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蘭
城市的晨霧還未散盡,我蹲在街角的綠化帶前,指尖觸到一叢被修剪成圓球形的冬青。葉片上凝結的露珠滾落在掌心,涼得沁人,卻再沒有鄉野晨露裡裹挾的草腥與土息。這讓我想起昨夜夢裡的泡桐花,紫霧般漫過老屋的青瓦,而眼前的冬青正用僵直的弧度告訴我,它早已忘了自己本可以長成怎樣舒展的姿態。
「你總在清晨來摸我的葉子。」冬青突然開口,聲線裡帶著機械修剪留下的鈍響,「十年前移栽進城時,園藝師的剪刀在我每根枝條上都打了量角器的印記。他們說,城市的綠化要有統一的幾何美學。」我訝然縮回手,才發現它新抽的嫩芽正努力朝著圍欄外的方向蜷曲,卻被隱形的塑膠繩捆成整齊的螺旋。
想起老家後山的野杜鵑,從不會在四月之外開花——它們遵循著節氣的密碼,雨水浸潤根系時舒展新葉,清明回暖便綴滿血色花苞。而公園裡的杜鵑,被暖房催著在元旦綻放,花瓣上還沾著反季節的化肥氣息。「上個月,他們給我注射了生長抑制劑。」冬青的葉片輕輕顫抖,「說這樣就能保持完美的冠幅,不會遮住指示牌。」
街角的懸鈴木也在深夜歎氣。它記得村口那棵百年老樹,枝椏能伸到三層樓高的土坯房,蟬鳴在樹影裡織成綠網。而城市裡的同類,主幹被截成統一的高度,側枝用鐵架固定成標準的45度角,連落葉都要在環衛工人的掃帚下堆成規整的弧線。「去年冬天,他們給我刷的防凍漆堵住了樹皮的呼吸孔。」懸鈴木的年輪裡嵌著難以癒合的疤痕,「但沒有人問過,一棵樹是否需要在鋼筋水泥裡穿棉襖。」
在鄉野長大的孩子,誰不是踩著草尖學會奔跑的?春分過後,田埂上的蒲公英會舉著絨傘等風,我總在它們飄散前輕輕含住花球,讓白色的種子粘滿睫毛;夏至的傍晚,野苧麻的葉片能編成草帽,遮住西曬的日頭,莖稈裡的汁液沾在指縫,是大自然最天然的綠顏料。那時的草木從不會被稱作「景觀植物」,它們是會呼吸的夥伴——椿樹的新芽能拌豆腐,槐花的甜香會鑽進灶間,就連最尋常的狗尾草,也能在孩童手裡變成蹦跳的小兔子。
母親的菜園是最生動的植物課堂。她從不讓我給番茄搭筆直的木架:「藤蔓自己知道該往哪兒爬,你捆得太死,它們會喘不過氣。」於是那些番茄藤總在竹籬笆上織出不規則的網,青果藏在捲鬚裡捉迷藏,熟透的紅果會突然從葉片間墜下,在泥土裡摔出甜美的裂痕。而城市超市裡的番茄,個個圓得像模具倒出,表皮光滑得沒有一絲生長的褶皺,卻再沒有陽光曬透的沙瓤。
最難忘的是深秋的野栗子林。當第一陣秋風掠過,帶刺的栗苞就會「啪嗒啪嗒」砸在落葉上,露出金黃的果仁。我們舉著竹竿追逐炸開的栗苞,手被尖刺紮出小紅點也不覺得疼。現在城市公園的景觀栗樹,果實還未成熟就被清理乾淨,園丁說怕落果弄髒步道——他們不知道,那些墜落的栗子曾是山雀和松鼠的冬糧,也是孩子們在自然裡尋寶的密碼。
綠化帶的冬青開始掉葉了,不是自然的新陳代謝,而是根部被地磚縫擠得發慌。我看見它清晨的露珠裡浮著細小的氣泡,像未說出口的歎息。「你知道嗎?」冬青忽然說,「我的根鬚在地下碰到了同類的根,它們都在繞著鋼筋樁基打轉,就像我們的枝條繞著鐵絲生長。」
想起去年在城郊遇見的野花組合。播撒的花種裡,波斯菊、硫華菊、百日草被嚴格按比例混合,開花時必須形成整齊的色帶。但總有幾株野薄荷從花海裡冒頭,它們帶著鄉野的氣息,用辛辣的芬芳對抗著除草劑的氣味。「我們本該在溪邊、在坎頭、在沒人管的田埂上生長。」野薄荷的莖稈在風中搖晃,「現在卻要和這些被編號的花卉擠在尺規畫好的格子裡。」
深夜路過寫字樓前的景觀池,水面漂著幾瓣被修剪過的睡蓮。它們的根莖被限制在方形的水泥花盆裡,葉片不能遮住噴泉的燈光。而記憶中的荷塘,荷葉會從田邊漫到溝渠,青蛙在葉面上蹦跳時,水珠會滾成碎鑽,蓮藕在淤泥裡悄悄生長,直到秋分後才被農人帶著晨露挖出。現在的睡蓮,連綻放的時間都被溫控系統設定,再也不知道月相變化會怎樣影響花開的節奏。
案頭的《齊民要術》被翻得卷邊,泛黃的紙頁上,賈思勰寫「順天時,量地利,則用力少而成功多」。這讓我想起遲子建筆下的農具,那些木把上的「眼睛」曾看過多少自然生長的秘密。城市裡的園藝師帶著精密的儀器,卻再也讀不懂草木的眼神——它們在春分那天沒有舒展新葉,不是因為溫度感測器故障,而是混凝土下的凍土還未聽見蚯蚓的歌聲。
讀沈從文的《邊城》,字裡行間都是草木的呼吸。茶峒的吊腳樓前,虎耳草會順著石牆攀爬,趕鴨子的少年從蘆葦蕩裡穿過,衣擺沾著水草的清香。那些文字裡的植物從不需要被修剪成觀賞形狀,它們自在地生長在故事裡,成為人物命運的隱喻。而現在的城市綠化帶,連每株植物的間距都被計算到釐米,卻算不出一片葉子該以怎樣的弧度擁抱陽光。
海德格爾說「詩意地棲居」,可當我們把草木種進標準化的樹池,用GPS定位每棵樹的生長座標,詩意就成了被格式化的代碼。唯有在記憶的村落裡,草木才是真正的主人:紫藤會爬滿老舊的木架,月桂的香氣會滲進青石板的縫隙,就連茅草也能在瓦當邊搖曳,成為風與雲的信使。
城市的高樓裡,我忍不住給草木寫信——
親愛的草木:
此刻我坐在二十三樓的書房,窗臺上的多肉植物正在人工補光燈下勉強舒展葉片。它們讓我想起老家房檐下的瓦松,那些在青瓦間紮根的倔強生命,用薄薄的葉片承接雨水,在霜雪裡開出細小的花。而眼前的多肉,葉片肥厚卻蒼白,像被關在玻璃罐裡的囚徒。
我知道你們在城市裡活得很累。被修剪的枝椏藏著疼痛,被馴化的花期裡藏著不甘,就連落葉都要被及時清掃,彷彿自然的凋零是種不合時宜的錯誤。但請相信,總有人記得你們原本的模樣——記得泡桐花在四月的風中簌簌落下,像紫色的雪;記得麥穗在小滿時節彎成金色的弓,等待鐮刀的親吻;記得野草莓在芒種後的田埂上探出紅點,引誘路過的蝴蝶。
聽說老家的梯田又開始蓄水,荒廢的果園重新栽下桃樹苗。或許不久的將來,你們的子孫會重新回到山野,在晨露裡舒展被壓抑的枝椏,在蛙聲裡找回失落的節氣。那時的修剪不再是規訓,而是幫受傷的枝條癒合;那時的培育不再是控制,而是讓每株植物都能以自己的方式生長。
此刻窗外下起了雨,是城市裡帶著粉塵的雨。我忽然想念鄉野的暴雨,雨點會把梧桐葉洗得發亮,會讓山芋藤在泥地裡喝個痛快。等攢夠了勇氣,我就回到那片土地,在老屋的廢墟上種一院子的草木——不設圍欄,不畫格子,讓蒲公英在磚縫裡紮根,讓爬山虎爬上斑駁的土牆。那時我們不再需要對話,因為風會替我們訴說,土地會讓我們重新懂得,什麼是真正的生長。
Read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