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黃師傅不只是裝修工

■陳雪 先生已經面試了八個裝修師傅了。他們要麼要價太高,要麼對裝修內容避難就易,要麼言辭不投緣……就在我們打算「矮子裡拔高個」的時候,朋友推薦了黃師傅。 我們第一次見面在一個週六,那天天很冷,風著了魔似的嘶吼著,拚命往房子裡灌,撞得陽臺移門匡噹匡噹響。我和先生冷得直跺腳,而身材瘦小的黃師傅像「指點江山」的將軍佈局著後續的裝修工作。我們頻頻點頭,聽從他的安排。 我家是九十年代末的老房子,敲掉舊裝修後,黃師傅發現牆面極其不平整,需要用大量水泥找平。按照面積預估需要150袋水泥,他早早把水泥備好,整齊地碼在客廳。我每次去工地,都能看到水泥垛一點點變矮變窄。一天午休,我去房子裡看進度,看到客廳裡又堆了一大垛水泥。一問才知,先前的水泥根本不夠用。我趕緊致歉,要把錢轉給他,他連連拒絕道:「水泥在半包的價格裡,不需要你們出錢。」我聽同事吐槽過,給他們裝修的師傅多麼斤斤計較,哪怕多買一只螺絲也要跟她們算算台賬,試圖用哭窮挽回損失。黃師傅推的真切,還自嘲地說:「業務不精,必須受罰!」 我們是第一次裝修房子,沒有經驗,很多想法總是變來變去,黃師傅從來不會不耐煩。女兒房間床頭桌子設計失誤,做出來尺寸偏大。我們拜託他重新做,他二話沒說,拆掉重來。還安慰我們:「我就搭點功夫,小孩可是要住很久,得舒服才行。」 黃師傅愛設計,他經常把他的裝修設想發到我們小群裡,供我們選擇。當他談裝修細節時,他眼睛裡閃著光,黑黝黝的臉龐也生動起來了。廚房必須裝地漏;客廳窄,書架必須安在沙發上方;衣帽間挨著淋浴間,必須多刷幾遍防水;廚房臺面不能按市面尺寸做,要根據陳老師身高來,高臺面90cm,低臺面82cm…… 他就住在我們房子裡。一張大的硬紙殼就是床墊了。一塊毛巾包著兩塊磚頭就是枕頭了。一個電燉鍋,既是鍋又是碗。一個拉杆箱,輪子已經壞了兩個。只這些行囊就組成一個「家」。先生問他,你活做的那麼好,生意不斷,可以租個小房子,讓自己舒服點兒啊。他笑了笑,道:「我喜歡裝修,住在這裡很自在,方便隨時研究、設計、改動,滿足了我的設計心。」說到此,他竟有些羞赧,似乎覺得自己配不上「設計」。繼而又喃喃道:「其實,去年我撞了人,怕老伴擔心,沒敢告訴她,借錢賠了二十幾萬。所以要接零工,趕緊還債。」我想我們的眼睛裡是起了濃濃的敬意的,黃師傅看我們的眼神複雜又單純,有羞赧、自責和驕傲……我還從那裡看到了一股獨特的力量,這份力量過於厚實,容不得一點軟弱的雜質,因為它的名字叫擔當。風呼號著灌進來,他瘦削的身形站得筆直,把風割開一道口子,硬生生把一場風變成兩場,受住了這風的侵犯。或者說,他就是風的骨,任由那些風放肆,只要他願意,他隨時可以承接住生命中的那些風。 有了風骨的人自然超越了物質的貧乏。他總是買隔天菜,這樣價格能便宜一大半。他說:「我有神仙水,包準蔬菜挺括括、鮮靈靈。」他很會做菜,把起了微皺的番茄去皮打底做湯,用少許澱粉勾芡,湯汁紅豔濃郁。面線雪白,切口剛剛斷生,一看就柔韌勁道。蔫了的青菜被他提前水泡過,變得鮮嫩飽滿。最後再淋幾滴香油,熱氣把香味逼得直掐人鼻子,讓人不由地咽口水。先生開玩笑說,黃師傅不僅會裝修房子,更會裝修美食。 裝修結束後,我們請他吃飯。飯桌上,黃師傅打開淘寶,讓我們幫他外孫女選輔導材料。他說他當年高三被迫輟學,年輕時天南海北討生活,算「見多識廣」,比女兒女婿強,就順理成章地接過教育外孫的重任。「我外孫女學習好,希望她也能像你們一樣,讀名校。」 此時,我終於懂得,再底層的人都有自己的驕傲與風骨。黃師傅好像不是裝修工,或者說他不僅僅是個裝修工。他裝修房子,他裝修的又不僅僅只是房子,也裝修了靈魂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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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悶雷打我兩次

■邱傑 據說一個人一生中被雷擊中的機率是一萬分之一 新加坡國立新加坡大學的一位教授曾經計算,每個人在一年中被雷擊的機率是28萬6千分之1。台灣有一期連摃36期的威力彩,曾經引來全民瘋搶致富夢,事實上,威力彩是台彩各類遊戲中頭獎中獎率最低的,僅有2209萬分之一,可說是比被雷劈還難。威力彩頭獎的中獎機率最低(1/2209萬),次低為大樂透(1/1398萬),第三是雙贏彩(1/135萬)。至於被雷擊中的機率,全球平均機率約60至70萬分之一,等於被雷劈36次,才有機會中威力彩頭獎。而由於各國地理位置有差異,加拿大機率低於100萬分之一、中國大陸機率為33萬分之一、新加坡為28萬6千分之一,台灣則是萬分之一,無論如何都還是比中獎的機率大。 我幹嘛忽然關切被雷打中,或是買彩券的中獎機率呢?因為我在十一年之中,同一個部位被兩次檢查出罹患了同一種癌症,我覺得稀奇極了,我不曾買過彩券,卻感覺好像被雷連劈兩次,或是中了頭彩。 十一年前我因血尿輾轉求醫已經兩年半以上都找不出原因,正想放下不再操心算了,忽有好心老同事突然殺出來熬夜替我完成網路掛號,在依時間排定前往就診的當天,被醫師當場揪出肇事者正是人人聞而色變的癌大人。我說人人聞而色變是因在那之前我已有多位好友、親人被癌大人殺了,而這也加深了這位大人物在我心中的威名或盛名,幸好我倒也沒有聞而色變,而只是乖乖依照那位火眼金睛的醫師指示按步就班就診。他要我手術我就被麻醉得迷迷糊糊被手術了,要我化療、照內視鏡、放療,我就寬衣解帶一一照辦。然後,從每週赴醫院一次到每兩週一次,到每月一次,依次延長我與他的約會頻率到三月一檢、半年一檢、一年一檢,終於在五年之後獲得醫師口吐一句世界上最動人的話:你已是正常之人了,可以不用再回來了。 我的就醫禮遇當天塗銷,此後感冒咳嗽就醫取藥,一律按常人計費,我付出比五年來多一點的錢,卻驕傲極了。沒有經過這一番難得體驗的人是無法理解我傲從何來的。 我們這個美麗又溫馨的社會除了給我最貼心真情的照護及有效的醫療,當年我的住院、手術、病房等等帳單分明是多少多少萬元,我實際支付卻連十分之一都不到。往後整整五年之久我的任何醫療收費,更是低到無法相信。我雖然努力抬頭挺胸安慰自己:以前我有繳足健保費,後來雖然不再繳,卻也時時以補充保費之名繳出一筆又一筆,我應該也可以很驕傲的。只是這話隨著年紀日高、社交日少,以及外在大環境之改變,我的稿費、版稅、演講評審等等收入日少,補充保費被扣得也越來越少,使我享受得心為之虛。不厭其煩描述十一年前到那之後整整五年的經歷,是因為十一年後的今天又發現尿中凝結一個比米粒還小的小血塊,常人或許馬桶一按直接沖掉了,於我卻是心中暗暗一驚,莫非她又來了? 地方醫院的尿檢報告是一切正常,檢查數據完全沒有任何問題,內人卻堅持非再往北投找當年出手相救的那位醫師搞個千真萬確不可。於是再往北投,於是再一次被他揪出又中獎了,所以詳述十一年前故事,在此恰好可以複製、貼上,因為醫療過程幾乎完全一樣,不用再一一贅述了。現在我已完成手術,化療進行到第三次。估計這樣的化療或許將進行十到十五次,外加膀胱鏡檢查及放療不知幾次,視醫師先生依我的病情而定。 就醫當然不會是開心的事,尤其拖累了家人,還害得多少好友擔心操心,為我祈福祈禱而勞動神佛上主,更教我慚愧不安,我也只能致歉連連:啊,又不是我願意或故意的,我只是又被雷打到了。以前老一輩的台灣人常說,被雷打到是做了壞事,如果此說確實,我得好好苦思究竟我做了什麼壞事,或許我以為做的可以沾沾自喜的好事卻被判定為壞事也說不定,唉,這學問很大,界定也很模糊哪。賴在病床上最是無聊又無趣,我不能敲電腦更不能提筆作畫,看書實在是看不下去,唯有仰頭呆呆望著天花板,或是低頭看著屏簾下擺偶而移動過去的腳,這真是生命最徹底的浪費方式,我也還是只能同一句話自我心理調適:這又不是我願意的。平常的我,非常珍惜時間啊。 生病也不能白生,總得有點悟。我左悟右悟悟了許多天,總算悟出了一個道理,被雷打中或是連得兩次癌的原由都是上帝灑豆,灑到誰就是誰,那就是沒有緣由。若有緣由便是義人約書亞領受了上帝特別的恩膏,得先教他好好受些苦吧。 另一個說法也可以是觀世音菩薩柳枝灑出淨瓶水,被灑到了,就歡喜心敬領這殊勝法雨吧。欣然接受都唯恐不及還問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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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自珍集/〈五言律詩〉.霜降

■子寧 西風獨自涼 清曉一痕霜 瑟瑟楓林醉 離離芒草狂 江頭柳煙薄 窗下菊花黃 秋月圓還缺 世間滄又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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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娃娃

■鐘宇婕 從電影院出來時已經開始下雨了。來台北好多年,還是很難適應這裡潮濕的天氣,雨總是不停地擊落葉子,街道上遍佈葉的碎片,阿舒喜歡用腳去撥弄它們,而我則有意避開。我們穿梭在巷弄裡,一前一後,水滴從傘延滑下,打濕步鞋的前端,阿舒習慣走在前面,不等我,直到走遠了一段距離才回頭。他總穿一件墨綠色的夾克、灰色棒球帽和黑色板鞋,說話的時候,戴著口罩眼鏡會起霧,他的手指骨節分明、溫熱,曾多次靠近我。 直走右拐再直走,來到常去的麵店,熟練的進去坐下點餐,一路上都沒說什麼話。餐食端上來後,我們開始談論電影的內容,那是一部講述關係破裂的黑色喜劇,阿舒低著頭吃麵,含糊不清地說: 「沒看懂。」 「我想也是。」 吃完飯過兩條馬路,回到他的租屋處,進門第一眼會先看見淡藍色床單,再來是散落的衣物。他將外套脫下,連著床上的一起胡亂塞入衣櫃之中,包括一件蕾絲內衣和黃色洋裝,坦然到似乎一切就該如此發生。夜晚的時候我們就躺在原本衣物的位置上,讓襯衫毛衣牛仔褲待在地上,我們看同一本漫畫書、雜誌或小說,偶爾他會唸教會的書給我聽(我難以細分聖經的差異),每每他說起一些宗教的事,我都毫無興致,只記得某次當我問起他最喜歡哪句,他想了很久,才輕柔地說: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 我們又開始看電影,很常這樣,一部影片重複播放,零零碎碎,好幾次我盯著螢幕,眼睛發酸,意識逐漸朦朧就會睡去,阿舒會把我攏在懷中,用手指纏繞我捲而毛躁的髮尾,直到睏意降臨。阿舒喜歡我的頭髮,他不止一次說過。 也有過恰巧的時刻。某一日雨還是在下,我提著咖啡預備過馬路,車子來來往往,在縫隙中我看見阿舒和穿黃裙子的她站在公寓門前,他沒有穿外套。這種時刻,雨是不會停的我知道,我會在車陣的另一頭看見他也看見我,露出抱歉的笑容,然後我會識趣地離開。從來沒有一次想直面彼此的關係,為什麼?可能是年少時期一種叛逆的性情,總相信愛的本質是不張揚,起碼很長一段時間阿舒使我如此堅信,愛是恆久忍耐。 於是一直這樣,我不去想太遠的事。 我喜歡近在眼前,隨時能碰觸到的事物,像是並著肩走時垂落在身側的手。一起的日子,我總喜歡擺弄他的手,我短小的手一比上他的,就顯得粗俗了起來。他的手指修長、白皙,且乾燥,有一種古典的美。他喜歡在我的腰背游移,順著脊椎向上,纏繞頭髮,撫過耳際,再往下,反反覆覆。他的手指寵愛我,也寵愛她,圓滑整齊的指甲搔刮在大腿內側,他撫摸我的手法會和撫摸她一樣,節制,又能掌控一切。他能握住我的全部,以手搓揉我的心,同理也能這樣對她。 對她我是毫無怨言的。因為她只代表一個總體,難以知道是第幾個。她們黃的白的紫的花的裙子,像雨天的傘一朵一朵開在那張淡藍色的床上,被褪去、被丟進櫃中。時間久了,我開始能辨認每件裙子的主人,阿舒沒有提過任何名字,很多時候我僅能用裙子的顏色來區分。有的人一陣子過後就不再出現,衣服也沒帶走,就永遠地被收在那裡,總歸算是留下了些什麼。 那麼久以來,我一直認為自己優於別人。我從不留下任何東西,我討厭像她們一樣,留下私人物品,試圖佔據他的生活。而阿舒從不責怪,必要時他只選擇離開。我知道阿舒私下如何看待我們,相處久了就能明白,某些事情不能說破,好幾次,他欲言又止,最終在一個合適的時機,在我穿上新裙子時稱讚: 「你就像是洋娃娃。」我想他當下想說的,應該是「你們」。 從此之後,我自詡是他最好的娃娃。 也許阿舒並不關心,好的娃娃是否要有所標準。但我暗暗認為應該要乖巧溫柔,懂得體貼與忽視、選擇性遺忘其他娃娃的存在,隱藏自我的情緒,善於被手指擺弄,才能長久的留在他身邊。可見我確實是最好的娃娃。最好的娃娃不會被遺棄,我曾經這麼以為。然而物品終究是可以汰換的,丟棄或遺失都是溫柔的作法,一個人最卑鄙且無情的是將舊物長久的收藏在不見光的櫃中,使其開始變得潮濕、充滿霉斑,久久也未想過要拿出來清洗,這是娃娃最害怕的事。 記不清是第幾個雨天,台北整年整年的雨,很少見到陽光。這個禮拜第三次在公寓門口看見同一個女孩。上個月她突然出現,以人類的姿態,成為阿舒長久以來第一個女孩。她的衣物會被整齊的疊在椅子上,口紅、卸妝水與髮油貼著牆壁擺放,阿舒每次開門時都穿著外套,好幾次她沒有進門,他們會徒步去別的地方,哪裡我不知道。 每每看見她,我就感到暈眩。 我默念:「愛是不嫉妒,不張揚。」 直到某個必要的時刻來臨。在這個月第十一次看見她,而我沒有撐傘,天空又開始下起雨,她一個人走,阿舒站在門口目送她。忽然他轉頭看見我,黑亮的眼直視射入剝奪佔據所有,我感到旋轉。於是我又跟著他上樓,在床上變成娃娃,被擺弄。感到旋轉。他的手指挑逗貫穿勾出我內心的一些什麼,我脫口而出:「這是第幾個?」 阿舒馬上意識到我在說什麼,很快就憤怒起來。這麼多年他很少顯露負面情緒,面對我們,他從不責罵、不反駁,但這一刻卻有所轉變。在床上,他像蛇一樣箝制我,房間的燈太亮,我難以睜開眼仔細看他。阿舒的手指掐住我的脖頸,收緊的同時,他的瞳孔真如蛇一般變得細長,恍惚間我以為他成為巨蟒,試圖使我身首分離,違逆的下場就是被絞死。在窒息前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愛他,那是一種人在缺氧之時產生的迷幻感,你難以控制自己的生理與思緒,於是我流下眼淚,阿舒也是。最後他變回原來的樣貌,不顯他離開,留下我一個人,暈眩感尚未退去,一切持續旋轉。 這些發生得太快,我無法反應。 我收拾自己,下樓,跑進雨中。 直到雨季過去,又一個雨季來臨,然後過去。台北難得的晴天,傘終於可以被收入櫃中,我整理裙擺,走在街上,滿地的落葉、積水與泥濘,和過去一樣,就算不下雨,鞋子還是會被沾濕。經過電影院麵店公寓大門,進到髮廊。設計師以他細長的手指輕輕將我的頭髮抓起,束成馬尾。 「確定要剪這麼短嗎?」 「能再短一點嗎?」 髮絲落下的瞬間,我看向鏡中的自己,和原來一樣。 離開的時候,又開始下雨,和原來一樣。一直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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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黃昏

■廖啟余 花環的時光若不消逝 還掛在尤克莉莉 永遠,像潮水捧著聲音 給盡頭的窗檯 一盞風鈴,有多輕 有字跡……唉,有雜林多粗啞 有一排點字卡── 最安靜的腳印子, 最最安靜的,等著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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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馴服

■李月治 每當和兩個女兒講起,我對於貓沒有特別的感情。因小時候生長在貧困的鄉下,村莊的貓和人一樣都必須為了生存努力。當村人連吃飽肚子都有問題,遑論有心力去照顧牠們,也沒有人有閒情把貓當成寵物,因此人貓並不親。 女兒瞪大眼睛,不相信:「貓那麼可愛,沒有人會不喜歡的啦。」談起貓,她倆可以說上幾天幾夜。而我不願告訴她們的是:兒時上山撿柴,看過吊在樹上的死貓,那並不美好的遇見。 為了證明貓值得人愛,她倆帶我去猴硐賞貓,她們追逐貓、拍照、撫摸、興奮分享。我則更陶醉於山上的自然風光。 女兒每次從健身房回來,「店長」虎斑貓的各種POSE便霸屏LINE群組。我懷疑她不是去健身而是去當貓奴,並試圖改變我的觀點。滑過照片,已讀不回,頂多一句:「可愛啦」每每惹得她倆抗議我敷衍。 母女三人南部旅行,她倆也特意安排了去貓咖啡館的行程。我頗不以為然,大老遠跑來就為了看貓? 女兒一直強調那裡的貓有多可愛,要我去體驗一回寵物的陪伴,「你會愛上貓的。」她們一臉篤定,始終無法理解,這世上竟有人不愛貓。 她倆一路雀躍地聊著貓,不知不覺來到了貓咖。一進門,只見角落裡、櫃子上、沙發上、貓窩裡或躺或趴或坐著十幾隻乾淨漂亮,優雅高貴的貓咪。我們像入侵者闖入牠們的國度,但貓咪已然見慣,不驚不惱,不悲不喜,從容淡定,該玩玩、該吃吃、該睡睡。 店員向我們介紹每一隻貓的特徵和習性:有著雪白肚子的貓是挪威森林貓,牠是隨心所欲的公主;一臉厭世模樣的是捲毛貓,其實很喜歡被摸;米克斯是水溝撈上來的討厭鬼;那隻英國短毛貓會偷吃鮮奶油…… 點了咖啡,悠閒啜飲著,幾隻貓在房間內邁著輕盈的貓步,或走秀或嬉戲。牠們的工作是陪客人喝咖啡,迎來送往,見過場面,不怕生,知道如何討好客人。一隻灰色英國短毛貓趴在我身旁的座墊上,我稱牠「長舌貓」,小小粉紅舌頭常常吐在外面,忘了收回去,天真萌度爆表。 長舌貓乖巧陪伴在側,忍不住伸手去摸,牠尾巴不時搖來搖去,一副很享受的樣子。但也很堅持原則,只許摸背或頭,當我誤觸禁區摸到肚子,牠發出了抗議的低吼。見我一副不願放手,摸牠千遍也不厭倦的模樣,女兒在一旁吐槽:「你明明就喜歡貓。」 喝完咖啡,見沒其他客人,我斜躺在沙發上休息。這時長舌貓跳上來,趴在我的肚子上,如貴婦般慵懶優雅。胖胖的身軀壓得肚子沉沉悶悶的,我不想打擾牠的好夢,沒起身。就這樣,生平第一次擁貓入懷,心裡不斷泛起粉紅泡泡,一絲絲甜甜的感覺蕩漾開來。人貓靜靜躺了好一會兒,於無聲中獨享彼此的愛。直到下一位客人進來,貓咪被驚醒,從我身上跳下來。 我們要離開時,一隻俄羅斯藍貓迎上來,天使般的迷人藍眼睛,熱切望著,似乎在說:「不要走。」我幾回停下了腳步。 那一趟旅行,看過的美景、吃過的美食,幾乎忘記了,唯有那一個有咖啡有貓的春日午後格外教人迷戀。回來後,手機相簿滿滿都是貓的照片,三顆腦袋湊在一起,反覆翻閱牠們的故事,爭論著貓愛誰多一點。我們只是貓咖短暫的過客,貓卻給了我們悠長的回憶。 是的,曾以為不愛貓的我被徹底馴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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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溫煦與刺痛

■楊文慶 任何一段感情,僅只憑藉焚香才能訴說,大抵也已是天蒼蒼野茫茫了。當然不去回望,就無所謂蒼茫,眼前盡是太平盛事,不是你儂我儂的歡情嗔痴,就是柴米油鹽的日常剪黏,沒有誰會特意想念你了。 甚至,說回望都算是強人所難了。我們的相識與其說是血脈鞠育之情,毋寧更可以稱之為一種偶遇,那是你的晚年,我的幼年,無論是長長的擁抱、刺人的鬍渣,或是陰影,都留下得太少太少,那幾毫克的原始記憶只有慢慢流失的份,連變形都太奢侈。 誇過我嗎?帶我去買過閃亮亮的金甘糖嗎?曾經抱起我窺看過太高的窗口嗎?我彷彿只能如此忘恩負義的彷徨下去了。再大一點的時候,心中的彷徨轉向,鎮日朝自己叩問青春裡所有沒有解答的囈語,我會騎十幾公里去坐在你的跟前,一路上由烏煙瘴氣的市鎮航向黃土山丘,就純粹是坐在你的跟前,想說什麼卻無語,也分不清是我來陪伴你,還是我需要你的眷顧? 那個時期,我就是常常出沒在分不清是五股還是八里觀音山的少年,將蜿蜒與奔赴都當成是一種虔誠的儀式,那時並未察覺,人與人之間,竟然可以因為陰陽兩隔而生疏起來。 你來自台灣西南隅最貧窮的鄉鎮,一輩子種稻,一輩子播種土豆番薯,隨著一對成家的兒子北漂,落腳在雲嘉人的第二故鄉。身為島內大遷徙浪潮裡的一份子,你回望西螺大橋,那豔豔的紅一如你日後長眠的墳土,你不再有機會歸鄉,在我聽說的悒鬱裡,你選擇自沉異鄉的江底。 倚靠著墳牆,雙腳踏著離你最近的赭紅赤土,心中的徨惑總能卸下一點。有時漫山夏蟬包圍整座山頭,似要將你喚起,更多時候只是怔怔望著熠熠青碑,我知道那沉默的姿態封堵了你的氣息,也封堵了世人的詰問。而一整個下午,我以為竄進鼻腔裡亂草青青夾雜著暑氣蒸騰,就是你從此以往的味道了。 幾次藉著環島旅行,刻意探尋世人眼中台十七線以西的荒涼,在口湖鄉水井村逢人就問,「我是楊阿行的孫仔,你捌伊無?」村子裡那麼小,老一輩的當然都認識你,但卻小心翼翼從未對我這個孫輩透露出任何對你的惋惜。其實我心中更深的惋惜與荒涼或許是,我也無能為力為你衣錦還鄉。 我在你的姓氏裡學步、寫字,學會騎車之後便沿著省道南下,在你早已不在的水井村吹過獵獵的海口風,然而我的台語已經沒有你的腔調了。時移事往,你從山上遷居塔裡,我則從三重埔再漂往金六結,我看我們都很難再說哪裡是故鄉了。一輩子都在背離的我們,是否也註定一輩子要在心底重返? 後來我會問,我仰望過你嗎?我看出你當年眼底的愁思嗎?在持香祝禱的季節,你毅然決然的消逝忽然變得像摺紙一樣立體,原來,那攸關我第一次直面死亡,你最後的轉身原來是我最初的彷徨。近半個世紀後,透過自身的你儂我儂與柴米油鹽,時光寬容,允許我抽絲剝繭,允許我把玩生命的稜邊與嘈嘈切切的糾葛,允許我旋開幽冥的潘朵拉之盒,溫煦了就微笑,刺痛了就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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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秋風起兮白雲飛

■陳虹 有時不得不感歎四季的變化,不知不覺中,秋天已悄然而至。立秋後,風就改了方向,變得清涼起來,吹過身也沒有了夏天的暑氣悶熱,有絲絲涼意藏在風裡,讓人立刻感到秋意綿綿。正午的陽光依然那樣刺眼,可與盛夏的陽光不同,沒有了那份火熱,而是紅豔柔和,寧靜雍容,曬到身上有些許暖意。 樹上依舊有夏蟬,但聲音稀落,不像盛夏時分叫得那麼響亮,不知疲倦,秋天到了,也意味著這些夏蟲即將離場。經過一個夏天的炙熱折磨,人們都盼著一份清爽一份舒適,而嫋嫋秋風便帶了一絲涼意,帶來秋天的訊息。風吹耳畔,輕柔細膩,猶如曼妙的女子在輕聲細語。秋風起,枯葉落,風中舞動的精靈劃出季節更替的軌跡,秋林愈發顯出它的堅韌和挺拔,那是一份不需裝飾的飄逸和孤傲。 秋風掠過,如一隻畫筆,輕鬆間把自然繪成彩色,石榴紅了,葡萄紫了,柿子黃了,還有紅豔豔的高粱穗,黃澄澄的稻穀,雪白的棉花瓣,多彩中蘊含著豐收的喜悅,一個春夏的耕耘,在秋天換來碩果累累。還有秋林中的黃葉、綠樹、紅花,還有那曠野,那炊煙,那晚歸的牧童,那暮色裡的笛聲,那皎潔月光中的陣陣果香,那陣陣果香中的悠悠蟲鳴,一切都讓人沉醉。 天高雲淡,只有在秋天,你才能看到那樣純粹的藍天白雲,天空如水洗般的湛藍深邃,似海水般浩瀚無際。朵朵白雲潔白如雪,它們不停地變換著形狀,有的似奔騰的野馬,有的似曠野裡紛飛的蘆花,那輕輕飄來的一片雲如一朵荷花盛開,更有幾片閑散的流雲,或絲絲縷縷,或團團簇簇,輕盈無瑕,純淨透明,讓人不由想起湛藍湖水中雲霞的倒影,世上最好的畫家也畫不出它的美麗,唯有自然之手才有此傑作。 「回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秋的意境與姿態,讓人總覺得看不夠、品不透。秋色如禪,空明、靜謐,清澈通透,少了春的爛漫,少了夏的浮躁,只有枝頭累累的果實,昭示著成熟生命的深沉與豁達,不再追逐浮華與讚譽,而是靜靜地融入一片淡淡的秋光之中。 看過一則故事:當秋風蕭瑟之時,有隨行的弟子問趙州禪師,槿花帶露,桐葉舞秋,如何從這些衰敗景象中,去了悟人生的真實呢?禪師答道,不雨花猶落,無風絮自飛。 花落不是因為雨的過錯,絮飛也不因為風吹的緣故。這一句著名的禪語,為我們洞穿了生生滅滅的自然法則,更讓我們感受到生命的力量。「秋至山寒水冷,春來柳綠花紅」,在自然面前人都是渺小的,誰也不能阻擋季節的變遷,生死的無常。我們只能聽從,是繁華還是凋零都是上天的賜予,我們都應該無怨無悔地接受。但也不是消極地聽從,而是從中展現美,展現生命的力量,就像秋葉一樣,在屬於自己的季節綻放,把這短短的一季活的多姿多彩,讓秋天也為自己折服。 即使明天隨秋風而去,也了無遺憾,寒了秋,才暖了春,正是它們的歲歲榮枯才換來春花爛漫,告訴人們秋天的開始和終結,告訴人們四季的輪迴。在秋天,我看見秋葉的美,一種超然的、滄桑之美。 季節到了秋天,彷彿人生走到中年,經過了歲月的沉澱,褪去了少年的懵懂,青春的青澀,轉瞬已到桑榆暮景之年;生活,隻剩下一蔬一飯的淡泊,和風雨中的廝守相伴。 願在每個秋天裡,用一顆平靜的心,靜處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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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解鎖生命之美

■朱先貴 在城市的霓虹燈下,我獨自漫步在熙熙攘攘的街頭。夜風輕拂,卻無法帶走我內心的孤寂。我抬頭仰望,那滿天的星星似乎在對我眨眼,訴說著它們永恆的故事。在這個寂靜的夜晚,我決定與自己的影子對話,為孤獨解綁,跟自己交流。 我停下腳步,轉身面對那與我形影不離的孤影。它默默地站在我的身邊,彷彿在等待著我開口。我深吸一口氣,開始與他交談。 「影子啊,你為何總是跟隨著我?」我輕聲問道。影子沒有回答,它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彷彿在傾聽我的心聲。我繼續說:「或許,你是我的另一面,是我內心深處那個未曾被觸碰的自我,那個隱藏在喧囂背後,渴望被理解的靈魂。」 影子似乎被我的話觸動了,它開始微微晃動,彷彿在回應我的話語。我繼續說:「我常常感到孤獨,彷彿與世界格格不入。但也許正是這份孤獨,讓我有機會與你對話,瞭解自己,認識那個真正屬於我的自己回憶起過去的點點滴滴,那些快樂的時光,那些痛苦的經歷。我與影子分享我的夢想,我的恐懼,我的困惑。它靜靜地聽著,沒有評價,只是默默地陪伴著我。 「影子,你知道嗎?」我說,「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很無用,覺得自己無法給這個世界帶來任何改變。但是,與你對話,我開始意識到,其實我一直在努力,我在用我的方式,為這個世界增添一抹色彩。」影子微微點頭,彷彿在說:「是的,你一直在努力。你的每一份努力,每一滴汗水,都在無聲地講述著你的故事。你的生活軌跡,就像這城市的每一條街道,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有其存在的意義。」 我沉默了片刻,然後說:「影子,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很害怕,害怕失敗,害怕被嘲笑,害怕失去。但是,與你交談,我發現自己並不孤獨,因為我有你的陪伴。在你的陪伴下,我學會了面對恐懼,學會了從失敗中汲取力量。」 影子似乎更加活躍起來,它在月光下舞動,彷彿在告訴我:「不要害怕,你並不孤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恐懼,但正是這些恐懼,讓我們變得更加堅強。你的每一次挑戰,都是你生命故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們繼續交談,從白天到黑夜,從過去到現在,從現實到夢想。我發現,與影子對話,其實是在與自己交流。我學會了傾聽自己的心聲,學會了理解自己的需求,學會了寬容自己的不完美。 在這個寂靜的夜晚,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我意識到,孤獨並不是生命的敵人,而是生命的伴侶。它讓我有機會與自己對話,讓我有機會瞭解自己,讓我有機會成長。 「影子,謝謝你。」我對他說,「謝謝你陪伴我走過這段旅程,謝謝你讓我學會與自己和解,謝謝你讓我在孤獨中找到了內心的平靜。」 影子沒有說話,但它似乎在微笑,彷彿在說:「不用謝,我們永遠在一起。在這個世界上,你永遠不會孤單,因為你的影子,會一直陪伴著你。」 從那以後,我不再害怕孤獨。我知道,無論何時何地,我都可以與自己對話,都可以在內心找到那份平靜與安寧。因為在孤獨中,我與自己相遇,在自我交談中,我解鎖了生命之美。這美,不是繁華喧囂中的璀璨,而是在內心深處,那份與自己和諧共處的寧靜與喜悅。 我開始嘗試著將這份寧靜與喜悅傳遞給周圍的人。我發現,當我傾聽他人的心聲,理解他們的需求,與他們分享我的影子故事時,我們之間的隔閡逐漸消融,那份生命的美好也在彼此的心中生根發芽。 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影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孤獨時刻。但只要我們敢於面對,敢於與自己對話,就一定能在孤獨中找到生命的真諦,找到屬於自己的那份美麗。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交流,莫過於與自己對話,最美麗的相遇,莫過於與自己的影子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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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父親的蒸籠擔

■喬志兵 父親雖然仙逝,留給我的卻是無盡的回憶。轉眼之間,已過三年,記憶裡,父親的蒸籠擔總是伴隨著他的身影。那結實的肩膀,扛起了生活的重擔,他是我去世的最後一位長者至親,他的離去將我們兄弟姊妹推至了無盡地思念。 憶當年,當第一縷陽光灑在小院時,父親已經起身。他那寬闊的背影在微光中顯得格外堅毅,步伐穩健地走向廚房間,準備開始一天的勞作。他細心地檢查著每一個蒸籠,那雙粗糙的大手,輕輕摩挲著蒸籠的邊緣,彷彿在與它們交流。父親走街串巷、鄉村小徑都留下他的足跡,蒸籠擔裡裝滿了各式各樣的蒸籠,那是他的寶貝,也是一家人生活的希望。 小時候,我總是好奇地看著父親擺弄那些蒸籠。他不高的身影在蒸籠間來回穿梭,認真而專注的神情讓我著迷。陽光透過窗戶,灑在他的臉上,刻畫出深淺不一的皺紋,那是歲月留下的痕跡。父親的手藝很好,他做的蒸籠結實耐用,受到了許多顧客的喜愛。在集市上人來人往、喧囂熱鬧;而父親站在他的蒸籠擔前,猶如一座沉穩的山。他臉上總是洋溢著樸實的笑容,熱情地招呼著每一位顧客。傍晚,夕陽西下,父親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中。他的步伐不再像清晨那般穩健,微微彎曲的脊背透露出一天的勞累。然而,當他看到我們時,眼中的疲憊瞬間被溫暖的笑容取代。 年少時不知憂愁為何物,有父親庇護的年代如今已成為過去,只能在腦海中不斷重溫著父母在時的溫暖與舒心,不斷想像並體會著他曾經的艱辛。瑣碎之事無需多言,最難以忘懷的是他在農閒時,肩挑蒸籠擔,身扛半棵樹,踏上崎嶇山路出發時的情形。常常憶起他出發時總要帶一只老公雞,說是容易擋住順路車。常憶起他講述走千村臥瓦窯,渴了吃雪,餓了無糧的艱辛。常聽他說過險河坐皮筏,遇到艱險心中暗自恐懼,祈求神靈護佑的無助。他的蒸籠擔,一路伴隨著辛苦、祈求、無助與歡樂。他的歡樂十分簡單,僅僅是多做了一個籠,遇見了友善的人家,能早一點做完肩挑的活兒,回家給期盼已久的妻兒老小帶去一點安慰。 常常憶起他回來時,全家人的高興,尤其是我們這幫小孩子,就連鄰里鄉間的小孩子也一樣歡樂。每當此時,全莊的孩子們會歡呼著一擁而上,拿到他分享的糖果等美食,高興地歡叫著散開去。常常憶起他的諄諄教誨,要心存善良,要誠實待人。常常憶起他善待每一個路過的外地陌生人。但凡莊裡來了陌生人,無論是要飯的,還是求宿的,他都能讓他們滿意。助人為樂是他天生的本性,他常將心比心,說自己在外也期待有人留宿,也有許多好心的人家收留他。 他的故事說不完,他的艱辛我們無法全然體會。如今我也成為了他,時代雖已不同,生活無憂,但身上也有了擔子,稍稍體會到了他的不易,體會到了他無處言說的孤獨。權且用這三言兩語,來寄託對他的思念。每當我看到那蒸籠擔,就會想起父親辛勤勞作的身影。它是父親一生的陪伴,也是我們家庭的見證。父親的蒸籠擔,承載著歲月的痕跡,記錄著他的奮鬥與堅持。它是我心中永遠的寶藏,讓我懂得了生活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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