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書包

■陳文榮 上國民小學一年級時,父親送我一個書包,從日本進口的背包式的,用橡膠的材料做的,非常時麾。 書包是開始上學的象徵,因為我是長子,父母都有特殊的期盼,對孩子上學特別重視,於物質缺乏年代,竭盡所能的為我買了一個價格昂貴的書包,時隔一甲子以上,印象依然鮮明。 一百多個一年級小朋友,大部份的就提一個用藺草編製而成的籃子。要不然就是用一條包巾當書包,把書包起來,紮在腰間。 唯獨我一個人上下學時,我背起新書包,途中同學盯著我的書包多看幾眼,露出欣羨的眼神。後來美軍開始空襲,經常躲警報,學校停課,我的書包不能背出去亮相,存放在家裡。 台灣光復後學校恢復上課,開始使用漢文教學,以閩南語發音到現在我還記得。 「人有二手,一手五指,二手十指。」 老師下午我們放學後去學注音符號,第二天站在講台上教我們:「ㄅㄆㄇㄈ」儘管發音不十分正確;但師生都很認真學習,由日本的課程改學注音符號。 我的書包到四年級就破損不堪,不能再使用,母親給我一條方巾當書包,她說: 「大家都用包巾當書包,功課好要緊,不必花錢買新書包了。」 上了初中,制服,書包團體訂製,全校一律相同,書包上印上校名,斜背在肩上。每天從鄉下的住家,經過鎮上最繁華的街道到學校去。因為就讀的初中,升學率很高,算是縣內的名校,背著印有校名的書包上下學,招搖走過街道,頗為自負。 書包除了擺放書本,每天還要帶一個便當,菜的湯汁流出來,只要打開書包,就竄出一股便當味來。因此放假時,偶爾交給母親清洗,繼續使用,一直到初中畢業。 孩子們上小學的年代,書包幾乎都是學校訂製,不必家長傷腦筋。 現在我升級當了祖父,孫子今年秋天即將入小學。問他想要麼禮物,他說: 「我要多啦A夢的書包」平常他愛看「多啦A夢」的卡通影片。 現在的幼兒愛看卡通片,其中以日本片居多,孫子成了多啦A夢的影迷,連買書包都要指定相關品牌。 媳婦告訴我說: 「書包現在學校開放由家長自由購買,不再代辦。」 「阿公就送他一個書包吧!」 答應孫子送他想要的書包,想起父親送我書包的往事,才驚覺時光飛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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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藍色斷想

■黃克全 61.愛情是屬於眼睛的,眼睛是因也是果,是精神也是肉體,充滿了無限的悲哀與歡樂。然而愛情終竟也不屬於眼睛,因為愛的極致消弭了美醜形象。 62.美好的人時而使我們萬念俱休,但我們該懂得感激這個。 63.這裡受一點傷害,那裡受一點傷害,每個人身上都千瘡百孔,但我們居然都承受得了,那是因為我們多少也傷害了別人,我們同時是加害者與被害者,因此都能原諒別人和自己。 64.快樂是在針尖上跳舞,在懸崖邊緣漫步,在夜空中放煙火。充滿了絕望。然而我們可以忍受絕望,這就是我們的希望。 65.我們沒起身,但跳了舞,沒下水,但游了泳,沒經歷許多人生,但嘗遍悲歡離合、人世冷暖。這真是奇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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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甜廢墟〉片簡的藝術

■劉曉頤 談起理論特具詩意的現代思想家,公認是班雅明、海德格、巴舍拉,他們的思想未必在於對詩的詮釋,卻能引人詩意的考察,或者以詩意的眼光覺察其思想的靈氛,甚而應用在詩的鑑賞與創作。除了這三位思想家,還有一位,較少對詩詮釋論述,卻以詩意的片簡寫作形式,以及對細節的重視,在碎片之間,寫出了近似於詩的魅力——詮釋學專家、新批評大師羅蘭‧巴特。 羅蘭‧巴特最迷人、最廣受喜愛的著作《戀人絮語》,以按照字母排列的片段式書寫構成,處處有個流動而多聲部的「我」,貫穿其間的反戀愛故事結構匠心,演繹了解構主義式的魅力。實際上,凡羅蘭‧巴特的作品,大皆以片段式書寫構成,諸如《羅蘭‧巴特論羅蘭‧巴特》、《神話學》、《符號帝國》、《S∕Z》、《米榭勒》、《文本的歡愉》……皆具羅蘭‧巴特式的片簡式魅力。在《羅蘭‧巴特論羅蘭‧巴特》中,他直率表示,自己並不擅長大塊文章,作業方式是細部相加而非整體構圖。說不擅長,我的想法是出於謙虛,非不擅長而是不喜好,因他曾對友人談及自己對於論文的「噁心感」,對於意義粘合狀態的抗拒;此後數年,他又說明了此點: 「就我自己個人而言,片簡並非和整體在選項結構中作對立,他的對立面是連成一氣的鋪面 (la nappo)、連續、以不間斷的無盡方式流瀉之物。」 如此說來,他的片段書寫,核心意義是柏格森提出的時間與音樂式綿延,而並非與整體作對立。這可以解釋他對於普魯斯特七大冊《追憶逝水年華》之情有獨鍾。以音樂而言,他認為最擅長運片段者是舒曼,舒曼把片段稱為「間奏曲」(intermezzo),在作品中發揮了間奏曲的效能,在結構中植入許多可視為詩之瞬間的插入物。他又直言片段的優點:不是思想、智慧或真理,而是一種高度的濃縮,一種「音樂」,並把片段視為一種修辭的類型。 片簡之美近似於詩——以形式而言,類似的是散文詩,以本質而言,在字裡行間撥花穿物的是尚未萃取的詩質,只要以靈視的眼光注視,那比文本本身更迷人又涵蓋於文本中的,正是那碎爍的萃取物。他的學生香塔勒‧托瑪在《我的老師羅蘭.巴特:課堂裡的戀人絮語,明室外的西南方之光,在巴黎街頭遇見符號學大師》中寫道: 「片段帶來流動性,散漫的言語必須依循一道線性連結,被切開的碎片尋回詩歌大放光明的可能性。」 或因如此,菲利浦‧羅傑有次想要找出巴特的一段話,卻苦思不著時,他直覺性在記憶裡重建的並不是一種感受,而是屬於巴特說話的一種「節奏」,「我似乎可以把那段話的韻律轉換成四分音符、八分音符、停頓集結拍」,能讓他想起的不是遺忘的那段話,而是韻律聲響的價值。這又令人想起,班雅明把寫作形容為「搶劫」,只搶劫下對於當時有用的一句話或一個夜晚。這種搶劫帶有撕下紙張片段的成分,書寫似乎撕一段、少一段,但實質是線性敘述中插入了詩意碎片——明室般放光的實為巴特式的解構——被切開的碎片,尋回了詩歌大放光明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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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願我們的心,能得到呼應

■徐夢陽 那一年,讀大三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她很可愛,是一起在圖書館打工時認識的。說到這份打工,幾乎可說是圍繞在眾女生的身邊,幾乎萬紅叢中一點綠,除了幾位同屆的與學弟之外,清一色都是女生。本來在此之前都沒有談過戀愛的我,終於遇見生命中的她。 起初,我這個對愛情懵懂的小子,大學以前完全沒談過戀愛,對於愛情,我只敢抱持著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焉的態度,以前能遠遠的看著那個喜歡的對象已經滿足,更別提可以能在她的身邊工作那是何其幸運,偶爾還能與她共事,聽她分享課堂或打工上的喜怒哀樂。但是,人總是會貪心的,貪心的時候常常會不顧一切去滿足欲望。只是,愛情這件事,不是光靠努力就能達成,努力只能讓自己覺得不後悔,但並不保證可以讓愛情獲得成功。 我們的故事來到告白的那一天。聖誕節的前一晚,我按照自己預先設想的告白計畫,事先買好了巧克力,寫好了滿滿的一張告白卡片,認為那張文情並茂的卡片可以打動她的心。我以為一切都會像偶像劇或是書上寫的那樣很順利,可以得到女主角回應的滿意答案。但是,事與願違,我確實只是想太多。 後來,她開始與我疏遠,幾乎看到我就當成瘟神。我透過朋友的關係得知她的心意,才知道那盒精心挑選的巧克力被她們室友分食,而那張卡片也成為寢室內八卦笑談的重點。我羞愧的無法面對她,整個人失魂落魄,像是什麼被抽離一樣。 對方那麼好,我當然開始嫌自己不夠好,幾近憂鬱,想放縱自己,不願意面對現實的打擊。在文學院旁的一隅空地,總是教授與幾位同學在那邊吞雲吐霧,無論是一個人或是一群人,大家在那邊聊聊心聲,而所抽的每一口菸,配著一句不如意的話,似乎就能獲得解脫。 在那個菸價尚未高漲的時代,我掏出打工的錢,開始抽起各式各樣的菸,想要藉菸麻痺自己。這樣的故事我不知道說了幾遍,但是內心無法得到回應的我,仍極力想要找什麼填補那空缺。白天的我依然正常上課與打工,晚上到了,就躲在可以思念她的地方,抽著一根又一根的菸,然後緩緩吐出那沉鬱已久的積怨。 大概是我不夠好,所以你才想要逃。 就像這句歌詞一樣,後來面對失戀,我總是想著用不同的方式來填補。心,沒有得到呼應,對方或許有著他們的想法,也或許覺得逃避一切,那個人自然就會明白。只是,留下空白的回應,只是留下無限的想像,然後把傷心難過也灌了進去,最終也只是徒勞無功。 後來沒多久,我把菸整個戒掉,就像失戀後那種漫無目的像個浮木想要抓緊什麼似的,我把那些會傷害自己的惡習都戒掉。因為就算我傷害自己,或是找到理由,對這段失敗的戀情終究沒有幫助,對方也不可能因為這樣就回心轉意或是憐憫自己。受傷的依然是我們自己,根本不會有人同情。 盼望我們的心,都能得到呼應,就算是最低限度的回應,即使是拒絕,至少總比完全沒有答案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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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旅行

■風雅 車子開進了假日,才發現所謂 公路停車場,車位已滿   旅人的夢,被人群擠壓 變形。脫臼的心情 怎麼也接不上美麗風景   自從那些雜沓的人聲 煮沸了野生的塵土 被燙傷的鞋就罹患了 自閉症,從此在鞋櫃裡 閉關   後來,我趺坐在蒲團上 翻閱心經的旅遊指南 決定搭乘莊子的逍遙遊班機 前往遠離顛倒夢想的化外之地   閉目觀自在,世界就與我無關 避開了人潮,我進入自己裡面的 小宇宙,自助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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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與牛在田中寫的字

■蕭蕭 一向我們敬畏創造天地的神,但我也很佩服創造字、尤其是漢字的人。 你看,「人」和「大」所顯示的都是一個人雙腳微分的站姿,「人」字,悠閒而自在,一個人應該有的樣子;「大」,多了一橫,那一橫,就是人張開的雙手,「大」也是人,是張開雙手,奮力有為的人!真的,一個人張開雙手做事,肯定會有一些比較大的成就。就那一橫,那雙張開的手,那雙願意張開的手,造就多少大事,成就多少大人! 牛是龐然大物,造字的人卻以簡單的筆劃「象」牛的外型。走在農村路上,我體重二十五公斤的時代,都心甘情願退縮到路的邊邊,讓道給牛,兩眼閱兵式的直視著牠,如果攝下當時的我的眼神,應該屬於敬畏那一流。牛,偉岸的身軀卻有著一雙溫馴的大眼睛,可以奔馳的四腳卻永遠穩健前進,步步踏實。 走在農村路上,我怎能不喜歡看牛?即使退到路的更邊邊。 圖畫書上的牛都有一個牧童陪著牠,牧童戴著好大一頂斗笠,橫吹著笛子,圳溝旁、草場邊,牛與牧童,田與藍天,一臉悠閒,遙遠的角落,農家煙囪冒著淡白的炊煙。喜歡認字的我,知道不吹笛子的牧童,可以正騎或斜騎在牛背上看書,不看了,可以將書掛在牛角上,看雲,看天。 阿媽卻不許我成為看牛的孩子,她將「牧童」直接翻譯成「看牛囝仔」(khuànn-gû-gín-á),說我是秀才的後代,要好好讀書,不能成為「看牛囝仔」。 明明老家三合院有一間「牛牢」(gû-tiâu),我們養過牛啊!我問阿媽:牛牢間的牛呢? 她說,當初分家時,我們二房留守舊家園,大伯公與三叔公遷到村子的南邊另建兩座三合院,三叔公家男丁多,所以牛跟著他們過去了! 人是到村子的南邊,分家時分的田猶然留在我們家西側內湖底,我想五伯牽引的那條牛,應該就是住在牛牢間那頭牛或者那頭牛的後代,他總是牽著那頭牛回到內湖犁田,犁自己的田,也為別人的田土翻新,他左手拉著牛索,要牠快、要牠慢、要牠踅頭、轉彎,全靠著左手一拉、一頓,更多的時候要協助右手扶犁、駛犁,要讓犁深入堅硬的田土裡,翻出新的生機。 黃昏的時候五伯也可能進到他說的「舊厝」──我們正在住居的三合院,寄存一些笨重的農具,不用來回背負。最笨重的應該是「割耙」(kuah-pē)和「磟碡」(la'k-ta'k),他們的造型相近,左右長度約兩公尺、前後寬度一公尺的實木農具,相當於今日總經理大辦公桌的桌面,割耙呈「囗」字長方型,磟碡中間多一橫,呈「曰」字長方型,大而重,幾乎超過一具獨木舟,扛著割耙村南村北走一回,人生的負擔又多了一些重量! 那一年我十歲了,體重達到三十公斤,看著五伯扛起那具割耙,小心翼翼,閃躲著前後木板上的鐵齒,我不自覺也小心翼翼跟著五伯到田裡。那木板上的割耙齒,是尖銳的鐵片,前排釘裝八片,後排七片利耙,人踩著割耙的重力,可以讓鐵片劃開堅實的土塊,牛拉著割耙前進,十分吃力,來回縱橫兩三次,才有可能把犁翻的田、曬過七天陽光變硬的土,切割成碎塊,所以,我唯恐那尖銳的割耙齒傷到五伯,全神貫注跟著全神貫注的五伯。 「你怎麼在這裡?」放下割耙,五伯才發現我的存在。 「我來看牛。」我真的是來看牛。 五伯把牛軛調整好,放置在牛的肩膀上,左右兩根粗繩緊緊繫綁在割耙前面那根橫木頭,他自己一跨,右腳跨上割耙前橋,左腳穩踏後面的木枋,這橋板下就是刀一樣的鐵片。隨後一聲吆喝,牛埋頭起行,人在割耙上起伏搖晃,顛顛簸簸,彷若陸上行舟。 「你怎麼還在這裡?」割耙上的五伯吃力地踏著割耙橋,抬頭瞧見我還站在原地。 「我也要踏割耙。」我真的想要隨割耙起伏搖晃。 那一年我已有三十公斤了,五伯頓了一下牛繩,喊了一聲上聲的「ㄚˇ──」,我們家的牛停了下來,五伯牽著我上了割耙,他又頓了頓牛繩,喊了一聲去聲的「ㄏㄚˋ──」,牛就動身前行── 牛一動身前行,顛簸緊跟著顛簸,一路起伏搖晃,那割耙從未想過要善待一個十歲小孩,被切割的田土無暇顧及一個十歲小孩的首次農耕之旅,我必須在一秒之間學會平衡,學會適應前後踏板無法預期的、永遠不規則的弧度,學會迎接不平整的土塊無心的撞擊,有時五伯出手扶持我,有時我緊抓著他不甚牢靠的衣褲──後來我知道,任何人抓緊的當下都不甚牢靠,而且極不浪漫。 但是,挺立在割耙之上那當時,頗有「人」立在天地間的感覺。 回家時,我沒提這一段顛簸的行程,因為五伯說一個禮拜後的拍磟碡 (phah la'k-ta'k)更有趣。如果阿媽知道我冒了這個險,肯定會阻止我接近牛、接近磟碡。 磟碡,當時只認識磟碡實物,發音「la'k-ta'k」,不知如何書寫。 磟碡,有人寫作「碌碡」,國語發音為「ㄌㄨˋㄉㄨˊ」,但臺語比較好聽「la'k-ta'k」,有一種旋律美,好像模擬葉片轉動、拍打軟泥的聲音,會讓我想起雅樂八音團裡一種擊打樂器,鼓棒擊打在硬木梆如和尚敲擊木魚,以「la'k-ta'k」為聲,好像也以「la'k-ta'k」為名。 外型與割耙相近的磟碡,是在長條的兩塊木板之間,多增了一根鑲裝葉片的滾筒,葉片的滾動可以反覆拍打土塊,讓土塊更細、更碎、更軟,甚至於把雜草壓進土裡。因為「踏割耙」後的農田,大土塊是被切細了,但土性仍屬堅硬,不能播種,需要引圳溝的水進來,花幾天的時間泡軟土塊,再以磟碡拍打為塗泥,以大根的「概」概平,才是適合插秧的秧田。 一週後,踩著軟泥,感覺腳底還有雜草、土塊,我隨在五伯身後上了磟碡,剛剛站穩,五伯一聲「ㄏㄚˋ──」,牛開始邁步,我一晃身,立馬穩住自己,水田上薄薄一層水,泥土比前次更細緻了,舟行水上,滑溜而平穩,偶爾有些起伏,屬於風力五級以下,浪紋微波的舒適狀態,牛仍然在賣力,人可以微笑,這是很多年以後流行的海濱衝浪、街頭滑板嗎?只是胯下的扇形葉片輪番拍擊泥水、田土、雜草,噴濺的水花沒有花的美麗和香氣,兩隻腳、短褲截、汗衫都是汙泥。這一次可要費一番功夫才能洗淨,好在六月天,日頭炎炎,跑幾趟行人少的圳溝邊就乾了,喘的氣還比牛拉一趟磟碡還清和哩! 站在圳溝邊,五伯和我們家那頭牛已經走了,只留下一個好大的「田」字在田裡,「囗」字裡的「十」,縱橫交錯,憨憨重複寫了好幾回,那是牛和我們合寫的字,天之下沒有那麼大的橡皮擦可以塗抹這份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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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紐約的演唱會(下)

文/張經宏 3 我在86巷遇見紐約。他靠坐吧檯,走經他身邊兩次,沒有找到記得我的眼神。我們重新回到初相識的狀態。 日後我遇見這類能自動洗白回憶的人,多少有些羨慕。他們也不是凡事皆如此。 紐約講起現代藝術。幾個女孩端凝身姿在座椅上聽著,即使傳遞眼神也只是微微。待他開始「人家我們紐約」,那些眼神便不客氣了。 其中的一個意思約莫是:應該有人出聲來制止這嚴肅的話題。朋友聚在這裡,許多時候並不是要來聽這些。那常常比言不及義更惹人不悅。這時間馱著夜色推門進來的,大家靜靜坐下來喝,大概這樣。不要太有事。 幾個女孩中,就琳恩是個不可救藥的文藝青年。紐約和她漸漸地同在一個話暈中,其他人悄悄退出。 貓姊、麗莎坐到窗邊圓桌,托腮同觀吧台邊的風景。琳恩腰椎挺直,一派崇敬地聽著紐約見聞、「人生總得,日後才能」的道理,坐相端嚴。 那樣認真的琳恩,我為先前的種種不敬覺得歉然。 「你夠了。」麗莎說:「琳恩那樣又不是第一次見到。」悠悠說起白光。 白光有首老歌:你是虔誠的和尚,我是莊嚴的女菩薩。你對我焚香禱告,你給我披金插花,到底是為了甚麼? 說到老歌,貓姊說:有個新人彭佳慧,也唱了一首:我像落花隨著流水,隨著流水漂向人海。歌詞大概這樣。是個會唱的。 麗莎說:這是新歌吧?這兩天電視MV播個不停。 本來是老歌。我說:是做詞曲的給人家混搭了,這也不是第一次發生,羅大佑〈痴痴的等〉就這樣玩過。 「羅大佑不算,那用唸的。」 「所以,彭那一首是新歌?」 三個人糾纏半天,鬧著老闆找歌來放,又說在嗑藥牛仔與尼爾楊之間請來白光,不知滋味如何。 那年代論歌的大不便之一:提到的詞曲你得精準哼唱,他人才好尾隨而來貢獻他的耳見。偏偏這個醺醺地走了調,那個掉字漏句、張冠李戴,得各自回家找卡帶一聽,才明白當時夾七夾八的哼哼都鬧了甚麼。 「咦你們也唱流行歌啊,」紐約走過來,說起了辛曉琪。幾年前的紐約,「在你背影守候」可是紅了一陣。 「紐約的KTV有這首?」琳恩過來。她又點了一杯。 那可是紐約,麗莎說。 「『領悟』知道吧?」紐約豎起大拇指:「神曲。」走往洗手間。 「妳們,」琳恩說:「能不能慈悲一點。如果他回去紐約,誰來聽他講紐約。 說到慈悲,麗莎說:上次紐約過來,講到後面問我們:「是不是在做慈濟」,自己就跑了。 妳們一定說了甚麼,琳恩眼色狐疑。 看著好了。等等他還會問:「妳們在哪裡上班?」貓姊說。 紐約過來了。知道麗莎研究美國文學,說起有個紐約回來的女學者,年過四十還像個大學生。 「因為人家潔身自愛。」又提到了「領悟」。窗外有人招手,紐約走出門外。 「怎麼辦?從惠妮休斯頓到領悟。」貓姊的精神來了,下眼線嘿嘿地抬高。 說來是我缺德,「紐約的演唱會」這事朋友之間早已傳開。貓姊是個獵奇動物,一旦有人附和,這個晚上沒完沒了。 麗莎趕忙表示:等等該回去潔身自愛了。論文還沒寫呢。 酒這種東西,到了一個程度,來客之間隱約浮現一坑意志的泥淖。誰都想要走,誰也走不了,眾人混話胡話齊出,是奇觀,可能也是災難的開端。 「領悟」有一句:「一顆心眼看要荒蕪。」很長一段時間,在街巷間濡沫暈染,成了許多人拿來闡釋自身的困境或意欲撩撥的金句。 貓姊和我在卡拉OK見識過「領悟」的氣勢。點這歌的是貓姊的朋友,頭一次見到MV的我吃了驚嚇:辛曉琪一身濕淋淋的眼淚,目色亮出一把寒光,從很低很低的哀怨深處那裡,先是「可惜你從來不在乎」,又是號泣數落,又想求個痛快善了,到了副歌翻江倒海,預先藏好的眼淚一併潑灑。「沒事沒事,」唱完這歌的女生對滿室的目瞪口呆說,心好累,只求回去一個好睡。 以後我算是明白,拿這歌來唱的多半有事,意圖藉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領悟」太像感情狀況的照妖鏡。要弄哭唱歌的,肯定是首選。沒事拿出來現,那就是哭妖。 不唱不唱。投完反對票,三人推貓姊去跟紐約說。 「這樣啊。」紐約進來:「我該回籠了,我不晚睡的。」都凌晨兩點了。 4 若干年後,我遇見麗莎。說起那夜,眾人遲疑是否往大世紀續攤,一哄而散之後,貓姊又載我回到86巷。紐約和他的朋友還在。 進去。貓姊說:聽他怎麼跟他的朋友「人家我們紐約。」 紐約沒有要跟我們說話的意思。剛才的領悟之類,沒人再提。 倒是他的朋友說:咦,怎麼你們還在? 貓姊跟那人胡言亂語了一陣,突然說起等等奔去龜山島邊看日出。龜山島?那人問:妳說的是宜蘭那個龜山島? 是啊貓姊說:那太平洋的清晨像一塊藍色毛毯,龜山島就像隻溫馴的小貓。 貓姊喵喵。她就是這樣。來人愈是意興闌珊,她愈是撩撥。「走呀,龜山島吞吐霞光噫氣,被太平洋抱著的模樣,你們不看嗎?」一旦想擺脫誰,要她奔去看綠島,她也會去。 那幾個也許覺得,這麼晚了,大世紀這麼近,累了還有沙發瞇一下,燈光調暗。這個瘋女人,竟然要去看龜山島,那就不奉陪了。 真是的,麗莎說,那夜急急回去潔身自愛,趁夜想寫點論文,結果甚麼也生不出來,「龜山島的早晨整個讓你們端去,早知道就跟。」 我說,貓姊的車開始九彎十八拐,我問了她,真的要去看龜山島?貓姊回我,說這甚麼話,你看看這是哪裡。之後我一路昏睡到貢寮。那天天色不算太好,龜山島有沒有貓姊說的那樣萌態,我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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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安然,97秒

■琉璃 雨中, 她, 安然適坐...... 快車道...... 行道樹...... 綠燈轉紅燈 讀秒,等讀秒......97秒 玉蘭花香, 扒在車窗97秒...... 綠燈...... 她,穿黃色雨衣 望向左方 安然......97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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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塵埃正在落下

■王崢 你看 塵埃正在落下 光只照亮自身 和可畫的部分 時間只夠 畫一幅素描 送給鞋匠夫人 作為報酬 雨已經停了 她眼睛裏的雜質 被我認真塗黑 落向地面 那些黑暗的顆粒 骯髒又迷人 落入火焰 ——是北方口音 火焰將熄 我顫抖著勾勒 並向神父發誓 在黑暗中繼續 沿塵埃的邏輯 我畫好了頭髮 皮鞋尚待縫補 我已將鉛筆歸還 別忘了 塵埃正在落下 請懸掛它們 在你們的呼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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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夏威夷的回憶

■黃彥琳 第一次去夏威夷是30年前,時間雖遙遠,發生的幾件插曲卻讓我記憶猶新。 那年的初夏,我去美國和放洋留美的外子團聚,公婆隨行。透過旅行社購買機票,我們買到機票包夏威夷、美西旅遊十幾天的促銷價,甚是划算。 記得我們在去Honolulu恐龍灣的遊覽車上,導遊小姐發給每人一罐可樂,她說之前帶了一團阿公阿媽,有個阿媽天真的問她為什麼發可樂給大家?她開玩笑說:「給妳餵魚呀!」沒想到大夥到了沙灘,她竟看見阿媽真的把可樂倒入海裡餵魚…… 我雖不至於傻到拿可樂餵魚,但站在水深及膝、清澈見底的恐龍灣時,那一群群在腿邊穿梭忙碌的大小魚群,讓我萌生拿個什麼來餵牠們的衝動! 不習慣用刀叉的公婆想去旅館附近的雜貨店買雙筷子,走進一家日本人開的小舖,我的chopsticks(筷子)英文沒讓對方聽懂,比手劃腳半天也沒用,公公上前溜了句日語:「(讀音Hashi)」,對方完全明白,馬上把筷子捧出來。讓我見識了日語在夏威夷的魅力! 在夏威夷的幾天行程中,我們住在離海岸不遠的旅館。從小在車水馬龍的都市長大,我一直夢想有朝一日能坐在沙灘觀賞日出,體驗「太陽初出光赫赫」的豪情或是「海日生殘夜」的夢幻…… 當下便邀公婆隔天和我一起去沙灘看日出。 公婆一口應允。隔天,我們在天還未亮,便整裝從旅館出發,跨過一條馬路,我終於如願以償坐在沙灘上,興奮的望向黝黑的海平線,等待破曉的霎那…… 哪知,從五點等到六點半,天色早已大白,也沒看見「日出東方隈,似從地底來」的景象。事後我才知道,我們面對的是朝西的海域,太陽是不可能打西邊上來的! 也是那天以後我才知道,原來不是每個海邊都能見到日出!對我的糊塗,公婆不以為意,也沒半句責備或不悅。還說清晨出來散散步,呼吸新鮮空氣真好! 一晃眼,30個寒暑彈指即過。2019年底,我二度踏上夏威夷,因參加的是夏威夷遊輪之旅,沒能再訪恐龍灣,公婆也早已辭世多年,但恐龍灣的美麗與公婆慈愛的身影,已經融合在一起,成了腦海裡難忘的美好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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