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愛人同志

詩/圖 侯思平 到最後我們還是要習慣 電影散場,那一盞打亮的光 它照不到心裡,不到 匪夷所思 卻能看清眼前一片空無   而你就在我的前方 整座花園 沙漠的中心 等一顆嶄新的太陽爆漿那些 溢於言表的乾渴   我穿著白紗 我走錯房門 感情的事就像一首詩那樣 喜歡 癱在陽光底下 執拗與疲軟   倘若我能 將生命之前 一刀一刀切出期望   抓住這把聲音,光影之所在 為撫順一闋詩情畫意 一個名姓筆劃 從流浪開始 一半擱淺,一半流亡   在你始終嫻熟的凝望 成為八月,慍火重生的來龍去脈 燒著生命的藍調 朝天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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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金剛大道的隨想

 文/圖 林明理 在溫婉的風和夢寐在長濱鄉的光亮之中,我將串起的驚嘆變成反覆吟唱的情歌,延伸到臺東縣最北方的一個鄉內居民以阿美族為主的故鄉。 在那裡,我走向它,有寬闊的梯田,風光俊朗清逸。那湛藍、詩意極濃的海洋重覆著歡快的音節,一遍遍吟唱……好似母親溫柔的眼眸。在那裡,白鷺鷥凌空飛翔,金剛大道兩旁的稻穗隨風搖曳,還有溝渠流動的聲音──它的美是奪目的。而東臺灣「米倉」之一的長濱鄉,當地人情味淳厚,永遠在前進的風雨中,迎向光明的世界;比想像更美好,比松柏更繁茂。 鄉內約七千餘人,雖然人口逐年遞減,但我愛這些古樸的村落。愛上位於長光梯田附近的一片片山高林密,遠看像一隻猩猩卻絕美夢幻的金剛山;長年雲霧繚繞的山泉、溪流也像一首小詩那樣歌著。恍惚中,我看見古老的聚落住在海邊的洞穴內及岩蔭下,沉浸在靜謐的星夜裡。這裡也是長濱文化的發祥地,古老的風訴說著舊時代的故事;而那些岩峭壁或鬼斧神工的海蝕洞穴,也提供了美的感動。 再次漫步金剛大道,是在結穗的時節;而我以一種海燕之姿,輕輕越過一片浩瀚稻浪,聽大海聲聲招喚,相思如飛雪。多美的黃金稻田啊!它一直向海延伸,風中傳來樂音,有散漫不羈的味道。徐風吹拂我的臉,轉身回望,便已忘情,隔絕了外界所有的煩囂和瑣碎。 當萬物領受陽光奔放的熱情之際,金剛山卻被雲霧遮掩著。天空中的鳥雀跟在我身邊飛馳,雲朵也微笑了。我察覺到蜻蜓在溝渠旁飛舞,也傾聽到烏頭翁、蟬的歡鳴。歸程,在長濱鄉一個舊稱「加走灣」──阿美族語意指「守望台」的地方,我看到海面上有漁民正在小舟上忙著捕魚。站在高處看到這畫面時,忽然覺得,努力過生活的人是這樣可敬!眼看晚霞片片,我的心也徜徉於山海之中。 路經重安部落時,好奇地跟著下車。沿路走到一個小溪畔,有族人在家屋前閒話家常,有戴眼鏡讀報的老人家,還有一個老農提著農具正要回家,看起來也是一處很純樸的阿美族部落。風兒笑著說:「這裡的青年近年致力於部落的傳統歌謠,包含搗米歌、採藤、豐年祭典及迎賓等。」它的話語音韻優美,如大地亮閃的雪花……讓我隨著風聲,彷彿也都聽見了──聽見那原始的風的合唱,變成了我們之間崇高的交流與最美麗的感動。 夜色越來越濃,我依舊做著旅人的夢。只在夢中,我的影子帶我游動,直到日落金剛大道綠稻展揚前,再把時間折疊。夢裡,用眼睛隨著飛逝的小船,海洋撩起億萬年來的寥寂,聲音卻美妙無比……我感到莫名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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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碗麵

文/張燕風 圖/雨順 每當我想起離世多年的爸爸時,那一碗麵就像剛剛才煮好,香噴噴熱騰騰的浮現在眼前。   那時候我上小學一、二年級吧。爸爸在報界工作,總是早出晚歸。白天我很少見到他,到了晚上我蹭著不肯上床睡覺,硬要等爸爸回家。 隔壁的彭媽媽,常對媽說:「妳命真好,張先生一天到晚在外面忙,不回家吃飯,省妳好多事!不像我們家老爺,我頓頓得做,他吃著還挑著,難侍候!」 媽媽多半只微笑不語。父親工作繁忙,食無定時,又不喜歡在外面吃館子。他常常在深夜回家後,還要吃一碗熱湯麵,胃才踏實。這麵,得用媽媽親手擀的麵條才行。湯頭配料看似簡單,白菜葉、豬肉片、土豆塊,一成不變,但要混在一起,煮出那個爸爸熟悉的「家常味」,靠的全是媽媽長久練出來的功夫。 記得總是在我和弟妺們吃過晚飯後,媽媽就開始揉麵,將光滑的麵糰用濕布蓋上待用。晚上九、十點左右,一聲門鈴響,我衝出屋外去給爸爸開門。媽媽立刻將麵糰切成粗條下鍋,不一會兒,一小鍋香噴噴熱騰騰的湯麵就煮好了。 爸爸從他那一大碗麵中,撈起好多串麵條,放進我的小碗裡,再用大勺舀些麵湯和土豆,倒些媽媽早已準備好的調料─醋和辣椒,然後笑瞇瞇的說:「毛孩,來,陪爸爸再吃點兒。」 燈光暖暖的照在餐桌上,我緊捱著爸爸坐著,一口麵來一口湯,和爸爸呼嚕呼嚕吃麵的聲音唱和著。那是我童年記憶中最快樂、最得意的一段時光。 每當我想起爸爸時,眼前就浮現出那碗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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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負氣的小黑貓

 文/花千樹 插圖/國泰 住的社區不大且無尾巷,住著十餘戶人家,我住巷口,巷底有畫家的工作室,來學畫的小女孩,經過看見蹲在家台階前,自顧洗臉淨身的小黑貓,直呼很可愛。 小黑貓名字叫可可,牠可愛、慧黠。 鄰家是美國夫妻養了兩隻貓,白貓是養貓人因其耳聾棄養,夫婦憐憫從野外抱回來養,小黑貓則是他家女兒從小的寵愛,從貓出生不久帶回養,女兒長大回美國念書。 白貓頗有年紀,雖耳聾但純白乾淨善於撒嬌,主人寵愛有加,起居都在夫婦的臥房,小黑貓主人雖也疼愛,卻睡在儲藏,吃喝總在白貓之後,兩貓相處不融洽,白貓常藉勢莫名給小黑貓巴掌。夫婦回美國探親兩個月,託妻早晚去準備貓食、水並巡視他家。 早上開門,兩隻貓已在客廳等待,主人給貓準備的餐盤、水碟只有一副,總在白貓斯條慢理用餐喝水之後,才輪到小黑貓,牠隱忍。早餐後小黑貓就外出,白貓有強烈的失落感,總是堵在門口阻妻回家留下來做伴,此景讓人辛酸酸。 晚上約九點,妻去晚點名,小黑貓遊蕩整天後,準時門口等候進門睡覺,或許牠是愧於沒在家相陪,偶而進門後會給白貓一記輕吻,有時妻晚去點名,小黑貓會來我家門口台階喵喵叫,意思說忘了嗎? 期間美國夫婦友人來他家小住,既然有人來,此期間妻就免去探視,然半夜時分,小黑貓出現在台階喵喵叫,叫得聲好像哭了,妻帶牠回家不成竄逃,又回到台階,後來才了解牠怕生。 美國夫婦回來後,小黑貓不但沒有和主人重逢的喜悅,反而整天待在我家台階,我想或許是,兩個以月來,妻疼牠一時的留連吧?後來才知道,他們回來後只顧憐惜白貓冷落了牠,小黑貓可可吃味,氣之下在新買的沙發上,狠狠的撒了一泡尿,負氣來我家。 要不要收留小黑貓,我和妻起了嚴重爭執,畢竟是別人養的貓,雖是自願而來,留下牠有涉嫌拐誘的道德風險,再說我有氣喘宿疾,貓的騷味會誘發氣喘發作,更現實的困難是,小黑貓每年要打預防針、常要為牠除身上的虱虫,生病看獸醫生沒健保費用高昂等等,實在無力負荷,妻堅決接納,說我毫無惻穩之心,忍心看可可在屋簷下露宿。 時序進入冬天,我們家的情況猶如杜甫詩「客至」裡那句「樽酒家貧只舊醅」,實在買不起養貓的種種器具,我們妻到大賣場檢拾乾淨的大瓦楞紙箱,敷以破舊衣裳,當貓屋給牠暫棲息,因妻的寵愛,漸漸成為家中的一員,貓白天幾乎都在睡覺,從一樓到三樓,除了我們睡覺的床外,牠隨處躺隨處探幽。 通常晚飯後,可可在樓下陪妻看電視,難入眠的我常深夜看書到凌晨,可可上二樓陪我讀書做伴,我專心時,牠會以毛茸茸的貓尾巴磨蹭戲弄我,讀累了睡著,牠會緊張的喵喵叫醒我。 庭院種植疏菜、花草,引來無數嘰嘰喳喳成群的麻雀,可可興之所來,無聲無息埋伏,一躍而上麻雀手到擒來,然後叼在口中到我面前炫耀,最讓我難過的是,捕到壁虎不一口吃下,用牠銳利的貓爪,慢慢的凌遲……。 每隔一些時日妻會對可可說,該回家去探望啊,牠似懂非懂聽了之後沉思一陣,然後踏著蹣跚的步履真的回家。 可可回去小住的日子,我和妻竟日相對默然,好像失落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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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的這五年(上)

文/殷謙 插圖/國泰 我這五年都做了些什麼,我想有必要做一個簡單的總結。五年之前的生活很雜亂,我長期停留在一種無法擺脫的迷惘中,那是一段靈魂瀕臨死亡的日子,我極其希望頹廢的精神獲得重生。五年之前我出版了幾本書,但毫無建樹,也就是五年之後我才恍然意識到之前所寫得一切文學的文字已經不適應這個世界了,而且我覺得自己非常落伍,我的很多思想觀念還停留在父輩們的那個時代。為此有很多朋友不止一次地勸我,不知是人改變了時代還是時代改變了人,總之現在是一個娛樂消費至上的年代,人們真正「讀書」的時代還沒有到來,所以他們讓我跟隨市場,寫一些熱點話題比較穩妥。我駁回了這個說法,我作文自然知道文學的價值和意義,為什麼要迎合市場和低級趣味?我不想使我五年前好不容易才擺脫掉的虛偽的新聞工作再次糾纏我。 一六年二月我正式失業了,告別了讓我時常處於一種緊張狀態的大城市。我對自己說,做為數千萬被解僱的人們中的一個,儘管遭受裁員,被人忽略或者被剝奪掉工作,但是所有這些只是我一個暫時的逆境而已。回顧一下過去,我突然發現自己真的很蠢,作為一個還有點良知的記者,我還是毫無建樹,我時常揭露黑暗,但光明離我越來越遠。 領導是一個惜才的人,如果我還算作一個人才的話,那麼我確實得到了他不少關照。他總是在庇護著我,對於我來說在那麼長的時間內採訪和發稿過程一直都那麼順利,這是種極其安全和享有特權的生活,以致於我被解僱的那一天都無法理解我和他之間存在著嚴重的分歧,分歧點在於我如何想像並試圖讓生活成為什麼樣子,然而它實際上又是什麼樣子。離開那棟宏偉的大廈,我的心比我的行李還要沉重,就在我鑽進出租車的那一刻,我看到領導奔跑出來就站在離我不遠的單位門口,他憂鬱的眼神弄酸了我的鼻子,司機轉方向盤的時候,我的眼淚忍不住決堤而出。 我住在一個小城市裡,房子不是很大,周圍很安靜,一邊是連綿矗立的高樓,一邊是瘦弱蕭條的農田。我的生活優裕而不緊張,在這裡我不必著急著起床,不必在壓力下熬夜,我可以很輕鬆地做到不負債。第一天黃昏的時候,我就站在田頭看著夕陽抹紅了西天,直到我回到家中醉醺醺地倒在床上。就這樣過了近半個月,我沉溺在網絡中開始了我的寫作,那時候我還處在一種叛逆的牴觸的心理世界,既然是個娛樂至上的時代,那就寫娛樂吧。 一六年我寫了近一年的文字,但是我還是改不了那個讓別人都頭疼的毛病,就是借娛樂話題來抨擊社會種種醜惡的現象,我憤怒地叫罵,發洩我心中的不滿,從叫罵甚至變成攻擊,我瘋狂的不能自已了。唯一的收穫就是我結識了不少娛樂圈明星,她們直言從我的雜文評論中感受了力量,漸漸地我從批評轉為讚美,甚至是恭維。我發現我確實結交了不少朋友,他們時常在我停止更新網路專欄時問寒問暖。 一七年我的雜文評論轉向了文化領域。因為生活不容我長期娛樂,我開始了一段打工的歲月。幾本書的出版以及幾十篇文章的發表並沒有給我帶來豐厚的稿費收入,我只好瞞著所有人去一個建築工地打零工。從此,我剝去了先天就有的桀驁不馴,全身心地去和每一個人友好地握手,做出一些力所能及的承諾,並且在適當的人們面前微笑,從而取得他們的喜愛,我不再墮落。白天做苦力,晚上保證三個小時的寫作時間,生活充實而平靜,結果我成了一個已經忘記自己是多麼走運的人。 自從我離開家鄉,告別我兒童時代的骯髒破爛的房子時,我就知道我的一生將在風雨飄搖的日子中度過。那時我依靠一筆稿費到一個有名的大學求學。後來,我又依靠一份更豐厚的稿費去一所師專進修了古漢語,再後來我獲得了文學碩士學位。對此我甚至並不感到激動,直到今天我所有的學歷都沒有排上用場,我甚至懷疑它們都是無用的,我的生活並不需要那些蒼白的東西。我在自己的路上奮然前行,留在身後的是我的父親、哥哥和弟弟。他們一生都是傳統式的窮光蛋,他們沒有雄心壯志,而且薪水很低,每天呆在那個地方,一座破房子裡喝酒,一年休息兩個季度。對於他們來說,生活中所有偉大的事業,比如政治選舉以及宗教,甚至愛情本身都是沒有意義的,除非他們獲得一筆錢。我想說他們是非常好的人,但是他們哪都去不了,關鍵是哪都不想去。而隨著我的年齡增大並足以理解這個世界是如何運轉的時候,我就開始努力並拚命地工作,在自己的生活中加足馬力從而逃離他們,就像一隻可憐的兔子逃離一條惡狼的追捕。 一七年我又從那個小城市去了大城市。我由一個充滿希望的工作轉到另一個工作,甚至當我有了一份好的工作以後,我仍然不斷尋找一個更好的工作。有時候我會在還沒下班的時候去參加面試,僅僅是為了尋找機會來看看我對於一個陌生人會有什麼樣的價值,並聽對方告訴我說我是多麼多麼的了不起。為了獲得一家文學雜誌的一份編輯工作,我曾辭退了一份在文化公司的好工作,儘管在那裡我感到十分開心。 我承認自己是一個不太會融入群體的人,一旦我融入了那將是可怕的火熱。我可以拉住幾個朋友喝一整天酒,如果是下午去飯館,那麼我可以在包間裡和他們喝到凌晨才散場。這些其實不算什麼大事,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可我不是酒鬼,一個人的時候我滴酒不沾。問題出在我做每一件事都非常認真,認真到單位老總都怕我的程度,而這個壞毛病直接導致的後果是我常常失業。一七年下半年的時候,我憤然辭職,回到那個小城市,住在一個城中村。 在火車上,我認真地檢討了自己,並且回顧了所有的細節,就像在我的大腦中播放電影一樣,每到一個重要的情節,我都會倒回去,然後再播放,如此反反覆覆很多次。最終我確定問題不是出在我這裡,但結果必須我來承受。於是我就相信那是命運在起作用。命運就像茫茫宇宙中的星球,它們密密麻麻卻從不碰撞在一起,都在自己的軌跡上運行,當它們在某個位置或者某個時間交叉時,必然要誕生一個或大或小的結局。我相信,這就是我仍然尋求工作的原因所在。也許這種尋求對於我來說總像是在廣袤的星空中進行渺茫的探尋,但是,在我呆在小城的最後一個月,我相信將找到屬於自己的安逸和穩定。 我所在的這個村子有我的親戚,整個村子二百多戶人家,據說都是我的親戚,我親戚的親戚,以及我親戚的親戚的親戚,追溯下去整個村子的人都是親戚。在這裡我度過了一個孤獨冷漠的冬天。儘管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失業,但親戚們都知道我失業了,否則在他們看來,像我這樣的人絕對不會在這種地方呆一個冬天。我每天都要重複做一件事,那就是劈柴砸炭,否則就無法煮麵和取暖。我每天都在電腦上敲著字,並且在這個冬天出版了三部書。 對我來說,這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書香味足以讓我陶醉整整一個冬天。而親戚們顯然對這些不屑。他們一次次問及我的工作和收入,我一次次告訴他們,我是作家,不需要工作,我有稿費。他們還是不屑,也許在他們的理解中,工作就是工作,比如坐在明亮舒適的辦公室,每個月都能拿到一筆錢,那才叫工作,而不是像我一樣呆在一個破爛的平房裡掙他們看不到的所謂的稿費。他們也會對外人介紹我,比如某某是殺豬的,某某是買菜的,某某是開車的,而我就是個寫字的。我就是個寫字的,並且在這個村子裡找不到任何位置。他們會對一個開著小車並且雙手都戴著金戒指的或者滿口鑲著金牙的人投去羨慕的目光,願意鞍前馬後地去恭維,而對我總是不屑一顧,更令我消極的是,我的書,常常會晾在他們的廁所的磚頭上,並被撕扯的齜牙咧嘴。 「媽的,這就是當今世界。」我心裡惡狠狠地說,「簡直就是狗眼不識金香玉。」我喜歡這種發洩的方式,喜歡從我口中發出的反抗的話語,我會在這一刻感到心臟中的鬱悶得到釋放。可憐的呆板的人們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而我不一樣。 我只想成為像阿甘那樣的人,就足夠了,我不停地跑著,盡我所能超過他們所有的人。而現在,我只是路經此地,還要向前走,到一個色彩更加絢麗的地方。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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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當彩霞滿天

陳仁山水彩畫作〈當彩霞滿天〉(67x47cm) 上方是「台灣金屬礦業公司」水湳洞選煉廠,如今已變成十三層遺址(實際上為十八層),下方是水湳洞戲院 (此照片為黃翠華提供,黃翠華是台灣梅花繡藝術家) 文/圖片提供 萬羚 朋友陳仁山傳來水彩畫作《當彩霞滿天》,並寫道:「防疫在家,畫了以往一直想畫未畫的。這次用了水彩渲染技法,鋪陳大塊,以展氣氛。」 我一眼就看到連接天邊的大海,這是從九份向下俯眺的景。 果真幾分鐘後,仁山又傳來一段話:「九份先後去過幾次。最早的行旅九份,是在北上唸高中的青春歲月裡。那時,九份的屋頂,大都是舖蓋著油毛氈,而且俱是墨黑色。隨著山城的高度落差,陽光照壁的明暗對照,其中穿插少許色點,山城就如此層層堆疊,錯落有致地呈現有似荷蘭畫家蒙特里安(Pier Mondrian)的形式美。往後,九份山城的色彩,隨著經濟發展,就越發繽紛炫麗了。但更多時候,我喜愛走在九份周邊的山路上,縱目望向深澳岬角,八斗子,基隆嶼…那因遠近景深的推拉而出現微妙的層層色階。尤其是當晚霞滿天,海面大地融光一片,展現更為亮麗廣闊景象。人在當下,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立見天地之大美,剎那一瞬…萬籟靜寂,心即自然!」 這段話,深深觸動我,頓時思緒翻騰,縈迴腦際的是仁山在青春歲月時的九份。   我小時候住在水湳洞,我的母校「時雨中學」在金瓜石,從金瓜石沿著山路轉個彎就到九份了。水湳洞、金瓜石、九份都是我非常熟悉的地方。 仁山看晚霞,站在九份雞籠山頂,向下俯瞰,天際廣闊無邊,海岸邊的深澳岬角,八斗子反而顯得渺小。我看晚霞的角度,經常與他相反,我坐在山腳下的水湳洞看晚霞,除了能欣賞海天連成一線的美景,也聽得到浪打岩岸的潮聲。 當然,我也曾經站在九份的山坡道向下望,那是看完電影後,要往回家的道路上。九份在我的記憶中,除了芋圓湯,就是戲院。有一次,我跟著教會的周家兩位大姊到九份看「梁山伯與祝英台」,我們從水湳洞爬坡到九份看午場電影,散場,已是傍晚。周姊姊的眼眶還掛著淚珠,就帶著我們去吃炒米粉、芋圓湯,之後,我們再從九份走回水湳洞。就在回程中,我看到彩霞滿天照向山城,映著海景。黃梅調的歌聲難忘,坡道上的霞光更深深植入腦海。   其實,金瓜石和水湳洞都有戲院,也即將上映梁祝,但九份戲院演的是首輪。孩童時期的我,不在乎是不是首輪,只覺得九份戲院比較遠,演的電影一定好看,看電影就像去遠足。「梁山伯與祝英台」在水湳洞上映時,我又去看了好幾場,熟到凌波開口唱上半句,我就能接下半句。黃梅調電影風行時,七仙女,江山美人,白蛇傳…,幾乎每場我都沒錯過。 當年「台灣金屬礦業公司」在金瓜石、水湳洞的戲院,每天都放映兩場電影,周末還加演午場。兩家戲院上演同樣的片子,開演時間相差一小時,金瓜石放過的,馬上送到水湳洞放。有一、兩個跑片人專門負責送影片,用背包揹著電影膠捲在兩地之間來回奔波,每天傍晚,都會看到他們的身影,形色匆匆衝向戲院。 我記得第二場開演時間是晚上七點半,電影開演十分鐘後,收票的人就走了,但戲院大門仍敞開,讓所有想看戲的人都能免費進去,我們稱這是「看戲尾巴」。我經常和同學約好七點五十分去看戲尾巴,因為開演後,首先要全體起立唱國歌,接著放愛國宣導短片,過了七點五十分,電影才真正上演。說是看戲尾,其實都是從頭看到尾。電影算是「台金公司」的員工福利之一,也是對當地居民的回饋,入場門票才九毛錢。我父母喜歡看電影,家裡都買電影月票,月票厚厚一疊,看一場撕一張。買月票,還會附贈一本電影本事,把當月上映的時間和電影內容,像小說一般鋪陳記述。 除了電影院,「台金公司」在金瓜石、水湳洞都各有醫院、圖書館、食堂、籃球場、公共澡堂等,所有設施居民都能享用。食堂的飯菜經濟實惠,饅頭一個三毛錢,每到黃昏,包子、饅頭一籠一籠出爐,陣陣白煙,迎著海風,壟罩山城,將淡淡酵母香氣,飄散到霞光斜照的雞籠山。 我和同學除了看電影,還會相約一起去洗澡,這大概是許多人童年沒有的經驗。水湳洞男、女各有兩個日式公共澡堂。偶爾傍晚在路上碰到同學,我們就會相約「去洗澡」,然後各自回家拿臉盆和換洗衣服到澡堂見。 童年時,水湳洞仍遺留許多日本風,澡堂稱作「風呂間」,菜市場叫作「酒保」。水湳洞的聚落發展和金銅礦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在日治時期,礦場為了員工居住,在山坡地建了一排排的宿舍,有整齊的街道規劃,從山往海的方向,劃為一町目到九町目,一個町目就是一個地段,建築分四戶一列和六戶一列兩種。據說當初蓋時,四戶一列分給監工級員工,室內有分開的廁所及洗澡間,六戶一列為一般員工居住,室內只有廁所,沒有洗澡間。不知最初的公共澡堂,是不是為了這些六戶一列的員工及家人所蓋? 我同學的父母,大都在「台金公司」上班,,他們多數都是住在這樣的日式宿舍中。也有公司的高級主管子女,他們住在一列兩戶的大庭院,室內、室外空間都很大,廁所、浴室自不用說,除了花園,有些還獨立在庭院裡另蓋廚房。 我家旁邊有個巨岩,我們稱它「石頭公」。從澡堂出來,全身輕爽,將換下的衣服丟回家後,我會爬上「石頭公」,坐在上面吹風納涼看大海,這是一天中最美麗的時刻,彩霞滿天,看著遠處一艘艘漁船陸續出航。我就坐在大石上唱起:「當晚霞滿天,桃色的雲漸漸淡了,金色的光漸漸暗了,水鑽樣的星星,恰似你灼灼慧眼,啊!正如這些星星,你已離我遠去。當晚霞滿天,桃色的雲漸漸淡了,金色的光漸漸暗了,睡蓮樣的滿月,恰似你盈盈笑靨,啊!正如這輪滿月,你仍近在呎尺。」 當彩霞滿天,時光緩緩流逝,就算金色的光已漸漸暗了,但往事並不如煙,山城歲月,雖如水鑽星星,離我遠去,但點點滴滴,亦如明月,仍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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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港邊大稻埕

從迪化街轉出,穿越水門,隱然聽見人聲樂聲,彷彿一幅動畫版的〈清明上河圖〉在眼前展開。 文/圖 蔡莉莉 即使繁華遠離,老城依然有喧鬧的時候。 大稻埕這一帶是古舊的老區,每到週末,碼頭邊卻有著頗為新潮的酒吧市集。從迪化街轉出,穿越水門,隱然聽見人聲樂聲歡笑聲。夕陽懸在對岸,隔著寬闊平緩的淡水河,夕陽越低,港灣也因之活起來。騎車的、運動的、遛狗的、覓食的、賞日落的,街頭表演的,熱熱鬧鬧,彷彿一幅動畫版的〈清明上河圖〉在眼前展開。 登上以木材搭建的餐車屋頂,飽含河流氣味的涼風從天末吹來,混揉了淡淡的酒香。鄰座的上班族帶著一日辛勞,或為酒約而來,或為歡聚而來,笑語四起。我面河而坐,微醺的夕陽漸漸溶解,印出波連千里的橘紅印象,第一次發現這日落竟與莫內的畫有幾分相似。大稻埕於我不再只是老街老樓老氣味的遺址徘徊,眼前這片不隨時間風化的水岸浮世繪,恰是對老城性格的另一種詮釋。 對岸高高低低的大樓如世世山水,如夜幕的花邊,有一種幾何的美麗。岸邊一條長長的燈光被藍色的水波紋身,小小的潮撞碎了月光,印在河上,這就是我心中夜景的極限了。首尾相接的遊艇泊在河面,微微搖晃如樂團,不為行進,而為演奏夜色而存在。不知它們將以什麼樣的姿態,為老城的港口奏出一夜搖籃曲? 這碼頭的夜間遊艇我是搭過的,那是一次包船出海的航程。船艙內,天花板上的七彩霓虹燈旋轉著,桌上擺滿各種拼盤和熱食,角落吧台調酒不斷,宛如KTV包廂。歡唱的畫面讓我想起雷諾瓦〈船上的午宴〉,充滿醇酒,充滿歡樂,只是我們不在塞納河。爬上船頂,笑語人聲頃刻消失,四周一片安靜,只剩徐徐的風拂過耳畔。立於船首的船老大不停地燒烤著鮮蝦干貝蛤蜊牛排,關照著一夜的渡,一夜的飲,一夜的啄。那帶著食物香氣的白煙,隨風捲起,如河面上的霧。 拋下記憶的釣竿,我想起另一次包船出海的經驗,那是到東北角夜釣小管。搭的是一艘道地的漁船,桅竿之間點著燈,像掛滿一船的月亮。船艙內有臥鋪,但是屬於沒有裝潢的那種,所有人上船之前都以暈船藥墊胃。乘客忙著釣,船東忙著煮,徹夜未眠。釣起的多半是翻跳如銀閃閃彎刀的白帶魚,偶爾釣獲小管,船東立刻切給大家嘗鮮,那是與時間賽跑的甜,是下了漁船便無從捕捉的好滋味。整夜,滿船漁火釣竿起落,直至天色微明,方帶著一身洗也洗不掉的魚腥味返家。 大稻埕碼頭的週末夜色,帶著一種節慶的意味,對酒暢飲,輕易地傾出一週的疲憊。抬頭,光點斑斕,像是梵谷的〈星夜〉畫在天空。隔杯遠眺人間燈火,便覺得自己坐擁天地之間最美的夜色,很自然地想起鄭愁予的詩:「時間雕塑了這畫版,夕陽一天印刷一次,偶有寅月蓋一記章,完成宇宙收藏的意味」。 夜已墨,美麗的星子已溶化,月光悄悄地沉落一日的榮華,留下一涯寂寞的水岸。走在大稻埕的港邊,人和船都成了天地間微小的點景。這港,是靜了,靜得像歲月為老城畫下的一卷沉默的山水,以蘸酒的筆,以微醺的詩,以溫柔的流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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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一口舊皮箱的回憶

 文/鄭秋琪 插圖/國泰 父親軍中退休後,做過兵工廠職員、水泥工、工廠警衛,最後還開了一家雜貨店。上班下班,買菜煮菜,天天如此。只有到了過年前一週,父親會到理髮店染髮剪髮修臉,準備帶我坐火車轉客運到埔里,接叔公到台南過年。 冬日清晨,四周仍壟罩在黑暗中,父親從衣櫥上方拿下全家唯一的舊皮箱,用雞毛撢撣去上面灰塵,放進換洗衣物、盥洗用具、拖鞋,還有我的寒假作業。 我們總是搭第一班普通車,5:25,老城尚未完全甦醒,路上行人稀少,冬日晨霧冰涼溼潤,父親一手提著箱子,一手緊緊牽著我,不快不慢,走向霧影朦朦的火車站。火車上乘客不多,父親踮起腳尖將皮箱放上行李架,坐下,從西裝左上方口袋拿出他的老花眼鏡,開始看報。我從微溼的玻璃車窗,看到遼闊平原、彎彎河流、竹林三合院,看累了就將頭枕在父親大腿上,隨著火車單調重複的節奏進入一個甜甜安穩夢鄉。突然,一陣爭吵聲驚醒我,我看到列車長正對父親說 「小孩超過115公分就要買半票。」 父親:「她才讀幼稚園,還不到買票年紀。」其實我已經小學三年級。 「妹妹起來,到車門邊站,量一下身高。」 我的心快速跳動,膽怯地看看面無表情的父親,緩緩走向門邊,靠在門邊的刻度上,挺直身軀,列車長高喊:「128公分,早該買票了。」 我們在彰化下車,轉車到水里。水里是個山城,出車站後是一個長長石階,這時太陽也出來了,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很舒服。父親依舊是一手皮箱一手牽我,腰板挺直步履堅定,走向人群聚集的市場,我們固定會在巷口第二家麵攤,吃一碗什錦米粉湯。麵攤老闆是一個中年人,生意很好,雖然父親和我每年只來一次,他總是熱情寒暄 「箱子我幫你放裡面,地上髒。妹妹喜歡吃埔里米粉喔!每次來都點米粉。」 父親:「對,她只愛吃米粉。給我來一碗海鮮粥。」 我喜愛跟父親旅行獨處的時刻 這個儀式般的島內小旅行,在我國中時劃下句點。   父親再提起舊皮箱,帶我出門,是我拿到碩士學位那年,正逢兩岸開放探親。父親急不可待,籌劃良久,舊皮箱鼓脹,裝滿父親的想念與贖罪,等著回老家看望自己將近四十年未見面的兒女。我們搭飛機、火車、船、客運,路經許多大城小鎮,才到達父親心心念念的海南島老家龍口鄉,也是父親元配和兒子的家。 大媽早已過世,大哥子孫眾多。當晚我們住在鎮上的招待所,翌日清晨,我們房間內就黑壓壓站滿一群人,大聲吵架,講著我聽不懂的當地語言。疲弱衰老的父親,坐在床沿,不發一語,我不知道當下父親心裡的想法。父親用美金在香港購得的三大件五小件的單據,在交給他兒子孫子後,一群人一哄而散,留下父親的舊皮箱歪躺在床上,大張著口對著我們。 箱子旁邊舊衣物凌亂地撒了一床,那是父親在台灣努力蒐集,以為家鄉親人會用的上。只怪我們資訊太落後,跟不上他們的需求。我站在一旁,不忍看父親的憔悴。轉身看著窗外,海島的陽光透過屋外椰子樹葉灑在窗前茶几上,金光閃耀。那天是我人生第一次覺得父親是個老人。 那次旅行,海南島的下一站是湖北宜昌,我們要去看望父親與第二任太太生的女兒。在擁擠綠皮火車裡,我坐在父親的舊皮箱上,舊皮箱則是疊在一堆堆麻布袋上,昏昏欲睡的我,幾次差點從皮箱上摔下來。父親似乎為了挽回他大陸親人在我心中的印象,對我說 「我這個湖北女兒比兒子強多了。她是個醫生,先生也是醫生,很能幹,還身兼婦女會總幹事的工作幫鄰里排解家庭糾紛。每天從早忙到晚。」 到了宜昌,我們住進姊姊家。當晚,父親對她說 「我這箱子就放妳這吧!我還要去上海看幾個老朋友,這皮箱太大,攜帶不太方便。」 姐姐:「你還是帶走。我用不上。」 父親:「可以送人。」 「這種舊皮箱,在我們這裡,送人人家也不要的。」 一陣尷尬的沉默。 我抬眼瞧那放在衣櫥上的舊皮箱,箱上似乎還積有歲月與旅途的塵埃,灰撲撲暗沉沉的,難怪遭人厭,我不忍看,轉身回到客廳整理旅行包,那是我和父親最後一次的旅行。回台灣後,我上台北工作,就業結婚成家生女。父親故去後,母親遷居新家。她扔掉舊家所有大家俱。當我第一次回到自己故鄉的新家,深夜到處摸索,尋找舊時光的痕跡,在新家的儲物間,依然是衣櫥上的位置,我看到父親的舊皮箱,拿下打開,很重,原來皮箱內裝滿一本本的相簿。 不曉得母親甚麼時候站在我身後:「聽到房間窸窸簌簌的,就知道是妳在找東西。妳老爸甚麼都捨不得丟,妳看看吧,沒有用就丟掉。」 看完,我輕輕將箱子放回衣櫥上,盡力往裡推,我這才注意到,舊皮箱上,完全沒有一點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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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咖啡‧色‧物語〉多出來的事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眼睛適應黑暗後,逐漸看清楚被玄黑濡染浸潤且在未查知先已開始氾濫的曖昧。這曖昧裡有多少自體繁殖?又有多少寄生與共生? 你說出一個字,再加上一個字,他們便認識、熟識、相知進而相戀,何止是詩多歧義而已,唇齒間舌頭互相傳遞的,是深海和高山的定義,彼此又是不具普世所認知常識。 引此,咖啡詩為我調出一位綜合豆子。他說,這款豆子應可以供給未識情愛者、以致歷嚐苦戀者,和不再藉舌尖傳遞粉紅色字句的人喝。可是誰可以為我燒一杯藉於憧憬情愛蜜汁、苦戀也甘願、仍然引頸企盼因字句歧異所生出的紫紅色意念啊? 兩人站在橋上,眺看岸邊因疫情而稀疏的行人和一棵長在水中的落羽松,水柱從頭淋澆下來,在兩人間形成一道瀑布,水聲轟轟象形著慾望的型態,是一種曖昧不明的樹影裡多出來的不可捉摸的炙熱靈魂。夜風習習,他卻微微冒汗,黏膩的。 原來綜合的口味是如此無法捉摸,湊近鼻尖去聞,說是香嗎也是有的,只是依時間被什麼蒙蔽了,得要以生出來的想像去填補一絲缺憾,啜一口,不燙了,不燙了反而生出更多諸如柔軟、血色、飽充、堅果硬度等的想像。冷了。 反倒他開始想像,計畫如何使事情進行得更圓滑,用很多滑溜的言辭和技巧準備鑽漏洞,終究像一隻泥鰍落到現實的砂礫中,寸步難行。他在表情上盡力掩藏心裡真實的想法,然後,戴上棒球帽加上安全帽,走了。 喉裡的餘味這時泛上來,連個苦都沒有,好像是因為懷抱著期待的緣故。 連著三天都沒回Line,連「已讀」都沒讀。自己便調製自己的苦藥:將亞洲、非洲、中美洲、南美洲、大洋洲、加勒比海加上台灣等等剩餘的豆子,今天這州配那州、那州配這州,多少加一點台灣本地豆子,有時研磨時香著,喝入喉裡也沒感覺;有時舌尖剛觸到便覺有味,那真是火山噴發;有時,就醬了──不了了之,總之,都是多出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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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父親與拐杖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去年和父母到台南玩,父親雙腿無力得拄拐杖,對於一位年輕時是鐵錚錚的籃球漢子,而今卻得拄杖方能遠走高飛,心裡想必不好受。每每問他是否一起出遊,總是被他拒絕,這一回他終於首肯。計程車正停在奇美博物館前。 一看博物館遠在天邊,得越過古典花園、橋樑才能抵達,他便說:「你們去就好,太遠了太遠了」,逕自找椅子坐了下來。 多年前我還小,全家到新竹小叮噹遊樂園玩,我父抱弟,我母牽著妹妹和我,緊隨人潮排隊。父親見人多,天氣火炎山,便大嚷:「你們進去玩就好。」丟下這句話的他,一路懷著怒意走回停車場,我遠看他的背影瞬間消失在黑色轎車中,留下原地錯愕的我們,還真像外星獸類,動作之速遠非我們這群地球人能追踵,我在遊樂園裡無從感受科學的神秘,反而生厭起黑色座車中的他。 只是當我們返回停車場,這頭外星獸類已進入自己的夢鄉,甜軟如一塊提拉米蘇。而他現在坐在那樹蔭下,樹的陰冷為他的臉龐上了咖啡的苦澀,而我和母親陷入無告。   此時從遠方駛來一台車,有如電影高爾夫球場上桿弟所乘駕的,上頭坐著位面懷笑意的中年人,著白色POLO上衣,問我們:「要不要搭接駁車到博物館前,我是志工。」大約早年貧困勞動所種下的腿疾,也跟隨種下我父心念裡的節儉,於是他回:「要錢嗎?」得知免費後,老人家便開心起來。母親摻扶他緩步上車,車行間我望向橋墩上大理石砌造的神祈,頓覺白淨光耀。 我父的舊疾在腿脛,腿脛沒有好臉色時,是要每走幾百步就得坐下休息的。有回在便利商店,他腳麻又犯,便趕緊與人挨擠在長椅上,那人不知他的隱疾,狠狠瞪他一眼,我一旁冷看,我當然知道他得先問過那人是否方便讓他就近而坐,這是種禮貌,但我也明白他已經沒有時間詢問,麻木來得電光火石,再不處理就會癱軟在地,可我那時只做觀眾而不做導演,後來他向我抱怨那人淡漠,卻不知我將一切看在眼裡,比那人更形冰磧。 那還是有得坐的時候,有時找不到可坐之處,他便得蹲。他有一次蹲在百貨公司電梯門口,隨著人潮等待電梯張嘴,而我那時年輕得很,竟如往來路人般高高俯視這一矮弱芥子,我不願蹲低,不願與他候待麻木的雙腿恢復正常,只是站著,稍嫌不耐地鄙夷,甚至羞赧有這樣的父。 這種種罪過在多年後才明白,百貨公司專櫃前滿足我購物欲望的金錢,是除了升學考試火拼上的一再晉級,還有父親用他身體的劬勞賺得金錢供我如此,而老家那房間裡擠捏成團的書,發出雜亂不堪的喧囂,哪本不是他耗損青春以體力換購而來。   那日在台南著名的美食街踅了一趟,飽食了一頓後,我很想長征台南的河樂廣場,夜間浮動幾盞千嬌百媚的紫紅燈彩,水光有了彩妝,如韓國的清溪川,我嚮往。 父親得知,說要陪我走去,我說我自己可以前往,但他不肯,固執地硬要陪,他已然沒有年輕時甩下我們獨自往停車場前去的劍拔弩張,反而如孩童般的黏著,以父愛的殼,直要保護我這隻軟體動物。我斷然拒絕,父親阿,路迢遠,天公是不是在盆聚烏雲,一場大雨還沒來,你的雷鳴先發作,只是你的腿脛將比這場雨的強悍先鬧場,在征途上它將被融成夏季底端的冰淇淋,成了一地無法食用的甜濘,一地的我的不捨,我怎能讓你跟隨。後來父親百般不願地聽了勸,母親才摻著他回返飯店休息。 隔日,蝦仁飯的美味在遠方引逗我,父母大概歷經一夜的沉澱,遂應允我獨行,我於是在車流鳴放的路邊,一步步地走了起來。迷途之際我向人問路,真累的時候站在攤販前狂飲青草茶,而後再繼續向前,儘管豔陽高照而我揮汗成雨,儘管我可以搭計程車,吹冷氣以抵擋炎熱高溫,但這一切的動力是什麼,只是美食召喚?然而仔細一想,這會不會也是回應年輕時我的愚騃,所做的一種朝聖式的贖罪? 後來我們在百貨公司旁的座椅上享用蝦仁飯,那聳立而高壯的建築之影,隨著時光如貓步般地徘迴在我的身上,從左臂緩抵右肩,也許垂示著年老的命題。但我沒做多想,畢竟那是遲早的事,遲早我將走到雙親的年紀,且遲早得面對身體病痛的反芻,但我現在只願享受眼前歡聚的時刻。   我轉頭對父親說:好吃吧。他點頭。   然而他不知那時的我更想說:「爸,拄著拐杖真的沒什麼,你看廟頂的福祿壽三神祈或南極仙翁,不都拄著拐杖?那就是年老的圖像,是長壽是福祚,拐杖是冊封你辛苦大半輩子的榮勳,你不該愧赧。身為女兒的我,以你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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