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阿勃勒的追尋

文/李郡益 圖/黃素華 夏季依然臨幸這廣袤的大地,久旱無雨的當下,你帶領眾生向上蒼乞求甘霖,但蒼天終究已讀你的夙願。 聰慧的你,知曉這是永無止境的淬煉。你為己身增添些許的柴火,準備燃燒自己的雄心壯志。 雞鳴晨起,微風輕拂,你抖了抖身子,張開雙臂,灑落遍地的金黃是你散發出的光芒——拊愛世間的光輝,群眾爭相記錄這一刻。 你重展睽違已久的笑顏,隨著夏日的節奏搖擺,無水是個突破口,你用陣陣的黃金雨,化窘境為最美的生命信念。

Read More

〈中華副刊•主編精選〉記憶散場

文/胡同 插圖/國泰 小鎮很小,雞犬相聞,誰家灶內無煙馬上傳遍街坊。那把風濕日久的老骨頭,在這麼個蒼茫的秋日午后倏忽坍塌,驟然揚起一陣累世塵埃的歎息,據說還飛出數以千萬枚的眼睛。 媽媽打外頭回來,雙肩低垂地說:「剛剛去埋葬了我的少女青春。」她不住晃晃頭,好像兩耳掛了什麼,正叮噹作響。 這事發生在我難得回鄉之際,年久失修的老建物不堪風雨摧殘,已幾度警訊,鎮民早有心理準備,媽媽說幾乎傾全鎮的人都湧到現場憑弔。 我猶豫著是否該去。比起為他送終,要翻開記憶中泛黃的相本,似乎要沉重多了。   那年拚了小命考上省中,爸爸一喜出望外,竟爽快答應獎勵時髦的越野單車,我興奮極了!每天勤於擦拭,騎著上學,騎著購物,騎著和同學兜風,他們都羨慕我擁有這麼好的座騎。 不想就在學期末,竟然在書店外遺失,簡直急壞了! 「你只有騎老爺車的命。」爸爸說完不再作聲,繼續看報紙。 我當然心有不甘。一天經過鎮上僅有的戲院面前,老爺車毛病又犯了,連忙蹲下來把鏈條拉回位置,並對它訴說人生總需要有些妥協。起身瞥見戲院正在徵放電影學徒,居然萌生靠自己賺錢買車的念頭,哪管雙手髒污,鼓起勇氣硬著頭皮走進去面試。主管或許看上我還算老實,勉強答應暑期可以來打工,一個月工資剛好夠買一輛新車。接下來,我飛也似地踩著喀喇喀喇的車聲回家,迫不及待把這項奇蹟說給媽媽聽。 放暑假第一天便來報到。售票房旁陡梯上去就是放映間,小小地方裡面站一個蓄平頭,看起來很靦腆,名副其實的老師傅。 「看一下。」師傅朝我微笑沒多話,指著一旁停機的圓筒機器,示意我看小視窗,「看到相對兩根碳棒沒有?」他轉動機器後轉輪,接著又開口:「後方碳棒會逐漸靠向前方碳棒,兩端碳尖一接觸就會點燃,這時要馬上打開這個開關,筒頂那個拷貝膠捲迅速通過鏡頭,瞬間將格放的影像放大,然後投射到觀眾面前的大布幕,這就是放電影。」 見我一臉狐疑,他微笑搖搖頭沒責怪,耐煩地再解說了一遍。 我注意到另一正在運轉的機台,好奇把眼睛湊近小視窗,師傅語調溫和地說:「小心強光灼傷眼睛,來看好我接下來的動作,要切換這台了。」我趕緊轉身,說時遲那時快,果真碳棒點燃了,膠捲飛速拉捲,電影完美接軌。 處理好了,他又說: 「等機台冷卻後,再填入新碳棒待命,播完的膠捲盤好收進鐵匣,這就是我們每天的工作,做久了會發現很趣味。」 比起平淡無奇的課堂老師,眼前這位老師傅使用的樸素語彙,讓我初接觸就能略通,不免令我肅然起敬,看他手腳俐落,完全不像一個六七十開外的老者,雖然我不完全聽懂,起碼感受到他對電影放映的熱忱。 從此,盯著機台重複相同的動作,幾乎完全能夠上手,聰明的我暗忖,放電影也不過如此,輪流駕馭兩台老機器,技術層次並不高,比起讀書實在簡單許多。為了賺一輛單車,教自己委身在這小小的戲院,又有些抱屈!只好想像這正是燃燒生命,為芸芸眾生編織一齣齣夢幻,才覺得工作有那麼一點的神聖。 我是個電影迷,小時候媽媽經常帶我們進來(媽媽同樣是個電影迷),有時她做手工沒空,我會跟在陌生人後頭,甚至拜託大人夾帶入場。如今,居然可以從小小放映窗居高臨下,已經是天大的恩賜。 即使如此,日復日地重複機械動作,加上空間狹窄燠熱沉悶,往往到了下午場疲累了,眼皮子乏了,或者看片入迷了,往往差點錯失時機,以致短暫開天窗,時間沒算準提早切換,造成影像重疊,或切掉些微劇情,總之狀況不斷。 面對這麼多狀況,師傅雖然沒太苛責,還是面露微慍地說:「鄉下人還是會介意的。」   若不是發生那件事,這個暑假應該會在平緩的淋漓暑氣中渾渾噩噩地度過,我也不會對這短暫的火花如此心心念念。 那是個燠熱難當的下午場,我又開始放空,師傅於是要我下樓倒開水,藉以驅散睡魔。就在小心翼翼走下陡梯,旋開售票房喇叭鎖那當時,竟目睹了竦動的一幕,售票員阿娥正和一個男子親熱相擁,他們同時轉過身來,滿臉驚愕,男子一隻手還伸入阿娥襟前,定睛一看,更驚嚇的是,男子竟然是總務課長。 一時間,小小售票房空氣凝住好幾秒。 突然,課長喉嚨迸出飛機似的爆音:「進來怎麼不敲門?這裡是可以隨便進出的嗎?」   我整個人呆若木雞,唯唯諾諾地說:「我我來倒開水。」 課長追問:「你開門看到了什麼?」 「我什麼都沒看見!」我低著頭,兩手不停搓著,嚇得斗大的眼淚滴了下來。 阿娥氣急敗壞地嘶吼:「倒完水快滾!」 我羞赧得三步併兩步爬上樓,師傅問我樓下怎麼了?我直搖頭。 師傅不再追問,平靜地說:「好了,去準備要切換了。」 就定位後,猛然發現雙手顫抖得厲害,一陣莫名的恐懼襲上心頭。 待回神過來,已經被師傅推到一旁,他有些動氣,用不曾有的口吻:「我一直喊,你還傻傻動也不動,差點開了天窗……不管發生什麼事,工作時千萬不要分心。」 頓時一陣鼻酸,原本擠在眼眶的淚水,不由分說又滾落下來。這之後一片靜寂,連轆轆的機台也選擇沉默了。 晚場收工後,師傅拍了一下肩頭,要我陪他到隔鄰麵攤宵夜。老闆見他來,馬上遞一杯酒,又切了幾樣滷菜。 「老闆,煮一碗雜菜麵給少年仔。」師傅對著我說:「看你晚上飯盒沒吃多少。」 我津津有味吃著麵。 師傅看著前方,自顧自點起菸,說:「我來跟你講一個古早很乏味的故事,想不想聽?」 我點點頭。 「怕你聽了吃不下麵。」說完自己先發笑,吐了煙圈,說:「我在二十啷噹歲大學才畢業,隻身從廈門到台灣,當時台灣剛剛光復,心想百廢待舉,按理應該是遍地黃金,對吧?」他喝了口酒挾了滷菜,接著說:「實在倒楣透了,高雄港下船沒多久,被一個自稱海關官員給騙走大學畢業證書,這之後找工作便處處碰壁。即使我是廈門人會說流利的閩南語,本省人一樣不願意接受我,遭受過很多誤會和歧視,沒盤纏廈門又回不去,只能忍耐著找一些短工。」 師傅抽著菸,瞇著眼恍如墜入夢境:「我幹過碼頭和卡車搬貨苦力,也曾淪為乞丐……」 我抬頭忡忡看他,師傅乾笑了一聲:「這沒什麼,我常比喻自己是打不死的白鷺鷥鳥,這畝田不留我,還有下一畝田。」 話鋒一轉,他突然拉高嗓門:「沒有風雨當養分,生命又怎能露出土壤,目睹陽光下紛呈的色彩?」 師傅會這麼自剖不堪的過去,想來是為的安慰我,當下心裡暗想,決心要把白天發生的事封存起來,絕口不提。 我很感動地小聲說:「抱歉!師傅,經常搞狀況給你收拾。」 事情發生之後,我盡量不去售票房,也盡量躲開阿娥,師傅見狀並沒有多說什麼。 日子一樣揮汗過著。小小放映室上來了人事課長,和他連袂而來有一位穿著西裝的斯文人。師傅眉頭微蹙,交代看好機台,我接手後,並沒有在意他們談些什麼,一心盯住銀幕。直到斯文人走近我,溫和地問了我一些工作問題,還有在校學業是否好,我訥訥地一一回答。 那帥氣的中分西裝頭,和白皙精緻的五官,深深吸引住我。 他轉身過去,爽朗地笑著說:「好了,不過就是個老實的孩子。」 人事課長陪笑接著說:「就是說嘛,阿娥一口咬定是這孩子幹的,我認為絕對不可能,當初會應徵他,就是看他老實可靠。」 在轟轟機台聲中,他們又交談了一下,然後像吹進來的一股熱風,忽地又散走了,留下更熱烘的問號,但師傅不講,我也不便追問。 傍晚放飯時分,師傅把難得加菜的爌肉挾到我的飯盒,突然說下午上來的那是大少爺,他看出我滿臉的驚嘆號,「很意外大少爺會上來。」他又重複了一遍。 「沒有嚴重的事,他不會出面的。」沒頭緒冒出這句話就止住了,只是低頭扒著飯。 我停下筷子等著。 師傅並沒有說出我想知道的答案,倒是讓我對這個戲院家族多一層好奇,偶爾遠遠遇見了大少爺,總是用餘光打量他,癡癡地笑著。 這個世界不管有事沒事,還是依然顧我地向前走,日子依然擰得出汁,打工終究到了尾聲。 收工後,師傅作出喝一杯的手勢。 酒才過一巡,師傅照例又點起菸,眼睛瞟向暗夜:「我好像沒說怎麼來放電影的?」似乎不在對我說話,並沒有讓我接話,繼續說:「當乞丐居無定所,過了好久一段三餐不繼,甚至吃餿水的日子。就這樣流落到這個小鎮,遇上頭家娘看我可憐,賞我一口飯,這才定居下來。後來頭家聽說我有讀書,開始要我試著做電影辯士。」 「電影辯士?」我好奇地脫口問道。 師傅微笑不語,米酒一飲而盡,我怕他一口氣喝得太急了。 倒是麵老闆接了話,說:「沒要緊,伊是老根節了,千杯不醉。偶跟你講,最早那個電影都是不講話的啦,老師仔就在現場,解說電影在演蝦米,伊經常還會那個急中生智,講一些趣味的旁白,伊可說是活字典,大家都很尊敬他。偶跟你講,偶們小鎮小歸小,人情味比較重啦。」 師傅還在說醉話:「現在還有人來看電影,也許再過一二十年,等大家娛樂轉向了,不再上戲院來,我也就回家吃自己。」 我一時語塞,怔怔地坐著,師傅越來越反覆說著人生啊人生……他哪裡千杯不醉了? 夜裡,滿腦子裝了惡夢──大銀幕上正放映著電影,台下座位多半都空了,好多老鼠亂竄,觀眾不斷尖叫。突然一隻肥滋滋的老鼠,張開超級血盆大口,吞噬掉舞台上站的那個人…… 就這樣,我帶著疑團和陰影,以閉塞而惶惶不可終日的青澀年齡,騎著嶄新的單車開學了。   偶爾進戲院看師傅,他收了小學徒,還仍然一味地既微笑又搖頭。 直到上大學去了外地,便不曾再來。休假返家時,從媽媽口中聽說不少戲院的八卦,觀眾性騷擾觀眾、被檢舉髒亂不堪有老鼠、電影觀眾日漸減少,老闆中風而少東不願接手………一次次風雨飄搖,只有師傅依然堅守著電影夢。 最後,小鎮戲院在一片寒風中歇業了。 我冒了嚴寒,闊別多年後,終於現身師傅的家門口,天氣很是陰晦,蒼黃的暮色,沒有一些活氣。室內也是,冷風從窗縫吹進,嗚嗚地響。 看得出師傅相當開心,要我坐下,連忙燒水泡茶。儘管精神奕奕,他徹底是個雞皮鶴髮的老人了。 開水滾的汽笛劃破了寂靜,裊裊上升的茶香之中,兩只悶聲的茶壺,不管如何開口,都覺得多餘。師傅又摸出口袋裡的菸,一貫既搖頭帶著微笑,我那記憶裡的師傅,忽而電光火石般甦醒了過來。 我問起師母,師傅回說去城裡看顧孫子。 「呷老啊!顧人怨。」他微笑說;「最好的朋友還是香菸,只有它不會離開我。」 但說到底,戲院就是我們之間的臍帶,不可免地終於要談到。我說讓師傅給料中了,到戲院看電影的觀眾變少了,說城裡如今都流行小廳,又說設備必須不斷推陳出新,才能留住觀眾。 「時代不同了,老戲院沒法改弦易轍,當然等著被淘汰。」他一口氣吐出煙圈,空氣中混合了茶香,笑著說:「我曾提議汰換舊機,採買新型的放映機,那時老闆已經不行了,老闆娘全沒了主張,偏偏大少爺三言兩語說時機這麼地壞,要是還能用就湊和著用吧,我說大部分戲院都改自動跑片了……」 這時候,我腦海忽然浮出一幅光朗的畫面:一個梳著油頭面貌俊秀的男子,一身筆挺西裝叉著腰,抬頭審視著巨幅的電影看板,正仔細比對看板上的文案,我再定睛一看,那眉目竟然越加模糊不清了。 我挺直背脊,鄭重地問:「師傅,過了好些年了,我一直不敢問,那天大少爺上來究竟為了什麼事?你只說很嚴重的事。」 師傅目光呆滯了一會兒,像在搜尋些記憶,片刻之後終於開口:「喔喔,我想起來了,為了為了──售票房短少了現金的事,那個那個誰啊──那個女人一口咬定就是你偷的,當時我向大少爺說,你一舉一動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人格保證絕不可能是你幹的。」 師傅站了起來,進廚房提水。再回來平靜地說:「其實許多事,不問我都知道。」 我和師傅相覷都有些惘然。師傅說,老闆娘飼貓鼠咬布袋,有人假鬼假怪,利用職務中飽私囊,仗著是姻親欺負人,沒辦法!大家為著生活都在隱忍,那顆毒瘤一直隨著戲院解體了,才煙消雲散。 沉澱多年的謎團揭曉了,我反而釋懷,到底有了些微閱歷,可以理解阿娥自身的難處;更重要的,自覺解放了沉重的記憶,接下來的人生,我可以豁然開步,自信精神地向前走。   只是,人到中年才真正意識到,記憶其實未曾抹除,只是遁入更深層。返回臺北之前,還是拗不過澎湃的記憶潮湧,繞去封鎖的現場。曾經座無虛席,偌大的折衷主義現代公眾建築,在陽光無情顯像下,頹敗景象無所遁形,木構屋頂幾乎坍塌,瓦楞上許多枯草斷莖當風抖著;女兒牆依然頑固不願卸除風華,立面那四個霸氣十足的大字,一個不知掉哪兒了,一個歪斜倒掛著,「戲院」兩字顯得晦暗無光。頹唐廢墟中,我尋我走過的足跡來了。 「爸,我們快走吧,我和同學約好,還要趕晚場電影啦。」女兒不耐煩地催促著,她不知曉這兒也是戲院,只是老了,老得翻不過身來。 我開著車,聽心底潺潺的熱血,知道我尚在走著自己的路。師傅作古了,戲院倒下了,一個老去的時代正式告終,以迅雷之姿,我們還來不及作態! 啊!電影散場了,記憶也要散場了,我看著前方,不爭氣的淚水不知何時,竟簌簌地流了下來。

Read More

〈中華副刊〉悠唱迪化街

迪化街處處留下光陰的足跡,是速寫老建築的好所在。  迪化街 蔡莉莉 速寫2017 文/圖 蔡莉莉 迪化街是盆地城市裡一條長長的街,兩側是暗紅色的磚樓,走進去,就像走入一百年前郭雪湖〈南街殷賑〉的膠彩畫裡,有一種歲月悠長之感。那是時間行過的道路,一切彷彿凝固在歷史中。對內建戀舊雷達的我來說,這條街處處留下光陰的足跡,是速寫老建築的好所在。 黃昏,行至迪化街底,一家改裝成酒吧的三進老宅引我停下腳步。正張望著,走來一名矮胖的中年男子,一身汗衫短褲,告訴我營業時間未到,提議先去參觀他的工作室,就在轉角。那人大概是本地人,看來就像迪化街口常見的導覽志工。按理我不會輕易隨陌生人走,但有女兒相伴,好奇心的驅使便戰勝了所有顧慮。 其實,這般隨機亂走也不是第一次了。不久前,帶女兒到北投中心新村看裝置藝術,不巧竟封村施工。當時,一個原住民模樣的年輕工人見我們在大門鐵絲網徘徊探看,便自願領我們入內。一路躲閃監視攝影機,翻街走巷,接近冒險。他好心告訴我,入口右側平台是從前眷村的停屍間,使得後來的我每回到此寫生都有一種異樣的心情。 從安靜的迪化街轉入水泥大橋邊,像歷史翻過另一章,撞見城市的背面,霎時車聲隆隆,是那種連說話都必須扯開嗓門才能讓對方聽見的巨大吵雜。走過兩三個店面,中年男子拉開鐵門,眼前不到二坪大的空間,出現了各式老唱機與無數唱片封套,堆疊的,貼牆的,散發著濃厚的舊時情調。一圈圈黑膠唱片,像歲月的眼睛似的隨橋上流動的車燈閃著光,剎那間,這世界突然回到尤雅、鳳飛飛、校園民歌的年代,一切變得悠緩而親切。使我想起小時候書房角落的那台唱機,總是播放著台視兒童合唱團的〈我是一棵老松樹〉、〈魚兒魚兒水中游〉、雪花隨風飄的聖誕歌和幾張英文歌唱片。電影《真善美》的〈小白花〉大概是我英文歌的啟蒙,說起來也是五十年前的舊事了。 但凡舊物收藏店,總有一種介乎倉庫和回收站的擁擠與雜亂。這間工作室獨收唱機與唱片,以古老為統調,一切便濛濛地染上一層昏黃,恍若置身窄仄的居酒屋,光陰的五線譜之中,帶著一點蒼涼,一點懷舊的情味。那中年男子意不在買賣,而在於收藏與推廣,他無比熱血地播放幾張珍藏的照片,音質紛雜,忽大忽小,好似斷續的叉嗓是往昔流行的聲腔。大橋上從未間斷的車流,鬧哄哄的,像時代的背景音,於不調和中倒有一種跳接的奇異感,彷彿攤開一本褪色的線裝書,裡面全是閃跳的數位亂碼。 舊物舊人舊事舊地舊時光,總是輕易地和歷史沾上邊,消失一個少一個,無法重製,無法挽留。正因如此,使得念舊的人格外戀舊,惜物的人更加珍惜。想起多年以前,曾在台北市立美術館看過一個展覽,關於後來的人類出土我們這一代的化石斷面,層疊綿密的過去,盡是大大小小的手機殘骸。在未來人的眼中,數位時代的我們也不知道是怎樣一種失落的物種?除了3C產品,無物可考。 沿著迪化街往回走,天漸漸黑了,燈火漸漸遠了,一幢幢老房子靜了下來。只有老宅酒吧裡透出紅紅的燈光,隱隱送出一陣笑語和人聲。長長的老街,走進去像電影片場,走出來像打烊人間,有點滄桑,有點寂寞。簡直不像在大都市裡,而像一個小城,是那種令波特萊爾沉緬的「稠人廣座中的孤獨」。只覺得那似水流年像唱盤上悠悠唱著的老歌,在大街上汩汩地流著,轉著,漸行漸遠,不倒帶,不回頭。

Read More

〈中華副刊〉時光照相館

文/柊彩夏花 古老的擺鐘,不論指針或鐘擺都已靜止不動,平坂專心豎耳傾聽。照相館整棟建築物鴉雀無聲,一片死寂,靜到彷彿耳朵深處都要響起「嚶」的鳴響,皮鞋軟綿綿地陷入陳舊的紅地毯。 接待櫃台上妝點著小巧的龍膽花,他用手指輕輕撫摸,稍微調整花朵角度。 玄關內側,左右對開的門扉大大敞開,可以看到裡面的攝影棚。昏暗燈光下,是拉下的整片背景紙,前方放著一張只有單邊扶手的豪華座椅。相機底座上,還能看見一台大型蛇腹相機。底座或相機本身,都是結實的木頭材質,由於尺寸比成人環抱還要大,常讓訪客發出「好厲害喔,這台相機,像木箱一樣」之類的驚呼。如果是熟悉相機的訪客,會說著「好懷念喔,是安東尼型相機呢」,有時就會這樣開始聊起相機。 他正想說窗外有人影閃過,耳邊隨即傳來聲音:「送貨、送貨喔!平坂先生~」 「通咚咚、通通」的敲門聲感覺很快活。明明每次都像這樣,持續做著千篇一律的事情,這男人好像總能樂在其中呢,平坂想著,一邊開門。 門外,是個穿著送貨員制服的年輕男人。他將帽子往後反戴,一如往常地推推車過來。推車上的貨物之大,讓他說著「還真大呀」,隨即露出苦笑。 對方制服胸口有個白貓圖案,名牌寫著「矢間」。他頂著平頭,與一身被曬得黝黑的膚色很相稱。 「平坂先生,這件貨物重到一個人搬不動,可以幫忙一起搬嗎?我也很久沒送到這麼大件的貨了。這些照片,大概都有一百年份了吧。」 兩個男人「嘿咻」一聲,聯手將大件貨物搬到接待櫃台上。那過於沉重的照片重量,好像讓他不自覺發出了嘆息,矢間於是笑問:「平坂先生,是不是要改變心意啦?覺得這裡的工作,好像可以不做了呀。」 「嗯,不過,還是想再多持續一段時間呢。」 「好了,我得送貨到下個地方去了。每天都像這樣真的很忙耶,我們彼此都得好好注意別過勞死了喔。」 「什麼過勞死……絕對不會有這種問題的吧。」 矢間稍微揮了揮手,將個人檔案資料夾在腋下,就推著推車出去了。 平坂為了下一位即將抵達的訪客──八木初江女士,整理屋內。為了能做到美好的「送別」,為了能幫訪客拍攝出美好的相片。 然後…… 也為了有一天,能與持續尋找的「某人」相逢……平坂這麼祈願。   ※   「初江女士、初江女士。」 耳邊傳來男聲。 聽到有人平靜呼喚自己的名字,初江猛然睜開雙眼。 這是哪裡呢?好像是有人讓她睡在沙發上。睜開眼只見陌生的天花板,還有個男人憂心忡忡地窺視她。 最近天氣突然變熱了,自己是因為中暑昏倒了嗎?她企圖搜尋最新的記憶,卻發現那些記憶像是籠罩在迷霧中模糊不清。我是初江,今年九十二歲,出生於豐島區,好,自己還沒失智……吧。 她滿心焦慮,專注凝視男人臉龐。既然知道「初江」這個名字,要說認識也算認識吧。但是,這人是什麼人去了……不對,是在昏迷期間,看過自己個人物品的名字嗎?她搜尋著記憶,一邊想從沙發坐起身。   「歡迎光臨,在下已經在此恭候多時。」男人這麼對自己說。 她試著指向自己鼻頭示意「是在說我嗎」,那個男人隨即頷首。 「您是初江女士吧?」 「欸,是啊。」 她往上瞄了男人一眼,他整整齊齊地穿著一件立領灰襯衫,感覺就像是一位沉靜牧師或神父,頭髮也梳得整整齊齊的。那張臉並非讓人眼睛一亮的帥氣,話雖如此,也不能說醜,感覺像誰又不像誰,總之就是印象薄弱的一張臉。 「在下是在此長久經營照相館的平坂。」 男人這麼自稱。 話說回來,身邊沒有常用的那支柺杖。是昏倒時掉了嗎?   照相館老闆,找我有什麼事? 說到底,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呢? 什麼都不記得。 「請往這邊。」平坂都這麼說了,即使問題堆積如山,姑且還是戰戰兢兢地嘗試站起來。她已經很久沒有不拿柺杖走路了,她手扶著沙發,重心轉移到手臂那邊,緩緩邁出步伐。 被他領去的會客室,陳設沉穩大方。皮革沙發雖然老舊,不過保養得光潔亮麗,而且感覺長期以來都被好好使用的木桌,看來也很舒服。這一切並非一擲千金的懷古嗜好,像是長期持續珍視物品才得以散發出的韻味,眼前這位小哥雖然年輕,品味還真是討喜,她這麼心想。   透過玻璃窗看到的中庭,有個小小的亮光,仔細一看是個類似布滿青苔的石燈籠之類的東西,除了枝垂櫻還有大吳風草等,形狀優美的植栽,穿著和服以那裡做為背景,的確會很出色。 會客室一角放著陳列架,電熱水壺、虹吸式咖啡壺或咖啡杯等物品,統一擺放其上。 「馬上為您上茶。」平坂說著背向這邊,以熟練的手部動作,準備起茶壺或其他東西。初江心一橫,決定對那個背影出聲。 「那個,不好意思。」 聽到初江的聲音,平坂回過頭來。 「我要問奇怪的問題,不好意思呀。」 「嗯。」平坂似乎在等她說下去。 「那個,我呢,該不會是,死了吧。」 平坂雙眼稍微圓睜。 「……是的,就在方才。在下首先必須從這方面的說明切入,只是在極少數的情況下,也有人自己就知道了。」 聽到這理所當然似的回答,感覺像鬆了口氣,又像不知所措,也像被人稱讚領悟力高,心情變得很複雜。 茶不會過澀、不會過淡,恰到好處。 說到自己已經死了這件事,以前本來以為,死後的模樣應該會變得更有死去的氣氛吧。例如說,頭上綁著三角巾、身體變透明之類的,現在連腳都還好端端地長在那裡。這茶杯的觸感、茶的味道都沒有任何改變。 在對面就座的平坂,定定凝視這邊。 初江陷入沉思。「不過呀,我本來以為從那個世界來迎接我的,一定是媽媽或爸爸,還是丈夫呢。」 結果,是這個陌生男人──平坂來迎接呀。是因為表情變得有些沉重嗎,他說:「不,這裡只是像中繼站一樣的地方。」 初江沉思了一會兒說。「我說啊,所謂的平坂先生,該不會是參考古事記的黃泉比良坂,所以叫做Hirasaka先生的吧?伊耶那岐逃回來的那個地方。」 平坂對於初江的問題似乎相當吃驚。說到「黃泉比良坂」,據說是位於現世與死者居住黃泉交界處的坡道。 「您懂得還真多呢。」 她從以前就愛看書,天生喜歡探究各方面的事物,這類雜學原本就是強項。腦袋還沒完全生鏽喔,她有些得意。 「沒有錯,這麼一來,說明起來就順利多了呢。這個地方,就是那個生與死的交界處。」 「所以說,負責接待的是平坂先生。」 「嗯,只負責這個中間地點就是了。」 「那麼,這裡並不是那個世界囉。」 「不是。」   「在下只是個引導者而已,要是劈頭就告知『你已經死了』,總有很多人在這裡嚎啕大哭、沮喪失落或大鬧一番,所以在下時時提醒自己,要盡可能降低衝擊。也因此,這棟照相館也盡可能打造成與現實有所連結。」 初江環視四周。原來如此,這裡感覺就只是個典雅沉穩的照相館而已。也是啦,要是突然就被押到閻魔大王面前,應該會整個人發抖,什麼都說不出來吧。 「所以初江女士現在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平常的衣服吧。外貌也是,應該是您自己本身覺得『這就是我』的最熟悉樣貌。」 「膝蓋復元了,真好。」她說著甩甩左腳,平坂見狀似乎是覺得「太好了」地點頭。 「您如果在這裡跑步,也會流汗,還會感覺上氣不接下氣。那是因為,您如今還是擁有與生前一模一樣的身體感覺。」 初江嘗試用手握拳,然後放鬆。這樣啊,與活著的時候沒有任何不同,實在難以相信這副身軀的實體,其實已經不存在了。 「那,我會從這裡再移動到什麼地方去吧?也就是到那個世界去。」要去也無妨,只是想先預估今後的走向。現在對於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完全沒有頭緒,讓人很不安。 「沒有錯。雖然沒有錯,在那之前,有件事想先請初江女士去做。」 什麼事情啊。平坂翻找放桌上的那個大箱子,拿出來的是看來也像文件的一疊疊東西。他拿出好幾疊來,每疊都有一張白紙做為分隔,而每疊的厚度都無法用單手拿住。 「這是什麼呀?我說啊,有沒有老花眼鏡?要是沒有老花眼鏡,就看不到呢。」 平坂說:「就算沒有老花眼鏡,您應該也看得到喔,請嘗試稍微專注於雙眼的感覺吧。」 「啊……」 初江看著眼前那些拿在手上的東西,發出聲音。 那是照片,數量龐大的照片。是誰拍下的呢?像是小時候住家附近的廣場、年輕的父母,各式各樣的照片。照片比普通尺寸大上一輪,很值得一看。 「這些照片,是初江女士人生的照片。一天一張,一年就有三百六十五張,足足九十二年的分量,所以數量也很龐大……」 初江一張一張翻看照片,每看一張,早已忘懷的各式各樣回憶就湧現心頭。像是綠繡眼會飛到老家門邊的柿子樹上,用來放牛奶瓶的老舊箱子縫隙,光線穿過玄關旁的格子門,形成美麗的條紋投影。 「時間非常充裕,可以慢慢看。還請初江女士從中選擇出與歲數相當的九十二張照片,可以自由選擇喜歡的照片。」 「選擇?」 她覺得奇怪。 平坂打開右手邊的門扉,隨即看到一個工作台,還有木製的某種骨架。正中央有個像是用來盛裝什麼,類似盤子的東西,其下有四根支柱支撐,底座也做得非常穩固扎實。這東西是要做什麼用的呢,另外可見像竹條的棒狀物,還有像風車的東西。那些全都是還沒上色的原木,後續作業似乎還在進行中。 「是希望初江女士選出用於走馬燈的照片呢。」 她瞬間停止動作。 「欸!你說的走馬燈,是到那個世界時看到的那個吧。」 (本文摘自皇冠文化即將出版《時光照相館》一書)

Read More

〈中華副刊〉中秋

隔壁唐老師為正在唱歌的妹妹吹奏小喇叭。那是生育率頗高的年代。 文/圖片提供 湯長華 在Netflix重溫幾十年前的老港片「新難兄難弟」。其中一幕是中秋夜梁朝偉坐在街邊長椅上吃晚飯,一旁小男孩提著燈籠來問:「哥哥,可不可以幫我點著燈籠?」 梁朝偉不滿晚飯被打斷:「點著是嗎?」便直接用打火機把那孩子的紙燈籠給燒了。 像手風琴那樣易燃的紙燈籠,我幼稚園也提過,中間黏根蠟燭,點燃後小心翼翼把「手風琴」撐開,就可以提了到處去。晚飯隨便扒幾下,迫不及待提著那圈溫暖的燭光,靜靜穿梭在村裡幽暗的巷弄,像進行什麼大冒險似的,比起老是待在家裡跟大人一起看八點檔,根本是最精彩的夜間活動。 再大一點,在美勞課學了點技巧;某個中秋,跟大人要了空奶粉罐,用榔頭和釘子在罐上鑿出圖案,點著後很得意地提著到處晃,燭光從鑿穿的小洞透出,提高時把路邊牆面照得一點一點,放低時有星星灑在路面,跟紙燈籠那一團模糊的溫暖很不同,而且不會一不小心就燒毀。 我很滿意。 等到捨得從外頭野完回家,外公外婆早在院子擺好香案,一人一炷清香拜月亮,大約是祈求家裡平安孩子乖巧,睡前的夜晚就聚在樹下喝茶吃月餅文旦,吃完看看電視播的中秋聯歡晚會。 那年代的月餅沒那麼多花樣,或者應該說當時的口味很老實誠懇,我記得有伍仁、烏豆沙、火腿、魯肉、綠豆沙,蓮蓉蛋黃,偶爾收到一件巧克力的,竟沒人想碰。 幾年前收到新潮牛奶糖口味月餅,我滿腹懷疑吃一口,翻了個白眼,還不如吃一桶香草冰淇淋。 倒是想念起古早月餅包裝,小孩都愛蒐集月餅上那塊圓形硬紙牌,每種口味都像珍寶般小心收藏,偶爾拿出來把玩,像極了現在外甥女在蒐集的寶可夢卡,少一個角色(口味)都不行;襯墊月餅的彩色玻璃碎紙更是每個小朋友鉛筆盒裡的夢幻逸品,不起眼的HB鉛筆躺在閃亮鮮豔半透明屑屑鋪成的雲朵裡,立刻身價不凡。 一盒月餅就那麼多彩色紙屑,要是家裡兄弟姊妹多幾個,就只能搶到一丁點彩色渣渣,儘管只能稀微地點綴在鉛筆旁,仍然令人感到與眾不同。 後來我們搬走,新家院子鋪了地磚,沒有樹,沒有小水溝,看不到月亮,只能停摩托車。 可是隔壁鄰居竟有個小花園,泥土長出波斯菊。 我兩手抓著矮牆上加裝的鐵欄杆,羨慕地用眼神巡視隔壁的花花草草,屋裏走出來個小女孩,聰慧的大眼睛黑白分明。 我們攀談了起來,原來我們同年紀,她告訴我她姓唐,爸爸媽媽是老師,有個哥哥有個姊姊;我說我姓湯,有個弟弟一個妹妹。她一邊聊天一邊剪指甲,我跟她說我好害怕自己剪指甲,因為有時候力氣不夠大,按不下去,真想按下去的時候又怕剪到肉。 她很快把指甲剪從欄杆中間遞過來說:「妳剪剪看,不要怕,很簡單的。」 那天我學會自己剪指甲! 以前的人,生育率高,家裡有兩三個小孩稀鬆平常。等到鄰居間漸漸熟悉,每逢中秋夜更加熱鬧,等著出門放鞭炮的孩子們如猛虎出閘,不用約好,很自然往附近鐵軌旁的小路聚集,鬧哄哄地也不知道有什麼那麼好聊。 我手上最多的是仙女棒,點著後冒出暖暖的星星狀火花,可以在黑暗中揮舞,明亮的圈圈視覺暫留在眼裡。比較大膽的男孩子會手拿沖天炮,點著後舉高任其往天空飛去。我緊盯著不肯轉移視線,要看清楚沖天炮到底可不可以飛到月亮。 很明顯地,並沒有,因為隔天路邊都是我們留下的鞭炮垃圾。 一年,隔壁女孩的爸爸媽媽,為街坊的孩子舉辦一場完全屬於兒童的中秋晚會,活動好幾天前就把自製「中秋晚會」的宣傳海報,貼在電線桿上;那整個星期,每個小孩放學經過電線桿,心裡就不自覺揪一下,這條街所有的孩童都為這場「隔天還要上課」的晚會,興奮得好幾晚睡不好。 終於,月圓。 唐老師把家裡的風琴小喇叭搬出來,接好麥克風。附近每家每戶的小孩,拿著小板凳,在風琴前排排坐好。 我徹底忘記玩了些什麼,連照片裡其他孩子是誰都不認得,但妹妹抓著麥克風很得意,大概在唱喜愛的兒歌;一旁的爸爸媽媽們都在放空,我打包票他們心中正吶喊著:「天啊!唱久一點!讓我休息一下。」 街坊同樂會極可能還辦過一次,除了左邊鄰居準備音樂節目,還有右邊鄰居美術老師的繪畫欣賞。一些比較大的孩子們到美術老師家,一人分一張畫紙,還有一些水彩,畫完之後,老師帶著大家一起對每張作品進行講評。 我記得有個小孩的水彩筆弄得很濕,一畫上去,新的淺色就滴到下層還沒乾的深顏色,淺色緩緩往下滲透,迅速化成像樹根一樣的奇妙現象。 美術老師好像說,那也是一種美的表現,不用覺得自己畫壞了。 外公外婆不在後,我有時感嘆怎麼沒學著拜月亮,只有仙女棒依舊年年備妥。帶著外甥在陽台上點燃幾枝,配著煙花,聽小孩玩得咯咯笑,總算有點團圓氣氛。倒是多年前烤肉醬電視廣告,讓中秋烤肉的風潮經久不衰,近幾年甚至封街烤肉都有,炭烤味鋪天蓋地,直到夜深人靜,一輪明月才在頭頂大放光芒,照耀著人類吃完烤肉產生的垃圾。 今年疫情反覆,我心想至少能清靜個一年吧? 此時媽媽領了包裹回來,沈甸甸一大箱,寄自香港。 月亮化身蛋黃蓮蓉、薑汁白蓮蓉、老陳皮紅豆沙、棗泥蓮蓉,還有流心奶黃,傳遞著分隔兩地的家人,期盼團圓的思念。 這箱裡裝的就是中秋,老派、貼心又紮實。

Read More

〈中華副刊〉2019年5月的巴克禮公園

文/攝影 鄭清和 2019年5月上旬的某日,獨坐在巴克禮公園楊柳夾岸的板凳上,眼珠子跟隨河中自在的魚兒優游著。 一陣哄笑聲驅走了原有的靜謐,是幼兒學校一群天真無邪的小朋友來到對岸的木棉樹下戶外學習。他們爭先恐後撿拾著滿地的落英,順著之前有人排出但已枯萎的心型圖案,重新堆疊上去。那顆心,好像及時裝上了支架,瞬間又鮮活亮麗了起來。 在老師的指揮下,小朋友順著恢復跳動的心,圈成半圓形,胸前比個心的手勢,在響徹雲霄且又整齊畫一的「YA!」聲中,留下有照片為證的教學紀錄後離開了。我踅到對岸,對著心形按下快門,卻發現2019只有9這個數字有鮮花。 是花季末期的落花已不夠堆疊呢?還是小朋友知道2019年終究也會消失成記憶呢? 2021年5月下旬,重遊巴克禮公園,獨坐楊柳夾岸的板凳上,遠眺著對岸的木棉樹,花季已過,樹下綠草青青,凝視著,凝視著,有個心型木棉落英圖案在眼前升騰起來,是那麼鮮明,是那麼熟悉。 離去,我告訴自己,2019年已杳如黃鶴,2019年5月巴克禮公園的心型木棉落英圖案真的已昇華成記憶,鏤刻在大腦的海馬迴中。

Read More

〈中華副刊〉道中蛇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行路至此,有點累了。   倒也不是身體感覺沉重,畢竟,駝著一具臭皮囊這麼多年了。但是發現這個囊袋裡有一件行李是超重的,就像體重計上面的數字,體重、內臟脂肪、體脂肪、BMI每一項都在標準值內,唯獨理所當然每秒持續跳動的心臟超重了,不是生理性疾病,應該是心裡。 超重的行李哩,在櫃檯前報到時就會被攔下,你只能將行李拉到一旁,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打開行李,兩難的為應該捨棄哪一項物件而傷透腦筋。有時候是捨棄一件給親友的禮物、有時卻只能忍痛割捨上次旅行是買下具有紀念性又品質極為高貴的一件外套。等你含淚咬牙處理好了,櫃台接受你的行李,飛航裝載員計算好全機行李、貨物、人員配重之後,飛機終於可以緩緩地滑向起飛的跑道。 心裡擱著太多的事情,有用的沒用的。不定時的有時也會做淺層的清理,畢竟只觸及十分浮面的程度,所以只得到暫時性腦內啡(endorphin),心室的邊邊角角上仍然屯積越來越多的無以為名難以言狀之物。即便你打起精神賣力邁步,向前進步的腳步依然覺得沉重、遲疑,錯亂的誤以為設定的目標轉過身去背對著你,自顧自地往更遠的地方移動。 有時是工作上的挫折,譬如你努力了好幾個月的專人專案,正當你熬夜複習了三次簡報內容準備第二天一早在老闆和客戶面前做出完美的簡報,卻活生生被每天戴著美美的全妝一搖三擺晃進公司上班、沒事頻頻進出高階管理人辦公室的年輕美眉取而代之,取代過程的高超技術手法連一般老鳥都瞠目結舌。可你只能黑著眼圈頻頻發恨嘆氣。有時你好心聽到少女的祈禱已經響起而幫同層住戶提垃圾,換來他一堆白眼珠,還附贈你一句:小心犯上竊盜和侵占罪! 還有很多很幽微的心事,找一個難得的休息日從從容容的坐在舒服的喫茶店裡要你娓娓道來,怕你一開口就是三天三夜說個沒完沒了;抑或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在霧步島的日子就是天天從從容容的坐在舒服的發呆亭裡的日子;若是不在發呆亭,就是泡在房間附設一人獨享的泳池裡;如果不在泳池裡,就是租了摩托車四處亂竄去。 打赤膊,下身穿上泳褲再圍一條卡棉(kamen),帶上麵包和水就可以出發探險了。那是一種解脫束縛的快感,尤其當寧靜成群結隊的經過耳膜變成自由的風,好像心裡累積的那麼許多的雜物雜事都變成沒有重量的齏粉隨風飄散。散落在插立在路邊搞聳的竹龍尾梢、散落在善惡門(Candi bentar)外、散落在田邊一小尊石雕身上、散落在一落落香蕉園和雜樹林間。 從雜樹林間傳來隱隱約約的浪潮聲,沒錯,海。在雜樹林裡停好摩托車,穿枝拂葉的走著,忽然!一尾小青蛇驚慌竄溜而過!是你嚇著了它了還是,它嚇著了你了? 那些擱在心上或輕或重的物什,是他不放過你還是,你不放過他?這時忽然記起在哪兒讀過的幾句話,「走在生命道路的兩旁,如果隨時播種,便能時時開花,一路上都聞得花香,使穿枝拂葉的人,即使踏著荊棘也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也不是悲哀。」那尾小青蛇是不是神諭?   總之,我在無人的海邊,獨自浮沉。

Read More

〈中華副刊〉江南水鄉烏鎮 和想像的不一樣

文╲攝影 魏世昌 可能是從小喜歡看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的緣故,心中一直很嚮往江南古鎮。每當細雨濛濛之際,白牆青瓦的建築風格,小橋流水的酣然愜意,石板小巷的秋水樓閣,一幅被塗抹了千年的水墨畫躍然而至。 幾年前曾經造訪烏鎮西柵,是經過規劃的度假街區,人工指數爆棚。就景區而言,它們自然是好,但是就人情味來說,差了不少。被觀光熱潮淹沒的烏鎮,大多已經不同程度地被商業化滲透了,真的和我想像的不一樣,老街從早到晚熙熙攘攘、遊客如織,我想體驗最純粹的古鎮生活風情、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清麗婉約的水鄉古鎮風貌、古樸的吳儂軟語民俗風情呢? 但既來之則安之,在烏鎮待了一陣兒,見多了水面上來來往往的烏蓬船,全靠的是人力,船頭有兩人撐竹篙,船尾則有一人搖櫓,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觸這些可愛的船工師傅們,聽著他們的故事,感受著他們的工作和生活,對這一傳統的職業又多出很多的新認識。 我在這座古鎮,看見彎曲的河流擁抱著古鎮,家家門前流水環繞,只要輕輕的推開木窗,盈盈的流水就會溢到眼前,觸手可及,像古鎮的血脈充盈流暢。站在臨水的石階上,聽到水的呼吸,觸摸到古鎮的心跳,也走進水的夢想。即令烏鎮和我最初的想像不一樣,卻也一樣,教我愈來愈喜歡她。

Read More

〈中華副刊〉大億麗緻,關燈

詩/圖 林益彰 高級酒店 古刑場 南方監獄 混搭地多藝術   一半烈焰泰半麻雀 白天聆聽瞎夜 枯萎燦爛,炸裂溫馴 違和地多舒服   學學鐵道飯店 島南書寫的人情味 多麼可愛,人見人愛 極道,魔界,霸氣   關於廢墟的隱喻 是人都得走過 那是世界的眼睛

Read More

〈中華副刊〉麻雀的媒人

川端康成/作 林水福/譯 國泰/插圖 長久孤獨住慣了的他,反而憧憬以自己之身奉獻他人之美。也了解犧牲的尊貴。作為為了將人這種族從過去傳到未來的一粒種子,滿足於感覺自己的渺小。 對於人這種族,跟各種礦物和植物一起,不過是支撐漂泊在這大宇宙的一個大生命的小柱子而已,比其他動物和植物並非特別尊貴的存在的想法,有同感。   「可以了嗎?」 表姊在鏡台上旋轉銀幣。用手掌遽然壓住,正經地看他。他在那白皙的手找到憂鬱的心之所在,於是明朗的聲音說。 「是背面呀!」 「猜是背面?不過掀開之前要先決定哪,如果是背面,跟那一位結婚呢?還是不結婚呢?」 「結婚吧!」 「哎呀!是表面呀!」 「這樣子嗎?」 「怎麼是洩氣的回答?」 表姊笑得大聲。砰地丟下女孩的照片站起來走了。她是常笑的女人,那笑聲高亢又久。讓家中的男人都變成不可思議的嫉妒的耳朵。 他拿起照片,看女孩,覺得跟這女孩結婚也可以。對於結婚對象有相當程度的好感,於是讓父親或哥哥之手決定自己命運而結婚的女孩,在日本相信還很多吧!他覺得對方很美,為了讓無聊的自己覺醒而猶豫的自己,他感到醜陋。   「說到選擇結婚的對象,追根究柢,結果像是抽籤那樣、用銀幣的表面或背面來判斷。」表姊說。他對於把自己的命運完全交由她白皙掌下的銀幣,甚至覺得非常喜悅。不過,他了解那不過是她諷刺自己罷了,他的眼睛寂寞落在走廊前的泉水。 他向泉水祈求:如果這女孩之外,有成為自己妻子的女孩,她的臉請出現在泉水。 他相信人可以透視時間和空間,他是這麼的孤獨。 神的銳利石子,掉落專心注視著水面的他的視野。二隻交尾著的麻雀從屋頂掉下來。麻雀在水面展翅分為二,往不同方向飛走了。他理解這是神的告諭。 「是這樣子啊!」他嘟囔著。 水面的漣漪逐漸靜止。他繼續注視著泉水,他的心跟平靜的水面都成了鏡子。 那裏鮮明映照著一隻麻雀的影子,麻雀嘰叫。那聲音的意思是: 「迷惘的你,現世成為你妻子的女人現身給你看,你也不相信吧!所以,讓你看來世妻子的樣子!」 他對麻雀說: 「麻雀呀!感謝你。來世生為麻雀,麻雀你是我妻的話,那麼我決定娶這個女孩。看到來世命運的人,對現世不會迷惘。來世美麗尊貴的妻子給我當現世結婚的媒人。」 接著他對照片的女孩作純潔的致意,感受到偉大的神。

Read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