那二十封信一直由朵拉保留,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朵拉為逃命而遺失了那二十封信。 數年前維也納某個墓園修葺墓坆時,清出了一捆用油紙包起來的一疊書信,因為無人認領,最後被丟進一個沾滿灰塵的胡桃木盒裏,之後這個木盒輾轉流落到當地的一個跳蚤市場中。後來一位留學捷克的台灣留學生看中了這個胡桃木盒,花了五歐元買下木盒,發現裡頭有二十封寫給「菲莉絲」的信。最初她以為是一位父親寫給女兒的信,後來才發現二十封信的口吻都是以玩偶的角度來寫的。這位留學生便把信的內容全部鍵入電子檔,並且翻譯成中文,後來交給一家出版社,以《給菲菲的二十封信》的書名出版。 因出版社倒閉,童書《給菲菲的二十封信》未能順利出版問世,因緣際會卻被帶到德國波隆納參加書展,竟意外地獲得相當多的版權代理商的興趣,因為原文是德文,所以很快就在德國出版了。 這本童書出版之後,在德國童書市場火紅起來,一路長銷。 大家都疑惑,這麼好的文筆,怎麼可能沒有人知道作者是誰呢? 八十多年來世界各地都傳說卡夫卡寫過這個書信體小說,研究者契而不捨追蹤,卻始終找不到原稿件,一直遺憾卡夫卡的最後傑作卻是失傳遺作。 直到《給菲菲的二十封信》讓德國出版商決定追問這位台灣女學生,最後追蹤出信件的來源,將原稿掃描深入研究後終於確定: 這是卡夫卡當年為了安慰小女孩而寫的二十封信——也是卡夫卡生前最後的作品! 斯人已逝,這兩則發生在卡夫卡身上的故事,讓我們對他有更深的認識。這是溫柔的卡夫卡留給我們豐富的資產。 親愛的朋友們,我叨叨絮絮地說著,不知不覺天已清亮,一天又開始了。 佛堂的香早已燒盡,而文殊傘百合花香兀自流轉。 後記: 故事主要摘錄自《布魯克林的納善先生》,童書新聞源自2013/04/01聯合報╱黃崇凱的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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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在山的沉默裡

文/圖 林明理 冬盡春來,我的心在山的沉默裡,似乎聽到了黃尾鴝的鳴聲──聲音從悠遠的四格山而來,由遠而近。鳥兒在風中向我呼喚:「出來吧。」於是,我變成了一朵雲,泊在山巔上,對周遭作個鳥瞰。 所有樹木,都長出了鮮綠的嫩葉,風是輕的,帶點大花咸豐草的香味。 為了將太平洋盡收眼底,登上兩百四十個階梯的木棧道,笑瞇瞇地抵達眺望台。幾戶農舍,釋迦園、果樹等,全參差在綠海裡。 穿過沒一點雜色的林中,看到卑南溪點點水光忽隱忽顯。那沉睡千萬年的利吉惡地,似乎也已經有了一部分被喚醒轉來。還有臨近的都蘭山、知本主山和中央山脈稜線,也跟著同我說說話,如母親眼底的溫柔。 渴望到卑南溪的對岸去。 這個渴望是為了在那邊,──更高處,就可以看見綠島和蘭嶼,還有更廣闊的大海,點點船隻徐緩地來往於天宇之下。但眼下四處無人,只有我伴著蟲聲唧唧,獨坐一隅,世界依然閃動。 驀然,一隻黑貓出現於山角的轉彎處,陽光正落在傾斜的綠坡上。是啊,我盼望,夏日來臨。再一次,漫步山林,邀青山一道啜茶,遠方的景色,引發懷舊思愁。 曾是追夢的捕手,也曾蹉跎過歲月,如今,在山的沉默裡,在樹影輕輕飄下的午後,我感到樹林在等待,音樂在四周浮動,讓我純然的歡喜。 如雲飛翔,高高地,在如此多的山之間。那蔚藍還在天空,墨綠也還坐落在山坡上……如煙的往事也已化為微笑,在讚美大自然的那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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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與櫻有約

文/攝影 久彌 雖然有點濛濛,有些春寒料峭,我懷著滿心歡喜來看你,看你三月的春容明麗。你漫灑一天繽紛花影迎我,令我目不暇給。 回看來路竟空寂得好像有些失落,本來就是嘛,這是你我的路,自然不會有閑雜人聲,只有鳥鳴山更幽。在此共享一段寧靜春光,己是我們年年不成文的約會。 在別處,你總是在眾人哄抬簇擁中,吵吵鬧鬧、甚至攀折的,失去你一年易逝的芳華。我惋惜那樣的人車嘈雜、嬉笑哄鬧,褻瀆你的清純嬌嫩。這裡遠離塵囂,清靜無譁,你能無擾的玉立亭亭,迎風飄舞,我也可以自在的繞你徘徊靜靜欣賞,或仰望,承接你輕輕飄灑到我的臉上,胸前的點點片片溫柔。 春山寂寂,靈犀一點,我們甚麼也不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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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見證台灣近代史的紅毛城

紅毛城主堡 文/攝影 王克崇 三月二十九日青年節,青年節籌備委員會號召二十位青年走上基隆街頭為植物人發聲,用不一樣的方式慶祝青年節,齊聲呼喊「順手捐發票,救救植物人」,吸引不少路過民眾捐出發票,僅二小時就募集了近五百張愛心發票,這群大專生首次走上街頭向路人募發票幫助植物人,讓今年青年節特別有意義。(創世基金會提供)  過去幾年跑了幾趟日本當攻城師,拜訪了不少日本古城,惟因COVID-19降臨,短期內無法再訪日,但驛動的心不時蠢蠢欲動。當我們回頭看台灣的歷史,亦有不少城堡,如台南安平古堡、億載金城、台北的紅毛城等保存完整的建築,是時候細細品味這些見證台灣歷史的古蹟。 淡水一帶也曾多次到訪,只是以前往往只漫步河岸邊或在熱鬧的老街探尋在地美食,其實淡水河口旁的高地,留有不少以前傳教士馬偕博士與國外殖民統治者所留下的遺跡,這些遺跡訴說著當代的故事。 淡水一帶古蹟群大多聚集在真理大學周邊,離開熱鬧的老街人群,漫步在尋找古蹟幾無人煙的巷弄中,來到紅毛城。當時人們稱建城的荷蘭人為紅毛,紅毛城之名就由此而來。四方形的紅毛城主堡,兩層樓建築中保留著彼時的英國領事館辦公室跟關押犯人的小牢房與庭院,另頂樓則有防衛用之角樓,從紅毛城的高度可眺望遠方的台灣海峽、淡水河口與往來其間的船隻。 位於主堡東側的英國領事館官邸則為後期所建,供領事與家人生活與招待賓客使用。其中主人家所使用的起居空間裝潢與用具充滿英式典雅,簡單又不失大方,不論在彼時或當代皆屬高級奢侈品。穿梭在這一間又一間的房間裡,想像著當時風華絕倫的日子。 主堡與官邸中間的草地為當時的網球場,曾經戍衛著紅毛城的數座砲台現今靜靜地靜置於草地一隅,斑駁的砲台訴說著歷史。紅毛城中的建築奇蹟式的躲過了戰火的無情摧殘,讓我們今日有機會緬懷其風華,在無法出國的當下,何不回頭看看寶島台灣的歷史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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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小花簪礁情不老

寒霧中的鵝鑾鼻「鵝嘴狀」礁岩 文/攝影 韌杰 恆春半島南端有兩種礁岩地形 一是岬角,一是台地。高低不一,各有模樣。 這個岬角活像「鴨仔嘴」伸出巴士海峽;台諺「鴨嘴罔嘟」即大嘴巴一張開多少都有收穫的意思。鴨且如是,遑論鵝的大嘴巴。 其實當地人稱為「鼻」的地形,就是地理學名的「岬」,鵝鑾鼻本意是形同「鵝嘴巴的岬角」。如此扁平的礁岩,日常受海浪侵蝕,寸草不生,唯水芫花一枝獨秀。水芫花長在礁縫裡,開花結果與南風或氣旋無涉,所有養分來自波濤,偶而扒取石灰岩屑穩定住所,移植必然枯萎。偏偏有人不信邪,將它連同岩塊一起挖回家,三個星期不到,花葉爭相離枝。 至於台地,正是冬夏季風南來北往的路徑,種種植物全不爭氣,唯林投樹尚能在窪地苟延殘喘;如防風的相思樹,若不眾多勢大,也不敢意興風發。這塊台地獨厚牛筋草,東濱太平洋,西臨台灣海峽之間,一片短禿禿的韌草,不分秋冬,硬是搖曳生姿。本來無名無姓,不久取名為「龍磐草原」,既吃軟又吃硬,從此打響名號。 這些綠草姿態低,卻輕易收取塵土養分,也能分一杯羹給野菊和芙蓉,不受流離之苦。這兩種小花,過度倚賴牛筋草似的,長不大,遊客不低頭尋覓,八成錯失機遇。但空氣中經常一陣陣清香,知非尋常,始發現它們共存共榮。 候鳥過境時候,伯勞低飛不多見,老鷹臨空穹蒼點點,彷彿一朵朵黑玫瑰盛開,灰黑相襯分明,望者皆大呼過癮。這些猛禽習於風強水缺,卻不入鄉隨俗,築巢一事絕無僅有。地上多的,人不說,天上少的,口紛傳。眼高手低,莫此為甚。 夜晚與知己三兩,在礁岩上觀賞星光燈火,別忘髮上或襟上一朵小芙蓉小野菊。東眺佳洛水忽隱忽現,西望海峽波光粼粼,更在月明時分,燈塔一波波光束,牽引每一隻心帆,無限神馳。 岬角雖低,分開黑潮各奔流,台地雖平,且以斷崖分東西。花好不必大,禽鳥不離分。如此眾生相知相惜者,唯恆春子民獨享。茲寫小詩一首,用在歡喜:   風過草尖無痕, 憑添海天旋律。 月明當空共融, 編織經緯情理。 囊流螢時傳千里, 萬象浮雲換晨曦。 蟲鳥安逸不築夢, 細語不老問鄉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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