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古仁
小時,跟著姊姊們聽流行歌曲,久了,就算沒特別的感覺也都能哼上兩句。
一曲「採檳榔」,至今也幾十年了,我仍記得前兩句,本來以為可能是因為那時的路面上常見紅紅的檳榔渣汙漬,印象太深刻的關係。等到後來,讀了明清時的章回小說,才逐漸明瞭檳榔的另一番風情,但是我仍不以為意,總想那些不過是無謂的冷知識而已。
前些日子,電視報導阿美族的情人袋,那時我才想要好好探究檳榔,這顆神奇的果實,為什麼可以縱橫時空變成男女調情的媒介?
調情,原是動物的本能,不學而能,不信可以自行觀賞動頻道播映的動物求愛影片,尤其是鳥類那一篇章。然而,人類為了爬上掠食動物的最頂端,無意中已經喪失很多本能,調情或許就是其中的一項,得經多次失敗的經驗才能學得箇中技巧。所幸,人類在強烈動機的趨使下,可以產生無比的學習動能。
幾人都曾經歷青春發動期,有過類似的經驗:初見心儀的對象,眉眼接觸,天雷勾動地火,彼此若有情似無意,因此手足無措,齒舌打顫,心想,以何為觸媒,探知對方的心意,是否那人也願意執予之手,並偕同遊?為了提高學習曲線的斜率,對於略過衛生教育第14章的那世代來說,除了同儕間互相瞎子摸象外,祇能外求,自學,爬梳電影、戲劇或小說裡的相關情節。
在瓊瑤的電影裡,可能是女大生「不小心」掉了一本原文書,或是一條手絹;如果那個男生很紳士地為她撿了起來,或許便是有意,可以「順便」搭訕兩句,甚或相約那時流行的另一廳,咖啡廳,進一步交往,因此成就一段轟轟烈烈高潮跌宕的愛情,那是所謂老派的調情手法。類似的情節回溯到古代,由京劇演繹的明朝,可能便是「拾玉鐲」一劇裡的花旦孫玉姣,扭捏作態,枵鬼假細膩(貪吃還假裝不好意思),身段十分悠雅地拾起小生傳朋故意掉在她門前的一只玉鐲。
不過,更生動的描寫,我想卻是出在「紅樓夢」的第64回,因為精采,所以全段照錄:「此時伺候的丫鬟因倒茶去,無人在跟前,賈璉不住的拿眼瞟看二姐兒。二姐兒低了頭,只含笑不理。賈璉又不敢造次動手動腳的,因見二姐兒手裡拿著一條拴著荷包的絹子擺弄,便搭訕著,往腰裡摸了摸,說道:『檳榔荷包也忘記帶了來,妹妹有檳榔,賞我一口吃。』二姐道:『檳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檳榔從來不給人吃。』賈璉便笑著,欲近身來拿。二姐兒怕有人來看見不雅,便連忙一笑,撂了過來。賈璉接在手裡,都倒了出來,揀了半塊吃剩下的,撂在口裡吃了,又將剩下的都揣了起來。剛要把荷包親身送過去,只見兩個丫鬟倒了茶來。」
看官,就只一句,「我的檳榔從來不給人吃」,多撩人:賈璉不只吃了,還只吃「半塊吃剩下的」。我想,我們大概都同意,分食食物少見於普通朋友間,那可是親密關係裡才有的行為。「分食」典出韓非子「說難」篇裡「分桃」,也稱「餘桃」的故事。
事實上在明清的章回小說裡常見檳榔出沒,「金瓶梅」寫得露骨,即連沈三白也有親身的經驗,當他浪遊妓船時,就見女妓「袖出檳榔為敬。入口大嚼,澀不可耐,急吐之,以紙擦唇,其吐如血。合艇留大笑。」
但是,為什麼非得用那個「澀不可耐,其吐如血」的檳榔來待客,調情呢?
話說,漢武帝兵征南越(兩廣、越南一帶)時,即將檳榔這種經濟作物帶回中國,至今也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了。當時的檳榔做為藥用,主要療效為去瘴、消食;又因樹形優美,也有人用在園林造景。
漢末直到魏晉南北朝時期,時人顯然對檳榔相當有興趣,南遊時常會注意到檳榔這種「異木」,因此留下不少文字記錄,在食用方法、醫療效用和栽植方法上累積了相當多的知識。但是,因為移植不易,那時食用檳榔的人可能不多。
東晉時,因為五胡亂華,北方移民大量南遷,因此與南海、南亞諸國有更多交流的機會,透過各國使者的進貢和商業貿易,檳榔才開始進入百姓的生活中。「南齊書」記載,齊的豫章王蕭嶷在遺囑中特別交代他兩個兒子,身後事從簡,不過檳榔不可減,「三日施靈,唯香火、盤水、盂飯、酒脯、檳榔而已。」晉朝嵇含在「南方草木狀」中描述,檳榔「堅如幹棗,以扶留藤、古賁灰並食,則滑美,下氣消穀。出林邑,彼人以?●貴,婚族客必先進,若邂逅不設,用相嫌恨。」由此推知,當時的人已經有類似現代,混合石灰,嚼食檳榔的習慣:並且在婚嫁時會以檳榔代茶,做為宴客的隨禮。但是,因為價昂,當時的檳榔仍只是皇族、官宦或是富豪人家的珍饈,普通百姓還是不能輕易得嘗。
隋唐之後,食用檳榔的習慣逐漸擴及社會各階層,南方地區因為可以自產檳榔,此風尤盛,即便閨中婦女也不以齒牙紅漬為醜,反而如南唐李後主的「一斛珠」所言,晚妝初過,「鏽床斜嬌無那,爛嚼紅葺,笑向檀郎唾。」紅葺即為檳榔渣。宋時詞人陳克在「南歌子」一詞中,更將檳榔一推而成閨中情趣的角色,「老去齊眉案,閑來坦腹床。相如何日從長楊。慚愧年年高會,索檳榔。」自此以降,那粒小小的檳榔便在明清小說中扮演一個穿針引線的角色,恰如俏丫鬟梅香。
因為檳榔象徵身份地位,又常用為婚嫁時的伴手禮,所以才可以用來調情,助興。
為了方便隨身攜帶,襲人在「紅樓夢」第82回裡,趁寶玉上學,得空還得為寶玉繡個專盛檳榔的檳榔荷包。
台灣中南部和東部的原住民,像是阿美族、排灣族,也有嚼食檳榔的習慣,在豐年祭時可見青年男女「右肩左斜」,背著一個編織精美,色彩鮮艷的肩袋。那個袋子暱稱情人袋,或是檳榔袋,為什麼呢?原來未婚男女可以透過收、授偷偷放進袋裡的檳榔來傳情達意,一如拾起地上的一本書,或是一只手鐲。
看官,檳榔文化在台灣原住民和古時漢人之間是不是十分相似呢?究竟是誰傳遞給誰,又是另一個問題。1997年7月,烏山頭遺址中發堀出原住民的遺骸,經由牙齒的磨痕推測,距今約2500年的原住民可能已有嚼食檳榔的習慣。因此推論,嚼食檳榔的行為在原住民和漢人之間應該是各自獨立發展的結果,巧合罷了。
一度,上個世紀經濟起飛的時代,因為可以提神,檳榔十分受到台灣勞工階層,尤其是貨運司機的歡迎;整條縱貫線上,不僅檳榔攤林立,攤位裝飾和「檳榔西施」的妝扮更成為藝術創作的繆思,變成台灣另類的情色文化。然而,隨著網路自媒體的興起,檳榔西施不見,檳榔攤隨之也失去舞台的聚光。
檳榔,屬棕櫚科檳榔屬植物,俗名仁頻、賓門、洗瘴丹、螺果、菁仔,為外來種植物,學名為Arecae catechu L.,其中Arecae 是屬名,種名catechu 則是拉丁化的馬來西亞土名,據說,原意為「一種從植物中提煉出來的液汁」。如果依照佛洛伊德潛意識心理學的邏輯,光那個馬來西亞土名就很有情色上想像的空間,再依檳榔的諧音,「賓、郎」,不就是閩南語的「人客啊」的意思嗎,難怪一度譽為「台灣綠金」的檳榔,引進後一直和男女情事有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
「高高的樹上結檳榔,誰先爬上誰先嘗。」可「就只是我的檳榔從來不給人吃,」就只你,准你吃剩下的半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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