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梧桐蔭涼的下午

梧桐綠蔭灑落滿地清涼 文/攝影 蔡碧航 1.   上海春日,春去春又來。 想要認識一個城市,最好的方法大概就是安步當車,用腳丈量,把腿走斷吧。第一次來上海,我的確是拿著一張地圖,按圖索驥走了許多地方,後來就把地圖拋了,只跟著感覺走,只向著梧桐蔭涼的地方去。 從陝西南路轉進紹興路。出版一條街,逐漸淡薄的紙墨氣味。日暮黃昏的淡薄,也是一種寡情。 下班的J打電話來,問我去了哪裡? 我說看過了金谷邨、步高里,走過了陝南、紹興、瑞金路,正要散步走到衡山路的凱文咖啡。 J說,瘋狂。他在上海十多年從未這樣走過。 這一區正是當年的法租界,幾百幢有歷史有故事的老房子,是昔日名人巨賈的豪奢住宅,現在不是改裝做高檔餐廳就是成了尋常百姓家。解放後外僑撤走的空房子一下子湧進太多住民,大概誰占了就是誰的吧?看過一座花園洋樓掛了十幾塊門牌,院裡橫七豎八排滿腳踏車,晾晒一竿一竿的衣服,真可惜了這蓬頭垢臉褪去風華的西班牙式建築。 看多了老洋房老建築頓覺背後的滄桑歷史太令人頭疼,馬蹄聲已遠,年華老去的建築也已面目模糊,曾經的夢痕你收藏了幾枚?相較於這些高冷雲端,反倒覺得集合住宅的「金谷邨」「步高里」煙火人氣可親,一扇門一口灶,有著人間的汗水蒸騰和溫度。廚房傳出剁剁剁切菜聲,門口藤椅坐著聊天的老人。時間果然在此停駐。 晃蕩了一整天,此時夕照初染,晚風沁涼,真想要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地老天荒。 我和J約在凱文咖啡。   2.   J很多年前去了魔都。 隔著海和千里路,我用SKYPE找他,電訊常常是不好的,說話斷斷續續,不知是要掛斷還是繼續這樣藕斷絲連的有一句沒一句?有時J擠在地鐵的人群裡,匡噹匡噹咻咻的車行聲,還不時傳來廣播「歡迎搭乘一號線,本次列車終點站富錦路」「請將愛心專座讓位給需要幫助的人」……還夾雜著英文站名的播報。 那時地鐵只有三條路線,我可以從車行的站名和方向判斷J是要進城去或是回家。 有時電話裡聽到叭叭叭連續急按的喇叭聲、車流聲人流聲和呼呼颳大風的聲音。 風吹落葉。J說。 梧桐葉落,枯黃的落葉辭枝,被大風颳起在半空中飛舞,旋了幾圈跌落在地上,被車輪碾過被行人踩過,又再被狂風吹起旋到半空中。 J一個人在深秋的衡山路走著。 梧桐葉落了滿地,枯乾瘦稜的枝椏伸向天空,張牙舞爪想要抓住灰灰的流雲,像要索還什麼。 戶外的溫度計每天都向下沉了一些,天氣越來越冷了。城市的臉孔暗淡許多,褪了脂粉顏色只剩灰和黑。   深秋某日我從浦東機場轉了兩趟車,J把我接到家時夜已過半。J說去吃點東西吧,為了等我他尚未進食。 附近的餐館都打烊了,也不想走太遠,就在街角一家還亮著燈的火鍋店點了火鍋和兩個快炒。黑色的小鐵鍋架在爐上,噗哧噗哧噴著熱氣,白煙迷了眼。 J把兩雙黑溜溜的木筷放進湯鍋裡涮了涮遞給我。我楞楞看著他忘了伸手。 湯鍋裡翻滾著豬骨玉米蘿蔔豆皮還有一些看不清楚的食材。兩顆帶殼的龍眼乾、兩顆看似罌粟蒴果的果殼在鍋裡翻上翻下撲騰著。很多年過去我一直沒弄清楚為什麼火鍋裡要有帶殼的龍眼乾和罌粟果殼,J也不知。後來也沒再見過。 我百感。瞪視著眼前的大男孩,半年不見他瘦了。 他舉筷伸入鍋裡撈出肉片放我碗中。 以前的他潔癖龜毛得不得了,國中就洗自己的衣服,把白襯衫洗得雪白,吃飯喝水小心翼翼不沾別人口水。 「快吃吧,餓死了!」 天氣很冷了,吃完火鍋回住處的路上夜風瑟瑟,我豎起衣領緊挨著J,想著衣物是否帶足夠。   隔日J拉著我穿過人民公園。 「給妳看一樣東西!」 上海美術館英式古典建築的牆角有一組雕塑,一群容貌表情衣著各異的男女老幼,或蹲或站各據一角,來回睇幾眼你立時明白這就是上海極為寫實的群相縮影。人事更迭城市幾經變遷,但今日仍可在上海火車站或長途巴士站看到這樣飄移無根的浮萍,鄉下來的黑戶打工族。 有個年輕人抱膝蹲踞看著前方,眼神空洞,一臉惶惑茫然。 J說他常常來看他,蹲著和他對視,覺得自己就像他。 J把blog的頭像換成了這個眼神空洞的雕像,說他就是他。有著他的心境。 日後我和J在SKYPE說話,腦海裡自然而然就浮現這雕像,反而有時想不起J的樣子和他的笑臉。J大概已經很久沒有笑容了。 有一次電話裡竟然聽到汪汪汪的狗吠聲,幼犬撒嬌的輕吠,原來J養了紅貴賓,名模林志玲養的那隻。J叫牠拿鐵,棕紅色的毛就像一杯香醇咖啡,陪伴著他的暗夜。 緣起是有個深夜下班回來,打開門迎面一陣凜冽刺骨寒風,捲起落地黑白窗帘,飄飄忽忽鬼影幢幢把他狠狠嚇了一大跳。J撫著胸口咒罵自己,為何早上出門去忘了把窗關好關嚴?為何白目偏偏選了那黑與白? 有了拿鐵日子溫暖許多,進門胖乎乎小肉球歡叫撲身繞膝抱腿。寒夜不再淒冷。 J不搭地鐵不坐公交了,假日開車載我到遠方,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小區裡原本沒幾輛車,卻好像一夜之間自體分裂長出了一大群,繁衍漫漶到車位的攻城掠地爭奪戰。J老早就花錢養著一個車位,沒車時任人停有了車卻趕也趕不走,常常深夜回來停不了車,或一大早出門趕著開會卻被堵死動彈不得,跟物業和保安反應了幾次理論了幾次都不得要領。 合該有事,那個晚上疲累不堪回到家,繞了幾圈找不到空隙可以把車塞進去,氣急敗壞發了大脾氣拉著保安去把人叫出來,二話不說一拳揮過去,幾回合打歪了鼻子打砸了眼鏡,驚動城管也來了,結局是兩造握了手鞠躬下台。   從此J的車位再也沒人敢搶,更奇的是狹路遇見了還能彼此點個頭打招呼。 我規正他小要忍,J說這是叢林生存法則,孔老夫子沒教的。   3.   後來我自己搭車出門,也總要找機會穿過人民公園到上海美術館去,看那一群眼神空洞的塑像。 圍繞著人民廣場,周邊是上海博物館、城市規畫館、歌劇院……走走逛逛,歇腳在歌劇院對面的真鍋咖啡,選二樓窗邊的沙發座,點一客此店我唯一能接受的畑煮鯖魚套餐。梧桐枝葉從窗口伸進來,帶進陣陣涼風,太愛這個座位了,常常一坐一下午。直到有一天易主關店害得我來來回回找不著,美術館牆角的雕塑也一夕之間消失了蹤影,不知去了哪裡? 然後美術館就搬到浦東去了,原址變成上海歷史博物館。 兩年沒過黃浦江到浦東去,出了地鐵站竟不知要怎樣過馬路?架高的空中走道串連著一棟又一棟的金融大廈百貨公司精品旗艦店,昔日遙望仰之彌高的東方明珠塔矗立在眼前,竟彷彿伸手可及。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樓太多了,多到再也無興趣一一去指認,繁華過眼,果然雲淡風輕沒什麼好提。 揮手自去吧,真的沒什麼好提起的,這城市的多變給人的感覺是無情和陌生,穿街走巷徜徉春光許多年許多日夜晨昏,我竟不敢為朋友導遊,不敢介紹看過的好景吃過的美食窩過的咖啡館,上個月去過的店說不定明日就從這個城市消失。 J說,不知不覺站在一個時代的浪尖,被推著向前,回首驚心,青春就是這樣消磨掉的。 上海最美好的歲月已經逝去了吧我覺得。那個琉璃金粉光華璀璨的年代是張愛玲白先勇專屬的,再也回不來。 唯有這片梧桐蔭涼,招來風招來雨招來百年風華人間興廢卻堅定未有停歇,一路迤邐清涼下去,枝葉招搖伸手挽留著躊躇的旅人。 繁華旦夕,千年煙雨。陌生的城市啊。 我和J約在黃昏後梧桐蔭涼的凱文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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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個夏天的故事

文/古家榕 插圖/國泰 前幾周,廚房的和式拉門,不慎被孩子玩出大洞。忙碌擺了兩天沒修,發現這般丟垃圾挺方便,遂「將洞就洞」發展為自家新美學。這晚煮完飯,正準備關上燈,抬眼往外望去,只見黝暗的玄關處,灑落了一片明亮。 恰好是拉門破洞的形狀。 今年五月中,幾乎是猝不及防地,病毒將生活扯出了道裂谷般的大洞。人們倉皇地逃到對岸,看著熟悉的昨日坍塌,又不知明天將變成怎樣,只好在原地紮營,堆起篝火靜觀其變。一時間,許多事彷彿僵持住了,畢竟磨合的過程中,行事曆彼此衝撞、人與人相互牴觸,你拉我扯間日子彷彿踟躕不前,尤其當孩子的課程碰上我的工作,3C產品僧多粥少,眼見筆電被迫徵用,內心的焦灼僅次於被搶走馬桶。 然而,也是有著快樂的時候。 週五午後,與孩子們無所事事,心血來潮玩起大富翁。但見骰子一落,八步抵達「機會」格。「經營小本生意獲得一千元!」兒子興奮高喊,額外加贈姊姊白眼一枚。 待得他領完獎勵,我拿起骰子,正要擲出去時,突然停下來問了句: 「剛才那些字,你都認得了啊?」 「對啊。」 小傢伙語氣平淡,我的內心卻深感震動。猶記上次玩大富翁時,兒子尚是個小白丁,但這次的他,已能準確讀出語句了──原來生命的有些事,正在不可逆地改變。我有了我的天空,孩子們其實也是,儘管曾如此渴望他們獨立,可一旦飛了出去,回頭,到底並不容易──若非這段軌外的時光,自己,或許還會錯過更多成長的瞬間。 過去總覺得,人生是場馬拉松,如今才發覺,它更像是走走停停的冒險。因著這場無預警的中斷,母子仨再度二十四小時膩在一起,即使難免愁煩,可日後回想這段歲月,此刻的大眼瞪小眼,都能讓我在未來的某天,更滿足地目送他們走遠。 昨夜臨睡前,翻開了篇小說,開頭第一句便是:「世上萬物皆有裂痕,光由此而進。」   每道生命的罅隙,如廚房、如居家,終究是為了透光。 我笑了笑,瞄了眼篇名──〈一個夏天的故事〉。 是啊,這個夏天,真的很有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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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纏與禪

詩/攝影 黃素華 過去就過去了 過去卻過不去 過去也不過去 過去還在過去   湖畔花時間 花時間看湖 湖在花時間 時間花在看湖   時間 在過去、現在、未來   湖 過去的漣漪 蕩漾到現在 牽引著未來   我 不在過去、現在、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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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尋找紫丁香

 ■楊秋生 麗清過世後,一些摯友為她在柏克萊海邊的一個湖邊安置了一個紀念座椅。前年3月麗清冥誕那天,大家齊聚湖邊紀念這位才華洋溢、為華文作家盡心盡力的前輩。 紀念會之後大家見艷陽和煦、清風徐來,決定繞湖而行。才走沒多久,大家看到路邊有兩棵長在一塊兒像是一個大大的華麗的傘似的,開滿靛紫色花的樹,繁花盛開只見花不見葉,大夥兒好奇地走過去觀看。 沒有人認得出來那是什麼花?大夥兒立刻打開手機拍下照片,上傳到鑑識花草的應用程式上尋找答案。 丁香?藿香薊?什麼答案都有,可是明顯地不同的app顯示出來的花都不一樣。 帶著疑惑回家,還沒找到答案,其中一位朋友的先生幫大家解了惑,說那是紫丁香。 紫丁香?那個我們自小聽過的歌:紫丁香? 我不能說這棵紫丁香不好看,但不是我想像的紫丁香。我立刻上網仔細研究,才知道這種植物的名字叫做Ceanothus thyrsiflorus,也就是California Lilac,其實叫做加州紫丁香,和我們所認知的紫丁香是不一樣的。後來散步時忍不住多注意鄰居種的花跟樹,結果驚奇地發現,社區裡許多人家都種了加州紫丁香,但也多讓這些植物恣意蔓延生長,從不修剪,以致於每一棵不是趴在地上長,就是長成亂糟糟的樹叢。 我想像中的紫丁香呢? 我決定去尋找紫丁香,我對先生說。 於是先生陪著我穿街走巷、上山下海尋找紫丁香。 遍尋不著,好生失望,正洩氣著,忽然發現轉角鄰居家院子邊有一棵開滿了深淺紫色花的樹,真是漂亮。啊,這會是我尋它千百度的紫丁香嗎? 急忙請先生停車,走過去看那棵開滿花的樹,人尚未到,濃濃花香已撲鼻而來。趕緊拍照,回家上網比對——果真是紫丁香! 其實紫丁香即是丁香,除了紫色還有白色的丁香,沁人心肺的芳香如此純淨清香,而那由無數小花朵形成的一團團、一簇簇的花朵盛開,幾乎只見花不見葉,難怪白色紫丁香盛開時似雪壓枝美到極致;而紫色紫丁香滿樹淺紫、粉紫燦笑如紫霞,嬌柔和美。 如此清雅幽香,如此柔美嬌麗,不知擄獲多少詩人、文人的心,李商隱、孔尚任皆曾為丁香賦詩。印度詩人泰戈爾於1924年4月在詩人徐志摩及林徽因、梁思成的陪同下,到法源寺欣賞丁香,數百株丁香齊放,那美讓泰戈爾坐到深夜尚不願離去,留下一首淒美之詩。美國詩人惠特曼也以象徵的手法寫了一首詩《當最後的紫丁香在門庭小院綻放》,來悼念林肯總統。 春天將至,我又要開始了我的尋找紫丁香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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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珍珠奶茶伴書香

 文/龔則韞 插圖/國泰 我人生樂事之一是讀書,「博城讀書會」每一個月讀一本書,我歡喜調好一杯珍珠奶茶陪讀。近日剛從博城社區圖書館借回《莫言短篇作品集》,一如既往,從櫥櫃裏倒出30粒彩虹大粉圓和20粒芋頭小粉圓,投進馬克杯,倒入七分滿沸水,放進微波爐高溫一分鐘,我拿著書去書房倚窗翻閱,第一篇是《透明的胡蘿蔔》,文中黑孩十歲,光著上身,下身穿一條大褲頭褲子,輕飄飄的兩根竹竿腿,瘦骨嶙峋,赤著雙足。從家裏拿了榔頭隨著村裏的小石匠一起去河灘上敲石頭賺工分。 這是誰放的杯子,裡面還有小球?大眼睛先生大叫,我聞言驚起,一邊奔進廚房,一邊回應,是我的,不要倒掉。 為了「追劇」黑孩,忘了正在做珍珠奶茶,呵呵,趕忙加入一包立頓茶包,上下搖蕩三次,順手丟棄茶包,倒入一湯匙豆漿,攪勻後深深喝一口,心滿意足地捧著它回書房。 黑孩命苦,三代貧農,家徒四壁。父親去外鄉打工,家裏有一個喝醉會咬人、打人、扭耳朵的後母和一個流鼻涕的小弟。黑孩性善,想幫助家用。隨小石匠敲石頭,不幸第一天就敲碎指甲,被好心的劉主任調進橋洞為鐵匠生火爐拉風箱修鋼鑽頭,可惜碰到一個粗暴小鐵匠,天天語言施虐,加重工作,黑孩都默默承受。 我喝一口珍珠奶茶,撈了幾粒杯底的珍珠咀嚼回味。 小時候,媽媽每天上市場買菜,都會帶回一袋粉圓湯,有琥珀色小西米粒漂在很甜的湯水裏,夏天是冰鎮的,冬天是熱滾滾的,小孩一人一碗,很甜,既是甜嘴,也是點心。後來我旅美讀書工作,只有夢中回憶媽媽粉圓湯,直到去加州探親,在「85度C」店購得頗負盛名的「波霸奶茶」,恍然大悟就是變大的粉圓湯。甜得發膩,不利健康。 原以為莫言會讓黑孩的命否極泰來,嘗到糖水流彩,但是就像茶底的黑珍珠,亮晶晶,卻莫測高深,循著莫言筆調,我的心情隨著黑孩際遇沈浮,嘀咕莫言好殘酷,對比城裏孩子有一個快樂無憂無慮的童年,農村孩子卻成了被剝削的童工,該上學的年紀換成討生活的淬煉。黑孩有橘子姑娘、小石匠、老鐵匠的關照,但是莫言的魔幻記實小說苦過膽水,讓我聯想寫《百年孤寂》的馬爾奎斯,都寫生活困頓,留下時代的貧窮紀實。 篇名〈透明的胡蘿蔔〉,是黑孩黑洞洞的眼睛捕捉到的剎那鋼鑽頭上的極光,他想盡辦法再現,以為那極光是從隔壁偷來的胡蘿蔔的精靈,他去那裏拔了半壟胡蘿蔔,就被管胡蘿蔔的老頭抓去見隊長,給扒光了衣服,一絲不掛地走進黃蔴地,這樣的結局極令人於心不忍,比黃連還苦。 我心被撕碎,十分憐惜黑孩處境,心頭湧出漣漪般的盼望,為黑孩狗尾續貂,黑孩拉風箱漸漸體會出訣竅,不費吹灰之力,風箱即可呼呼作響,博得劉主任的青睞,推薦他去鋼鐵廠做燒爐工,進入編制,終於出人頭地,鑽出窮苦,數年後創造小康的滋味。 三年前回台北參加海外華文女作協雙年會,在漢口街偶遇一家賣店叫「此情可待」,名字已由「波霸」換成「珍珠」奶茶,我要了一杯無糖的,店主以為聽錯,反問一遍。我笑答,是。她不作聲,卻流溢出惋惜之況味。她很年輕,還可以享受糖之幸福!我活在無糖時光中,痛苦也是水光瀲灩,像觀世音瓶中朝露,洗滌──心、靈;擺渡──是、非。 夜裏,深黑的布幔,撩出銀河,綴滿璀璨星光。赫爾賽黑塞有詩:「既然白天已使我疲倦,但願星光中的夜晚,親切地包容我深深的渴念。」書就是星光,載著我的渴念,搭橋過去和未來,等那隻青春小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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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河邊草徑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或許我們太在意彼此關係的距離,在小小的玻璃罐裡要擠進過多的小黃瓜,終於溢出一些酸水。還是在蛋糕的海綿體上抹了過多的奶油,又在奶油上面擺滿過多的草莓,於是軟軟的奶油承載不起草莓的重量便逐一崩塌。 關係崩塌,是因為距離太遠或太近? 帶著畫具往河邊走,就像往常一樣,我們都在尋找凡常日子裡引人目光的事物,像那一個冬夜在河邊,颯颯的風吹過河面,以致對岸住家倒映河面的燈光粼粼如鬼火,彼此的眼睛裡也閃閃爍爍,這是草叢裡的螢光了,是哪一個孤魂野鬼的枯骨化作一點微弱的光,回到河邊欲要重尋舊夢,殊不知日月星辰都已墜落萬丈夢窟,你只能注定灑下入夜露的淚。 架好畫架,梵谷和高更,同一個景色,兩人用彼此不懂的語言和表情交換默契。法國南部的陽光無法用高彩度的薑黃色和金盞花的橘表現,只能用熱情。都已近仲秋,這處河畔依然綠意盎然,藍色混合黃色,兩色必須等比例才能得出。高更兩色混合的比例不一樣,他一直覺得這個小鎮裡那幢修道院石縫裡茁長的綠芽不是夢求的綠、民宅瓦片上的青苔也是酸腐衰敗被時光醬過的綠、即便葡萄園一畦一畦的葉子,綠裡雜著各個色度,這些這些,哪比得上心靈天堂裡強烈穠艷的色彩? 畫布上草稿尚未落筆,樹蔭已迫不及待在上面影影綽綽的渲染,一些圓形光點是枝椏間的小精靈,頑皮的捉弄人的眼睛,讓炭筆不知不覺岔出寫實的路徑,不知所以然以致變得十分固執的計較線條和空間的距離是對或錯。你甚至尚未架起畫架,只優閒的坐在草坡,閒適的吞吐煙圈,讓河面升起薄霧。腳下的草地,每一株小草活活潑潑的長著,有的彼此保持足夠生活的空間,有的則是結伴而居甚至鬚根牽連,總之他們有人類所未能知曉保持適當距離的法則,即便是叫得出名字的咸豐草、假酸醬、蒲公英、紫薊、含羞草,以及靠近河水的銅錢草都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等待這一季生命中的烈日和風暴雨和溫柔的晨露。 我們在等待什麼?等待永遠只有春天的季節、永遠無憂的情緒、永晝般無限明亮的未來。所以我們以破壞自然秩序的科技企圖達到人類愚蠢的空想。像無解的兩人關係只能以無緣來解釋。 河面吸飽西天偏移的天光,微醺的淡彩,任了然「禪寂日已固」的河水靜靜悄悄流動,那抹愛染依舊癡癡。收拾畫架,兩人並不循著來時路回去,曾經走過的路畢竟回不去,或者逆著時光重新走一遍也不見得比向前去找一條陌生的路來得新奇有趣。 對岸無垠的田地,一片片翡翠似的,無聲。她們只默默的被播種,然後無聲無息的成熟,無私的奉獻一生所有,餵養在紅塵中擁擠或疏離著彼此、愚昧但快樂著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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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日光請坐

詩/攝影 莊源鎮 時間背著影子遊行 有料的,界線,擲環 誰套了誰的料 空飄的傳單撒滿網頁,賴以及大腦 傳給熊大已讀不回 潛水悶氣是最好的迴避   地震般的事件 不要跟瘋子玩牌 他的牌永遠最大 我們玩遊戲吧   123木頭人 不要動   忽來午後雷陣雨 激情演出曲目 鼓掌,乾涸的眼角 游出了幾隻感動的蝌蚪 那是被大雨淋濕了的豔妝   整盤跳躍的水珠 金剛修羅的舞影衣袖 擊鼓的撼動 又回歸於平靜   一切有發生嗎? 或從來沒有!   枝幹冒出一葉葉新綠 一葉枯葉含著晶瑩水珠懸在蜘蛛絲 優雅擺盪鞦韆   光陰是收闔的布尺 還記得丈量過 夏艷的日光無虞曬著 燦爛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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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紅梅

川端康成/作 林水福/譯 國泰/插圖 父母相對坐在下堀式暖爐,眺望老樹的紅梅開了二三朵的花,爭吵著。 父親說,紅梅幾十年來都從下邊的樹枝開始開花,那株老樹從妳嫁過來到現在絲毫未變。母親說,我不記得了。母親對父親的感懷沒有附和,父親似乎不滿。母親說,嫁過來之後,沒有閒情逸致看什麼紅梅。父親說,你就是這樣糊塗過日子來的。父親對於人的壽命跟老梅樹相比,是多麼短暫的感慨,似乎因此而中斷了。 話題轉移到正月的菓子。父親說,正月二日在風月堂買了菓子回來。母親硬是說沒有。 「妳讓車子停在明治製菓等著,後來車子直接繞到風月堂,兩邊確實都買了呀!」 「您在明治製菓買了東西……;可是,我到這個家來之後,從未見過您在風月堂買過什麼東西呀!」 「說得太誇張了!」 「可是,我從來沒吃過呀!」 「不要裝不知呀!正月時妳不是吃過嗎?我的確買了呀!」 「討厭哪!說像夢話的事兒。您不覺得不舒服嗎?」 「哎呀……」 女兒在廚房做午餐,邊聽著。女兒知道真相,可是不想說出口。微笑,站在煮湯的旁邊。 「您真的有帶回家來嗎?」 母親對父親在風月堂買了東西這件事,似乎想承認了; 「我沒看到呀!」 「我帶回來了……;還是放在車上忘了。」 父親的記憶似乎也有些動搖了。 「這個嘛,要是忘了,放在車上,司機送回呀!大概不會不吭聲拿走吧!因為車子是公司的呀!」 「是哪!」 女兒稍微覺得不安。 母親完全忘記,是奇怪,父親被母親一說變得沒信心也奇怪。 父親正月二日開車去散步,買了許多風月堂的菓子餅乾回來。母親也吃了。 沉默了一陣子;母親突然想起來似地,非常乾脆直截了地當說。 「啊,那菓子,您有買回來。」 「對嘛!」 「對了,我想起來了。好像是給了誰呀!用紙包起來,是我給的呀!耶,是誰呀?」 「對吧!給了人哪!」 父親的聲音像是肩膀痠痛好了的聲音,馬上接著說。 「給了房枝不是嗎?」 「對哦!是給了房枝嘛?沒錯,我說不要讓小孩子看到,用紙包起來給她。」 「是呀!是房枝。」 「嗯,真的是這樣。是房枝哪!」 父親和母親的對話告一段落。父母都覺得話題一致,似乎各自感到滿意。 其實,這與事實不符。菓子不是給女傭房枝,而是隔壁的男孩子。   女兒等著母親會不會像剛才那樣想起來呢?然而,只聽到茶間一片寂靜,只聽到鐵壺的聲音。 女兒準備午餐,把東西擺在暖爐板上。 「好子!剛才的話你聽到了嗎?」父親說。 「聽到了。」 「媽媽老邁也是麻煩呀!因此越來越固執呀,好子!你要幫媽媽記東西呀!」 「怎麼樣?父親也是的……,今天風月堂這件事我輸了。」母親說。 女兒對房枝這件事,話都已經到喉嚨了,不過,沒說出口。 父親逝世的二年前,父親患輕微的腦溢血之後,幾乎不到公司了。 老樹的紅梅,那之後固定從下邊的樹枝開花。女兒常想起父母關於風月堂的話題。但從未對母親說起,因為母親似乎也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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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家有鳥事

文/蘇佳欣 插圖/國泰 由於商場開發,住家附近的綠地變購物中心,向南的窗戶幾乎全被野鳥佔據。我不算是愛鳥人士,在禽流感期間,或想到什麼鳥傳人的疾病時,曾多次起心動念希望鳥們消失。雖說一般骨肉一般皮,可是鳥們借住人家,去住別人家就好,為什麼偏偏來住我家呢?抱怨歸抱怨,十幾年來有如一晃眼的時間飛過,鳥們登窗踏戶已族繁不及備載,從來沒有在客氣的,也沒有在拜託的,總是愛來就來,想走就走。 起初,黑嘴筆仔率先來築巢,每天嘰嘰喳喳忙得不亦樂乎。比麻雀還小的他們活力十足,生育率堪稱本戶最高,連我也望塵莫及。尤其等親鳥回巢餵養雛鳥期間,總害得我戰戰兢兢不敢開窗澆花,深怕子在巢中望母歸。久而久之,那個窗戶就變成黑嘴筆仔世世代代的祖厝,前前後後又蓋了四合院,遮風避雨,動線流暢。透過窗戶偷窺,簡直豪宅等級,我(家)也自歎不如。 多年後心血來潮的某一天,我想要看窗前的沙漠玫瑰跟蘆薈長得如何,趁鳥去巢空之際,仔細端詳鳥們蓋在盆栽周圍的鳥家,看起來的確蠻「舒適」的,果然是適合生兒育女的好厝居。 後來,斑鳩也來另一個窗戶下蛋,他們實在對設計鳥巢沒啥天分,更不算用心,就算我沒親身住過,看了也只能搖頭。親鳥輪流孵蛋約莫二周,就讓幾顆光溜溜的鳥蛋留在原處,再也沒回來看過。 以上這些鳥們以及鳥事,可說是人鳥相處融恰的範例,我僅透過窗戶觀察鳥們生活,聽鳥唱歌,如此而已。 再者,說到八哥越挫越勇的能耐,真是讓人刮目相看。鳥巢蓋在廚房抽油煙機出風口的排風管,任憑我開強風拚命吹,他們不屈不饒,夾縫中求生存,度過鳥輩數代的春夏秋冬。 有幾次,我心生嫌隙,不知道生啥鳥氣,趁親鳥準備回巢前會先在附近張望,故意開窗探頭打個招呼,他們怒目而視嘎然開罵,有什麼鳥髒話都喊出來了,略等個幾分鐘後仍舊回巢餵雛鳥。不管我做什麼,甚至搞破壞,八哥根本不鳥我。其實我又何嘗想跟鳥們一般見識,嗟哉斯徒輩,我的所做所為的確是蠻無聊的,只好隨便他們了。 不得不由衷佩服身邊有些愛鳥友人,網路上大大小小的鳥友社團也不知凡幾。我經常瀏覽鳥友用大砲拍出來的鳥照片,鳥友總是在畫面中後製加添一些名言佳句,搭配鳥們的動作表情,實在相得益彰,令人嘖嘖稱奇。但我認為自己還是與鳥們保持距離為妙,野鳥雖然就住在我家,卻不曾讓我好好地拍照留念,我也從未想要強鳥所難。 總結來說,無論是愛屋及烏或愛屋及鳥,目前我尚且心有餘而力不足,充其量來當個芳鄰好厝邊就好了。仰望天空的飛鳥,既不種也不收,你們應該不記得我,我也認不出你們,只是偶爾投影在我的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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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遺世之屋

幾株櫻木舒展至牆外,一到春天,轉角小徑總浸染著一種粉紅色的芬芳。  山城小徑 蔡莉莉 速寫 10x15公分 2018 文/圖 蔡莉莉 在城市邊緣最荒廢的角落,也可能有華麗的遇見。 走在瀰散硫磺氣味的山中陡坡,有幢曾經富麗照眼的別墅,以空屋的形式兀立著,丟失線索般停格在時間之外,形成一種荒誕的嘲諷。 自二樓美術教室往窗外俯視,隔著巷道便是這幢三層樓的別墅。幾株櫻木舒展至牆外,一到春天,轉角小徑總浸染著一種粉紅色的芬芳。每當站在窗前洗掉滿手的粉筆灰時,總是好奇地望向這座廢棄的宅院。一樓大門斑鏽,玄關豎著希臘列柱,二樓露台是成排的巴洛克酒瓶狀欄杆,三樓的風格切換成羅馬圓拱,整座建築呈現模仿洋派的講究。所有窗皆無玻璃,像張口缺牙般寒愴,偌大的房間顯得空蕩又粗糙。 日日對望如此氣派的宅邸,那空屋於我慢慢建立了一種連結,我經常在腦海為它勾勒關於家的素描:「走進大門,迴旋梯入眼,客廳擺放雕工繁複的維多利亞風格家具,開放式的廚房有著嵌壁式烤箱,正溢出一陣陣的蛋糕香。二樓是臥室,浴室窗外一片綠光。三樓採光明亮,正適合當成畫室。」在重複又重複的上班時光裡,這樣即興的擺設搬演,大大滿足了我對家的美好盼想。 幾年之後,擁有自己的房子,也布置成夢想的模樣,漸漸忘記教室外這幢充滿想像空間的別墅。直到有一天,無意間望向窗外,發現空屋的窗邊晾了幾件衣服,這一瞬間,我便栽入了各種讀過的小說情節。 一整天,每隔一段時間我便朝窗外張望。近午時分,終於,終於自屋內走出一位面目模糊的中年男子,蹲在地上,憊懶地抽著菸,與整棟氣派的建築體十分不搭軋,心想,他是流浪漢吧? 男子如果不抬頭,永遠不會發現有一雙好奇的眼睛正從高處打量他。我的內心冒出無數臆測,也許他是遭房東驅趕的失業男子,有過一段無人能解的人生。也許他是像電影裡避走江湖的亡命大哥,藏匿無人廢宅。也許他是自我放逐的孤鳥,正以貧窮旅行的方式,咀嚼生命中的停頓時光。也許,也許他就是一身傳奇的屋主,在終結前半場的戲夢人生之後,悄悄綢繆未竟的輝煌。 接下來,只要走近窗邊,我的眼光便不由自主地望向別墅,好似印象派畫家卡莎特《包廂中》畫裡那位持望遠鏡眺望舞台的女人,偵探一般,試圖破解男子的身世密碼。 多半時候,男子在室內散晃盤桓,宛如慢速攝影模糊的軌跡。不哀不樂的面孔,像是認命地接受過去和未來降臨身上的所有不幸。好天氣時,他的身影定著在庭院角落,手中打磨著無意義的什麼,像是要拋光那無人知曉的喑啞昨日。晾曬窗邊的衣服,是唯一可讀取的生活痕跡,未見任何生火起炊的畫面,只有那人那屋進行著這一場無任何情節無悲無喜的默劇。 時日久遠,這座擱淺的樓依舊灰澹著一張臉,緩緩浮出廢墟的表情。我依然風裡來雨裡最去,日日穿行於飄著硫磺味的山城。這棟樓於我,不再是長鏡頭特寫聚焦之所在,而成了一種關於廢棄的意象。偶爾不經意俯視窗外,那個蟄伏空屋的謎樣男子已蒸發如記憶的幻覺,只剩下這幢凋蔽的、孤伶伶的、日漸崩壞的空屋,彷彿是靜止夢境裡一個遺忘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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