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黑洞

■陳玉慈 我的生活像一幅空靈通透的中國山水,處處留白。 空白時嗜讀與寫,一人蟄伏於黑洞中,洞口若有光,那是一片溫暖安靜的羊水,我用腹語術閱讀另一人的夢囈,我在文字中測知對方的那個黑洞,用潛意識的膚觸測知黑洞的氣壓和時間感。 每個人都想把自己的那個黑洞表達出來。即使用洞穴內的光影,那水中的鈍聲傳遞流動,波光粼粼。我潛伏其中,直到意識的實質化融解,被曖昧無目的流淌的時間感融解。心裡的聲音都轉化為水中有回聲的鈍音,以及滴水聲。滴水聲數算著時間。我泅汜,時而拿起手機滑一滑,確認和外界還保持聯繫,然後又埋頭進去水裡,回到黑洞。 在黑洞裡,每一個人都暗無天日豪擲光陰,像進行一場無夢的深度睡眠。無力抵抗那被水流吸納到腹腔中的恍神張力,那神秘的異界邊緣會改變時間感,時間經常一瞬間被偷走。 在洞裡,我們寧靜喜悅。 洞裡才有真正的自由。我們觸摸到實像,保留對生命的疑惑,但順其流淌,暈成晃晃的白光。即使一切如幻,但空即是色,就是眼前的一切,如實展開。薄如蝶翼的白膜,微透的燈光,從膜的小縫處鑽出,流瀉。這樣的力量如同生命,不曾稍減。而曖昧的白日裡,有手機的同時性,自群組不斷傳來,我總在洞口探出水面,為了得到與現實界的聯繫,刷著屏幕確認。 不這樣,我會一直躲在黑洞裡。 你能表達的,永遠是洞穴裡的光影,就像受想行識的如幻。 每一個世界開始誕生,如群組,平行相連,互不打擾。此世界、彼世界,真的不會有一樣的時間,也不震盪相同的頻率。在水中的呼吸,如凝滯的新月,清亮的月光,一人的法界。 有一個人的法界是在黑盒子般的洞穴裡不斷看著模仿現實的電影,看電影裡一些人以濃縮為120分鐘的方式,在螢幕裡吃喝及愛欲。為了便捷,我們也喝濃縮咖啡,吃濃縮維他命,雖然無此需要,其實我們有許多人生可以浪費,特別是找到洞穴之後。 找到洞穴之後,時間都有了意義,就是讓它美好地流走的意義。如幻,就是眼前的一切。空就是色。 我的生活永遠受惠於無可救藥的懶散。彷彿需要無數個多晴而微醺般的午後才能救贖的,生死疲勞。被一種徹底的無所事事拯救,貪婪於吸吮無人的時間,把意識熨進時間的皺褶裡,飽滿自由,像一朵乾癟被拓下的花瓣。有時想要複習那鱗般的時光的肌理,化身為蝶,逃遁進一個無業者的白日夢,忝不知恥地在大把春光裡獨醉,那意識經常被旁人喚醒,方知何年何月。 我豈不就像是那在路旁醉倒的街友?是的,我了知他們的時間意涵,時間從不把我們過渡到任何地方,以致我們也不願清醒以對。 我的體質在時光裡微醺從不靠酒精,我是那種滴酒不沾的癮君子。躲藏進時間的縫隙裡,被生命麻木成一道牆,一些事物就會變得比較容易經過。就是他們經過之時,也不會升起一些為你遺憾或微微抱歉的眼神。這是我的時光隱身術,我總不能好意思就大剌剌醉倒街上。 其他時刻裡,我也會模仿有所事事的人,只是我大多腦袋空空地模仿著。跳舞時,我模仿每個人相同的姿勢,在正確的時間點嵌入正確的舞步就叫做跳舞。我將這奧義帶入生活,在正確的時間點獨自消失,就叫做日常。這是為什麼我總是消失,卻沒人發現的原因。 高中時我讀穿綠制服的女校,那制服看似亮眼,但我們更熱衷於設計班服和紀念書包。有一款紀念書包上面文字有「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我曾背過那款書包,替代了有北一女校名的綠帆布書包。一語成讖的,往後我的人生,大抵可用遺世獨立來形容。異常孤寡,即使處於眾人之中,總如若無人之境。邊緣或是社交疼痛的冷靜孤寒,都不能形容深淵之潭裡隔絕的我心。冷酷異境冰封的無人島,厚積的白雪,唯有白熊和企鵝出現的那種極地影片,下雪的聲音總是被風掩埋,被收入一個透明的圓玻璃罐。那層玻璃阻絕著我,阻絕著走在人群之中的我。 帶著異常的氣壓,我總在熱鬧裡被絕緣,就像我喜歡極地的風雪聲,我還喜歡月亮的聲音,月亮的聲音總是被潮汐掩埋,潮汐只是在演繹月亮的引力,我喜歡安靜的潮汐,總是提醒我,要成為比較大的那種海。要成為比較大的那種海,不容易被小的月亮引起潮汐。 我又嗜聽說法。我在阻絕的玻璃瓶裡,總在聽風雪聲、月亮聲,那些聲音和師父說法的聲音,有著一樣的本質。被小小的月亮引起的潮汐,曾經那樣紛亂,真能鬆脫這種根門的撞擊力嗎?真能解脫那種交纏的慣行之力嗎? 但是潮汐是一直被當作生命的痕跡來看待的,在網路的海洋裡,有潮汐代表存在。潮汐代表你的生活還在回應著某種事物,還能為某些事物澎湃。你當真只崇尚空無,在紅鏽落日燃燒天際的命運支流。或著只是,這偏於寂靜的慣行之力,是因為廣大性、虛空性的回聲,耳邊常是風雪、潮汐。 帶著寂靜,去健身房跳舞、去吃素食自助餐、去咖啡店讀書、去聽經、回家去上網、回覆工作訊息。一日捻燈熄滅,再被明日天光擦出火花,點燃另一天的作息。我穿越人聲鼎沸處,隔絕在極地的風雪裡,我在風雪裡經行,在喧嚷處觀看潮汐。我不僻靜,我只在人煙處被隔絕。 在日日經行的生活中,偶爾赴約,和人交心,恰似有交心的幻覺在受想行識,但那交談和師父說法的聲音,也有一樣的本質。我們談論腥羶的笑話,悖德的慾望。 只是縱然我與人交纏了,那隔絕依然存在。 緩慢下來的時間。 緩慢到只剩時間流動的聲音。 像被裝在袋鼠的腹膜中隱身,意外獲得了心跳的頻率。 緩慢如雪花的飄落,最終還是會堆積成一個回憶的墳塚。 總會了解那些生命的韻律。 在菩提樹下。 還是能感受當體的本無,只是已生生滅滅多次,彷彿疲勞……的緩慢。 遁入時間空隙,練就爬蟲類的呼吸。在陽光下,等待身子回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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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為鍾人杰作

■廖啟余 1月20日夜,1842年 這刁民瞅著仇家草屋燒燬 腦熱竟率眾打崇陽 號「勤王大元帥」 耍弄鑲紅旗的富呢揚阿 到3月清晨,保正 山溝底撞見了押進囚車 仁慈的皇帝下詔梟首 須耐心先訊問 他怎麼薙髮,他多少納糧, 緣何又舉業中斷了 去開礦,仍誇口福且壽?── 首一部清社會檔案他正參贊 將為哈佛燕京社庋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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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道將圳的水

渡也 道將圳的水喜歡走重慶路 一路都是綠燈 自康熙年間到現在 這條嘉義母親的水 從不止步   沿岸的春天止步,站成兩排樹 一排樟樹發表樟腦香的心得 另一排,九重葛多彩的風華 展覽它們的美學觀念   「上善若水」 讀書聲從教室流過來 學生們都看見上乘的良善 和水一樣 圳裡每一滴水都抬頭看見 民生國中、興嘉國小的學生 看見三百多年來的嘉南平原   水善利嘉義萬物 水善滋潤民生 水善洗滌學生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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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那段削荸薺的歲月

也仁 冬日一早,來到葉菜盛產的菜市場,一攤攤的青菜幾乎都是滿眼的綠,菠菜、花椰、青蔥……,儘管品類玲瑯滿目,但不外乎是一大片健康的綠,唯獨路旁一小攤歐巴桑像是自家種的,似乎是剛掘出的黝黑中透著琥珀紅還和著黃泥的荸薺特別吸引了我。 「這『馬薺』是家己種的嗎?」我好奇問,歐巴桑說一早從菜園裡挖出的,絕對純鮮且清脆鮮甜好吃,特別推薦。可惜,那並未在太太列出的採買清單裡,但我回饋她真誠的讚美:「阿桑,你真是厲害喔!」歐巴桑也答我滿意地笑了。 三、四十年前,雲嘉南平原冬季盛產荸薺,俗稱的馬薺。現在市場卻只能偶然巧遇了。外皮烏黑油亮小貢丸般的馬薺,削去了外皮,就現出雪白清脆多汁的果肉,不管是單炒或和入魚漿、絞肉成捲油炸,口感上就多了甜美爽脆。 那個年代,田間處處可見濕作的荸薺田,常有小娃兒荷著鐵耙,一上一下的掘著儘管採收後但仍有的遺漏。地主大多不在意,就給了我們這些窮小娃賺個零花的機會。 冬日馬薺收成時,也是小娃削皮賺零花的時機,但這活兒實在不易,削完一袋數以千計的荸薺,酬勞五十元,且必須小心翼翼削去烏黑的外皮,成一顆顆雪白的栗子般大,容不得一絲雜質或瑕漬。 「這樣一點黃就不行!」記得第一次削皮時,大姐教我:「先從側面削一圈,再削兩個底面,一定要削乾淨,不然老闆會嫌東惡西。」但當指頭捏住了馬薺,它就是不聽使喚,再加上削皮刀的使力動盪,擔心削到指頭,勉強努力才能削完一顆,而動作俐落的大姐早已幾顆丟進浸泡馬薺以免氧化生黃的水盆裡了。 馬薺的烏黑外皮若沒削透白淨,留下褐黃點的皮層,就像少女白皙剔透的臉頰冒出了粉刺痘皰,外相就打折扣,所以老闆要求嚴格,要不,除了工資給得不乾脆,要求繼續工作時,更要看他臉色了。 一回生、二回熟,一段時間過後,動作就索利了。當無法確定雪白的果肉上些許的黑點是皮屑或是未削淨的,就把馬薺往水裡一漂,皮屑就自然洗淨,而未削淨的就再補上幾劃就完成。 一粒粒雪白的馬薺就是這樣來回的漂水,寒冬的水更是清冽,有時削到凍僵的指頭仍不覺痛,直到滲出了紅,才驚覺皮破血流,這時也只是把指頭擦乾,裹緊膠布再繼續,賺錢不易呀!削完一大袋的馬薺不管是耐心、體力、意志,能否齊心合作都是考驗。 較起削皮,若能在採收後的馬薺田拾掘遺漏,所得的酬勞就高多了,所以冬日假期時,左鄰右舍的孩子們會相伴荷著釘耙,頂著凜冽的北風,提著小水桶,蹬著腳踏車四處尋覓才收成完的馬薺田。幸運時,在土塊中還能掘出烏金般的馬薺,而老道的便往田邊那牛犁到不了的角落掘,往往都有不少的收穫,幸運的話可提回滿滿一小水桶,手氣較背時,給家人加菜,炒一小碟也不成問題。 自己拾得的馬薺削起皮來就格外開心,一斤可賣二十元,那相當得削個半袋,捱著凍,冒著削破手指的險才有的價錢,只是機會不多罷了! 削馬薺賺零花不易,但小小年紀卻賺得一副好手技,是現代連個大蘋果就削不了的孩子乏少的能力,遙想那段削荸薺的歲月,寒冽的冬日裡,仍有一絲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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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旌旗上的日葵——給女兒Coco生日

■米家路 願你像一面旌旗 將風漫卷成不屈的信念 在遼闊無礙的空中飄蕩   天際線上空群鳥騰飛 旗手傲然屹立,奏響 人間盛大的自由樂曲   願你像一朵日葵 迸射的光芒照亮 世間幽暗的舞臺   日日旋動的舞姿 翩翩如璀璨的繁星 頭顱高傲如不滅的焰火 閃爍,讓晴空得以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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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藝文訊息

中華民國筆會系列講座,邀請作家蔡素芬主講「時空的旅人」,由筆會會長廖咸浩教授主持。活動時間為2023年3月4日(星期六)下午2:30-4:30,地點在婦聯會(台北市林森南路19號,捷運善導寺站3號出口)。免費入場,歡迎參加,報名網址:https://www.beclass.com/rid=274afd863b5373ac56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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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自珍集〈臨江仙〉揚州憶 兒時曾寓何園……

昨夜夢回揚州 千載無端閑愁 瘦西湖桃柳爭寵 二十四橋月 蕭聲入簾櫳 故里深處何園 曾經無羈童年 水月鏡花假山巔 如何續舊夢 蓮池啼杜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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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往事不是煙

■妍音 年來,彷彿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推著往前走,妳無能回頭尋找往日,直到近些時,妳瘋狂想起舊時往事,卻沒想,回首遇見了風。 風吹著時間,箭一般射至遙遠無可企及處,妳遂不追著風跑,妳任自己在風中感受陣陣煙塵,風翻飛了記憶,煙塵裡浮現了往昔片片雪泥絲絲鴻爪。 妳很幸運逢上了義務教育延長九年的年代。新措施剛發布時,妳家還賃居育德路單號數的住處,可等妳要入學國中時,已搬遷至妳隨著大姊學會烹飪、愛上閱讀,閒來發呆、唱歌、塗鴉的小宅。父母購置的屋宅雖是國小老師宿舍舊屋,經過後院增建,內部更改隔間,重新粉刷,鋪上當時正夯的塑膠地墊,整個室內煥然一新,全家人的心都填滿遷住新居的喜悅。 新房子即便室內坪數不大,但該有的機能都有,客廳、飯廳、廚房、浴廁無一不全,就連夜寢臥房也有三間,即使每個房間都不大,但至少各有歸屬,弟弟再不需要與父母同宿一室,他也有自己小小一坪多的榻間。父母一間房,一床母親閨蜜相送的席夢思雙人床依牆擺放,床尾置放母親嫁妝衣櫥,房門右側一扇窗,窗下置放五斗櫃,窗外則是小小後院。而妳等姊妹則共用臨巷子的大房間,母親請擅長木工的表舅打了榻榻米,六席半大小,塌塌米上一桌一椅一塑膠衣櫥,加上一部電視機很是完備了。那之後妳習慣傍著大姊入睡,如此便感覺整個心神都踏實了,再不是浮萍,再不是過客,再不是流浪者。 繼擁有電鍋、電冰箱之後,母親閨蜜購置新型洗衣機,遂將她家原來使用的洗衣機相贈,過往大姊以大澡盆洗衣時妳總蹲在一旁,美其名幫忙但實是礙手礙腳,可大姊始終默許妳。那是第一代洗衣機,單槽,衣服洗罷沒能直接脫水,在機體一側有個以搖桿可捲壓衣服,擠乾水份的人工脫水設計,得衣服一件一件攤平,送入捲壓軸裡,右手再轉動搖桿,衣服一吋吋的捲過,水份便一分分被擠壓出來,整件衣服壓過後比用手擰過的更乾爽,直接掛上晾衣桿曝曬即可。以往大被單妳會和大姊一起擰乾,有了二手洗衣機後,妳搶著人工操作去水部分,大約也是因為好玩,大姊依然包容妳。 因為母親的蜜友,妳家晉身電器化家庭的腳步又往前跨了一截,歐巴桑除了贈送洗衣機,還餽贈一套汰舊下來的沙發,妳喜歡捱著大姊坐在沙發上看書唱歌,或者什麼都不做。 終於客廳是客廳,千客萬來待客之處,父母兩方的親戚朋友會來,姊姊的同學會來,滿滿人氣,再不然妳們姊妹也會並肩坐著哼歌閒聊。 那是人情滿滿的年代,溫飽之餘都願意勻些心力關照其他人,由親及疏。母親生父在她出養不久病故,生母後來輾轉南下定居屏東,母親珍惜極不容易才尋得的生家手足,無論血緣深淺,依然親愛互助。彼時大舅次女阿惠考上東海大學夜間部,負笈中部,寄宿姑媽家天經地義,所以姊妹房間再多一個表姊,日子也是尋常過,大姊雖對阿惠表姊很照顧,夜寢時旁邊依然是妳。阿惠表姊經一學期熟悉臺中之後,便搬離妳家在外租屋,畢竟她也覓得了打工機會,妳一家咸獻上祝福。 阿惠表姊搬離一段時間後,妳姊妹通舖又加進一位伙伴,這次是二姊高職補校同學來好姊,來好姊家在市郊偏僻之地,夜間部下課後天色已晚,安全之事不得不顧,二姊善心邀來好姊家裡同宿,心慈寬厚的母親亦頷首同意。來好姊同宿那段時日,妳沒有其他感覺,妳還是保有夜間睡眠固定位置。那時節雖夜裡床榻多了一位姊妹,但來好姊也不過夜晚留宿,次日天明漱洗餐罷便離去,彷彿輕風一陣來了又去,絲毫沒擾了原有的池水。 於妳而言,即便姊妹小房裡納入家人以外的夥伴,妳也未有一絲絲不適應,一切是順理成章,於妳衝擊恆等於無,妳依舊是傍著大姊就寢,即便大姊偶會說妳夜裡手腳不安分,打拳一般踢得她渾身發疼,妳也只是赧然而已。 國中開始,母親每個月給妳一百元零用錢,慾求一向不高的妳,總能好好儲蓄,記憶深刻的是曾抱憾兒時沒洋娃娃可玩,恰巧那時每日放學水湳公車候車處正有一間商店,櫥窗裡的洋娃娃妳看了真是喜歡,思前想後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以一百五十元買了一個洋娃娃,妳不心疼花去若干儲蓄,反是有照顧自己滿足自己疼惜自己的感覺。有了洋娃娃,妳忙著向大姊請教學習踩踏縫紉機好幫洋娃娃做衣服,畢竟是心裡有一個需要被填實的區塊,一旦填實了便解了那心緒。 小國一過後,妳便將洋娃娃束之高閣,最大的因素是進入青春期,女性生理變化開始顯現,每月一次周而復始,意味著即將轉大人不再是小孩了。這之前妳原是隨著好友轉戰住處附近許多妳們專屬的秘境,育德路九號過去一些些的木材廠,一落落堆疊原木,妳們總好整以暇的靠著,看天空看白雲看風在林梢跳動;一整排單號房屋前窄仄道路外的芭樂園,妳們忒喜歡在芭樂園鑽進鑽出,既玩捉迷藏也採摘芭樂還活動了筋骨。 是好友教會妳戶外活動的趣味,引領妳日常生活的體驗,開展妳探索事物的觸角,妳因而曬得一身油亮古銅色。可初潮之後,妳莫名的一百八十度轉變,整個心境變得瑟縮,鎮日躲在屋裡,除了必要至大德街阿春家的雜貨店打油買鹽買糖,或是到大雅路的市場買蔥買菜買董大娘的涼麵,其他妳等閒不外出。妳自己也覺察到自身的大改變,妳當自己即將邁向成長,再不是往昔四處遊逛玩瘋了的小屁孩,再不能只想玩竹子摸人時欺負那斯文小男孩誆他當鬼。規律生理期在在讓妳提醒自己,童年已逝,能夠無理取鬧,能夠玩笑耍賴,能夠盡情嬉戲的日子不會再有。 於是妳轉而在客廳哼唱黃梅調,妳沒去戲院看過《梁山伯與祝英台》,可隨著大姊購回的黑膠唱片,母親之前購置的電唱機,妳操作得可順手了,就這麼一遍遍聽著「曲盤」,妳無師自通,每一支插曲唱得可熟了,而且有模有樣。因著大姊陸續購入的唱片,妳很快又掌握了《江山美人》的〈戲鳳〉,一人又扮皇帝也扮大牛還扮了賣酒女,聲線忽粗忽細,自己唱著既陶醉又歡喜。 學期中自是沒能有這樣的閒情逸致,日日早起步行至大雅路等候九號公車,學校在水湳,原來的第五中學,九年義務教育後更名為臺中市立大德國民中學。那時公車總擠滿沙丁魚,上班的上學的肩挨著肩,擠得水洩不通。上下車全由前方一個門,車掌立在門邊小小空間,收票、剪月票、引導乘客動線。 妳不知是想避開車廂裡的薰人汗臭,還是純粹享受步行的趣味,好幾回妳頗具閒情的踩著薄暮餘暉獨自一人中清路大雅路一路踱步回家。沿路人少車少店家少,公墓荒地農田多,妳走著心情平靜,不慌不忙不害怕。空污全無的氣流,正適合妳在腦中編著一齣齣戲,哼著一支支曲,流淌著一個個夢。 然後,逐夢走向青春,一路向前,竟忘了那些曾經,大姊如老師一般教著踩踏縫紉機,購進黑膠唱片讓妳隨著哼唱黃梅調,更不時提醒著生理期注意事項,那些都不是煙塵啊!   妳清楚記得跨越年齡鴻溝,和大姊靠得更近是始自妳一家不再城市流轉之後。父母購置的小宅雖是平房舊屋,但亮了每一位家人心眼,尤其妳從此安放了畏懼、發現了希望、看見了美好,十二歲的妳從大姊身上感受最深。 妳直覺視小宅為幸運之屋,日日無憂無愁,內心無限歡快,即便那屋只是區區不到二十坪的陋室,妳忒喜歡立在紗門向外看,看三米寬的巷道,看行進間的人們,看綠衣帽的郵差。小宅前門是一扇木門,外罩一扇紗門,外出時扣上最簡單的鎖頭,不過是不讓偶來的狂妄陣風吹得門戶大開。門外那條不過三米寬的弄道,後來行政改編歸成另一條路的巷子,巷頭巷尾各一盞微弱路燈守分立在黑暗之中,與闃黑而靜謐的夜晚作伴,導引每一位夜歸人們,即便屋內的妳悄然望出紗門,暗黑無人的小巷弄一點也不駭人,妳反而心下一片平和,直覺夜太美了。 夜始終光潔著一張臉面對所有人,一如溫婉秀氣的大姊,大姊那時正青春常哼唱〈月光小夜曲〉,「月亮在我窗前蕩漾,投進了愛的光芒,我低頭靜靜想一想,猜不透妳的心腸,好像今晚月亮一樣,忽明忽暗又忽亮,啊……」(作曲:谷賀政夫,作詞:周藍萍)優美的歌聲令妳陶然其中,大姊是妳心中的月亮啊! 多年後茅塞頓開,妳方知這歌是依日本殖民臺灣時「沙韻之鐘」故事而來,那是遙遠的故事,關於原住民女孩和日本老師的故事,一九三八年泰雅族少女沙韻為了送老師從軍,不幸墜落山谷殞命。妳遂想起母親與她的日籍老師千代田一家彷如家人的互動,母親說過千代田老師出生在葫蘆墩(今日豐原),其實也是吃臺灣米喝臺灣水長大的,母親常去老師家玩,老師的媽媽總是熱情招待,那是怎般美好單純不涉其他的交流?自然沒有利害衝突,沒有殖民被殖民的矛盾扞格,沒有尊貴卑下比較。二戰結束日人引揚多年後千代田老師伉儷再臨臺灣,母親等臺中幸公學校昭和十六年卒業的松組同窗,包車齊往臺北松山機場接機,師生相見恍如隔世人人泫然而泣。人間小兒女的妳自母親的敘述裡窺見了昭和世代人情,映滿光輝的美麗圖畫,月夜裡想起更氤氳了美麗。 妳愛夜愛月,但不盲目追求月夜刺激,妳向來是學校下課返家後便不外出,在同學們熱衷乘著公車進市區遊走各補習班之際,妳守分不隨波逐流沒向母親提此需求,妳一向理解人各有命,也始終深信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彼時小國一,初初接觸英文,以為如同平日所說的國臺語,說久了自然會琅琅上口自然記得詞語自然能運用自如,殊不知拼音文字讀多了雖會依樣畫葫蘆唸出口,事實卻是發音大有問題,若再沒多費點心神背誦單字理解文法,隨堂測驗可就淒慘無比了。 愛戀中的大姊仍然時常哼著輕快歌曲,歌聲撫慰了妳挫敗的心情,大姊如明月照亮妳學習困境的前路。英文學習輾轉經大姊男友的同窗指點,遂有所突破覓得適切方法。因為須到老師處學習,便有了為期不長,約莫一季時間,每週兩個夜晚,步上彼時仍是處處水田果園的育德路,夜色幽微下腦際迴盪大姊〈月光小夜曲〉歌聲,妳不驚不怖不畏往邱厝里眷村走去,老師租處在中國醫藥學院(今中國醫藥大學)旁邊的眷村。猶記冬日季風冷涼,寒天月夜妳是苦讀書生,但其實不苦,小國一的眼映入大學生的世界,多了羨慕多了遐想多了自我期許。多年後妳回想,那是月一般的大姊默然引著,才有那樣的臨門開窗,妳才能得老師指點清楚了學習方法,英文讀來再不會窒礙難行。 彼時大姊愛戀之路忒是艱辛,母親囿於同姓的傳統思維橫加阻攔,妳一日日一月月與大姊親近,大姊男友妳亦兄長般敬著。夜晚母親在妳姊妹房裡看電視,妳在客廳溫書,有時大姊男友來,託妳轉話給農改場下班後繼續臺中商專夜二專就讀的大姊。妳總機靈,見紗門有人影晃動便起身離座迎上,簡短交談幾句,妳又拉好紗門小鉤,母親在房裡問著:「什麼人來了?」妳故作鎮定回應:「沒人來,是紗門鬆開我去拉好。」 那當下,妳亦慌亦驚亦怯,自覺彷彿紅娘。 後人大多知道「西廂記」中有為張生與崔鶯鶯牽線的紅娘,至於妳,是大姊幼妹,為大姊與男友僅僅幾次代傳而已,日後她二人感動了母親得償所願並蒂花開,真不是因妳的關係,妳從來也沒往自己臉上貼金過。   前年春,島內疫情控制得當尚未掀起陣陣波瀾,唯就醫中的大姊教妳心緒起起伏伏,妳取消了先前已安排好的馬祖深度行,三度乘臺鐵區間車至柳營奇美探視。妳告訴大姊這一生能當她的小妹忒是幸福,妳道謝也道愛還道了歉,妳說若妳曾有做得不如她意的地方,請大姊原諒妳。 每一回一個多小時區間車廂裡,妳常想起少女時候依傍著大姊的點點滴滴,時光不間斷往前推移,妳清楚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四月下旬大姊蒙佛祖接引西方極樂。 之後,疫情擾亂不定,妳依然會踩踏縫紉機,依然愛夜愛月,依然喜愛〈月光小夜曲〉,依然以著因大姊而開啟的心眼體會生活。雖然妳知道,歲月無情如風遠逝,但曾經的姊妹之情仍在心頭,妳明白,往事不是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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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褪青衣 普通鳥類圖鑑

■蕭宇翔 「靈魂的受苦恰恰不能。」 突然這樣和自己說,沒有上下文,應該要有。「我都忘了你是個性情中人。」他說,我愕然在心中驚呼:「但是人都性情。」豈可沒有?世界是原子性的構成,波紋是岸上岸下一隻隻睜大的眼睛,人首先是一顆又一顆脆弱相對的心。撒嬌的意思是我駭怕你掉頭就走,夢的意思是儘管無望的未來,「滿好的。」意思是,我替你感到惋惜。 我不應該把積累的情感都拿來造句。 兩個人的愁苦偶然相值,激盪越絕,最後清篤地對彼此笑一笑,揮揮手,告別在院落,消失人海裡,我不甘心。活在這個年代,我們還沒長大就已經老了,還沒相愛就已開始追悔總總未及的純真,與勇氣。一往而深,不為所計,並且不要言語。我害怕言語,恐怕是這樣就好,我僥倖,難道這樣竟可以。 誠然不行。誠然的意思是,我有所欺瞞。任憑積累的情感消散在陡然困頓的腳步間,消失在那人善良的睫毛上,閃亮的舉手投足,還有髮梢。我們掉頭就走。我不想這樣,你不要這樣,可是心會受傷,如果不這樣。 往往就是這樣,這樣的冬天,在鳥類換羽的耗弱中,我想我已經準備好,我想。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如果你願意聽。「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這樣的句子太矯情。 我們不妨搧動加速的意志在高空搜索,遙遙一小點,細看是一隻綠繡眼。再多記憶也不能停止我們,個人的愛恨多不足道,空氣與引力在扶持,天藍和雲流循循善誘,全世界正尋找你。包括樹梢上那隻綠繡眼,如果沒有心事,你看,看著牠並不難。我們在那綠繡眼的跳躍中看見了規律閃動的猛綠,在沙沙作響的葉叢間尋找一架無形的鋼琴。是什麼在彈奏著生命? 鋼琴師已不見蹤影,是他,他早早遺忘了他的身體,張開雙手不再顫抖,交奉出全部的樂音。那鋼琴師是我,何嘗不是你,現在我們就去追回那個有情的自己,告訴自己: 「現在你可以把他還給我。」 (本專欄作者為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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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最遙遠的距離

■林宇涵 欲望,是人類生存的核心。人們的脈搏之所以還規律地跳著,無非是本性對食物、水、氧氣的需求和渴望。然而,隨著生存環境和條件的進步,人們的欲望亦肆無忌憚地增加。我們本能地追求更好、更棒的生活,然而,當欲望無法滿足時,人們所感受的痛苦無法比擬。最遙遠的距離,便是當你朝思暮想、渴望著它,卻又得不到它。 許多人窮盡一生努力工作,為的就是能買棟大房子,有台百萬豪車,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然而,現實的生活打擊了人們美好的幻想。物價飛漲,房租要繳、孩子要上學、電費水費還沒付……生活的開銷緊緊追著收入,抹滅了美好的想像,臨終之際,依然只有幾坪大的房子和二手車。距離自己的理想和渴望是如此遙遠。那些得不到滿足的欲望,猶如黑暗的隧道中遠處的出口,看著閃爍的光,拼命的向前奔跑,四周卻始終一片黑暗。 但,何必讓自己受這種苦呢?永無止盡的路走到最後,便只剩那筋疲力竭倒下的身軀。那些汲汲營營追求的事物,很多只是徒然。欲望是享受別人羨慕的眼光、享受掌握權力的快感、享受能夠肆意揮霍的物質生活。這些不必要的貪念實則該完全去除才是。另外,那遙遠的距離也增添了幾分矇矓美,很多時候,當人們真的走過了那般漫漫長路,才發現事實根本沒有自己想像的那般美好。與其將生命浪費在遙遠終點的追求,不如把握當下,盡好本份,安然自得的過生活。無欲無求才能真正使自己快樂。 大城市的夜晚,馬路上充斥著來來往往的人,行色匆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每個人和自己的欲望都有距離,要不努力縮短距離,要不就專注於享受當下,決定權在自己手上,欲望距離的遠近,自己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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