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故鄉

  川端康成/作 林水福/譯 國泰/插圖 來租房子的代書,一看到十二三歲小孩一副房東嘴臉,忍不住笑出來。 「不要說大話,寫信給媽媽問看看吧!」 「問媽媽的話,她一定拒絕喲!我租給你。」 「那房租多少?」 「耶,五圓吧!」 「哼,我可是知道行情的!」代書稍微裝正經。「五元太貴了,三圓吧?」 「那我不管了!」小孩一幅馬上就要往外頭衝出去的樣子。代書輕易上了這小孩子的鉤。對他來說這郡公所前的房子是絕對需要的。 「房租只有這個月是先付。」 「是交給你嗎?」 「嗯!」小孩展現像房東的自信點點頭。可是,小孩沒能忍住湧上來的微笑,於是故作正經閉上嘴巴。他現在覺得金錢的交易有趣得不得了。這次是第二次交易。   母親幫姐姐坐月子到東京三個月沒回來。說「來東京吧!」也沒寄旅費過來。小孩讓鄰家照顧。小孩把到鄰家的舊貨商拉過來,把自己家的舊雜誌和破衣服賣了。 興頭一來,「這個價錢不錯吧?」把火盆的鐵壺拆下給舊貨商看之後,著迷於賣掉所有東西的遊戲。把貧窮的家弄得亂七八糟,連死去的父親的禮服都賣了。已經湊齊五圓,足夠到東京來回。小孩從這些交易感覺到大人的生活、獲得每天糧食的不可思議的生活。小孩收取買賣的金錢,同時腦中也清楚刻畫出無論是舊貨商、老代書,他們疲於生活的慘狀。大人生活的第一步是,自己看來是勝利者,感覺在這世上是吃得到飯的樣子。 小孩背負著青森「成子蘋果」的青澀香味,抵達上野車站。母親驚訝得罵都罵不出來,回去的故鄉、家沒有了的念頭像水充溢胸懷。長男也在東京,要是把那個老家賣掉,長男就有做生意的本錢,多少年被責怪,總是捨不得放手。雖然賣了自己的和服維生,還留下丈夫的禮服,這個小孩卻把它當破爛賣掉了! 「我要睡三天分的覺!」小孩一到姐姐家馬上睡死了。 這裡是有大水池的郊外。翌日,小孩一個人一大早就到水池釣魚。回來時跟著五六個附近的小孩,在家門口把十條左右的鯽魚分給大家。 母親和姊姊在家裡哭。姊夫決定把小孩介紹給職場認識的泥水匠當學徒,今晚應該會來接。母親堅持小孩當學徒的話二人要回鄉下。小孩咚咚上來,像跨過小水溝一樣若無其事地說, 「大家吵成一團哭泣的話,我去哪裡都可以當學徒。」 母親默默地開始修補小孩的足袋。小孩把母親的單衣,還有自己的東西,雖然接下來是夏天,他連冬天的足袋都裝在行李裡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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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白木林的光影演繹

詩/攝影 李展平 葉子最先知人生冷暖 不想解釋和挽留 在積雪樹林等待 月亮從身上滑落 蛩音靜靜入眠   如果風雷閃爍木心 留下傷痕如岩石 枯山水羽化棉絮 月光竟催眠樹林 如斷翅之蝶   每棵樹皆旋翼成瘦削的自己 和逆風的葉子道別 不待封凍冰雪融化 讓千年月色漂洗清白 原來孤獨也能自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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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共餐的那晚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拿完港式料理從店門走出,竟然下起滂沱大雨,大雨如珍珠掉落柏油路面上,濺起碗狀的水花,我和一位先生躲在店前的廊下,他無奈望著陰暗的天光,我則衝向機車拿取坐墊下的雨衣,才幾分鐘的時間,瀏海已經濕透成束薪狀。 抵達校園我的牛皮網狀鞋已經濕透,因大雨而遲到的我心裡很焦急,進到她的辦公室四下無人,只有耳畔喧騰起狂躁的雨,擔憂她被雨困在校園某處,於是打電話問要不要送傘過去?她答以不需要。我隨意抽取桌上的衛生紙,塞在鞋裡,擦乾被雨搵濕的衣領,投降於雨的恣意妄為。 不一會她走進來,我要她趕緊來吃熱騰騰的晚餐,因為她要求精緻小點,說是明早有急務而略感食慾不振,於是我特選港式料理為她加油打氣。不一會她消失在門外,進來後手裡多了兩瓶鋁箔包裝的飲料,我看僅有百分之十的真果汁,並非吾愛,但感激她的好意還是收下了。 我點了鮮蝦腐皮捲、金錢韭菜餅、魚子釀燒賣,平常我茹素,但和朋友聚餐則不拘,為的是別讓他人困擾。 品嘗後她說這家餐點夾雜台風,不很純正,多年前和長官們聚餐嘗過,但已經忘記餐飲內容。 我夾了一塊韭菜餅,煎餅外皮金黃且薄,原以為只有韭菜內餡,不料一口咬下還摻和些許豬肉,很像豬肉韭菜丸子,壓捶後油煎而成。起初滋味新穎,在舌齒間引人走逛大觀園,但後勁卻走成味素的天下,對於平日口味淡薄的我,味道就不免喧鬧了些,但肚餒,於是又啖了一個。 餐食完畢,不知怎的我竟約起下次,但氣氛一時凍凝成霜。「下次煮些水餃給妳,東門興記的?」「不,外面的冷凍水餃吃起來都一樣」「下次我們一起去騎腳踏車,我知道可以騎去南寮。」「你說的那裏我知道,但不可能」「要不下次我們一起去吃水餃?」她搖搖頭。   我被她連擊三次殺球,躲也躲不掉地疼得鼻青臉腫,雖然還是漾盪笑容,但是心已龜裂,剎那覺得跌進馬里亞納海溝,地殼悄聲合攏,全世界沒人知道我囚禁其中,我剎那安靜得非常哀傷,隱約聽出埋怨的喧囂。 想是她要辦公,我卻又坐在沙發上,鞋子裡擠塞的衛生紙也已經吸吮過多的雨水,潰爛成泥,我把它們丟進垃圾桶,洗淨雙手。然後她終於開口說:「等下我還要忙。」「我知道了,那妳忙」。我起身,拿起放在桌上的水蜜桃飲料,這款含糖的本來就不適合我,她可能對我知之甚少,然而我的微弱憤怒,就連付出的善意都想回收,於是慨然放回她的桌上,不過為了矯飾負面情緒,最終還是叮囑帶來的黑李好吃,記得洗滌後享用。 轉身走出辦公室,騎車離開,夜風帶點涼意但幸好不強悍,夜的重量我還能扛鼎。 在一家燈火通明的賣場前停下車打了通電話給摯友,我說陪我說說話,她就靜靜地聽我說了方才發生什麼事。我很難受地用言語掩飾滾滾淚水,這才知道言語的力量原來用於此刻,吞滅世上所有一切不快。 月雖狀似懷孕,光度稀稀微微,講完話的我還是一艘破敗的潛艇艦,走進賣場我點一杯香濃螫胃的卡布,陪我度過蕭索的夜晚。聲音病弱。回到家,看見一團亂的房間,上完線上教學趕緊出門,粉刷、粉餅盒、未喝完的黑咖啡、茶水、翻閱一半的犯罪小說全撞成一團,地上有我的毛髮四散,垃圾桶裡是今天的廚餘。 我把家徹頭徹尾的整理,晚間八點多,啜飲卡布,打開冰箱吃自己喜歡的食物。然後站在體重機上嗟嘆懊悔自己的貪念,打掃的速度很慢,因為疲憊,淚水一直積累在心,滾燙儲積而滯重,沒有要蒸散的意思。 更晚了,九點多,打開電視沒有一齣浪漫的劇。我想今晚就這樣度過了,想想同輩者於致仕之年體貌衰敗,進出醫院檢查麻痺的雙臂,我何嘗不是為了眼疾得與醫師保有熱線追蹤,開始了,這副身心在種種事務纏身下逐發警語,我聽到了嗎?或依然耗損他。 三個月前我和家人在吃完牛肉麵、豆花後,散步在無風襲來的夜間,大疫的腳步正當靠近,我們都清楚,卻不曉得來得這麼迅速,當晚返家後,隔日便進入三級,見染疫死亡人數攀升,我倉皇拿取幾本課本、借走公用筆電,開始走進租屋封閉。 封閉期間每回外出都忐忑不安,思念故鄉卻深怕病毒愛相隨而不敢搭車探望父母。三個月來成孤獨美食家,三個月後返鄉和家人用餐,笑語繽紛勝過米其林餐點。因此分外珍惜聚餐時刻,但今晚她始終不怎麼看我,我總是望向她的側影。 這必然是最後一次了,整理租屋後我精疲力盡,時間十一點多,想著自己漂浮般的過去與現在,時好時壞的小說情節,內裡強韌的孤傲與悍直,為什麼要俯首甘願於她,然而這麼說,還不如說是自己不能放手。為了與慾望絕交,當然也是過去曾想的嘗試,那就是連與人往來都堅決茹素,那晚,我下決定直到秋季來臨皆如此,這是邁向終身茹素的起始。 而與她之間,我突然想起儒家正名,於是應可以回歸同事的情分。想想這樣周轉情感、耽擱她的時間、折磨自身心緒也近半年,如今撢掉塵灰回到境淨之心,不忮不求、雙雙大好,於是迴向普門品時還是念誦了她的名字,祈願她工作順心。我心歷程,最終坦然面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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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卑南遺址公園遐想

  文/圖 林明理 雨將至,心裡有些忐忑不安。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去過的那條靜謐蓮香的小徑。一株睡蓮靜聽著雲端裡低沉的雷聲,不多久,幾顆小雨點開始打在額上,讓我無端地笑了。 原是鄰近臺東車站的卑南文化公園十分遼闊,沿著展示廳前,是一條鋪設石板的階梯步道。蓮池四面,我聞到了泥土的香,也細心瀏覽一些標示卑南文化的謎語和高高低低的樹,便覺玩味其中了! 偌大的廣場,只我一個人背著相機踱著。那火筒樹的微光,穿過幽徑,引我從容看待一切,一如曠野輕輕踱步的雲。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蓮畔的蟬聲與風中的鳥鳴;但在風中閃現的,是那百鳥振翅飛舞的旋律,那些古老的家屋的故事和不斷起伏在風中的原住民和絃……遠遠近近,在天籟中交織。 展示廳入口的告示欄,其中有一幅海報,讓我印象深刻。它繪著一個原住民母親在屋外用傳統的陶爐升火,並煮湯給小女兒吃,乍看像是真實的螢幕,讓我感到那對母女相依的手,是多麼溫暖!微風過處,送來縷縷蓮花的清香……也緊貼著我的耳畔,彷彿遠處傳來遠古的歌聲似的。 攀木蜥蜴 微雨後,太陽又漸漸升高了。那叢綠中的海濛果,白色的花瓣彷彿來自星群,從多環獸型玉玦廣場飛出無數的白蝶,飛向史前家屋,飛向月型石柱的草地。忽地,一隻攀木蜥蜴落入我的眼眸,在高處叢生的大樹下,落下牠淡定的身影,靜止不動久久,如石一般;棋盤腳的花苞在枝上,花穗如珠簾,也被雨拍打,落了一地,迎出了樹影靜怡後的思念。 這時候,一對棕腹樹鵲有一絲絲的觸動,跟著風中之歌飛到廣場的另一邊去了……樹蟬用盡力氣嘶鳴了整個夏天。雖然溫暖的晨光讓沉睡中的夢土甦醒,我的影子和樹影之間有著和諧的弦律,恍惚中,祖靈依然守護著這片家園。而這座展示卑南遺址出土文物兼具休閒的公園,它是那麼可遇不可求的美!又鐫刻心動起來。 棋盤腳 我最喜歡站上展望臺,眺望整個臺東市區、一覽無遺;風兒似傾訴著愛情的話語,娓娓道來生命的永恆;且氣定神凝,嘗試著朗誦給我的繆斯聽。於是我記起濟慈在《賽姬頌》詩裡的一小段: 我看見,我歌唱,透過自己的雙眼得到靈感。∕讓我做你的唱詩班,為你吟唱∕在午夜時分裡。 而如今,無論晨昏,在寂靜的卑南遺址公園漫步,如義大利畫家拉斐爾手繪的聖母,充滿和諧。我在畫中走,綠是一種顏色。我凝神看了又看,就這樣──放慢了腳步,依偎著繆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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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歲月如金

  文/張燕風 圖/雨順 我們家後面是一片樹林,前院有一大塊草地。房子旁邊有個小湖,夏天裡我常跳進去玩水。 白天沒有人在家,我喜歡在前院草地的小坡上挖一個淺洞,舒服的臥在裡面東張西望,看著一年四季的變化。秋天來了,不冷不熱,但是樹上的葉子變成了紅色黃色,然後掉落了滿地都是。 家人說這是個屬於我的季節,因為和我這一身的金毛搭配的非常協調。 我是這個家庭中的一份子,什麼事都可以參與。春天去郊外踏青、夏天騎腳踏車去吃冰淇淋、秋天在落葉堆中追逐跳躍、冬天蜷縮在沙發上和一家人看電視。兩個孩子小的時候打棒球,我都跟著去看他們練球、比賽。聖誕節我會收到禮物,農曆新年我也加菜,吃上兩粒香噴噴的餃子。 如今兩個孩子都長大離家了。媽咪多出了許多空閒的時間,她決定去做義工,照顧醫院和養老院中的老人家。 早晨媽咪起來後,她喜歡一邊喝著熱咖啡,一邊絮絮叨叨的和我說著昨晚的夢境,或今天要做的事情。我用表情和眼神熱烈的回應,我們就這麼對坐著、聊著笑著,很久很久。 那天媽咪還沒喝完咖啡呢,電話鈴就響了,養老院臨時人手不足,要義工去幫忙。媽咪猶豫了兩秒鐘,就答應了。她匆匆打理了一下,並對我說:大金,我得趕快去幫幫那些老人。你就在家裏自己看電視吧。我知道你喜歡看Lady Gaga熱鬧的歌舞表演,我放一個YouTube上她最近在紐約的登台演出。你好好的看喲,等我回來要講給我聽噢。 下午媽咪回來的腳步聲,我老遠就聽到了。我在門口搖著尾巴迎接她。媽咪看著我的樣子,就知道今天的電視節目我沒看懂。不是說好要看Lady Gaga的嗎?怎麼都是一個老男生在唱歌? 媽咪先去洗了手,換上家居服,說: 大金,過來,讓我講給你聽:唱歌的老爺爺是Tony Bennett,現在已經95歲啦!他可是位家喻戶曉的歌王哩。我常放給你聽的那首「I left my heart in San Francisco」就是他唱紅的呢。近幾年來,他得了失憶症、除了身邊家人以外,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有一天Tony的老朋友去看他,一進門就坐在客廳裏彈起了鋼琴。Tony聽到,就從臥房裡走了出來,一直走到鋼琴旁邊,完全不用看譜也不用提詞,竟跟隨著琴聲,一口氣唱了十幾首歌曲,大家都驚呆了。Tony的兒子把這件事告訴了醫生,醫生並不意外,說道:失憶人的腦中,可能會有某些區塊,還保有曾經印象深刻的記憶。 Tony的兒子想到,如果把老爸請回到他熟悉的舞台上,那堂皇的帷幕,強烈的燈光,黑壓壓一片的觀眾,大聲喝采的安可聲,會帶回當年那個炙手可熱意氣風發的Tony Bennett嗎? 大金啊,你喜歡的Lady Gaga,年紀很輕,卻已經是位世界級的大咖啦!她不僅會唱會演,大膽又前衛,更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奇女子喔。 Lady Gaga在Tony沒有得失憶症前,曾經和Tony合作出過不少歌曲專輯,兩人是長久的忘年之交。當她聽說已經失憶的Tony要重返舞台,就爽快的答應要和Tony搭檔演出,希望藉著他倆的互動和表演,讓人們理解要怎麼做才能更有效的幫助失憶症患者。 二人經過半年多的演練,宣布2021年八月在紐約Radio City音樂廳同台演唱。消息一傳出來,票子馬上就賣光光。演唱會那天,當Tony登場時,燈光霎那間亮起,這位偉大的表演者,就像突然醒了過來,自然而然的一首接著一首,渾然忘我的高聲歌唱,感動、也震撼了所有的觀眾。 當Lady Gaga從幕後走向舞台時,Tony立刻就興奮的喊出:啊,Lady Gaga! Lady Gaga的出現是一個神秘的觸動點,點開了Tony的美好記憶。Tony和Gaga二人天衣無縫的完美配合,更讓全場沸騰,歡聲雷動。這時,Tony滿佈皺紋的臉上煥發出快樂和自信的光芒。 事後Lady Gaga說,要讓失憶的人還能享受有品質的餘生,就是要知道如何喚起失憶者還能記得的事。所以最簡單,最直接的溝通方式是最有效的。 親愛的大金,今天我讓你看的那個特別節目,就是他們兩人演出的實況呢。 媽咪接著說:我在養老院裡幫忙時,常常看到一些失憶老人呆呆坐在椅子上,備受冷落,他們失憶的狀況,只有愈來愈糟糕。哎…大金,你最瞭解我了,假如有一天我得了失憶症,你可一定要陪伴我噢。 我把頭緊緊靠在媽咪的膝旁,(媽咪,妳放心,我是妳親密的家人,也是妳最忠實的朋友,我一定會用最簡單最直接的方式,喚起妳最美好的記憶!)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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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琉璃夕照

文/攝影 徐然 日光向西,開窗賞景,看金色陽光映照於水田,一層薄幕暈染著神秘氣息,白鷺鷥和夜鷺佇於田中,安安靜靜,等待許久,才將嘴喙鑽入水中啄食,飽餐之後,揮動翅膀飛向遠方,遠離視線之外。 當太陽完全隱匿於雲後,天空分分秒秒都在切換景色,雲層的濃厚與夕陽偏斜的角度,形成琉璃般的炫彩,雲層的流動,讓赤金般的色澤如鳳凰展翅降臨大地,究竟琉璃光影的背後有無古生物俯瞰人間,不得而知,天寬地闊,古老的傳說或許不僅僅存在於上古世紀,而是透過某種光彩藏身於天地之間。 肉眼凡胎,雖僅識得夕照美景難得,心中也不免添上神話的想像,渴盼神話具有幾分的真實,在琉璃光中,心存無上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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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上學之路 在番花與員鹿之上

文/紀小樣 插圖/國泰 聽說父親與母親相親會面時,舅舅們印象深刻的就是我父傲人的「跤後肚」。 其實我父身量不高,五呎剛剛出頭,卻有媲美「健美先生」結實不凡的腓腸肌(俗稱蘿蔔腿),此或因其小學畢業不久,北上天母擔任長工,山林果園上下、肩挑農作有關。 傲人的「跤後肚」,我亦身有遺傳;童年夏天,穿學生短褲,操場集合升降旗時,我的「蘿蔔」常是同學眼紅注目的焦點。這樣想來:「走路」,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宿命了。 員林大排與縣道144甲線在社尾十字交叉,我的童年行腳於番花路最西段與員鹿路最北段之間。我喜歡走路;應該是從小養成的習慣。赤腳踩在大地上的質感,絕不是圓形的輪胎可以取代的。童年走過的時空最長久的路就是「員鹿路」,更確實說應該是「員鹿路最北段」,為什麼走這條路?當然是因為步行讀書。 走路上學、放學──員鹿路最北段,單趟大概三公里,邊走邊玩大概半小時的步程,來回連續走一個月就是一百八十公里(約莫父親從家鄉社尾到台北奮鬥的距離);五、六年下來,少說我也有自己的「八千里路雲和月」。 我家住址社尾村十號,照說離永豐國小路途更近,學籍劃分卻在西勢國小。且不管這些,走遠一點的路,不是可以更見多識廣、看見更多的風光,並且多消磨一些活撲撲的熱量? 就來說我的童年之路吧!村子口左轉是「柑仔店」,番花路右轉,先忍住口袋裡的零錢叮噹響,約莫水牛邊走邊撒一泡尿的時間就超過社尾橋的一半,過橋不久,右轉員鹿路,就到「菜園角」,左轉蜿蜒一些鄉間小路就可以到「洪堀寮」外婆家,二舅舅不喜歡我放假常去翻剪他筆友情書上的郵票,所以我比較經常右轉往學校鹿港的方向。番花路「T」到員鹿路右轉,走路二十三步(童年就是有這種特殊無用的記憶)──我的王姓同學美麗的媽媽在店裡賣書包、國中小制服與繡學號,斜對面的站牌下是賣四菓冰的店家──我愛走路;「囝仔跤,毋驚忝」,走路,省下母親給我坐公車的零用錢,換來舌頭上的甜蜜與清涼──那個物質不豐的年代,孩子們普遍應該都有這樣的「價值觀」。 再往前一個公車站牌的距離,叉路口進去住一房呂姓遠親(單名的女同學,西瓜皮短髮、長年穿著鬆垮垮的卡其制服、不時涎著兩管擦不乾的鼻涕……啊!不是很符合我童年的「審美觀」,母親卻經常恐嚇我,長大要替我與她做媒)。岔路過來,幾扇塗著淡藍油漆的木板門、一棵闊綠的大樹過來往右看,池府千歲端嚴地坐鎮福安宮;我記得廟埕出來、鄰近路邊好像有一檳榔攤,約莫在我國小四、五年級時,鐵皮屋擺放電動玩具台,吃角子老虎(荔枝、橘子、芒果、銅鐘、星星……)團團轉,還有那「小蜜蜂」與「打磚塊」,它們聯合掠奪了我不少舌尖上的甜蜜與清涼。再過去是「福華明鏡公司」,還有木材裁切工廠──母親有一陣子農忙閒暇在那裡做雜工,我記得我為她送過便當……;附近一條岔路到「二港仔」,廟會,我會去吃辦桌、看戲;逢年過節(初二)則是騎腳踏車去邀請姑姑回娘家,啊!還領一個小紅包;往前過我同學很多的洪姓聚落,然後是福興國中──如果我六年級最後一學期沒搬家到台北,或許會被宋澤萊老師調教出多一些的文學細胞,惟還記得福興國中前面的小排水溝裡,我曾撿過新台幣五百,送到學校換了一張拾金不昧的獎狀──回家跟母親炫耀,記得母親當時笑笑地說:「你這個憨子,你不知道,那是我半個月的薪水嗎?」 太多回憶在員鹿路最北段,有時想來已恍然如夢。我記得坐在腳踏車的橫桿上跟母親去埔鹽菜市場交荷蘭豆(腳踏車後座滿滿的兩三布袋啊!)回程時,母親會買糖蔥給我帶回家跟弟妹們一起解饞。那是員鹿路往南;往北,我也常跟母親去媽祖宮口,賣玉蜀黍給到鹿港拜媽祖的觀光客,鹽水刷在熱燙的玉蜀黍米粒上、再送入口中……那滋味──(母親已經不在「人間」的此刻想來,我的眼淚就快像「玉米粒」那麼大了),賣完番麥,媽媽心情好、我嘴饞,再好一番央求,我的嘴中應該會被蚵嗲塞滿。 員鹿路北段──看到孔子銅像右轉進入川堂,豁然就是我童年讀書的學校──我差半年就能畢業的「西勢國小」;我在那裏讀書五年半,領了三十幾張各種名目的獎狀,幾乎貼滿老家廳堂旁邊廂房的整面牆……。員鹿路的北極端,過每年端午划龍舟的福鹿溪(員林大排)到鹿港,我也跟姚家麵線作坊的兩個同學去教會「有耍、有食閣有掠」唱聖歌、吃零嘴、領取印有聖經佳言章節的精美書籤……。童年往事幕幕如跳珠,員鹿路是一條不斷的牛筋線,串起心上一顆顆琉璃珠般閃爍的記憶。 路是輻射出去的,而所有的記憶卻又輻湊到自己的心上。當然還有那舞龍呢!同安寮十二庄頭迓媽祖,我們社尾村負責陣頭舞龍──在員鹿路上彩鱗騰躍、鮮活如生──我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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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兩顆發芽的土豆兒

文/攝影 半勤  於我而言,這算是史無前例的大工程,因為從小到大,都不是綠手指,認識的植物不多,不曾成功種過一株菜,說得嚴重些:堪稱植物殺手。 某次接送孩子的過程中,好友帶著兩顆已發芽的土豆兒(即馬鈴薯)準備丟棄,我一看,白白胖胖的土豆兒,已冒出許多可愛的小芽(俗稱土豆眼),它彷彿正對著我說:請救救我,我不想被丟進垃圾車。我望著它,心想:不能吃即丟棄著實可惜,轉念一想:若能將它生命延續豈不妙哉。於是毫不猶豫立馬接收它,拿出實驗精神,想方設法集土弄盆種植了它。 首先準備一個直徑約30公分的大盆子,底部設有排水孔,我把它埋在盆子正中央,日常除了給水,還給它吃有機的──諸如菜葉、香蕉皮甚至瓜子殼、蛋殼,其實說穿了就是廚餘再次利用。它立馬很爭氣的啵!啵!啵!陸續冒出許多小苗,令我喜出望外,從此上樓洗衣,多了好奇與盼望,腳步更輕快了。 當望著身旁日日抽長婆娑的枝幹,朝氣蓬勃的綠葉隨風搖曳,洗起衣服更是精神抖擻,刷刷刷越刷越有勁;隨著日昇月落歲月更迭,竟發現它身形日漸乾癟,這真是始料未及呀!心慌之餘也暗暗思忖著:該不會將壽終正寢了吧? 無巧不成書,次日參加喜宴歡喜遇見精於農事的小姑媽,她替我解惑:這個玩意兒超有趣,當它枝幹枯萎葉子變黃,就是收成的好時機了。這些話兒讓我喜出望外,更止不住想確定它的發育成果,趕緊選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試挖,首先挖到一顆直徑如10元銅板大些的果實,仔細端詳一番,清秀可人模樣討喜,真是太可愛了。好奇心被誘發,忍不住一口氣全數挖出來。 意想不到:一對土豆爸媽,孕育出12個白胖小娃,大的如檸檬,最小的也有10圓銅板大小,這小小成就令我既驚且喜,信心十足。 從播種、發出小芽、長嫩葉到綠葉婆娑,最後慢慢凋零,前後歷經2個多月(共計73天),這期間我用相機和文字老老實實記錄它的成長歷程。時下正流行的:從土地到餐桌,而我是從花盆到餐桌,嚴格說起來,連「都市偽農夫」都搆不上,充其量只能說是一個「好奇的實驗者」,然而,誰又在乎這個? 我速速將它變成一道佳餚:材料除了主角之外,還有香菇、肉末、紅蘿蔔、皇帝豆,外加少許鹽巴調味。看著一向拒吃馬鈴薯的孫女,津津有味地吃著,心中五味雜陳,成就感十足,有了再種第二次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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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午後

詩/攝影 張威龍 老舊的椅子上 老人打盹著午後 任由時間佇足 留下抹不去的痕跡 像一堵斑駁的牆 青春的花朵漸漸枯萎 年歲忘卻四季的輪迴 我來、我看、我去 那微微的喘息聲 漸漸熟悉空空如也的椅子 只有斜斜的陽光陰影 獨 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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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林邊手記〉太平湖畔的雨樹

文/攝影 翁少非 太平湖畔的雨樹,是你在這兒最美的邂逅。 馬來西亞的太平經常下雨,長年煙雨的濕涼潤美了城市容貌。不只你,去過那兒的人,大都會戀戀太平湖和湖畔的雨樹;而你眷戀的,除了景物的風情,還有在心田裡攀爬的親情。 午後,天空烏雲蜂擁,沒多久,雨花就蹦蹦跳,又叫你想起這座離檳城一小時車程的雨城。 「太平今天有雨嗎?」你打手機問,大弟阿發笑著回應:「照三餐落,現還打雷,雷聲會傳到你們那裡哦。」說來奇特,太平和台南相距三千多公里,卻同時區,沒有時差。「大概是天空的雲相連吧!」有一次你開玩笑說,阿發把它記得了,就常拿來當話頭聊天。 近來你有點擔心大馬的COVID–19疫情。阿發安慰你,說他已打兩劑疫苗,工廠雖暫停工,但公司還挺得住。兄弟中,阿發最像父親敢衝敢闖:自幼失怙的父親送過報紙、當過保警、養過牛蛙、做過針織代工,還到竹北經營旅社;阿發高職畢業就出外打拚,做壁紙、賣碗粿,最後在桃園的鼓紙廠做模具,二十多年前公司去太平設廠,從此台灣大馬兩頭跑。 你常去作客,爬上太平山頭鳥瞰西海岸線、漫遊山腳下的太平湖,這座湖原是採錫之處,廢礦後成為大馬的第一座湖濱公園。太平舊稱「拉律」,以產錫聞名,十九世紀華人就到這兒採礦,後因幫派爭鬥,死傷慘重,英殖民地政府就把地名改為太平,祈求永久和平之意。 物換星移,百年後,事件現場已被盈盈湖水所取代;只是,每每想起華人離鄉背井,在異國爭生存求溫飽可不是件容易事,你望望阿發、望望湖,投下深沉的一瞥。 兄弟一年多沒見面,有雨的日子,太平湖畔的雨樹最讓你懸念。 雨樹是含羞草科,每當太陽下山時葉片會閉合,翌日重新開展,葉間的積水會像雨般落下。你喜歡它詩意的英文名Rain Tree,名副其實的下雨樹;也喜歡它生活化的馬來語pokok pukul lima (五點鐘樹),下午五點樹葉會閉合的下班樹。 見過橋頭糖廠園區、台南孔子廟裡高大的雨樹,在太平湖畔乍見這數十株的百年雨樹,你眼睛一亮:每棵樹冠像把撐開的雨傘,壯碩的樹頭需兩人合抱,枝葉綠意蔥蘢生機盎然,靠近湖的這一側樹枝,伸長手臂跨越兩線道馬路,末端枝葉垂低探向湖水,像是不曾忘記與水有約似的。 你喜歡流連在雨樹的綠隧,從阿發的宿舍走,不消幾分鐘就到。在攤販中心吃早餐後,你們就會坐在湖畔的椅子上,邊聊天邊等候交通車。有一天早上,太平湖籠罩在霧中,你們都憶及有關霧的往事: 你說:「記得那台三洋手提收錄音機嗎?我在龍潭服兵役,你撲著晨霧從樹林趕過來,我不捨你花這麼多錢,你剛出社會還在打工。」「二波段的,怕你在部隊無聊,給你聽廣播學英文,準備高考或出國留學的。家裡最會讀書的人是你。」「阿發,讓你們失望了,這幾項我都沒達成,但這台FM、AM仍可用,至今還留著。」「現在流行復古風,價值不菲呢。」 阿發說:「虎頭埤水面升起霧,那棵木棉花橙紅的花朵隱隱約約,彷彿在夢境中。」 「你讀國中,放寒假,我騎機車載你,從老家麻豆騎一個多小時。」 「說要去釣魚,就在新化買釣具。」 「回程時機車被碎石滑倒,害你摔破膝蓋,褲子破個洞不敢跟父親講。膝蓋的疤痕還在吧?」 「美麗的木棉花還在,過時的疤痕算是懷舊風。」 聊著聊著,阿發突然談到未來:「阿爸年歲已大,我想存點錢買房子,讓阿爸阿母住。太平的生活步調慢,華人多,講台語嘛ㄟ通。」 「這要看阿爸的意願,畢竟老朋友都在台灣。」 「那就先邀他們來太平玩幾天看看。買郊區的別墅,有院子和車庫的,以後兄弟們來此,就不必跟我擠宿舍…」 阿發公司的交通車來了,你起身跟他揮個手,凝望車子隱沒在這條雨樹隧道裡,感覺他像拓荒者又遠征去了。 雨淅瀝瀝的下著,電話那頭傳來隆隆的雷聲,還夾有流浪狗黑糖的吠雷聲,牠是阿發兩年前收養的。你大聲說:「黑糖,我聽到了。」「大哥早說我們天空的雲是相連的。疫情和緩後,歡迎再來遊太平湖、賞雨樹哦!」 的確,太平湖畔的雨樹,是你在這兒最美的邂逅。不只雨樹的美,兄弟在樹下聊天時,心田有如寄生雨樹的鳥巢蕨,攀爬著滿滿的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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