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散步,在雨中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為了一顆貝果,我撐起傘,走在雨中。 原本該昨晚到店取貨,但雨越下越大。地下道在夜間更是沉默,我得穿越它,來到這座城市的背面,背面經常路燈不明,我常常很怕某些安全失守。 步行是好的。朋友說身心不快之際他外出步行。有本書專寫步行的哲學,日人在大疫期間以步行取代舟車。而朋友的步行是為了細覽城市風貌。 我的步行在二級警戒中變得很隨興,為了一顆貝果,而下雨天能吸引我的地方,在於人們都避雨而去,路面喧囂短少,雨梳理繁鬧成為淡然的鄉野,我於是更有包場式的快意。 因下雨,所以著棉麻連身裙,雨的傾刷就不會塗鴉在長褲上。我從圳道身畔走過,更避開雙側的單行道,撐傘凝聽雨,我亦在透明傘下呢喃。行走時想像自己是株百年槐樹,步履便不畏雨襲的鏗鏘起來。 地下道的睡眠很沉,我許願自己也能如此,別再與深夜私纏,而又醒在太陽尚未轉醒時。地下道的睡眠猶然持續,也許我生命的坑洞若要自行填補,比他們還怯懦。   走向城市的背面,窄仄之後豁然開朗,但雨漸形咆哮。小火鍋店、芋頭三明治、紅豆餅依然營生,豬的軀體血淋淋吊掛在攤位上方,任人秤斤採買,那間蒸餃、小籠包不斷冒出炊煙,後頭的豬肉很快現身幕前,變成頂尖的庶民小吃。 我越過重重不變,然而,偶有幾間商家遷移他處,另有幾家則銷聲匿跡,但這座城市的輪軸轉得迅疾,恰似速食愛情,荒頹的沙漠又重拾綠洲,優惠折扣中。 突然想起前幾天在服飾店哀悼過它的空曠,但我也哀悼自封以來逐漸肥碩的身軀,朋友說那是水腫,只是我的腰竊竊以為不是。因著身材變調,我得購進幾件寬鬆的。那時節細細挑取比價,耳畔傳進Michael Jackson〈heal the world〉,每次聆聽,我都深受洗滌,忽然在比誰都還空曠的內心中下起高調的雨。前幾天。 而此刻,我穿越馬路,雨的乒乓球打在我的傘架上,粗獷咆哮,我走進麵包店取貝果。架上滿是折扣品,但家裡的冰箱無法吞納許多,就像原本該滿足的生活,給太多物質或關愛就會不適地想要嘔出。最後我只買一顆貝果。走出麵包店,城市溼答答,但我的步行尚不夠飽足,於是查閱大粉粿,據說是此座城市獨有。 持續穿越巷弄,取徑不同往常,許久沒運動,心底暗生止步的雜音,然而陌生路線帶來驚喜:鯛魚燒、快炒店九層塔蛋香、洗髮店咖啡廳異業合作、豆漿味噌店、素肉包、泰式蝦醬炒高麗菜、越南生春捲。車的喇叭鳴得響亮,經過我旁時撈起大片水花;有些則善於禮讓。 離目的地越走越遠,繞路了,但旅行中繞路是常見(人生亦如此),地圖永遠在雄性的腦海形成架構,我是嗜字者,且生疏於數學的直線斜率。雨越形狂妄,google地圖要我從9號走到212號,我已經些許頹圮,畢竟這是近兩小時的遠征。 但我想像自己是徒從,正朝聖,朝聖哪有四季如春,如今牛皮防波水的小白鞋已然輕微泛濕,路該延伸或者撤退?心裡的聲響敲得我左傾右斜。 盜壘成功,畢竟大粉粿再過半小時就收攤,我要老闆娘別加肉,一隻雪白毛絨小狗悠閒步出,乃狐狸狗,我在心底向他問好。大粉粿在半小時後成為慰藉我的美食,純樸嫩白的粿中只裹豆芽菜、碎蛋。我的細胞鼓掌叫好。 但在未抵達的半小時前,我穿越粗大如勾針的雨林,揣想自己為什麼依舊步行,幾度想搭公車、招計程車成為街衢長嘯而過的流矢,然而為什麼依舊步行?是不是複製許久沒有的縱遊?尋找陌生感、歷險感,那人類親近冒險又躲避危險的基因,顯然正發作。 安穩過日子恰若吃飽飯後在躺椅上昏昏欲睡的魂魄,生活中總需要幾道難解的數理習題,敲碎水泥樣板的大腦,所以在行走間開始擔憂雨會不會過度任性。我低頭看見水流疾走,於低窪處漸形窩流,捲義大利麵似的,時雨量爆炸,沒有認真疼愛地球的後果,而路面多有青春痘疤,凹槽,我避開蜂巢般的水鄉澤國,小心翼翼盡量不滑倒。 擔憂的時候就忘記出走前擔憂的事了,諸如某些不可逗留的情感,雖知終究蒸散殆盡,但難免夢裡繾綣。當憂心轉向,疲困已極時,人無法思索其他而只能規律地向前時,規律,讓人舒服。 一身濕透返家,換衣著,將報紙揉團填進濕透的鞋裡,知道經過一兩夜它就會乾爽如初。我吃完大粉粿,又吃完貝果,一陣睡意襲來,但我要自己不被睡魔攫抓,得把今日的一切記錄下來,因為我從城市的背面回來,並掀翻出它嶄新的一頁。 雨停,天空雖仍陰涼,但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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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畫裡的謎

我經常坐在樹蔭下,捕捉光線移動的軌跡,分析花影色彩的變化。 花影 蔡莉莉 油畫 40x40公分 2017 文/圖 蔡莉莉 一個人要行至多麼幽深的暗夜,才會不顧一切縱身一躍? 望著如今已成淺溪的玉川上水,太宰治的文字像流水般在眼前晃動,他的人生依然是存在我心裡的一個荒謬的謎。 沿著街市的氣味,轉入巷弄,老榕悠悠緩緩指向天空,陽光與樹葉虛實點畫,漫漶成一地不易辨識的草書。空氣是安靜的,隱隱蒸散一股鄉間小路才有的花香。一排舊昔時代的日式屋舍藏匿樹叢中,彷彿安養院裡一起慢慢變老的老人,無聲的,石化的,像被忽略的風景,被遺忘的溫柔。 曾經身在其中的既視感,召喚出記憶裡關於日式老屋的回憶。想起年少時,初到畫室學畫,日式庭院中綠光晃動,呼吸間盡是草菁和泥土的氣味。我經常坐在樹蔭下,捕捉光線移動的軌跡,分析花影色彩的變化。 脫鞋,走入重新整建的日式老屋,以歲月熟成的木頭氣味填滿室內,彷彿連牆上的掛鐘也被薰慢了。我的眼光很自然地落在整牆的書架上,一冊冊的舊書,像是一則則作者以時光書寫的人生故事。 抽出太宰治的《人間失格》,一翻開,旋即掉落一張太宰治的照片。多年以前,曾至東京的玉川上水尋找太宰治終結生命的投水處。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厭世,再三奔赴暗潮翻動的流水?一個人要行至多麼幽深的暗夜,才會不顧一切縱身一躍?望著如今已成淺溪的玉川上水,太宰治的文字像流水般在眼前晃動,他的人生依然是存在我心裡的一個荒謬的謎。 無人的午後,日式老屋內一片靜悄悄,滿窗的綠,陪我一起躺在空無一物的木地板上。想像自己是一株從地板長出的植物,想著想著,不覺沈沈睡去。 夢裡,我正穿越老屋的甬道,觀看著迴廊兩側的掛畫。第一幅是油畫,男子立於畫中央,黑狗跟在身後,葉片飄落一地,彷彿可以聽見踩碎落葉的足音。畫面的背景是晨霧瀰漫的樹林,灰綠的色調像極了柯洛迷濛著詩意的風景畫。男子的臉龐看起來就像太宰治,他的表情哀愁中帶著一絲嘲諷,像是一個矛盾之人,身陷不幸,卻又極力想征服不幸。畫中的黑狗,使我很自然地想起太宰治在〈畜犬談〉文中提到的那隻流浪狗,自練兵場一路跟回家而被收養的小黑。 「我討厭狗,甚至是憎惡到了極點。」耳畔傳來男子的聲音,然而,四下無人,我以為我發生了幻聽。錯愕中,太宰治的五官跳出畫布,飄浮在三度空間,簡直就像電影《哈利波特》裡出現的畫面。我忍不住問他:「你就是遷居東京前決定遺棄小狗,還差點用毒牛肉毒死牠的主人嗎?」 畫中的太宰治沒搭腔,似乎要我當他不存在似的。他掏出香煙,點上火,吸了一口,眼神望向遠方,陷入沈思。我注意到他的表情開始變化,彷彿進入不輕易讓人讀取的幽暗記憶。 太宰治在〈畜犬談〉中如此描述狗:「只是一味地看飼主的臉色?即使挨揍也夾著尾巴默默不語、逗家人笑。」文中的狗主人即使厭惡狗,還是收留小黑,像餵嬰兒般的把牠養大。平日遇狗卻依然害怕,總是趕緊堆起笑容,委屈繞路。不免猜想這位狗主人,正是平日害怕看到別人生氣的臉,慣常採取示弱外交的太宰治本人。這也使我想起自己,遇見惡聲惡氣的人總是閃避,缺乏正面對決的勇氣,不知不覺中,讓渡出心裡一些重要的什麼。 第二幅是肖像畫,以暈塗法呈現古典油畫的深褐色調,帶著一種達文西〈蒙娜麗莎〉的神秘氛圍。畫中人物我一眼認出正是坐在東京Bar Lupin酒吧一隅的太宰治,他雙腿盤坐高凳,穿著雪白的背心襯衫,打了領帶,嘴角略帶笑意,看起來英姿颯爽。 望著畫,我不禁想:「怎麼會如此玩世不恭,讓大好人生走向失序,走向毀滅?」真想鑽進太宰治的腦袋裡,挖掘他到底在想什麼。 畫中的太宰治彷彿看穿我的心思,說了一句:「我是不是很無賴?」濃厚的酒精氣味,隨著他的話語飄散在空氣中。我突然感到悲憫,有某個地方和太宰治悄悄連結上了。慣於自嘲而不嘲弄別人,同樣是幽微易感的心靈啊。 「人生實難,每個人都有生存的辛苦,不必感到抱歉。」我說。 太宰治動了一下嘴唇,好像要說什麼,但也僅是發出一聲細微的嘆息。別人不懂太宰治的,我似乎懂了,逗人發笑的小丑,是不輕易對人傾訴憂傷的。他的憂傷藏在凹陷的眼窩,藏在消瘦的雙頰,藏在刻了直線的眉間。 卡在生命邊界的太宰治,始終沒有放下他的筆,即使身心極度虛弱,經濟壓力如影隨形,依然為了生存奮力尋覓活路。他在《文筆》中寫過一段話:「人們只要求作家要謙遜,使得作家誠惶誠恐謙虛到卑躬屈膝的程度,把讀者奉為主人,將自己的私生活攤開到無可再攤。不好意思,我賤賣的是作品,不用連作家的靈魂都拿出來兜售,我才想要求讀者謙讓一點呢!」我看到一個創作者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拉扯,明白那種心裡住著兩個自己,日夜不停互相為難的感受,我開始對他感到莫大的同情。 迴廊的最後一幅畫,是故宮的水墨人物畫〈韓熙載夜宴圖〉。發黃的卷軸上,宮廷畫家顧閎中鉅細靡遺地描繪了大臣韓熙載夜夜聽樂觀舞的歡宴場面。不可思議的是,五段畫中出現的韓熙載,皆被置換成太宰治,太宰治的臉分毫不差地嵌在高帽子下。這樣的錯置,使我連想到太宰治經歷的二戰動盪和韓熙載面對的李後主終結,二者之間有著極為相似的無能為力。滿腹主張卻不得不選擇沈默,只能任酒缸釀成一個無法言說的自己。 太宰治曾在《文藝通信》中說:「一個人若是處在什麼都不想做的失志狀態,表示他很健康。或至少,是在一種無憂無慮的心境中。否則,君看上至拿破崙、米開朗基羅,下至伊藤博文、尾崎紅葉,這些人的功績,哪一個不是在瘋狂狀態下完成的?沒錯,絕對是這樣。所謂的健康,是屬於心滿意足的豬,鎮日愛睏的小狗。」潛伏體內的肺結核,持續地嚙食著太宰治的健康,酒精成癮也不斷糾纏著他。就算他跟小狗一樣安靜閉著眼,也只是肉體不聽使喚的假寐罷了。 此刻,畫中戴著高帽子的太宰治,喃喃說道:「或許所謂的大人,總是像這樣勉強地活著。」我看到裝瘋賣傻的他背後的脆弱悲涼,我看到生活敗北的他對人生疲憊已極。生命的盡頭,似乎已有一道急流等在那兒,濃重的死亡氣息,不斷不斷地逼近,終於使他絕望的以為,放棄生命是脫離困境的唯一救贖。   就在此刻,我醒了過來,太宰治的存在幻象完全消失,我好似和遙遠世界的一個自我殘像擦身而過。回到現實,只有我一人獨自存在於這棟寂靜的日式老屋之中。 走出屋外,庭院後方是一條隱密小徑,不知從什麼時候就已經存在,看起來就像夢裡太宰治和小黑狗散步的樹林。我打開畫布,靜靜描繪樹梢之間晃動的花影。 隨著日光飄移起落,我停下畫筆,思索那些存在於時空斷裂夢境中的一切。蓋上畫箱,彷彿夢中的畫,不再是謎團,而是封藏,那個和太宰治同一天生日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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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隨身聽

文/攝影 黃美綺 跟兒子散步時閒聊起了那台早就壞了的隨身聽,儘管壞了多年,我還是收藏著,捨不得丟,因為那是爸爸送我的。我跟兒子說自己當年不懂事,讓爸爸買這麼貴的東西,爸爸卻二話不說就答應我了。後來想起總覺得愧疚,養我們幾個孩子已經很辛苦了,當年賺錢更是不容易的啊! 爸媽難得出外旅行,因為總有做不完的農事,也捨不得那一大筆的花費。當時當村長的薪水非常低,所以單位偶爾會辦一些出國的活動做補償,那一年辦的活動是去日本旅行,爸媽能夠放下家裡的事出去一趟,真是正確的決定。出國前,爸問我要買甚麼回來嗎?我心裡想的就是隨身聽,對我來說,那個年代有隨身聽是極度的奢侈品,是愛我的爸媽買給我的奢侈品。 兒子說很想看看隨身聽長甚麼樣子,其實我也很久沒拿出來看了,趁這個機會拿出來跟兒子回憶一下,兒子拿在手上把玩,直說這東西也太酷了吧!還可以聽廣播耶!按鈕打開隨身聽見到裡面空空的,問我怎麼沒有東西?我笑著說:要裝錄音帶啊!兒子瞪大的眼睛的說:喔!原來是這樣啊!那個表情讓我覺得可愛。對這一代的孩子來說,錄音帶是古董了吧!對這一代的孩子來說應該不多人會知道隨身聽是甚麼吧!科技走的太快了,而回憶卻只是幾十年的歲月而已,竟然已經有了這麼大的差距。 老東西,現在與兒子一起產生了新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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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林邊手記〉西藏行旅掠影

文/攝影 翁少非 羅布林卡的鵝黃鎖住原型的秋意 昨日,雨後曬書,重讀晴天《誤闖西藏的輪迴》時,不免憶起七年前的西藏行,諸種風情猶歷歷在目難以忘懷。 認真說,這趟西藏之旅,可是好多個因緣加總所促成的。 若不是十四年前在台南大學辦的研習會上,能巧遇筆名晴天的林湘萍,又蒙她贈送這本簽名書;西藏,這個在許多人心裡想了千百次的香格里拉,也只是個遙不可及的神秘國度,我連想都不曾想過「可以去」。 初見林湘萍,對她那奔放的生命力、勇敢追尋想要、年紀輕輕已兩度獨闖西藏,欽羨不已,也起一遊心念。這心願直到考取華語領隊和導遊證照後,隔年又巧識邊疆旅遊達人李思瑜,在她安排下加入由修行人組團的「西藏雪城十二日旅」,而得以實現。 二0一四年前進西藏比林湘萍那年代去顯然容易多了,主要是青藏鐵路二00六年全線開通後,西藏遊客日益增多,觀光業興旺,交通食宿更舒適便捷;旅遊局重視旅客安全,除規範車速、乘坐人數,還加派公安人員隨車服務。 由於西藏高原平均海拔約四千公尺,一般人還是會擔心引發高原反應適應不良症,望而卻步或忐忑不安。我們先在低海拔的林芝地區遊覽,住宿充分休息後,隔天搭車前往四百多公里外的拉薩,慢慢適應高海拔的氣壓與稀薄空氣,幸運的,全程只有兩位團員在米拉山口、日喀則身體略有不適。 林湘萍二00二年搭貨車、徒步跋山涉水;背包客、苦行僧式移動;三百多天與這塊土地和居民緊緊相融,收穫與啟示自然會比搭寬敞座位的中巴,精選景點景區參觀遊覽的十二日遊,要來得豐饒與深沉。然而,我珍惜來之不易的因緣,除臨行前盡量做足功課,沿途不忘獵取鏡頭,雖是走馬看花的浮光掠影,晚上抽空書寫感受時,卻覺得每幅畫面都溫度起來,例如: 「布達拉宮Potalaka!bo da la!」松贊干布為迎娶文成公主所開啟的故事,一千三百多年後的我終於有一天來到故事裡,瞻望這座矗立在紅山、氣勢雄偉非凡的宮殿。我走之字型蹬道,逐一和靈塔、佛殿、經堂、僧舍打照面,沿途碰到許多人:有金髮白膚的、有攜家帶眷的、有揹東西上去粉刷的,還有那對在林芝機場碰到說他們每年都來參拜、家住北京的夫妻。夜晚跑去拍攝布宮的倒影,一條地平線劃開兩個金碧輝煌,鏡花水月中我努力去搜尋我的前世今生。 大昭寺廣場石板上的叩痕 八廓街,拉薩最古老的街道,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遷徙拉薩建造大昭寺後,信徒們就圍繞大昭寺轉經輪,繞呀繞轉呀轉的走出這條轉經道。這一天西藏的太陽把石板路上人群、遠山、商店的影子,還有我的崇敬眼神,都照進古老神祕的畫框裡。應該不是眼花,地面上居然有許多腳印,虔誠所留下的隱形腳印。 大昭寺廣場酥油香氣瀰漫,誦經聲響梵唱,許多人千里行來,素衣已塵厚,老態更顯龍鍾,放下陪行的包袱,在釋迦牟尼佛大殿前,屈身、雙膝跪下、全身伏入、額頭磕地、起身再叩拜;從七世紀以來,信眾就用身體丈量,測量離佛陀多近了,一年年的參拜、一次次的磕頭留下叩痕。我凝視凹下的青石板,那是人類敬天謙卑的印記。 羅布林卡藏語「寶貝園林」具四季風情,歷代達賴喇嘛的夏宮。我喜歡園裡的「達旦明久頗章」,意為永恆不變宮,冀望世間的親情友情和愛情能亙古不變;更喜歡園外這片的鵝黃,路旁的樹形枝狀、葉黃葉落,搭配圍牆的黃、人們生活的跫音,這般鎖住原型秋景的意境,如果有人問秋長得如何,我就拿這張給看。   去過西藏的人,為何而去?留有什麼感受?林湘萍說她那年去西藏,是全然一無所知,故無所求的。回來後,卻有滿滿兩百多頁的圖文,字裡行間又埋有引人遐思與思索的命題。而我,重讀她的書,重溫自己寫下的每張掠影,在魂縈夢牽、時光變遷的空隙中,用心找尋某些可能被遺落,或可以被彰顯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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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一位教師的疫情生活

 文/江逸蹤 插圖/國泰 一、逃亡   五月中的台北街頭空蕩蕩的,外宿附近的市場,原本晚上在騎樓一整排的攤販少開了許多間,一格格的空洞。以前曾和你逛過的賣場,如今讓人猶疑不前。無端的消息讓架上的泡麵與衛生紙總是缺貨,像所有人都離棄了台北。 原來繁華的日子可以凋零至此。有幾次我站在騎樓底下發呆,不知道要吃什麼。買了泡麵想就此度日,但似乎沒到那麼悲慘,戰備糧食很快因嘴饞吃完,無端堆積了脂肪。健身房當然是不能去的,想去公園拉個單槓,發現器材都用封條封了起來。 最不習慣的是不能去咖啡館,每日到店前和老闆照面,外帶杯冰美式,有一種看昔日戰友是否活著的心情。 構成生活平面的點都閉鎖了,剩下幾條零落的線。日子刪刪減減,又如常運行。 不過與其說繁華凋零,不如說疫情的台北更像深夜的台北,只是全城的人都在守夜,等待一線曙光。很多都靜默了,但關於疫情的事物還在喧嘩著,什麼都變得不確定,工作,愛情,既有的信念。唯一確信的是便利商店仍會開著,藥局堆滿防疫物資,讓人得以想像生活還是連續的。 線上授課,聲音像投入深淵裡。學生都成了一個個帳號頭貼,那些睡著的一如往常,現在可以睡得更安心了。線上點名,某某人你在嗎?過了三十秒,螢幕傳來訊息:老師我麥克風壞了。好吧。 也可能大家開始大量在線上授課,我想像整個網域變得擁擠,與你通話時,老是斷斷續續。 我漸漸體悟到,聲音變成逃亡時的重要存在線索。有一次,我自己忘了開麥克風卻賣力講著,游標在螢幕上的文本無聲指畫,過了十幾分鐘終於有學生說,老師你還在嗎?雙向遮蔽,才知道原來自己存在的若有似無。 前往他方的路也斷了,僅管未必常常出城,但現在是確確實實不能抵達了。我們不得不倚賴通訊軟體的訊息通知,宛若災難片裡的對講機,策劃著逃亡路線。   二、隔絕   疫情爆發六週,生活都暫時擱置了。沒上完的課,沒交代好的事,全都之後再說。一開始,你還有些欣喜。早厭倦了無趣且慣性的學校生活,停課讓生活出現大片空白,想像可以整理房間,翻開總是讀得斷斷續續讀的課外書。而且,你相信這亂流很快就會結束,回來時,大家可以開心分享自己的防疫假期。 線上上課很輕鬆,像在看直播,不過老師是比較無聊的直播主。上課時可以躺著上趴著上,幾天下來卻有些說不出的疲憊感。聲音投入網路,並不是期待對方回答,而是期待對方聽見。頭像旁顯現綠燈後又消失,不知是欲言又止,又或是誤觸按鍵。沒辦法面對面談話,不確定對方的表情,經常反覆說著同樣的話,朝深淵大喊只有自己的回音。 已經好幾天沒出門了,出門有點像好萊塢僵屍片裡,必得在欠缺物資時才能冒險出門(通常每次出去都會有成員被咬)。你知道也許沒那麼可怕,但卻有莫名的緊張(但仍因為不用期末考而有點小慶幸?)。三級警戒一延再延,好像跑了十圈操場後教練又說再加五圈。什麼都是匱乏的,生活用品、原本的活動量、見不到的人,還有疫苗。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浮現:這世界的背後好像有什麼在盤算著。 反覆寫同一個字,那個字就會瓦解,喪失意義。關在同一個房間裡也是如此。同樣的動作一直做,過於單一的生活,並不會規律累積些什麼,反倒更廢。街上很安靜,房間卻比平常更喧嘩。以為是太雜亂的緣故,遂開始收拾房間,檢視原本生活的澱積。斷捨離之後發現原來可以留戀的也不多,真懷疑之前在外面風風雨雨到底在做什麼。原以為自己是孤單的,但此刻卻更感到孤單。 孤單的人要在人群之中看到自己的孤單,而今街上沒有人,竟變成全然寂靜。雙重的孤單。 台北的太陽是恩賜,但現在看見大太陽,卻毫無欣喜。日子已經快枯乾成沙漠了。習慣了用網路溝通,此刻電話是延伸的器官好相濡以沫。我們快要忘記擁抱的觸感,不知彼此心中的模樣。電話那頭傳來乾乾的聲音:「你還好嗎?」「還好。」「聊些什麼吧?」「啊,今天確診很多人,小心點。」「好。」 很多對話和過往的畫面一直重現。想到在酒吧裡,燈光昏黃,我們低頭討論著酒單,空氣瀰漫著調酒的香氣。而今所有食物都只能外帶,但調酒卻不能外帶,即便可以,也只能一人獨酌。「你還記得我們在酒吧裡說了什麼嗎?」「有點忘了,但我還記得服務生送錯,讓我們白賺了一杯」「多美好的夜晚」。 也想到日本。雖然日本是一個人去的,但我相信你還記得那裡的細節。空氣被擦得乾乾淨淨,日式風格其實就是一種過於純粹的風格,一絲不苟地讓每個環節都安置妥貼。雖然日本的咖啡很難喝,但我還是很喜歡喝路邊販賣機的罐裝咖啡,小小一瓶100日元的那種。這幾天去便利商店,我不禁買了幾瓶罐裝咖啡(也可能是因為最近網路廣告總是一直播放著日本某原裝進口的咖啡)。我相信終有一日會與你回到那裡,不用戴著口罩,可以看到店員們爽朗的笑容,拍照時,畫面有點過曝。   以前把自己鎖在房間,期待與世隔絕,那是為了到更遠的地方。現在要玩真的了,卻擔心這一隔就隔斷了許多故事,「我們要有心理準備以後要與疫情共處」,可以不要嗎?死亡令我們退卻,但現在是為了以後讓步,等待重逢的那日。這不是真正的隔絕。我們都像萊布尼茲的單子,同步做著類似的事,盼的是未來安穩的日子,那時再回想起來,恐懼不安都已消散,方知此刻是隔而不絕。   三、雲端生活   關在房間裡已經十二週了,時間意識日漸模糊,每天都像在放假,又都像在上班。沒有區隔意味著原本的計畫藍圖逐漸褪色,勉強維繫變得毫無意義,想要做些正經的事都顯得有些可笑。 有時候在房間裡熬夜看劇,或與友人聊天到凌晨二三點,隔日睡得昏天黑地。偶爾會精神突然很好,讀點原文書,把以前從未弄懂的概念釐清到自己興奮不已。當然也有如同過往的某些片段,比如寫作時,看著電腦半天一籌莫展,或是一個晚上寫了兩三千字。 日子是團塊又是碎片,時而清醒時而混沌。都說後現代的人活在雲端,真的如此嗎?若總是活在平面的文字和影像,失去了現實的錨定,虛擬空間就不再是逃離的空間,而是更擁擠的現實。 疫情期間才知道為什麼在台北那麼疲憊。並不是多需要在室內運動,而是不能在室內運動讓我意識到了肢體的侷促(只能安慰自己健身房並不遠)。也不是多需要有廚房,而是意識到我永遠不可能有《小森食光》、《海街日記》那種味覺的向度。簡單說,就是沒有生活。 手沖一杯咖啡,之前只道是尋常。因為怕四級封城,跟樓下咖啡館老闆預購了五包,有點擔心喝不完,老闆隔著口罩面罩努力擠出笑容說:可以啦。果然,不到半個月就喝掉一磅。 教學也是如此。有學生跟我抱怨每科老師不停給作業,不用去學校反而更疲憊不堪。鐘聲消失,學校彷彿也失去權威性(好像有播放鐘聲的APP?)。老師消失,沒有老師的瞪視,評分參照的基準在哪?學校變成了虛擬(像野雞大學那樣),賴以延續學校的是學生過往被規訓的記憶。 台北市一度說要讓學生輪流回學校上課,同事們開玩笑說,這對沒去上課的學生來是一種處罰。你說,這是全新的生活,像回到古代,人與人久久見一次面,見面前只能埋頭各做各的,一旦重逢,便無比歡欣。聽起來,好像現在的禁閉,反而讓我們充滿希望。   當生活漸漸遠離我們,幸好奧運讓我們重返生活。疫情警戒降到二級,我們仍在家守著電視觀看比賽,有無疫情似乎毫無影響,因為奧運選手的生活對我們而言,本來就是在雲端。你跟我分享你喜歡的運動員,我一知半解地嘗試著了解。我們似乎又參與了彼此的生活,有你,有我。 疫情何時會過去,我們都不知道。但我可以確定,未來儘管重返沒有疾病的日子,我們都增長出了新的生活。世界生了一場大病,雲端生活永遠都是一個選項,在雲端相見並非逃離,而是模擬避難。我們因此更能對照出現實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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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浮生

詩/曾湘綾 攝影/陳建華 日子漸次單薄 像易碎的玻璃 碰撞時,又各自 發出聲響   留下雷聲 讓世界變的寒冷 等待風中的人 移動雲的眼睛   如果雨水落下來 佔領暗夜的腳印 過去,會不會 愈走愈安靜   一如平息之前 窗台的月亮 慢慢長成心口,透明的 新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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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為我執壺的男人

 文/紅玉 插圖/國泰 新聞中出現不敵疫情的嚴峻考驗,經營22年的老茶館,因租金上漲與業績慘淡,不堪連月的虧損,即將燈滅人散。那一池養了20多年的錦鯉該何去何從?池邊楊柳明年還會隨風款擺嗎?蟬兒可還有地方去說唱。 那年盛夏,荷花朵朵綻放,夏蟬吼得聲嘶力竭,我們坐在女兒牆邊餵魚,你眼角的笑意游出魚尾,陽光恣意灑在瘦弱的手間與肥胖活潑的魚群上,這是你眼中最後的美麗。 視線從電視緩緩移開,落在書櫃旁的玻璃櫥窗,裡頭擺有他慣用的茶具,每一個都有他溫柔的撫觸,細心的擦拭,他喜歡泡茶、養壺,是個安靜不多話的老派男人。 挑了一只冰裂茶碗,冰裂的紋路因茶湯的長期潤澤,呈現深琥珀色,倒了些許東方美人茶入碗,熱水沿著碗緣徐徐澆灌,不消片刻,茶葉漸漸舒展開來,像剛睡醒伸懶腰的貓咪,捧近一聞,特有的蜜香味飄散在鼻尖、眉間,熱氣讓雙眼迷濛了起來。 他是我媽口中的「老芋仔」,右手焊車床、左手執壺泡茶,互不杆格。客廳櫃子藏有他鍾愛的茶具,那是老長官送他的結婚禮物。茶几就是泡茶桌,飯後,他燒開水、備茶具吆喝姐弟三人乖乖坐好。 我著迷於他手上的動作,溫壺、溫杯、置茶、聞香……長滿老繭的大手熟練的翻轉白瓷杯,臉上的神情極其專注溫柔,我喜歡看他泡茶,勝過那杯微苦的茶湯。媽媽在廚房喊著:「不要讓小孩子喝茶,胃會壞掉啦!」「我的小孩胃跟我一樣好,連石頭都會化掉。」濃濃的鄉音配上湖南騾子的脾氣,哪牽得動,每天喝。 國中因故和妹妹賭氣切八段,一個星期都不和她說話,當她是空氣,兩頭小騾子互不退讓。晚上吃完飯照例泡茶,當然不跟妹妹坐一起,硬是讓弟弟夾中間。「好苦啊!」茶湯一入喉,苦得我眼睛都歪了。「妳們姐妹倆鬧脾氣,我的心裏可苦了。」這個男人藉茶說理,沒有八股的大道理,卻讓我羞愧不已。 高三考大學那年,哪來的閒情逸致美國時間陪他泡茶,早早躲進房間埋首苦讀,恨不得一天有48小時供我支配。泡茶時他準備一只馬克杯,先將馬克杯裝滿茶湯送到我的書桌旁,孤燈下,裊裊茶香伴著原子筆的沙沙聲,他的關懷都在一杯又一杯的茶水中,讓我暖暖喝下肚裏,安撫躁動不安的情緒。 到北部讀大學,他細心備好茶葉與可過濾茶葉的陶瓷大杯與我同行,喝茶的習慣一旦養成,是戒不掉的。室友見我喝茶都說那是老人茶,還說我有一顆老靈魂,她們說:「喝茶是公字輩的事。」原來喝茶是有分年齡的。 大學同學寒假到台中玩,招待她們來家中吃飯,室友對他的粉蒸肉、蒜苔炒臘肉、辣子燒雞與紅燒獅子頭讚不絕口,飯後的一泡好茶,更是令她們念念不忘,直說暑假還要再來。沒等到暑假,清明連假就隨我返鄉了。菜燒得好、茶泡得香,這種男人極難找。 台北的冬天很是濕冷,不似中部的溫暖怡人,冷冷的冬夜,雙手捧著陶杯,藉由杯子的溫度減輕思鄉的愁緒,我好想念他泡的茶,溫潤回甘、沁人心脾。 工作不如意、新娘不是我……都在他的一碗茶湯中淡出,他的雙手似有魔力,總能召喚出我最美好良善的那一面,一泡茶中喝出人生的幾許況味。 有一天,他忘了許多事,總是問了又問、一說再說,他的手抖了,摔破了幾只壺,將手藏在背後,驚慌的眼神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沒關係的,就由我來執壺吧,泡出他鍾情一生的滋味。 親愛的老爸,早上供奉的三杯茶,是你最愛的鐵觀音茶,我泡的好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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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水手在港岸談些傳奇

文/攝影 吳東興 水手在港岸談些傳奇 岸燈瞇著眼睛,傾聽 哦!有雨了,像綿綿故事的餘韻 我們還在雨中品嘗另類浪漫 而,雨是小港的淚,譜出一首流浪之歌 千年之後,故事未如流星殞落,流傳甚至 典藏 當我們走過 兩道深色美麗的痕又延伸了 我偏愛小港,範圍不大,灣岸淺淺,幾艘漁船懶散隨海水漾來漾去,海水似在呢喃,卻不知呢喃些什麼。 海風微微,還是飄起幾線髮絲,有淡淡的鹹味,很是迷人。對我,這港,頗為熟悉,就像老朋友一樣,所以儘管來了多回,還是想要再來。 一件你喜愛的事,你不是會一做再做嗎? 而一個你喜愛的女人,你是不是會一直熱愛著她呢?我正思考著這個可能牽涉「哲學」的簡單的問題。 也許,自己是在鑽牛角尖吧?這問題,對很多人來說,一點都不是問題,因為他們認為愛一直都在,而且會不斷地延伸下去。 很多事,不是越簡單越好嗎? 真的,我是在鑽牛角尖,對於無法理解的事,總是會一直想下去,然後在問題的漩渦中不斷迴旋。我知道這是不好的,但有時還是會控制不了,就像小船被風吹走,只能在海中漂呀漂。這是個性使然嗎?也許是,也許不是。但,總有人勸我放下、看開,無拘無束的生活不是更愜意嗎? 是的,既然來到這能撫慰人心的小港,就暫且「不鑽」了,就讓港的溫柔撫平不安的思緒,靜靜與港對話吧! 雨落了,斜斜、絲絲,如千萬根銀花針在飄著。 誰能畫下此時的景致?可能無人。那麼,就用心仔細地觀賞吧!若問我為什麼偏愛小港,這季節,水手們老愛泡在酒吧裡溫存女人的豔紅,或者,在碼頭上,三、五人聚在一起,談那海上的事,談那遙遠的故事,然後,爽朗地哈哈大笑。 哦!航海的人是故事的創造者,自古,這裡就流傳著許多壯美的故事,這也是吸引我到來的原因之一,我是愛聽故事的旅人,雖然有的故事很老舊,而且一傳再傳,可是卻韻味感和趣味感十足,值得一聽再聽。 而,岸燈是千古的觀眾,當黃昏時,一朵一朵開啟,有的還閃閃爍爍,猶如向著剛返港的水手眨眼。它看著故事的發生,也看著故事的寂滅。有天,它老了,它本身就是一則不滅的傳奇。 岸燈點亮自己,照亮別人,從不喊累,從不發出怨言,就像一個個堅守崗位的衛士。人如果像岸燈一樣,無怨無悔照亮別人,他的「價值」就讓人刮目相看了。世上如果有更多這樣的「好人」,那麼,世道一定能變得更好。 雨還是老樣子落著,似乎要讓人熟悉它是個什麼樣的型式,我喜歡這種斜斜的小雨,我就在如此詩意般的雨中漫步,沒有撐傘,我怕,撐傘會壞了這滿滿詩意。走著走著,卻惹來不少異樣眼光的注視。呵呵,我並不在意,這人生已經充斥著各種艱難,又何必生活在別人的眼光中呢?如果一直離不開旁人的目光,就好像被綑住了手腳,那肯定活著「很不是味道」。 雨仍是輕輕斜斜,像一首意象悠長的詩,值得長吟,也值得低喃。精靈般的小雨啊!也像一段纏綿不已的愛戀呵!只是,任你看了三十年的雨,你也描不出這美的意境。 讓雨綴飾我們愛的詩篇吧!正如聽完一段淒美的故事後,情人頰上的淚珠,這才是愛的晶瑩真純的部分。 有一首民謠浮在薄雨中,像一位哭泣的女郎訴說一個悽慘的故事,港町之夜,迴漾著美麗與哀愁,這夜,又轉變的有點藍,更趨近一種非常現實的人生景況。 於是,在沒有港燈的地方,我成了故事的主角,而伴著我,還有,那首熟悉的民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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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鮑伯的心願

文/張純瑛 插圖/國泰 鮑伯(Bob)是多年前我的美國同事。初識他時我三十出頭,剛生下第一個孩子,而他,已經坐五望六,稱其鮑伯倒也名符其實。他身材頎修,氣質溫雅,一派英國紳士風采。我望著他滿頭的銀髮,問道:「鮑伯,您有幾位孫子女?」心想,下一刻他就會掏出皮夾,像其他的美國銀髮族,得意洋洋地展示孫兒孫女的照片。沒想到他面露尷尬回答:「我沒結過婚,沒有孫子女。」輪到我面紅耳赤。 工作單位有幾位雞婆型的女同事,善良熱心愛熱鬧,把沒結婚,講話靦腆,五十幾歲的鮑伯看成大孩子,聚在一起聊天時,常「垂詢」他的生活起居。而鮑伯,也沒有讓她們失望,大方地告訴雞婆們,每天做些甚麼事,吃甚麼食物,透露他的一些光棍生存之道,例如:衣櫃裡掛了五套衣服,每一套包括內衣、襯衫和西裝,禮拜一到禮拜五上班前,不必費神就可以著裝出門了。每個星期六,是他開信的黃道吉日,無論看起來多麼重要的信,一律不會令他心動提前開啟。雞婆們被逗得樂不可支,常常取笑他,他不以為忤,並且屢屢告訴大家,希望找位東方女性結束光棍生涯。 鮑伯並不是呆板木訥,毫無情趣的單身漢。他擅長彈鋼琴,和幾位朋友組成爵士樂團,每週有兩個晚上在酒吧表演。但他羞怯膽小,優柔寡斷,怕遭異性拒絕。感情上過於瞻前顧後,或許因此對形象上比較溫柔嫻靜的東方女性懷有好感。常聽他談希望找到投緣的亞裔女性,可惜我這個東方友人愛莫能助,我的社交圈很窄,不認識和鮑伯年齡相配可以牽上線的華人女子。那年代也沒有約會網站,鮑伯的求偶之路真是四顧茫然。春去秋來歲月不息,轉眼間過了八年,鮑伯的尋伴渴望仍然只是掛在嘴上。 反覆徵詢我應該學日文還是中文,終於,鮑伯決定採取具體行動去學日文,或許可以在本地的日僑圈中覓得知音,或者將來去日本試試運氣。鮑伯上了幾個月的晚間日文課,興趣還不小,可這時晴天霹靂,始料未及的大雨傾盆而下──鮑伯,被裁員了。 六十出頭的鮑伯仍想工作,可年逾耳順找事不容易,只得在一個幫助長者就業的機構擔任義工。他始終沒有再找到新職,我們幾位同事每隔數月會和他聚餐。每次見面都可看出鮑伯日益衰老。他得了柏金森症,症狀逐漸嚴重,在眾人面前顫抖著手開啟藥盒取出藥,顫顫巍巍送入口中,旁人看了真感心酸,卻又要視若無睹避免讓他困窘,不敢主動詢問他的病情。對終生熱愛彈琴的鮑伯而言,與琴鍵永遠告別比失去工作無疑更加悲慘。鮑伯剛賦閒在家時還繼續上日文課,後來大概因覓職無成心境不佳且健康惡化而停止,期待找到東方女性為伴的終生心願也逐漸煙消雲散。 爾後,生活無法自理的鮑伯住進了養老院,舊同事的聚餐也因大夥忙碌而中斷。失去鮑伯的音訊,我仍不時想起他那靦腆憨厚的笑容。最難忘記有一次,他、我和一位男同事愛德一起工作,等待電腦測試結果出來的空檔,我們三人閒聊。鮑伯又提到他很欣賞亞裔女性,愛德臉色一變。等鮑伯先行離去,愛德難以置信地問我:「他怎麼可以在你面前講他很欣賞亞裔女性?他在暗示甚麼?」 之前兩年,1991年,最高法院大法官候選人Clarence Thomas在參議院同意聽證過程中,遭受舊日女同事Anita Hill跳出來指責他曾經對其性騷擾,鬧得沸沸揚揚。從此公私機構對職場性騷擾議題十分敏感,我們公司三令五申提醒員工們,避免有任何性騷擾嫌疑的言語和舉動。和鮑伯不熟的愛德聽聞鮑伯的發言,直覺會令我受窘。我告訴愛德,與鮑伯同事八年,我深深瞭解他是個坦蕩蕩的君子。確實,我們間的友誼始終單純如清水,就像他和那幾位白人雞婆們的友誼一樣不摻雜質。縱使在#MeToo(我也是)運動席捲全球的今天,想起鮑伯,我仍要說:他是一位俯仰無愧的正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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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獨醒

文/Kathleen 圖/雨順 長於春夢幾多時,散似秋雲無覓處。夜半,眾人皆睡我獨醒。 入乎其內,出乎其外。反省觀己,切切。鍛鍊智慧,平衡苦樂兩端,知白守黑。學習,冬日寒柳,立春新綠,還有那 淤泥蓮花。 遠方,人情似故鄉。魚傳尺素,殷勤理舊狂。自訴:有情有義,活在當下,即是 最美人生。 遊心於物,江山風月和白雲舒卷,閒者為主,盡情享清歡。日日好日,人間好時節,皆是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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