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秋停
位在郊區的冰店頂讓後,便搬至友愛路與康樂街交界處。一次搬家丟棄一些家當,從此我上學改從中正路尾騎往南門路,陽光轉向,車輪更換爬坡及下滑節奏。
八○年代初期,台南的鬧區位於中正與西門路交界處,從女中繞過民生綠園至中正路踩一小段,雙輪便自動滑往運河方向。我將書包掛在車前,身體隨著車輪起伏跳動,兩眼不由望向兩邊--路旁商家鱗次櫛比,流行歌曲互相干擾,服飾、百貨,牆上衣衫如枝葉伸展開,圓裙如花盛放,粉紅、鵝黃,藍莓或小毬果蔚成四季顏色。我似松鼠披掛著晨曦夜色奔走,想抓果子卻頻頻撞破了露水。
運河接連中正路,越到盡頭臭水溝氣味越濃重。合作大樓(俗稱九層樓仔)矗立於康樂街轉角,是附近代表性的建築。大樓於1963年啟用,王子、王后戲院及台南大歌廳、遠東大舞廳分別位在各樓層。從一樓往上爬,煙飛紅塵,不同樓層有著不同景觀。
一樓是戲院售票處及飲食店,三、四樓連為撞球間,一局局撞擊運勢全面擺開。那年代撞球不是良善學子該從事的遊戲,卻也因此成為叛逃異域。草綠色絨布桌上排列著彩球,遠離師長嘮叨,從清朗校園逃竄至此,制服拉出褲外,一根長桿握在手上,凝神專注傾斜著身體,拉桿、灌球、吻球勝……,追求和學校迥然不同的計分方式。數十張球桌,煙叼嘴邊或相傳接,一口口吐往漸黑的天花板,一幅叛逆者天堂便在眼前。我雖想叛逃卻不敢脫下乖乖牌制服,只能跟著人潮湧進大樓,藉聞那濃嗆氣味感受離地漸遠的虛幻。
天天自那高樓前經過,舉頭便見濃豔的電影看板,三角窗騎樓人潮湧動,售票口上張貼歌廳登台卡司--謝雷、張琪、陳盈潔、余天、陽帆……,運氣好的話在這裡還可瞥見影視紅星。曾和劉德凱一起搭乘電梯、也曾遇見李天柱,心底直嚷著──他們是真人耶!
電梯通連銀河,門一關追星模式便就啟動,經五樓聽見強烈的碰滋碰滋聲響,心跳跟著砰砰然。那時溫拿五虎才剛席捲全台,校園民歌正醞釀興起,傳統歌廳仍然甚囂塵上。曾故意在歌廳散場時等在門口,看宣傳照上的巨星於眾人簇擁中經過,眼眸心靈皆受震撼。有好一陣子我狂熱發作,不顧制服及身負的課業壓力,只想乘坐飛毯,接上星光。
九層樓仔人潮起落,空氣日漸混濁,迷路羊兒無視昏暗,不知不覺步上將崩懸崖。國中同學L也迷影歌星,偶爾會和我同於九層樓仔進進出出。歌廳外有個中年男人注意到我們,說可免費讓我們進去看表演。我們半信半疑,便常於附近觀望逗留。低音鼓聲碰碰響,我們棄校園的清新空氣不顧,任菸酒氣味侵入鼻息。男人似好心要替我們圓夢,而他提及的巨星並未如期到來,我們傻將假日耗在樓間,目光苦守電梯及後台的門。L等得不耐煩便到樓下書局找參考書溫習功課,只有我還眼巴巴癡望著……,天上星光遙遠,飛毯無力,距離原本地面已經太遠!
「好心」男人到底有何意圖?難不成助我們追星只是幌子?或許他背後牽連著駭人的罪惡、人口販子或色情行業;還是他把我們當作他失散的女兒,故意拖延不讓我們離開……,黑與白及諸多意念於腦裡對峙,電梯上上下下,樓下球桌愣愣等著被撞擊。濃重煙塵黏附純白制服,電梯裡常見油頭黑衣人,我縮在角落佯裝堅強,內心逐漸感到空虛脆弱。星光遙遠,娛樂與需求,整棟樓洋滿歡樂也暗藏著罪惡。
一回男人真讓我們進到歌廳,早場觀眾稀少,我們坐在最前排,鼓聲凌亂,喇叭聲自喉嚨深處吹吐出,鏗鏗鏘鏘,呼呼控控,台上指揮手勢與樂器各走各的調,一張張心不在焉的臉孔慵懶疲累各自玩笑,頂上彩燈不停轉繞……。突然間我覺得眼前一片黑,屋內氣息讓我無法呼吸,散場時蒼白著一張臉走出長毛地毯,男人趕忙跟了過來,煞有介事說道:「下次大牌明星真的會來,要不要來看?」
我逕自步下階梯,只見三、四樓撞球檯邊有人彎腰、側身,長桿順著手指邊緣擦撞出去,紅藍綠球不停滾動,階梯持續往下,背後黑煙越來越濃嗆……
離開喧鬧的三角窗騎樓,鐵馬持續於中正路上來來回回,直覺光鮮的的大樓越來越老舊。1982年秋天離開台南,之後不斷在報見著「九層樓仔」的火災訊息--歌廳翻修時失火波及樓上……頂樓鐵厝又燒,現場發現可疑油布,證實是人為縱火……惡火又起,三到九樓23名住戶經雲梯車救出……,祝融之災奪走三條人命……
都市更新浪潮打來,歷經劫難的高樓於2013年夏天正式被拆除,卻仍佇立於我的記憶版圖,於都會角落冒著黑煙,淹沒我荒涼嘈雜的青春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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