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天光傾斜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在施打第二劑疫苗之後,躺在床上和疫苗談判。有許多像煙霧蛋的黑白影片,時間被一格一格的剪接成破碎的故事,企圖破壞你設計好的議題和條理分明的邏輯的連結,明知是談判手法之一,卻被無形的力量導引,進入一個未曾經歷的的異度空間,空間的主人名叫譫妄。 發熱的身體像火爐裡燒得紅通通的鐵棒,僵硬而灼熱,四肢卻像寒冬冷冽空氣中止不住顫抖的枯枝。發燒了嗎?體溫計插進耳孔,像一隻獨角仙的長角進到漆黑的洞裡探看,牠測知直通地心的深洞溫度溫度幾度,36.9,只不過是抵擋不住談判對手不友善的態度和不合理的言語讓身體忽冷忽熱。談判進度像在單人皮筏艇上僅靠雙掌在極強冷氣的漩渦中打旋一樣令人頭疼,服下一丸白色小精靈後立馬緩解,繼續下一輪談判。 撐著身體起床,飄忽得像一抹遊魂,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卻不知吃了啥麼又是啥麼滋味,坐在餐椅上,怔怔的看著咖啡壺,努力回想咖啡的滋味,哥斯大黎加西部谷地採收日曬後採用黃金烘焙的藝妓、或是在巴拿馬發魯火山利用火山岩將風化的土壤種植出來也是利用日光曝曬的藝妓、藝妓還有另一款也是在哥斯大黎加托布希莊園和莊園主契作採水洗方式的、印度尼西亞的鬼面,它們都是什麼滋味啊? 那些琥珀色遊魂一般的香氣,如今似乎進入另一個輪迴,在不可預知何年何月何日的某個瞬間,再度擦身而過。即便錯身時幾乎碰到肩膀的當下,你也對於前世今生的愛恨渾然不覺。 躺回床上,平躺才能讓身體每個痠痛的關節和肌肉得到良好的支撐而進入雲般柔軟的狀態,但是不知不覺中再度進入臆想的世界。在喝過苦不堪言如談判措辭之取用的咖啡和用過所有的諂媚背後充滿人工色素般的甜點之後,又回到談判桌上,桌上擺著一大盆煥發秋光的花草,橘紅和菊黃的顏色像一片片黃金,室內無風,她兀自燁燁生輝;潔白的桌巾上擺著文件和筆,和好多張嘴。大家聒噪不已,好像在議論躺在床上的這具軀體是活人還是屍體,這個像屍體的活人正默默地數著自己的呼和吸,默誦藥師佛的咒語:皈依尊敬世尊啊,青色琉璃藥師佛,預防的藥,治療的藥,救命的藥,普遍救度一切眾生,速速成就。 有謂山中無曆日,在鬆軟如若雲際的床上的日與夜之間輾轉往返,何嘗知道是日是月、今夕又是何夕?從枕頭上偏過頭去,床邊地磚上生出一片一片的淺淺青光,色如琉璃,不禁讓人誤以為琉璃光如來聖駕翩然而至,還或是我已身歷淨琉璃世界,所以處處現出琉璃淨光? 剛知覺到不過又是一陣瞻妄的恍惚,其實是諸根具足、身相端正且諸多橫難皆均離卻,天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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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楓香的舞台

文/攝影 柏如 秋天到了,楓香的顏色就在小公園裡靜靜訴說生命的故事。 地上和小徑紛紛鋪上了黃色捲曲乾枯,甚至布滿斑點的楓香落葉,社區附近的老人家就在小徑上走動,或是坐在椅子上無聊半日,捲曲乾枯和斑點佈滿他們的蒼老的臉龐,就如落葉,他們在碰面第一句話聊的是,風變涼了,秋天到了。 也出來走走動動的,還有如秋風打落楓葉般的小孩,他們四處嬉鬧跑跳,小臉頰就如同也剛冒出頭楓葉芽子的嫣紅,而在附近離不開小孩視線的,正蛻化為青翠年輕的嫩綠葉片卻鋒芒正盛,三裂如戟。 現在,他們和它們都各自在色彩年輪上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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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火戀菇

■隱地 寫完《早餐變奏曲》後記,投寄《文訊》,總編輯封德屏和編輯游文宓立即回我佳音,告知會刊於十一月號《文訊》,德屏在電話中還說:「有空我也要試試你寫的私房菜……」次日我又到爾雅附近的家樂福超市買了一盒芝麻葉和一盒白蘑菇,準備隔天早晨備用。 早起,一面做著早餐,一面心想,德屏如果真的在家裡試做,說不定邊做邊嘀咕:「隱地說簡單極了,看來一點也不簡單,還頂麻煩的……」話說只要進廚房,麻煩一定跟著我們,從採購到完成一道菜之間,有多少步驟要一一達成?而且芝麻葉種在類似紅膠棉上,一塊一小棵,要慢慢用剪刀剪下,然後放在漏勺中清洗;蘑菇切好後還得先用鹽水泡,再加酌料鹽和鵝油辣椒,又洗又切到進入鍋中炒煮,這時,還發現一種特殊現象,每次炒蘑菇,可能蘑菇香氣具性感誘惑,讓爐火想起自己的初戀情人,慾火立即竄起,一副要來舌吻鍋中蘑菇狂態,我還真怕火跳進鍋中,整鍋蘑菇都將狂燒起來,所以每回炒蘑菇,總儘可能開小火,但小火的生命力依然旺盛,似乎一聞到菇的妖媚青春立即燃起火辣辣的熱情,連顏色都變得又青又綠,一副猴急相啊,熱火果然愛上鮮蘑菇的青春。 我立即關火,以無情之姿將蘑菇端上桌,一方面對火說抱歉,同時以行動表示它是屬於我的。 終於可以享受自己做的早餐;我以收割者的心態,準備大快朵頤一番。 配著芝麻葉的蘑菇,放入嘴中,兩種食物都讓我口齒留香,豈止口齒留香,根本就是讓我這個老男人全身飄起芝麻香! 就讓人說文人誇張吧,此刻的我,確是浸淫在快樂的氛圍裡,從清晨七點三十分展開做早餐的繁瑣工程到結束快樂的早餐,包括把碗筷鍋瓢洗淨,時間已到上午九時,前後一個半小時,招呼著我的主人──就是我自己──啊,原來我一人扮飾兩角,有時是老爺,有時是小僕,扮演認真且頗入戲,於是各得其樂,各取其需──所有世間麻煩的事,譬如做一頓早餐或享用一次早餐,只要真能投入,生活就有了情趣──或者說,這就是所謂的自尋其樂自求其福啊! 老朋友啊,不要再抱怨老的無趣,或說生活無聊,東摸索,西摸索,人生滋味盡在無邊的摸索中。 生命的靈光來自人的自我摸索,摸索著做一頓自己愛吃的早餐,表示晚年我們還有能力跳一場單人舞──是的,一個人仍然可以舞蹈,即是舞者,亦是觀舞之人,此刻,我要繼續說,是我們一生中最好的時光! 感恩每一刻好時光,何況,世上不只有吃早餐的快樂,還有讀詩的快樂,聽歌的快樂,以及與病為友與老和解體悟後的快樂。(摘自爾雅出版社新書《早餐變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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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們

文/攝影 久彌 「我們」,大概是我們平日用得最多的一個辭彙了,正如我這句話就不經思考很自然的用了它。但「我們」指的是誰,卻是語焉不詳,好像本就不必一個釘子一個眼的搞得那麼清楚,而是我不說想你也知道的。可是,許多時候我們說「我們」也不是那麼含糊,而是基於各人的種族、國籍、宗教、政治、文化、社會背景,和理念、興趣等相同與否而說的。說「我們」意指有「他們」或「你們」,這就有了佛家說的分別心。 一般說來,有人對我們說:「我們」如何如何時,我們就會有被接受認可的舒服溫暖感覺,如對我們說「你們」如何時,則有被排斥在外的冷硬感覺,所以「我們」在人們心裡整體來說是一個正向的辭彙,它傳達的是親切友好。有人要拉關係扯近乎時,就會甩開那些個人背景的差異,而說「我們」,政客們拉票時,最善用此招,不僅如此,甚至連口音語氣都要模仿對方。有鑒於此,我們也不是只要對方說「我們」,就會有正面感覺,也會衡量一下對方的動機和事實上的同異。有些想高攀的人,說「我們」時可能反會遭「誰是你的『我們』」的白眼。 分別心是人類在求生存過程中演化而來,如沒有一個「我們」的認知,區分敵我,互相團結以對外,人類是不可能存活下來的。然社會日益複雜,也就因上述那些因素,形成了各式各樣的以「我們」為組合力的集團,大至國家,國際聯盟,小至書友會等。圈圈內的人,固然感覺良好, 但也會不自覺的產生我們是優於圈外人的自以為是,歧視偏見乃應運而生,加之很多集團是由具有排外理念的政治、宗教等形成,或基於利害關係而產生,那衝突也就難免。這時「我們」的觀念愈強,排外也愈強;而更強調內部團結以對付「他們」或「你們」,相互如此,當然煩惱痛苦,也正如佛家所言隨之而來。 現在地球遭破壞的困境,主因就是我們沒有把地球認為是「我們」共同的家園,而是不同團體各自根據自己利益,作不同層面的分割,各霸一塊,對地球的資源不但不珍惜,不好好維護,且互相無止境搶奪,唯恐落於人後,對地球的污染則又一副事不關已,甩鍋「他們」、「你們」的態度。在古時候,知識有限,把地球視為無限大,那還情有可原,可是在今日,科學已清清楚楚把地球呈現在大家眼前,明白告訴大家地球就是這麼個有限的星球,漂浮在太空中,「我們」既幸運又無選擇的賴以生存其上。其它可能適於人居的星球都在光年之外,要把火星弄到像地球般 可以人居,和維持地球可以繼續居住下去相比,兩者的難易也顯而易見。 要地球上的人,都消泯分別心,成為一個「我們」的真正大同世界,近期看來大概是不切實際的。但近年地球各地水深火熱,極端氣候終於使人們逐漸有了些命運共同體的認識,逐漸有了「我們」的地球,是要「我們」共同來維護的觀念。疫情的泛濫,最終也使富國了解,這不是關起門來,「我們」獨善其身就能解決的問題,而是「我們」互相脫離不了關係的整個世界問題,開始釋放疫苗給窮國。這種把「我們」的認同擴大,未嘗不是在目前面臨的困境中,所產生的一個可喜現象。 希望由此能給「我們」的思想,開啟一扇大門,不必等負面災難發生,才體認到「我們」人類是一個命運共同體,而積極合作找出正面理念,使我們可以繼續擴大「我們」,則人類在演化過程中,就可能再邁進一大步,則「我們」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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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今晚果乾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到路口見李,因為李說要拿東西給我。看到他,我很開心,問他過得好嗎?工作順心嗎? 昨天漏接他的電話,他說沒聯繫到就改天吧。我猜測他今天會再訪,但我懶得先確認,因為我知道他忙,也知道他是隨興中人。不過為了避免他撲空,我還是留意著手機。 不久手機鈴響,我愉悅回應,他說約莫十分鐘後抵達。下班時間車流狂躁,等候處又是三叉路口,我於是提前出門,順道丈量風的厚薄。   天色灰濛,夕陽遠隱,但噴吐一口橘橙回馬槍。我看到李,好像三年不見般。他一臉苦笑,訴說依舊忙碌,我說撐著點,下週去聽你說話,甘苦洩洪後會較為輕鬆。 何況我不見你豢養在魚缸裡的九條小紅豆已近一個月,相思成災了,而也許若有時間,我們還能話話桑麻,你談龜背芋,我說說新認識的紅辣蓼、台灣芭蕉。 想起封閉至今我不見兒子已兩個多月,不見父母已三個多月。這座城市我踽行慣了,也慣於風掃亂我的髮絲,然而也有不慣時,不慣時我便探看枝枒、嗅聞穗狀花序、點收葉之互生,找美髮師、美容師、便利商店店員閒談幾句,不過若問我在這座城,誰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會說是李,他像是我唯二的親人。   我們曾一起賞螢火蟲、一起健行,用美食安慰劬勞。在封鎖的大疫中,李來看過我,因為我告訴他,舴艋舟已載不動homesick,然而,當疫情尚未嚴峻時,他曾將我安全地宅配到家。他不過問我太多私人底細,寥寥數語幽默便解我憂愁枷鎖,時而頑童、時而慈父,時而又是多聞博學友,而他給我的和煦則每每上演即刻救援。 他今晚一身黑,黑安全帽、黑口罩,露出深邃的雙眼如國父那雙,給我的東西是果乾。那是有回我說好吃,要求他再給一片時,他說不給,然後又在我面前啖了起來,我為此嚥下不少口水,如今我這嘴饞者受饋兩包,心情長起翅膀、栩栩高飛。 而當晚,我就夢見與李相約用餐,店內只有我們,餐點一直未上,餐館牆面的飾物太多,我們玩味其中而彼此話語歸零。但是不知誰掰開了這場夢,李便跌了出去,而夢境只剩下我獨自遊走。然而突地轉場到我的小宅,我正打開冰箱,裡頭塞滿母親包給我的水餃,沒有樣板規格化,參差中帶點其貌不揚。   醒轉後我依稀感到心臟傷痕,因為夢境中我來不及與李閒聊、來不及一起品嘗熱食,小宅沒有爐灶能煮沸水餃,彷彿無法親炙母親那份捏就的愛。 失眠了,覺得這一切皆在半夜宛若魑魅奇襲我,而被奇襲的感覺,原來可以凝成珠淚般晶瑩,而原來這就是「人生有情淚沾襟」的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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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西瓜

詩/圖 黃素華 在石礫灘滑滾 瘋狂踢出今年唯一的左外球 你疼惜我表皮的黑青傷痕 那是,還沒看見赤熱肺腑裡 點點的離人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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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白色的花

川端康成/作 林水福/譯 國泰/插圖 近親結婚代代重複。她的一族因肺病逐漸死絕。 她的肩過於細小,男人要是抱了,恐怕會吃驚吧! 某個親切的女子說: 「結婚要謹慎呀!強壯的不行,看來柔弱無什麼病、皮膚白的人,但是胸部有疾,光是這點就無緣。經常坐得端正,酒也不喝,而且笑嘻嘻的人啊……。」 然而,她喜歡幻想強有力的男士的手腕,要是被他摟過來,自己的肋骨會發出崩的聲音那般有力的手腕。 她的臉雖然清澈,卻有自暴自棄的舉止。有如閉上眼睛,身子獨自漂浮在人生的大海;或身子任由水流那樣。這舉止讓她呈現妖豔情狀。   表哥的信來了。──終於。不過是從小就覺悟的命運的時刻到來。心情平靜。不過,只有一件感到惋惜。 為什麼在您健康之間即使只有一次,不說:讓我吻妳呢? 希望您只有嘴唇不要被肺病菌污染!   她跑到表哥那裡。不久就被送到海岸的療養院。 年輕醫師像似病人只有她一人般照顧,用像搖籃的躺椅,每天送她到岬灣。 遠處的竹林,經常陽光遍灑。 日出。 「啊,妳已經完全痊癒了,真的痊癒了。我多麼期待這一天呀!」 醫師說著,將她從岩上的躺椅抱起來。 「妳的生命就像那太陽重新升起。為什麼海上的船大家不豎起桃色的帆呢?可以原諒我嗎?我用兩顆心等待今天。一是醫治妳的醫師,一是我。──我期待今天已經多麼久呀?無法拋棄身為醫師的良心是多麼痛苦呀!妳已經痊癒了。痊癒到妳可以把自己當成感情的道具的程度。──為什麼,海不為我染成桃色呢?」 她懷著感激抬頭看醫師,接著眼睛轉向海上,等待著。   然而,這時她忽然為自己毫無貞操的觀念感到驚訝。她從幼時看著自己的死。 因此,不相信時間,不相信時間的連續。這麼看來不可能有貞操。 「我將妳的身體以感情看待。可是,我又以理性看待妳身體的每個部位。以一個醫師,把妳的身體當實驗室。」 「哦?」 「這麼美麗的實驗室!如果我的天職不是醫師的話,我的熱情已經把你殺了吧!」 她因此討厭這醫師。她做出拒絕他眼神的舉止。   同一療養院的小說家對她說: 「彼此慶祝!同一天出院!」 二人在門口搭一輛車子往松林駛去。 小說家把手輕輕放在她的細肩。她像毫無重量的東西倒向男人。 二人出遊。 「人生是桃色的黎明。我的早晨,妳的早晨,這世界同時有二個早晨耶!多麼不可思議呀!二個早晨變成一個。這樣很好,我要寫兩個早晨的小說。」 她滿懷喜悅抬頭看小說家。 「妳看這個!在醫院時妳的寫生。即使妳死了,我也死了,二人或許活在這小說裡。可是,現在成了兩個早晨。──沒有個性的性格的透明之美。像春天野外散發香味的花粉,像妳的肉眼看不見的味道那樣的美,漂蕩在人生。我的小說發現了美麗的靈魂,這怎麼寫才好呢?將妳的靈魂放在我的掌心讓我看吧!像水晶那樣!我用語言將它寫生……。」 「這個嘛?」 「這麼美麗的材料──。如果我不是小說家,我的熱情也無法讓妳活到遙遠的未來吧!」 因此,她討厭這個小說家。她拒絕他眼神似地端正坐姿。   ──她獨自一人坐在房間。表兄之前逝世了。 「桃色。桃色。」 她看著漸漸通透的白色肌膚,想起「桃色」這個詞,笑了。 她想哪個男人只要一句話要自己──會馬上點頭答應吧,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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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鎖

詩/曾湘綾 攝影/王俊智 從這兒望出去,星空下 熱風熨過的城市 沒有人知道 他孤獨的想些什麼 此處微小的雨滴,已在遠方 釀成洪水   夏日的蟬鳴,匆匆在暗夜 遠去了,跟著夢中的月光 騎上秋天的白馬穿過銀河 許多愛的默想,消逝又浮現 曾經重生般美麗   恍若抒情的歌聲,越來越響亮 在暢快的雨中奔跑起來 一邊織著靈魂,一邊親吻遠方 整座城市的憂傷 看著那些難以撫平的過去   是預兆還是劫局 城市和城市的影子 埋在頂樓   最深的那把鎖 究竟誰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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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尋找馬克

文/陳兵 插圖/國泰 那時還沒有貓,是陪教會朋友去見了馬克才認識他的。馬克有一個中文名字,但是最後留下的,僅剩下馬克。 馬克二十四、五歲,長得瘦,個子一米七三吧。他來自台灣,喜歡讀金庸,在此學的是社工。社工人也有自己的煩惱。這是一個眼神低鬱的青年,有彷徨,有掙扎,有愈來愈清楚的自己。 一天他約我,來我處吃了飯,坐在客廳看電影。突然間,他問了我一個問題。 彼時,時間停滯一秒,又以極快光速穿越浩瀚宇宙真諦。然後,他得到一個答案。嚴格說,那是一句謊言。人一生說謊無數,但是有些謊言,註定是說了,就終身刺痛。 一晚,很晚的晚,他來電,說著就哭了。男兒淚訴說情感飄浮,沒有可泊岸的港口。即或神的愛那麼柔細,無邊無際,他仍要一個看得見的胸膛,摸得著的臂彎。 青年人的苦澀欲望,誰沒有呢? 不久,他搬去波士頓,偶爾仍來電。折合式手機存著他的號碼,所顯示名字,就叫馬克。手機後來跟著到台灣半年,再回來時,辦了新號碼,竟然就看不見馬克了。新號碼重組記憶,但一直找不回馬克,馬克被一個失誤徹底顛覆,變成一個重疊而空洞的名字。 這時,替代「馬克」的是一隻貓的名字。貓不用手機,牠整天在家裡吃喝拉撒睡,牠擁有一個看得見的胸膛,和摸得著的臂彎。常常,貓獨自坐在湖邊窗前,聽風帶來的消息,或者仰望遙遠的星空。 又想起了馬克。都說人是眾星中的一顆,而星無數,如沙無數,怎麼去撈出一個馬克呢?谷歌裡的馬克,臉書中的馬克,都無邊無際,堆積如山嶽。那麼多看似可辨識的臉,成排成列在眼前,一一找去,相關訊息逐頁看去,終究是辨識不出了。 那麼,會不會在某一個城巿,某一家星巴克,就巧遇他呢?台北,紐約,費城,芝加哥,舊金山,華盛頓特區,或者,就在此刻位於街角的那一家?那時,他還會是單身嗎? 貓仰望星空十年,沒有指出一顆星,就病逝了。馬克大概也不會用十年都重撥一個無人回應的舊號碼。哀愁一天天滲出,像蜘蛛盤桓著自己的蛛網迷宮,懷著莫名的苦痛如連絲。誰說哀愁是詩的培養皿?當情絲如菌絲,一點一點有形有狀的時候,才發現有人已經寫出來了: Oublie-le 好幾次我告訴我自己 愈想努力趕上光的影   愈無法抽離 而已 ……… 好不容易離開思念的軌跡 回憶將我聯繫 到過去   如果,能回到過去,回到那停滯了一秒鐘的問題,他一定會得到一個完全相反的答案。但事實上,那回不去的一秒鐘,那來不及修正的謊言,已然刻下「一輩子」的烙印了。 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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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想念遠方

文/圖 蔡莉莉 希臘小島上一棟棟純白的小屋,在藍天藍海的簇擁下,方糖一般,融化了旅人的心。 若不是疫情框住了人間,我可能不會重新憶起曾經走過的國家。那些遙遠的國度像一串久掛簷角的風鈴,風來,叮噹響起,猶如一個個久未重逢的老友,拌入歲月,揉成舊識,不相忘江湖。 往年,一到夏天,總是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打包到歐洲,移動於國與國之間,無預設的目的,無所謂的追尋。像一個閒之又閒的人,帶著一點點逃離,揣著一點點想像,晃悠於西洋美術史的風景畫裡。由此,沒有出生在歐洲的遺憾都被彌補了。 記憶中的英國是綠色的,無盡的綠,彷彿穿透車窗依然能嗅聞到青草的芳香。那無邊界的草原,叫人相信這地方值得放逐心靈去翻滾。車行迢遞,窗外始終一派綠,數天之後,視覺逐漸感到疲勞,心裡那聲「哇!」已消失,終於捨得拉上窗簾。 想起法國,就想起普羅旺斯的塞農克修道院,在那裡,連空氣都是紫色的。緜延的薰衣草田像是攤開的詩頁,讀著讀著,心裡的皺褶幾乎都被熨平了。迤邐的紫,在岩黃色大地的映襯下,那對比,讓畫畫的人如獲天啟。色彩學反覆論述的這些那些,只消看一眼,便懂了。 彼得.梅爾寫的《山居歲月》,帶我來到沃克呂湧泉。一路漫無目的的散步,不知不覺,走到索格河邊,那是詩人佩脫拉克住過的風景,是寫在河面上的詩。站在繁葉與溪石中間,綠色的風帶著些許魔幻,舒服得叫人想瞇眼睡去。恍惚之間,我意識到心中的普羅旺斯色票,除了紫,還需加入綠色系漸層。 德國,古堡之地。迷路於羅騰堡的青石窄巷,剎那間明白了,所謂的「堡」並不是一座小城堡,而是整個廣大的古城區。這裡多的是麵包店,糖果店,餅乾店,鐘錶店……腳底踩的石,手掌摸的牆,全是老的,就連呼吸的空氣都是舊的。一切像是走入童話繪本中,不禁假想自己是故事裡的人物,行止不自覺地古雅起來。 自捷克歸來,留在記憶裡的不是布拉格的查理大橋,而是卡洛維瓦麗可以喝的溫泉。一面安步行走,一面轉開路旁的水龍頭,喝著各種溫度各種療效的溫泉,幻想自己獲得了療癒的能量。當地的溫泉杯,外觀與一般馬克杯無異,不同的是把手是空心的,兼具吸管的功能。我喜歡這種逆向的設計,它讓人顛覆使用的慣性。 土耳其的清晨,空氣裡顫動著清真寺的拜喚,低沈的男聲像是穿越幾輩子的時空傳來的報時,古老而穩妥。一座座舊城般的市集,填滿了濃厚的香料氣味,彷彿它們的存在是為了掩護土耳其料理中無所不在的羊羶味。 位於歐亞交界的土耳其,自古以來,基督阿拉輪番守候。各種教徒的避難場所,石窟有之,地下洞穴有之。那些時而扮演回教堂,時而變身成為基督教堂的壯麗建築,帶著糾結的宗教身世,像土耳其的地毯般錯綜複雜,也像皇宮內外鋪天蓋地的磁磚一樣幽微難解。 抱著朝聖的心情到希臘,雅典娜,波賽頓,阿波羅……彷彿走入眾神的花園,彷彿聽見村上春樹的《遠方的鼓聲》。原本寸草不生的海中荒島,沿著陡坡,種滿一棟棟純白的小屋,在藍天藍海的簇擁下,方糖一般,融化了旅人的心。米克諾斯島散步的風車,聖多里尼島酒釀的落日,克里特島走不出的迷宮,像是荷馬史詩的斷片,沈澱在旅行地層裡,宛如遺跡。 荷蘭的風景,使我有一種回到故鄉的感覺。那條壓得極低極低的地平線,像極了從小看慣的嘉南平原,一無遮蔽。舉起相機,大片的天空佔滿了整個視窗,雲朵躍升成畫面的主角,使人不自覺以前所未有的眼光,細看不拘形態的雲。猜想,這些雲恐怕已經很老了,才能如此自在去來。 瑞士,是上帝親吻過的土地,在我的字典裡只能以天堂來形容。奧地利的山水,生出莫札特,養出克林姆,到現在,維也納分離派會館屋頂上那顆鏤空的金球,還在我的記憶裡閃著光。 理想的旅人,只是來,只是看,只是走。任清風穿過兩袖,用心記住花草的模樣,安靜傾聽蟲鳥的絮語,大口呼吸不同國家獨有的氣味,那才是靈魂的大休息。但是,面對不可言狀的美,我總是忍不住又拍又畫又寫,一再一再地留下心靈深處不想忘記的圖景。 此刻,這些美麗的國度成了暫時到不了的遠方。只能在意識裡,以快樂的型態一遍遍溫習,一遍遍想念。想久了,心底彷彿響起一首未完成的奏鳴曲,美好如月光,如織錦,如酒香。祈求著丟失的旋律,在不久的以後重新揚起,在牧歌般的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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