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午後運動場

 文/方秋停 插圖/國泰 洋子離開後,屋內頓時沉寂,牆上壁癌更明顯,一片片如攤開的符咒,也像變形蟲爬行。滿載灰塵的水晶燈自挑高天花板垂下,感覺險象環生。沒有洋子的聲音環繞,一進屋裡天恩便難受莫名!行屍般地俯仰坐臥,生活成了不得不進行的例行公事。 運動讓天恩覺得踏實,午後順沿社區斜坡,依固定路線走向南勢角國旗嶺,陽光此時斜向路旁高樓後側,緊連的陽台鐵窗裡堆滿雜物、各家衣褲擁擠晾曬著。騎樓上有機車行拆解引擎、車輪、小吃店爐火暫歇,天恩繼續往前走,疾疾往赴山坡路。 天恩已在那運動了數十年,之前歡喜拾階登往半山腰,那回不知怎地運動一半突然頭暈目眩,眼前一片黑便跌落邊坡。不知過了多久,意識清醒時發現自己被卡樹上,仔細瞧,一旁是座土地公廟。天恩深信是神明護持他,除了感恩神靈救助,從此便乖乖留在山下運動。水泥地上設有石椅,旁側有簡單的單槓與鞦韆。午後人不多,上下相鄰的平面全為他的運動場。天恩先拉筋接以舒展動作,再沿著水泥地邊緣繞轉數十圈。雙腳疾行兩手揮動,手腳暖熱筋脈似也跟著順暢,只有這時天恩的心情最開朗,將洋子離世的陰影暫甩背後。 不知何時起,天恩專屬的私人的健身場出現另一個男人!他總在天恩抵達前坐在天恩慣常運動的位置。天恩刻意與他保持距離,而他一移動那人便跟著靠近,開始對他訴說家中大小事。天恩耳朵不得清靜,對他緊湊的運動程序造成干擾。 天恩雖不樂意聽卻不好表現出來,這叫李祥的男人,看起來約莫六七十歲,他說年輕時自下港至北部奮鬥,啥苦都吃過也闖積一些家產,而子孫都不在身邊,妻子兩年前過世,目前獨居。 天恩甩手、蹲身,李祥絮絮叨叨從年輕說到老,之前拂繞耳畔的清風此刻被不相干的瑣事騷擾。天恩速速做完體操,趕忙進行繞圈健走,以為可以擺脫李祥。而他每次經過,李祥便微笑向他揮手致意,如舊識般殷勤。 天恩深感困擾卻不願改變運動習慣,每天一到山下李祥便在那裡,一見天恩便喜孜孜將話匣子打開。天恩苦不堪言,有回忍不住問他:「你為啥這樣早來?不在家裡?」 此話不說還好,一問出便引來李祥哀怨說道:「在家幹嘛?要說話給牆壁聽嗎?」 天恩心底最幽微那根弦驀地被觸動,與之鏗鏗形成共鳴,對李祥的厭煩當下減少幾分。 日子持續繞轉,清風又吹,天恩天天甩手,緩熱全身,如小舟引擎啵啵帶動船隻前行……,李祥則繼續訴說他的生命故事。 李祥說他當年繼承父親留給他的兩萬塊債務,為償還利息、供養接連出生的子女,他啥活都幹,送貨、挑磚塊、甚至學做麵線,天未亮便起身和麵粉、揉麵團、壓踩、抹油、甩麵浪……,李祥過度操勞的兩手很難舉直,老來只想袖手旁觀。 那天,天恩疾走一圈回來,李祥趕忙抬頭對他說道:「明仔載,阮老仔作忌要去靈骨塔拜拜,不能來了!」   天恩喔了一聲,心底竟有些失落! 那天回到家抬頭只見滿屋子壁癌,想要找人說話,一開口即被牆壁彈回來。天恩無言走上階梯至神明廳燃香,跟洋子胡亂說幾句話後又黯然回到房間。 天恩決定,下次見到李祥,換由他來跟他說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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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十分寮浴

詩/攝影 林瑞麟 妳停不下來 用一種久違的語法 湍湍,繪聲說影 我耳朵在聽 眼睛、鼻子、頭髮、皮膚 手和腳都在聽 娓娓地,釋放 張開全身毛孔 不能再袒露更多了   是既視感嗎? 或是神魅的指引 我走出文字蘚綠的蔭谷 從山的背面跋涉而來 沿著鐵道、坑口與礦脈 穿越山洞與濛霧 在這一泓潔淨的豐滿 仰望妳滑溜玲瓏的質地,羞赧 掏出窩藏在心裡 被自己弄髒抓皺的篇章 攤開來 逐行逐字的洗滌   他們嘩啦啦流進水裡 長出了鰭 活絡起來,變成魚,悠游 於是我停不下來 不具體的想做點什麼 蛻出獠牙與爪 赤條條,在岸邊,躊躇 水面映著一縷渙散的人格 削瘦,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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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水晶花生皮凍

 文/攝影 巴爾虎蜜兒 剛相認的二外甥女買來了皮凍,我看見了說:小時候爸爸口授教過媽咪,所以爸爸還在世時,印象中媽咪料理過幾次,我20出頭也請教媽咪如何製作,做好了送給爸爸好友陳醫生,只是陳伯吃後的結論是:「肉放太多了,成了肉凍」。那是我水晶蹄花凍的初體驗,印象深刻,直到大連外甥女買來,喚起我味蕾的記憶。 從小爸爸不多說自己的家鄉事情,加上我們在台灣土生土長,自然對他老人家的家鄉風情是不解,甚至小時候吃到的食物也是一知半解,爸爸只是簡單一語帶過:在家鄉這麼吃。 多次後,爸爸倒也隨遇而安,不再堅持要媽咪做著不熟悉的東北菜,記憶中只有幾次的特殊菜餚。但是水晶蹄花凍跟魚凍、水晶花生皮凍令我印象深刻,我還能吃上幾口。最初吃到這道菜的時候,小孩子的味蕾很不能接受,幾次後,熟悉了,可以跟著爸爸一起吃,全家六口的味蕾我跟爸爸最貼近。 還記得夏天吃著,冰冰涼涼的,軟QQ的,冬天時候放上一塊皮凍在熱飯上面化開,滋味挺棒!漸漸地,因為媽咪跟我們小孩子的不習慣,家裡不再出現這道料理,幾年後爸爸驟逝,我們再也沒吃過這屬於爸爸的家鄉料理。直到20多歲,爸爸好友有次聊天提起水晶蹄花凍,才有了我的第一次製作,接著是50歲後在大連吃到外甥女買來的皮凍,塵封許久的味蕾頓時甦醒。 這兩、三年我製作過幾次,但是最常用媽咪40多年前的版本,花生加豬皮熬煮(因為媽咪愛這樣配搭),每次煮出濃稠的湯汁,待冷卻後冰入冰箱成凍前,媽咪特別要我再次拿出來,在成凍的皮面上刮出一層油脂,刮除乾淨再冰回去,沒多久即可吃到好吃的水晶花生皮凍,Q彈晶瑩剔透,花生跟豬皮的嚼勁,彷彿在齒間跳舞著。年過半百後,我居然可以吃出爸爸當初的鄉愁,可惜他老人家再也吃不到他女兒做出的家鄉菜。父親節時,我只能藉著這道家鄉菜,吃出對老頭子爸爸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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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篤篤篤

文/吳守鋼 插圖/國泰 1. 早上的人行道上,一幅異樣的風景:人流像電腦上的一個方向鍵,劍指相同地方:車站。人人都匆匆忙忙、目不斜視,主流是拿著公文包、背包,非主流背著書包、手提購物袋。趕時間要去車站的,即使不是老土地,跟在後面也不會吃虧。 家附近有一個人,每天早上和俺出門的時間幾乎不相上下,相信也是為了趕那班快車。 俺與他之間相隔有二十米左右的距離,總望見他的背影。僅從後背判斷,說年輕不年輕,說長輩還不夠。不過,不會弄錯:是個盲人。拄著一根國際標準型的拐杖:桿身的三分之二是白色,下部為醒目的紅色。 滾滾人流中,只見他中規中矩地走在人行道中間的那橘黃色的導盲馬賽克上。篤篤篤,篤篤篤……拐杖不停地敲打地面,是在時時刻刻確認著有沒有走錯。若敲出的聲音異樣,可能是走偏了的表示;同時,篤篤篤也在提醒周圍的人,眼睛不自由,見諒見諒。 那導盲馬賽克,延綿不斷地舖在人行道、台階和車站月台上……拄著拐杖的他只要不偏離,就能到達所要去的地方。 地鐵站到了。走上台階,走向檢票口,然後跨進月台,乘車,一步一步,一腳一腳地,絲毫不顯凌亂。 要是在還沒鋪上導盲馬賽克的地方,那根拐杖會再往前伸出一點兒,篤篤篤的聲響也會清脆一些。是為了更早更快地預測到突如其來的意外吧,比如避免撞到突然奔出來的孩童,或者飛快接近的自行車,或者魯莽失控的汽車等。 俺和他一前一後,已經許多年了。不管晴天還是刮風下雨,不管結著冰的冬天,還是颱風過後滿地落葉的夏日,總能遠遠聽見篤篤篤的聲響。多少年的風雨中,他都平安無事地走過來了。 雖然看不見,卻能平安,卻也無事才算上乘。 相形之下,在這繁忙嘈雜的世界裡,每天都有視、聽、觸、味、嗅覺、甚至六感都發達的人遇上交通事故,汽車相撞的慘禍,或者因掉以輕心而入水,或者由不慎而從高處墜地……的事情發生,但是,你可聽說事故者是雙目失明的嗎?不能說絕對沒有,相信少而又少。 所以,俺常苦思,長眼睛和不長眼睛,差別究竟在何處?   2. 幾個盲人在一起摸象。一摸到某部位就各陳其是,說大像是柱子,像織網,為樹幹,似扇子,如高牆……。 《盲人摸象》,一則自小就听過無數次,聽得都能生出繭來的老掉牙的故事。一直以為這是從《呂氏春秋》、《淮南子》之類哲理濃厚的大書裡摘錄出來的,非也。 來自恒河那邊。《涅槃經》、《華嚴經》裡都有,是大唐三藏法師取經時帶回來的。此後,宋朝出版的《五燈會元》里居然先後四次(卷八,卷十一,卷十八和卷十九)引用了這則故事,可見那時代說家喻戶曉也許還嫌早,但是,至少已普遍。 如此多的佛經裡有這故事,無非就是想說清一個大道理:切忌以偏概全。 不過,俺覺得,說故事的人說的這個故事僅僅是憑著想當然在說故事,並無現實依據。 換句話說,盲人目盲,但不盲目。與正常人相比,雖然難辨黑暗與光明的優劣,但是,對於周圍環境的了解和留意並不比正常人差多少,更何況手裡還握著拐杖在為自己探路。 已被殘運會承認的盲人足球賽就是最佳例證。 一般的足球賽能讓人感受力量與速度,運動員的健全四肢,特別是銳利觀察的眼睛必不可少。無法想像眼前一片漆黑的人奔跑在球場上,並能繞過對方的種種阻礙,然後,射球。 盲人們藉助來自教練,來自守門員,來自傳來傳去的足球等的聲音,當然還要調動其他感覺來彌補看不見的缺陷,最終沖向球門。 這是力量與聲音融洽配合的比賽,此時的聲音=盲人手中的拐杖=眼睛。 常識告訴世人,正是有缺陷、有不足,才會產生去彌補的慾望和意志,相反也是。   3. 相傳佛教之前的「耆那教」裡也有內容相差無幾的《盲人摸象》,然而,結論不同: 王者在聽了六個盲人的所見所聞後歸納說:諸位說的都對,大象具有眾人所說的所有特徵,要是把各位觸摸到的部位綜合起來,就是完整的一頭大象了。 真理,表象會有不同,可以通過多重渠道來表達或者感受。 篤篤篤,盲人摸象,越摸越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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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永誌不忘的痛

文/劉素美 攝影/吳建衛 生小孩痛嗎?痛,痛死妳了!但是看到自己製造的小娃兒活潑精靈、可愛燦爛,覺得一個不足時,妳會忘情地再來一個甚至又一個。為母則強,那點痛,向來只合對「共同製作人」討拍吧。 有一種痛,叫作咬緊牙根、天地不應,活該自找的痛,至今懷懼在心! 那年,我剛調進一所學校教書,校園內有一大片綠意盎然的植物園。下課時,我總喜歡在園旁的洗手台,邊洗手邊視巡架上的葡萄、葉下的小楊桃,聞聞玉蘭花飄來的芳香,看著飛來飛去的蝶兒、蜂兒,稍稍滌去教學的疲累。 就在最後一節下課時,我慢悠悠的洗著手,太驚喜了!一隻星天牛停在我眼前葉上,如此貼近,看得我入迷。比起圓滾的金龜子,單薄的豆娘,扁平的鍬形蟲,天牛太挺拔俊俏了,尤其那對彎細的觸鬚,直勾著你的魂。一時心神晃盪的我竟想輕撫牠,就像逛百貨公司看到喜歡的,會隨手拿起細賞精挑般(看完再放好嘛)。 於是,小手一伸,纖指一抓,天哪,牠毫不遲疑,絕不留情,用盡吃奶的洪荒之力(牠是吃大力水手的菠菜罐),狠狠地咬住我,使勁的攫著,痛、痛、痛,愈來愈鑽鑿的痛,我猛甩不掉,不敢叫出聲(生小孩還可以呼天搶地),久久,牠終於展翅擺尾,臨去賞我個得意秋波......我,滴下血、淚! 這是刻在心版上的痛,永誌不忘,所以,對星天牛只可遠觀,不能褻玩,不要當好奇寶寶。有一說因牠力大如牛,故名;聽說可以咬斷鉛筆,呵呵,好里佳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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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雄心

文/攝影 宋隆輝 時序白露,秋意漸顯,我硬是比太陽早起,晨曦初露之前,不是東方天際,而是西方天際,卻出現了萬丈光芒;基於好心情加持,心癢手也養,順手拍下引動雄心萬丈的積極能量。 我們都知道:當我們汰除「野心」之後,便能擁有「雄心」大志,進而勤於叫太陽起床;當然擁有挺進目標的人,謀定而後動,願意察其隱微,效法大自然。不管是大自然的天象,或是萬物的伸展暢旺,只要是正向的,勵志的,有精氣神加持的,都是值得學習的對象;有機緣的話,一定要加以典藏,進而內化成為進德修業的神髓。 有人說得好:「不是鼓勵的話,不要輕易說出口。」更有名言佳句指引:「要為成功找出路,不要為失敗找藉口。」基於這樣的理由,希望自己的想法與做法趨於一致,才能找到出太陽的好心情,進而努力獲取健康與快樂的籌碼。 當我們擁有了「多窗生風,多口生禍」的積極認知,加上「隨順因緣,溫暖高尚」作為佐證,便能斷絕「抱怨」與「多言」的缺點;想方設法當個言語的環保者,口口金言,句句玉振,就能在不失言,也不失志之中,展現出自助、人助、天助的雄才大略。 說真的,有緣看到天際的萬丈光芒,鐵定是個好天氣;同樣的道理,看到精氣神十足,加上謹言慎行的人們,必能在雄心萬丈中頭角崢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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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我的一雙牛腳

文/鄭秋琪 插圖/國泰 過往,母親常說我天生牛腳,一雙拖鞋穿2、3個月就磨穿見底。每買一次鞋,就罵我一次。於是,父親想了一個解決方法,穿木屐。木屐最大的好處是耐穿,耐穿就能省錢。一雙木屐可穿上半年以上,木屐底厚不怕磨穿,最易壞的地方是覆在腳背上的塑膠絆裂開脫落。但這難不倒父親,只要塑膠絆一脫落,他就剪一塊透明塑膠片,再用最小釘子,拿榔頭敲敲敲,釘在木屐的兩側,就大功告成。 我穿木屐在大雜院跑來跑去,發出啪啪啪、咖咖咖聲,把院子裡貓狗嚇得四處跑,更把每天要睡午覺的錢媽媽、錢伯伯湯媽媽宋奶奶給氣死了。他們紛紛向父親告狀,但沒用,父親只提醒我走路小聲點。我就越發故意發出更大聲音,大人看到我,紛紛搖頭嘆道,「沒人要的野ㄚ頭。」我是大雜院穿木屐的野ㄚ頭。惟一可以讓我脫掉木屐,是跟鄰居小孩們玩遊戲賽跑跳繩打棒球的時候,穿木屐跑不快。 一回,大夥正玩接力賽,繞著院子一圈圈地跑,我跑到一半,突然隔壁收支組軍人養的大黑狗,跑出來,猛追在我後頭,我腎上腺素頓時飆高,拚命往前衝,忘記一切,全世界仿佛只剩下耳邊風吹樹葉沙沙沙聲。當我跑到終點,差點喘不過氣,彎下腰休息時,發現腳底板濕濕熱熱的。我把腳底抬高一看,一片尖尖石頭刺進我的腳底板。 玩伴們的驚呼,引來當軍護的宋奶奶,她立即幫我清潔消毒塗紫藥水,並要我立即到最近醫院拿出石頭,打破傷風針,告訴我最好不要拖過四小時,四小時破傷風菌病發,很可能無藥可治。我一拐一拐走回家,坐在門廊,等父親回家。我靠在石灰牆上,將腳抬高,頭低低,看著地上日光一寸寸偏西,血液漸漸濡濕白紗布,我覺得我快要死了,細菌此時正一口口齧噬我的血與肉。 家裡的小貓咪慢悠悠走過來,靠在我身邊坐下,喵喵叫。我摸著它毛絨絨的背頸,說:「貓咪乖,妳叫也沒用。怎麼辦,妳又不能帶我去打針。我們是不是都很沒用。」 此時,大門口傳來三輪車煞車聲,那是父親房客李大發從市場擺完攤回來,最近他批了一堆女裝,裝在一包包塑膠袋,放在後車斗。我曾在市場,看他拿著手提麥克風,大聲熱情招呼來往的婆婆媽媽。我發現他的生意不算好,常常一個人枯坐在小板凳上,發呆,眼睛瞇著,眉頭蹙著。   他看到我,走過來問:「啊,妳的腳怎麼了?血滴成一大片欸。」 我說:「我跑步被石頭刺到,我在等我爸帶我去醫院打破傷風針。」 「怎麼流這麼多血啦!」 「他們說四小時內要打針,不打針我可能會死掉。」 「真是的,這院子沒其他大人了嗎?」他揚聲說。 「沒關係,我爸爸馬上就回來了。」 「來來來……我載妳去。」   我坐在李大發載貨的三輪車後車斗,背靠在堆疊如小山般的衣服袋子上,陽光的熱氣烘出一股難聞的塑膠味,但是我的頭枕上去時,感覺柔軟無比,很舒服,整個人仿佛有了依靠。李大發跨騎上車後轉身,拿了一頂斗笠給我遮盛夏陽光。 夏日的風隨著三輪車速的轉快,嗚嗚嗚掃過耳際,我累極閉上眼,風中隱約傳來李大發身上的汗味菸味,還有一股……我說不出的味道,我深呼吸一口,逐漸忘卻腳底受傷的痛。我要在長大很久很久之後才知道,那是經過陽光曬乾龜裂的泥土味。多年後我在多雨濕潤的島嶼北方為賺微薄薪資,四處奔走尋求生存之術,惘然、無助時,記憶中那味道成為我最溫柔的救贖。   我們先到了離家最近的台南醫院,進入急診室坐下,室內冰冷,人影雜遝,護士看一眼我的傷口,說,「誰包紮這個傷口的,就回去請她打針。」說完,丟下我們,頭也不回轉身離開。 李大發繼續載我去另一家醫院,賴外科。我們坐在診療室外頭的塑膠長椅上,除了疲憊,我還因恐懼擔心而萬分沮喪。 我抬頭看了一眼雪白牆上的電子鐘,距離四小時期限,只剩一小時不到,我的眼淚一顆顆落下!李大發說:「妹妹,妳不要怕,也不要哭。這是小傷,等下打針塗點藥就好了。」 我:「你不知道,當過護士的宋奶奶說四個小時內不打針,我就會死掉。」說著說著,我又想哭了。 「妹妹,我跟妳說,人不是那麼容易死掉的。像我爸爸住在很鄉下很鄉下的地方,得過胃潰瘍,盲腸被割掉,天天喝米酒,抽菸,依然快活似神仙,活到80歲。」 「那你為什麼要來城市?」 李大發:「妳有見過死人復活嗎?我阿爸在70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非常嚴重,幾乎只剩下最後一口氣,壽衣壽材我們都幫他備好了。但是我阿母不甘願,請來道士作法,想為他續命。道士作完法事,離開前,對我們說,此事可一不可二,恐對後人不利。果然,後來我阿爸人醒了過來,平平安安又活了十年。」 我:「真的嗎?這樣不是很好嗎?」 「後面還有,我阿爸80歲過身,在鄉下算是喜喪。但是,就在他過世後不久,我大哥突然心肌梗塞,壯年過世。那時,我們突然想起之前道士臨走前說的恐對家人不利的話。我阿母心痛不已,又請來一個道士作法事,好讓我大哥在頭七那天好好上路。那晚我親眼看到,道士在靈堂旁擺放兩張長條凳,中間空一小段距離,擺上一塊竹片連結兩張條凳。道士用剪刀將一張黃紙剪出一列小人,小紙人手牽著手。道士口中唸出一連串咒語,這一列小人就搖搖晃晃站起來,手牽手,從板凳這一端,過橋,走到另一個板凳。這是我親眼目睹,會走路的小紙人。」 恍若受李大發的故事蠱惑一般,我進入診療室整個打針縫線擦藥的過程,安安靜靜一聲不吭。至今我閉上眼睛,仍能看到醫生彎腰為我縫針時,陽光從背後鋁窗玻璃,輕灑在醫生背上,時光靜靜流逝,流過河彎深處,水草輕輕擺動。 晚上,父親回到家,知道事情經過,馬上將醫藥錢還給李大發。但是嘴裡喃喃抱怨著,為何不去公立醫院,台南醫院就在街對面。私立醫院醫藥費貴死人了,反正花的不是他自己的錢。   李大發似乎偶爾會消失一陣子不見蹤影。再次看到他,他又開始在市場擺攤,賣起燒酒螺、炸小蝦、炸小魚……等等小菜。 一天中午,他看到我穿著木屐在院子裡,又啪啪啪跑過來,咖咖咖跑過去。他問:「妹妹,妳要不要賺零用錢。」 我:「好啊!」 那天一整個下午,我或用螺絲剪鉗,或操作一個外型像顯微鏡的鐵製機器,負責將燒酒螺的尖尾咔嚓剪掉。螺尾必須切掉,留下一個眼孔,吃的人才能用嘴從燒酒螺頭部將螺肉吸吮出來。 辛苦一整個下午,賺到30元。李大發問我,想不想買件新衣服穿。我點點頭,翻看他前陣子在市場賣不掉的衣服,但沒有找到合意的。我不好意思地對他左右搖頭。 李大發說,我還有一些剛批來的新鞋,還沒有時間拿到市場賣。我先拿來給你挑,妳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李大發打開一個大布袋,從裡面滾出許多鞋子,一隻隻,一雙雙,大人的,小孩的。我立即被一隻黑色拖鞋吸引。它有一個黑色緞面寬鞋絆,上面鑲紫色大大小小水滴形水鑽,水鑽畫出海洋波紋,閃動著迷人光芒,鼓動我的想像。想著明天一早,我穿著它,接受玩伴們欽羨的眼神。我立即拿來試穿,剛好合腳,心中雀躍。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令我仿佛墮入人間煉獄,美麗的水鑽拖鞋只有一隻,我找不到它的另一隻。在陽光下,我不停翻找,不死心。李大發也在一旁幫忙。突然,他想起房間儲物箱裡似乎有另一隻跟它一模一樣的鞋。時間慢慢地走,李大發終於找到那一隻鞋。我迫不及待穿上,不行啊!兩隻都是左腳鞋。   李大發說,看妳那麼喜歡,既然兩隻都是同腳鞋,我算妳便宜,只要30元。正常情況下,這雙鞋訂價要150元餒。現在妳只要用30元就可以穿上它,四處去。 我實在太喜歡,便用了一下午做工賺的30元錢,換了一雙同腳鞋。我想像著明天穿著新拖鞋到院子裡,跟小英小珍小胖跳橡皮筋,我先不告訴她們,讓她們自己發現……我美麗新鞋,在右腳騰空跨越橡皮筋時,美麗水鑽拖鞋,在陽光下,閃出一抹晶紫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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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在Cafe Wha?裡的那個夜晚

文/攝影 程奇逢 紐約格林威治村酒吧眾多,紅極一時的也不少,如藍調(Blue Note),煤氣燈(The Gaslight Cafe)等,但Cafe Wha?似乎名氣最大,Wha,英文裡沒有這個詞,它也不是別的哪國的語言,而且後面總跟個問號「?」,我問過幾個美國朋友,他們也說不出其所以然。Wha就Wha了,中文有人翻譯成「咖啡屋」,美國人就叫「咖啡哇」,那個問號也總不明不白地跟在後面。 Cafe Wha?出名很大程度是因為鮑勃·狄倫,1961年1月,紐約最冷的那個月,他來到格林威治村,那年他19歲,這裡是他第一家駐唱的酒吧,後來他在這裡寫出《Blowing in the wind》等不朽的作品。所以談鮑勃·狄倫就得說Cafe Wha?,談Cafe Wha?也得說鮑勃·狄倫。 在一個「溫和的良夜」,我和一個朋友走進那個酒吧。酒吧的門面很小,拉開門就是陡峭的樓梯,令人站不穩,像是要掉下去似的。樓梯也很窄,容不下兩個人,如果一人上一人下,總要錯肩側身才能過去。加繆說,紐約如同幽暗之井,想必是他見過太多這樣的酒吧。 侍者把我們領入座位,全場已經很昏暗,只有中間的舞臺燈光時明時暗,八位樂手除一個彈鍵盤樂,一個打架子鼓外,其餘的人都抱著一個吉他,邊彈邊唱,主唱的是一個體態嬌小面容姣好的女子。 我們坐在火車車廂式的座位裡,靠牆一排,約有十七八個桌子,每桌八人,比地面高出一個臺階。地面上還有兩排,場內能容三百多人。樂手演唱時,觀眾都跟隨著高聲唱,聲震屋頂,每個人的身體也隨著音樂扭動,雙手高舉。鮑勃狄倫在自傳體的《編年史》中寫道:「那個地方就是個沒有水的地下溶洞,光線昏暗,天花板低得快撞到頭了,橫七豎八擺滿桌椅,就在那兒,我開始了紐約的駐唱生涯。」 樂手演唱的以搖滾樂為主,觀眾對這些歌曲都十分熟悉,常常是前奏剛響起,觀眾已經開始合唱了。隨著演唱會的進行,觀眾的情緒越來越high,幾個女孩兒跑到舞臺前面,邊唱邊跳,跟上去的人越來越多,排成比舞臺還長的一排。 繼續有人跟上去,變成兩排了,侍者穿過時只能把託盤高舉過頭,身子從觀眾中間擠過去。 我同桌的一位女士也離開座位走下去扭跳,因為桌子邊的空間太小,不夠她扭的。我背後的一個女孩兒沒走出去,但她一直站著,在不大的空間裡誇張地扭動著身體,從她靈與肉的律動中,我感到一種生命的原動力。格林威治村向來就以激進前衛來對主流文化進行挑戰,擺脫權力束縛,醞釀新思維,爆發無窮的動力。鮑勃·狄倫也成為這個傳奇的一部分,他的歌詞中帶有非凡的詩意力量,總是包含著與他的理想與探索相襯的情感,而且他的音樂現場性極強,很容易令觀眾產生共鳴。 2016年,瑞典文學院把諾貝爾文學獎頒給鮑勃·狄倫。《Blowing in the wind》唱道:   一個人要走過多少路 才能被稱為男人 一隻白鴿要飛過多少海洋   才能在沙灘上安睡 加農炮彈發射多少次 才會被永久禁止 答案,我的朋友,就飄蕩在風中 答案飄蕩在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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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爽約

文/陽羽 插圖/國泰  東亮或許該後悔蹺掉今晚的約會。 球賽進行到五局上半,支持的隊伍大比分落後。這場球賽無關季後賽、總冠軍,今晚的內容也幾近復刻最近幾場的情節,先是投手戰屢攻不下,接著某一局失誤連連再被全壘打一棒擊沉。但他還是來了,本著對自己預測的一點點質疑、剛生出一份財務報表的疲倦,還有逃避。 「爽約也好。」東亮搔著開始有些稀疏的頭髮心想。他見過朋友傳來的女方照片,樣貌清秀,有一份安穩的工作,藉著網路聊了一陣子覺得談吐不俗;東亮確實想見對方,然而很清楚配不上她,並非畏懼見到女方鄙夷的神情,一些世故的客套大家都能給足面子,只是他厭倦了把時光耽擱在客套上,經歷社會洗禮之後的客套。 東亮仍記得還是學生時來看球,總會對上班族們感到費解。他們西裝筆挺,到了球場卻一個個扯下制服、扔去公事包換上球衣、加油棒,嘶吼著跟著啦啦隊喊口號、帶動跳,一支安打足以額手稱慶,多得一分更是歡喜若狂,好似贏得了比賽就是贏了人生。 此刻東亮的眼前還是有相似的人們做著相似的事,只是他自己已提升到了這個年紀。他明白吶喊不僅止於賽場,球賽的勝負沒那麼重要,這一切無非是對現實生活的投射。球場有如球迷的家園,賽場上奔逐的球員如同自身的化身,體格健美的、奮鬥的象徵。 「好好努力,錯過就沒了。」朋友給了女方的聯絡方式,告誡東亮。 一生的幸福恍若就懸繫於這段未知的姻緣,東亮卻無力反駁。朋友調侃他,諸多同儕都已成家立業,開始比拚小孩的成績了,他不該從當年與前女友分手之後就一蹶不振;東亮想說自己一直都有經營生活,為事業奮鬥、旅遊各地、學習技能等等,只是相同的抬槓有過太多次,不想再重複一遍。 「把自己打理好,我們都想幫你。」朋友說。 東亮默然點頭,他幾乎忘記這是第幾回了,不過如果這次又失利,朋友會說他再次辜負了苦心,朝著淒涼晚年的光景再度推進了多少。東亮感激這些關心,然而他實在想在一次次的被爽約、被拒絕之中,放棄檢討自己、改造自己,好好地就把夜晚放在棒球場,佐著音樂、啤酒與吶喊,就此度過。 「像個厭世的中年大叔。」東亮自嘲。 他瞄了一眼手錶,時間早已超過相約的時刻,看來女方挺有默契地忽略了邀約。他不知道倘若對方打來要如何應對,自從與前任分別後,他不曾開啟任何關係,他欣羨旁人不用獨處的生活,但很難想像日子有他人加入。學生時代,東亮構築過未來,隨著頭髮一年年稀少、記性不如當年,逐漸清楚在青春之後的某個時刻,會放棄掙扎,佇足接受軟爛、自在的模樣。 微微一笑,東亮把目光投回了賽場,經過十一球的纏鬥,投手終於三振打者。身旁的球迷一陣歡呼,東亮也振臂大喊一聲,決定在下個半局開始前再去買些食物,越油膩、重鹹或高糖越好,恍若對世俗的期待宣示叛逆。 排隊時手機響了,東亮忐忑了片晌,接起才發現是同事打來的,他沒聽完交辦的事務逕自掛斷,今晚不是換個地方辦公;端著薯條炸雞回到座位,父母打來說要回診,東亮連聲說好會幫忙接送,旋即掛斷;下個半局開打時,主管打來了,東亮知道主管要關心自己兒子的職缺,索性走到球場的喇叭旁,用翻騰的聲浪轟炸通話彼端,以示自己不便多說。每一則通話帶來期待,接通後總是悵惘。 球賽步步推展,這場如同先前的幾場,主場的球隊局局反撲、局局遺憾。 東亮如同其他球迷鼓譟著、惋惜著,卻也時時握著手機,深怕錯過她突然傳來的消息。九局結束,一分惜敗。輸球意味帶著缺憾回到本來就缺憾遍布的日常,東亮嘆了口氣,開始盤算如何最快回到公寓倒頭大睡,明天如何閃躲主管的關說,如同每一天的規律。 走著走著,驀然手機跳出了通知,並非誰的訊息,只是手機的行事曆通知他:明天是與女子相約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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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秋之保鹿──鵝舞

詩/攝影 栩玖 我用鵝毛沾寫綠光 笑語展翅,出場 在保鹿自行車道   欒樹向藍天拋出串串鞭炮 與梢頭蟬歌共振 搖滾了一季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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