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為我執壺的男人

 文/紅玉 插圖/國泰 新聞中出現不敵疫情的嚴峻考驗,經營22年的老茶館,因租金上漲與業績慘淡,不堪連月的虧損,即將燈滅人散。那一池養了20多年的錦鯉該何去何從?池邊楊柳明年還會隨風款擺嗎?蟬兒可還有地方去說唱。 那年盛夏,荷花朵朵綻放,夏蟬吼得聲嘶力竭,我們坐在女兒牆邊餵魚,你眼角的笑意游出魚尾,陽光恣意灑在瘦弱的手間與肥胖活潑的魚群上,這是你眼中最後的美麗。 視線從電視緩緩移開,落在書櫃旁的玻璃櫥窗,裡頭擺有他慣用的茶具,每一個都有他溫柔的撫觸,細心的擦拭,他喜歡泡茶、養壺,是個安靜不多話的老派男人。 挑了一只冰裂茶碗,冰裂的紋路因茶湯的長期潤澤,呈現深琥珀色,倒了些許東方美人茶入碗,熱水沿著碗緣徐徐澆灌,不消片刻,茶葉漸漸舒展開來,像剛睡醒伸懶腰的貓咪,捧近一聞,特有的蜜香味飄散在鼻尖、眉間,熱氣讓雙眼迷濛了起來。 他是我媽口中的「老芋仔」,右手焊車床、左手執壺泡茶,互不杆格。客廳櫃子藏有他鍾愛的茶具,那是老長官送他的結婚禮物。茶几就是泡茶桌,飯後,他燒開水、備茶具吆喝姐弟三人乖乖坐好。 我著迷於他手上的動作,溫壺、溫杯、置茶、聞香……長滿老繭的大手熟練的翻轉白瓷杯,臉上的神情極其專注溫柔,我喜歡看他泡茶,勝過那杯微苦的茶湯。媽媽在廚房喊著:「不要讓小孩子喝茶,胃會壞掉啦!」「我的小孩胃跟我一樣好,連石頭都會化掉。」濃濃的鄉音配上湖南騾子的脾氣,哪牽得動,每天喝。 國中因故和妹妹賭氣切八段,一個星期都不和她說話,當她是空氣,兩頭小騾子互不退讓。晚上吃完飯照例泡茶,當然不跟妹妹坐一起,硬是讓弟弟夾中間。「好苦啊!」茶湯一入喉,苦得我眼睛都歪了。「妳們姐妹倆鬧脾氣,我的心裏可苦了。」這個男人藉茶說理,沒有八股的大道理,卻讓我羞愧不已。 高三考大學那年,哪來的閒情逸致美國時間陪他泡茶,早早躲進房間埋首苦讀,恨不得一天有48小時供我支配。泡茶時他準備一只馬克杯,先將馬克杯裝滿茶湯送到我的書桌旁,孤燈下,裊裊茶香伴著原子筆的沙沙聲,他的關懷都在一杯又一杯的茶水中,讓我暖暖喝下肚裏,安撫躁動不安的情緒。 到北部讀大學,他細心備好茶葉與可過濾茶葉的陶瓷大杯與我同行,喝茶的習慣一旦養成,是戒不掉的。室友見我喝茶都說那是老人茶,還說我有一顆老靈魂,她們說:「喝茶是公字輩的事。」原來喝茶是有分年齡的。 大學同學寒假到台中玩,招待她們來家中吃飯,室友對他的粉蒸肉、蒜苔炒臘肉、辣子燒雞與紅燒獅子頭讚不絕口,飯後的一泡好茶,更是令她們念念不忘,直說暑假還要再來。沒等到暑假,清明連假就隨我返鄉了。菜燒得好、茶泡得香,這種男人極難找。 台北的冬天很是濕冷,不似中部的溫暖怡人,冷冷的冬夜,雙手捧著陶杯,藉由杯子的溫度減輕思鄉的愁緒,我好想念他泡的茶,溫潤回甘、沁人心脾。 工作不如意、新娘不是我……都在他的一碗茶湯中淡出,他的雙手似有魔力,總能召喚出我最美好良善的那一面,一泡茶中喝出人生的幾許況味。 有一天,他忘了許多事,總是問了又問、一說再說,他的手抖了,摔破了幾只壺,將手藏在背後,驚慌的眼神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沒關係的,就由我來執壺吧,泡出他鍾情一生的滋味。 親愛的老爸,早上供奉的三杯茶,是你最愛的鐵觀音茶,我泡的好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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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水手在港岸談些傳奇

文/攝影 吳東興 水手在港岸談些傳奇 岸燈瞇著眼睛,傾聽 哦!有雨了,像綿綿故事的餘韻 我們還在雨中品嘗另類浪漫 而,雨是小港的淚,譜出一首流浪之歌 千年之後,故事未如流星殞落,流傳甚至 典藏 當我們走過 兩道深色美麗的痕又延伸了 我偏愛小港,範圍不大,灣岸淺淺,幾艘漁船懶散隨海水漾來漾去,海水似在呢喃,卻不知呢喃些什麼。 海風微微,還是飄起幾線髮絲,有淡淡的鹹味,很是迷人。對我,這港,頗為熟悉,就像老朋友一樣,所以儘管來了多回,還是想要再來。 一件你喜愛的事,你不是會一做再做嗎? 而一個你喜愛的女人,你是不是會一直熱愛著她呢?我正思考著這個可能牽涉「哲學」的簡單的問題。 也許,自己是在鑽牛角尖吧?這問題,對很多人來說,一點都不是問題,因為他們認為愛一直都在,而且會不斷地延伸下去。 很多事,不是越簡單越好嗎? 真的,我是在鑽牛角尖,對於無法理解的事,總是會一直想下去,然後在問題的漩渦中不斷迴旋。我知道這是不好的,但有時還是會控制不了,就像小船被風吹走,只能在海中漂呀漂。這是個性使然嗎?也許是,也許不是。但,總有人勸我放下、看開,無拘無束的生活不是更愜意嗎? 是的,既然來到這能撫慰人心的小港,就暫且「不鑽」了,就讓港的溫柔撫平不安的思緒,靜靜與港對話吧! 雨落了,斜斜、絲絲,如千萬根銀花針在飄著。 誰能畫下此時的景致?可能無人。那麼,就用心仔細地觀賞吧!若問我為什麼偏愛小港,這季節,水手們老愛泡在酒吧裡溫存女人的豔紅,或者,在碼頭上,三、五人聚在一起,談那海上的事,談那遙遠的故事,然後,爽朗地哈哈大笑。 哦!航海的人是故事的創造者,自古,這裡就流傳著許多壯美的故事,這也是吸引我到來的原因之一,我是愛聽故事的旅人,雖然有的故事很老舊,而且一傳再傳,可是卻韻味感和趣味感十足,值得一聽再聽。 而,岸燈是千古的觀眾,當黃昏時,一朵一朵開啟,有的還閃閃爍爍,猶如向著剛返港的水手眨眼。它看著故事的發生,也看著故事的寂滅。有天,它老了,它本身就是一則不滅的傳奇。 岸燈點亮自己,照亮別人,從不喊累,從不發出怨言,就像一個個堅守崗位的衛士。人如果像岸燈一樣,無怨無悔照亮別人,他的「價值」就讓人刮目相看了。世上如果有更多這樣的「好人」,那麼,世道一定能變得更好。 雨還是老樣子落著,似乎要讓人熟悉它是個什麼樣的型式,我喜歡這種斜斜的小雨,我就在如此詩意般的雨中漫步,沒有撐傘,我怕,撐傘會壞了這滿滿詩意。走著走著,卻惹來不少異樣眼光的注視。呵呵,我並不在意,這人生已經充斥著各種艱難,又何必生活在別人的眼光中呢?如果一直離不開旁人的目光,就好像被綑住了手腳,那肯定活著「很不是味道」。 雨仍是輕輕斜斜,像一首意象悠長的詩,值得長吟,也值得低喃。精靈般的小雨啊!也像一段纏綿不已的愛戀呵!只是,任你看了三十年的雨,你也描不出這美的意境。 讓雨綴飾我們愛的詩篇吧!正如聽完一段淒美的故事後,情人頰上的淚珠,這才是愛的晶瑩真純的部分。 有一首民謠浮在薄雨中,像一位哭泣的女郎訴說一個悽慘的故事,港町之夜,迴漾著美麗與哀愁,這夜,又轉變的有點藍,更趨近一種非常現實的人生景況。 於是,在沒有港燈的地方,我成了故事的主角,而伴著我,還有,那首熟悉的民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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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鮑伯的心願

文/張純瑛 插圖/國泰 鮑伯(Bob)是多年前我的美國同事。初識他時我三十出頭,剛生下第一個孩子,而他,已經坐五望六,稱其鮑伯倒也名符其實。他身材頎修,氣質溫雅,一派英國紳士風采。我望著他滿頭的銀髮,問道:「鮑伯,您有幾位孫子女?」心想,下一刻他就會掏出皮夾,像其他的美國銀髮族,得意洋洋地展示孫兒孫女的照片。沒想到他面露尷尬回答:「我沒結過婚,沒有孫子女。」輪到我面紅耳赤。 工作單位有幾位雞婆型的女同事,善良熱心愛熱鬧,把沒結婚,講話靦腆,五十幾歲的鮑伯看成大孩子,聚在一起聊天時,常「垂詢」他的生活起居。而鮑伯,也沒有讓她們失望,大方地告訴雞婆們,每天做些甚麼事,吃甚麼食物,透露他的一些光棍生存之道,例如:衣櫃裡掛了五套衣服,每一套包括內衣、襯衫和西裝,禮拜一到禮拜五上班前,不必費神就可以著裝出門了。每個星期六,是他開信的黃道吉日,無論看起來多麼重要的信,一律不會令他心動提前開啟。雞婆們被逗得樂不可支,常常取笑他,他不以為忤,並且屢屢告訴大家,希望找位東方女性結束光棍生涯。 鮑伯並不是呆板木訥,毫無情趣的單身漢。他擅長彈鋼琴,和幾位朋友組成爵士樂團,每週有兩個晚上在酒吧表演。但他羞怯膽小,優柔寡斷,怕遭異性拒絕。感情上過於瞻前顧後,或許因此對形象上比較溫柔嫻靜的東方女性懷有好感。常聽他談希望找到投緣的亞裔女性,可惜我這個東方友人愛莫能助,我的社交圈很窄,不認識和鮑伯年齡相配可以牽上線的華人女子。那年代也沒有約會網站,鮑伯的求偶之路真是四顧茫然。春去秋來歲月不息,轉眼間過了八年,鮑伯的尋伴渴望仍然只是掛在嘴上。 反覆徵詢我應該學日文還是中文,終於,鮑伯決定採取具體行動去學日文,或許可以在本地的日僑圈中覓得知音,或者將來去日本試試運氣。鮑伯上了幾個月的晚間日文課,興趣還不小,可這時晴天霹靂,始料未及的大雨傾盆而下──鮑伯,被裁員了。 六十出頭的鮑伯仍想工作,可年逾耳順找事不容易,只得在一個幫助長者就業的機構擔任義工。他始終沒有再找到新職,我們幾位同事每隔數月會和他聚餐。每次見面都可看出鮑伯日益衰老。他得了柏金森症,症狀逐漸嚴重,在眾人面前顫抖著手開啟藥盒取出藥,顫顫巍巍送入口中,旁人看了真感心酸,卻又要視若無睹避免讓他困窘,不敢主動詢問他的病情。對終生熱愛彈琴的鮑伯而言,與琴鍵永遠告別比失去工作無疑更加悲慘。鮑伯剛賦閒在家時還繼續上日文課,後來大概因覓職無成心境不佳且健康惡化而停止,期待找到東方女性為伴的終生心願也逐漸煙消雲散。 爾後,生活無法自理的鮑伯住進了養老院,舊同事的聚餐也因大夥忙碌而中斷。失去鮑伯的音訊,我仍不時想起他那靦腆憨厚的笑容。最難忘記有一次,他、我和一位男同事愛德一起工作,等待電腦測試結果出來的空檔,我們三人閒聊。鮑伯又提到他很欣賞亞裔女性,愛德臉色一變。等鮑伯先行離去,愛德難以置信地問我:「他怎麼可以在你面前講他很欣賞亞裔女性?他在暗示甚麼?」 之前兩年,1991年,最高法院大法官候選人Clarence Thomas在參議院同意聽證過程中,遭受舊日女同事Anita Hill跳出來指責他曾經對其性騷擾,鬧得沸沸揚揚。從此公私機構對職場性騷擾議題十分敏感,我們公司三令五申提醒員工們,避免有任何性騷擾嫌疑的言語和舉動。和鮑伯不熟的愛德聽聞鮑伯的發言,直覺會令我受窘。我告訴愛德,與鮑伯同事八年,我深深瞭解他是個坦蕩蕩的君子。確實,我們間的友誼始終單純如清水,就像他和那幾位白人雞婆們的友誼一樣不摻雜質。縱使在#MeToo(我也是)運動席捲全球的今天,想起鮑伯,我仍要說:他是一位俯仰無愧的正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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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獨醒

文/Kathleen 圖/雨順 長於春夢幾多時,散似秋雲無覓處。夜半,眾人皆睡我獨醒。 入乎其內,出乎其外。反省觀己,切切。鍛鍊智慧,平衡苦樂兩端,知白守黑。學習,冬日寒柳,立春新綠,還有那 淤泥蓮花。 遠方,人情似故鄉。魚傳尺素,殷勤理舊狂。自訴:有情有義,活在當下,即是 最美人生。 遊心於物,江山風月和白雲舒卷,閒者為主,盡情享清歡。日日好日,人間好時節,皆是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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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梧桐蔭涼的下午

梧桐綠蔭灑落滿地清涼 文/攝影 蔡碧航 1.   上海春日,春去春又來。 想要認識一個城市,最好的方法大概就是安步當車,用腳丈量,把腿走斷吧。第一次來上海,我的確是拿著一張地圖,按圖索驥走了許多地方,後來就把地圖拋了,只跟著感覺走,只向著梧桐蔭涼的地方去。 從陝西南路轉進紹興路。出版一條街,逐漸淡薄的紙墨氣味。日暮黃昏的淡薄,也是一種寡情。 下班的J打電話來,問我去了哪裡? 我說看過了金谷邨、步高里,走過了陝南、紹興、瑞金路,正要散步走到衡山路的凱文咖啡。 J說,瘋狂。他在上海十多年從未這樣走過。 這一區正是當年的法租界,幾百幢有歷史有故事的老房子,是昔日名人巨賈的豪奢住宅,現在不是改裝做高檔餐廳就是成了尋常百姓家。解放後外僑撤走的空房子一下子湧進太多住民,大概誰占了就是誰的吧?看過一座花園洋樓掛了十幾塊門牌,院裡橫七豎八排滿腳踏車,晾晒一竿一竿的衣服,真可惜了這蓬頭垢臉褪去風華的西班牙式建築。 看多了老洋房老建築頓覺背後的滄桑歷史太令人頭疼,馬蹄聲已遠,年華老去的建築也已面目模糊,曾經的夢痕你收藏了幾枚?相較於這些高冷雲端,反倒覺得集合住宅的「金谷邨」「步高里」煙火人氣可親,一扇門一口灶,有著人間的汗水蒸騰和溫度。廚房傳出剁剁剁切菜聲,門口藤椅坐著聊天的老人。時間果然在此停駐。 晃蕩了一整天,此時夕照初染,晚風沁涼,真想要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地老天荒。 我和J約在凱文咖啡。   2.   J很多年前去了魔都。 隔著海和千里路,我用SKYPE找他,電訊常常是不好的,說話斷斷續續,不知是要掛斷還是繼續這樣藕斷絲連的有一句沒一句?有時J擠在地鐵的人群裡,匡噹匡噹咻咻的車行聲,還不時傳來廣播「歡迎搭乘一號線,本次列車終點站富錦路」「請將愛心專座讓位給需要幫助的人」……還夾雜著英文站名的播報。 那時地鐵只有三條路線,我可以從車行的站名和方向判斷J是要進城去或是回家。 有時電話裡聽到叭叭叭連續急按的喇叭聲、車流聲人流聲和呼呼颳大風的聲音。 風吹落葉。J說。 梧桐葉落,枯黃的落葉辭枝,被大風颳起在半空中飛舞,旋了幾圈跌落在地上,被車輪碾過被行人踩過,又再被狂風吹起旋到半空中。 J一個人在深秋的衡山路走著。 梧桐葉落了滿地,枯乾瘦稜的枝椏伸向天空,張牙舞爪想要抓住灰灰的流雲,像要索還什麼。 戶外的溫度計每天都向下沉了一些,天氣越來越冷了。城市的臉孔暗淡許多,褪了脂粉顏色只剩灰和黑。   深秋某日我從浦東機場轉了兩趟車,J把我接到家時夜已過半。J說去吃點東西吧,為了等我他尚未進食。 附近的餐館都打烊了,也不想走太遠,就在街角一家還亮著燈的火鍋店點了火鍋和兩個快炒。黑色的小鐵鍋架在爐上,噗哧噗哧噴著熱氣,白煙迷了眼。 J把兩雙黑溜溜的木筷放進湯鍋裡涮了涮遞給我。我楞楞看著他忘了伸手。 湯鍋裡翻滾著豬骨玉米蘿蔔豆皮還有一些看不清楚的食材。兩顆帶殼的龍眼乾、兩顆看似罌粟蒴果的果殼在鍋裡翻上翻下撲騰著。很多年過去我一直沒弄清楚為什麼火鍋裡要有帶殼的龍眼乾和罌粟果殼,J也不知。後來也沒再見過。 我百感。瞪視著眼前的大男孩,半年不見他瘦了。 他舉筷伸入鍋裡撈出肉片放我碗中。 以前的他潔癖龜毛得不得了,國中就洗自己的衣服,把白襯衫洗得雪白,吃飯喝水小心翼翼不沾別人口水。 「快吃吧,餓死了!」 天氣很冷了,吃完火鍋回住處的路上夜風瑟瑟,我豎起衣領緊挨著J,想著衣物是否帶足夠。   隔日J拉著我穿過人民公園。 「給妳看一樣東西!」 上海美術館英式古典建築的牆角有一組雕塑,一群容貌表情衣著各異的男女老幼,或蹲或站各據一角,來回睇幾眼你立時明白這就是上海極為寫實的群相縮影。人事更迭城市幾經變遷,但今日仍可在上海火車站或長途巴士站看到這樣飄移無根的浮萍,鄉下來的黑戶打工族。 有個年輕人抱膝蹲踞看著前方,眼神空洞,一臉惶惑茫然。 J說他常常來看他,蹲著和他對視,覺得自己就像他。 J把blog的頭像換成了這個眼神空洞的雕像,說他就是他。有著他的心境。 日後我和J在SKYPE說話,腦海裡自然而然就浮現這雕像,反而有時想不起J的樣子和他的笑臉。J大概已經很久沒有笑容了。 有一次電話裡竟然聽到汪汪汪的狗吠聲,幼犬撒嬌的輕吠,原來J養了紅貴賓,名模林志玲養的那隻。J叫牠拿鐵,棕紅色的毛就像一杯香醇咖啡,陪伴著他的暗夜。 緣起是有個深夜下班回來,打開門迎面一陣凜冽刺骨寒風,捲起落地黑白窗帘,飄飄忽忽鬼影幢幢把他狠狠嚇了一大跳。J撫著胸口咒罵自己,為何早上出門去忘了把窗關好關嚴?為何白目偏偏選了那黑與白? 有了拿鐵日子溫暖許多,進門胖乎乎小肉球歡叫撲身繞膝抱腿。寒夜不再淒冷。 J不搭地鐵不坐公交了,假日開車載我到遠方,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小區裡原本沒幾輛車,卻好像一夜之間自體分裂長出了一大群,繁衍漫漶到車位的攻城掠地爭奪戰。J老早就花錢養著一個車位,沒車時任人停有了車卻趕也趕不走,常常深夜回來停不了車,或一大早出門趕著開會卻被堵死動彈不得,跟物業和保安反應了幾次理論了幾次都不得要領。 合該有事,那個晚上疲累不堪回到家,繞了幾圈找不到空隙可以把車塞進去,氣急敗壞發了大脾氣拉著保安去把人叫出來,二話不說一拳揮過去,幾回合打歪了鼻子打砸了眼鏡,驚動城管也來了,結局是兩造握了手鞠躬下台。   從此J的車位再也沒人敢搶,更奇的是狹路遇見了還能彼此點個頭打招呼。 我規正他小要忍,J說這是叢林生存法則,孔老夫子沒教的。   3.   後來我自己搭車出門,也總要找機會穿過人民公園到上海美術館去,看那一群眼神空洞的塑像。 圍繞著人民廣場,周邊是上海博物館、城市規畫館、歌劇院……走走逛逛,歇腳在歌劇院對面的真鍋咖啡,選二樓窗邊的沙發座,點一客此店我唯一能接受的畑煮鯖魚套餐。梧桐枝葉從窗口伸進來,帶進陣陣涼風,太愛這個座位了,常常一坐一下午。直到有一天易主關店害得我來來回回找不著,美術館牆角的雕塑也一夕之間消失了蹤影,不知去了哪裡? 然後美術館就搬到浦東去了,原址變成上海歷史博物館。 兩年沒過黃浦江到浦東去,出了地鐵站竟不知要怎樣過馬路?架高的空中走道串連著一棟又一棟的金融大廈百貨公司精品旗艦店,昔日遙望仰之彌高的東方明珠塔矗立在眼前,竟彷彿伸手可及。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樓太多了,多到再也無興趣一一去指認,繁華過眼,果然雲淡風輕沒什麼好提。 揮手自去吧,真的沒什麼好提起的,這城市的多變給人的感覺是無情和陌生,穿街走巷徜徉春光許多年許多日夜晨昏,我竟不敢為朋友導遊,不敢介紹看過的好景吃過的美食窩過的咖啡館,上個月去過的店說不定明日就從這個城市消失。 J說,不知不覺站在一個時代的浪尖,被推著向前,回首驚心,青春就是這樣消磨掉的。 上海最美好的歲月已經逝去了吧我覺得。那個琉璃金粉光華璀璨的年代是張愛玲白先勇專屬的,再也回不來。 唯有這片梧桐蔭涼,招來風招來雨招來百年風華人間興廢卻堅定未有停歇,一路迤邐清涼下去,枝葉招搖伸手挽留著躊躇的旅人。 繁華旦夕,千年煙雨。陌生的城市啊。 我和J約在黃昏後梧桐蔭涼的凱文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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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個夏天的故事

文/古家榕 插圖/國泰 前幾周,廚房的和式拉門,不慎被孩子玩出大洞。忙碌擺了兩天沒修,發現這般丟垃圾挺方便,遂「將洞就洞」發展為自家新美學。這晚煮完飯,正準備關上燈,抬眼往外望去,只見黝暗的玄關處,灑落了一片明亮。 恰好是拉門破洞的形狀。 今年五月中,幾乎是猝不及防地,病毒將生活扯出了道裂谷般的大洞。人們倉皇地逃到對岸,看著熟悉的昨日坍塌,又不知明天將變成怎樣,只好在原地紮營,堆起篝火靜觀其變。一時間,許多事彷彿僵持住了,畢竟磨合的過程中,行事曆彼此衝撞、人與人相互牴觸,你拉我扯間日子彷彿踟躕不前,尤其當孩子的課程碰上我的工作,3C產品僧多粥少,眼見筆電被迫徵用,內心的焦灼僅次於被搶走馬桶。 然而,也是有著快樂的時候。 週五午後,與孩子們無所事事,心血來潮玩起大富翁。但見骰子一落,八步抵達「機會」格。「經營小本生意獲得一千元!」兒子興奮高喊,額外加贈姊姊白眼一枚。 待得他領完獎勵,我拿起骰子,正要擲出去時,突然停下來問了句: 「剛才那些字,你都認得了啊?」 「對啊。」 小傢伙語氣平淡,我的內心卻深感震動。猶記上次玩大富翁時,兒子尚是個小白丁,但這次的他,已能準確讀出語句了──原來生命的有些事,正在不可逆地改變。我有了我的天空,孩子們其實也是,儘管曾如此渴望他們獨立,可一旦飛了出去,回頭,到底並不容易──若非這段軌外的時光,自己,或許還會錯過更多成長的瞬間。 過去總覺得,人生是場馬拉松,如今才發覺,它更像是走走停停的冒險。因著這場無預警的中斷,母子仨再度二十四小時膩在一起,即使難免愁煩,可日後回想這段歲月,此刻的大眼瞪小眼,都能讓我在未來的某天,更滿足地目送他們走遠。 昨夜臨睡前,翻開了篇小說,開頭第一句便是:「世上萬物皆有裂痕,光由此而進。」   每道生命的罅隙,如廚房、如居家,終究是為了透光。 我笑了笑,瞄了眼篇名──〈一個夏天的故事〉。 是啊,這個夏天,真的很有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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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纏與禪

詩/攝影 黃素華 過去就過去了 過去卻過不去 過去也不過去 過去還在過去   湖畔花時間 花時間看湖 湖在花時間 時間花在看湖   時間 在過去、現在、未來   湖 過去的漣漪 蕩漾到現在 牽引著未來   我 不在過去、現在、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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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尋找紫丁香

 ■楊秋生 麗清過世後,一些摯友為她在柏克萊海邊的一個湖邊安置了一個紀念座椅。前年3月麗清冥誕那天,大家齊聚湖邊紀念這位才華洋溢、為華文作家盡心盡力的前輩。 紀念會之後大家見艷陽和煦、清風徐來,決定繞湖而行。才走沒多久,大家看到路邊有兩棵長在一塊兒像是一個大大的華麗的傘似的,開滿靛紫色花的樹,繁花盛開只見花不見葉,大夥兒好奇地走過去觀看。 沒有人認得出來那是什麼花?大夥兒立刻打開手機拍下照片,上傳到鑑識花草的應用程式上尋找答案。 丁香?藿香薊?什麼答案都有,可是明顯地不同的app顯示出來的花都不一樣。 帶著疑惑回家,還沒找到答案,其中一位朋友的先生幫大家解了惑,說那是紫丁香。 紫丁香?那個我們自小聽過的歌:紫丁香? 我不能說這棵紫丁香不好看,但不是我想像的紫丁香。我立刻上網仔細研究,才知道這種植物的名字叫做Ceanothus thyrsiflorus,也就是California Lilac,其實叫做加州紫丁香,和我們所認知的紫丁香是不一樣的。後來散步時忍不住多注意鄰居種的花跟樹,結果驚奇地發現,社區裡許多人家都種了加州紫丁香,但也多讓這些植物恣意蔓延生長,從不修剪,以致於每一棵不是趴在地上長,就是長成亂糟糟的樹叢。 我想像中的紫丁香呢? 我決定去尋找紫丁香,我對先生說。 於是先生陪著我穿街走巷、上山下海尋找紫丁香。 遍尋不著,好生失望,正洩氣著,忽然發現轉角鄰居家院子邊有一棵開滿了深淺紫色花的樹,真是漂亮。啊,這會是我尋它千百度的紫丁香嗎? 急忙請先生停車,走過去看那棵開滿花的樹,人尚未到,濃濃花香已撲鼻而來。趕緊拍照,回家上網比對——果真是紫丁香! 其實紫丁香即是丁香,除了紫色還有白色的丁香,沁人心肺的芳香如此純淨清香,而那由無數小花朵形成的一團團、一簇簇的花朵盛開,幾乎只見花不見葉,難怪白色紫丁香盛開時似雪壓枝美到極致;而紫色紫丁香滿樹淺紫、粉紫燦笑如紫霞,嬌柔和美。 如此清雅幽香,如此柔美嬌麗,不知擄獲多少詩人、文人的心,李商隱、孔尚任皆曾為丁香賦詩。印度詩人泰戈爾於1924年4月在詩人徐志摩及林徽因、梁思成的陪同下,到法源寺欣賞丁香,數百株丁香齊放,那美讓泰戈爾坐到深夜尚不願離去,留下一首淒美之詩。美國詩人惠特曼也以象徵的手法寫了一首詩《當最後的紫丁香在門庭小院綻放》,來悼念林肯總統。 春天將至,我又要開始了我的尋找紫丁香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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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珍珠奶茶伴書香

 文/龔則韞 插圖/國泰 我人生樂事之一是讀書,「博城讀書會」每一個月讀一本書,我歡喜調好一杯珍珠奶茶陪讀。近日剛從博城社區圖書館借回《莫言短篇作品集》,一如既往,從櫥櫃裏倒出30粒彩虹大粉圓和20粒芋頭小粉圓,投進馬克杯,倒入七分滿沸水,放進微波爐高溫一分鐘,我拿著書去書房倚窗翻閱,第一篇是《透明的胡蘿蔔》,文中黑孩十歲,光著上身,下身穿一條大褲頭褲子,輕飄飄的兩根竹竿腿,瘦骨嶙峋,赤著雙足。從家裏拿了榔頭隨著村裏的小石匠一起去河灘上敲石頭賺工分。 這是誰放的杯子,裡面還有小球?大眼睛先生大叫,我聞言驚起,一邊奔進廚房,一邊回應,是我的,不要倒掉。 為了「追劇」黑孩,忘了正在做珍珠奶茶,呵呵,趕忙加入一包立頓茶包,上下搖蕩三次,順手丟棄茶包,倒入一湯匙豆漿,攪勻後深深喝一口,心滿意足地捧著它回書房。 黑孩命苦,三代貧農,家徒四壁。父親去外鄉打工,家裏有一個喝醉會咬人、打人、扭耳朵的後母和一個流鼻涕的小弟。黑孩性善,想幫助家用。隨小石匠敲石頭,不幸第一天就敲碎指甲,被好心的劉主任調進橋洞為鐵匠生火爐拉風箱修鋼鑽頭,可惜碰到一個粗暴小鐵匠,天天語言施虐,加重工作,黑孩都默默承受。 我喝一口珍珠奶茶,撈了幾粒杯底的珍珠咀嚼回味。 小時候,媽媽每天上市場買菜,都會帶回一袋粉圓湯,有琥珀色小西米粒漂在很甜的湯水裏,夏天是冰鎮的,冬天是熱滾滾的,小孩一人一碗,很甜,既是甜嘴,也是點心。後來我旅美讀書工作,只有夢中回憶媽媽粉圓湯,直到去加州探親,在「85度C」店購得頗負盛名的「波霸奶茶」,恍然大悟就是變大的粉圓湯。甜得發膩,不利健康。 原以為莫言會讓黑孩的命否極泰來,嘗到糖水流彩,但是就像茶底的黑珍珠,亮晶晶,卻莫測高深,循著莫言筆調,我的心情隨著黑孩際遇沈浮,嘀咕莫言好殘酷,對比城裏孩子有一個快樂無憂無慮的童年,農村孩子卻成了被剝削的童工,該上學的年紀換成討生活的淬煉。黑孩有橘子姑娘、小石匠、老鐵匠的關照,但是莫言的魔幻記實小說苦過膽水,讓我聯想寫《百年孤寂》的馬爾奎斯,都寫生活困頓,留下時代的貧窮紀實。 篇名〈透明的胡蘿蔔〉,是黑孩黑洞洞的眼睛捕捉到的剎那鋼鑽頭上的極光,他想盡辦法再現,以為那極光是從隔壁偷來的胡蘿蔔的精靈,他去那裏拔了半壟胡蘿蔔,就被管胡蘿蔔的老頭抓去見隊長,給扒光了衣服,一絲不掛地走進黃蔴地,這樣的結局極令人於心不忍,比黃連還苦。 我心被撕碎,十分憐惜黑孩處境,心頭湧出漣漪般的盼望,為黑孩狗尾續貂,黑孩拉風箱漸漸體會出訣竅,不費吹灰之力,風箱即可呼呼作響,博得劉主任的青睞,推薦他去鋼鐵廠做燒爐工,進入編制,終於出人頭地,鑽出窮苦,數年後創造小康的滋味。 三年前回台北參加海外華文女作協雙年會,在漢口街偶遇一家賣店叫「此情可待」,名字已由「波霸」換成「珍珠」奶茶,我要了一杯無糖的,店主以為聽錯,反問一遍。我笑答,是。她不作聲,卻流溢出惋惜之況味。她很年輕,還可以享受糖之幸福!我活在無糖時光中,痛苦也是水光瀲灩,像觀世音瓶中朝露,洗滌──心、靈;擺渡──是、非。 夜裏,深黑的布幔,撩出銀河,綴滿璀璨星光。赫爾賽黑塞有詩:「既然白天已使我疲倦,但願星光中的夜晚,親切地包容我深深的渴念。」書就是星光,載著我的渴念,搭橋過去和未來,等那隻青春小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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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河邊草徑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或許我們太在意彼此關係的距離,在小小的玻璃罐裡要擠進過多的小黃瓜,終於溢出一些酸水。還是在蛋糕的海綿體上抹了過多的奶油,又在奶油上面擺滿過多的草莓,於是軟軟的奶油承載不起草莓的重量便逐一崩塌。 關係崩塌,是因為距離太遠或太近? 帶著畫具往河邊走,就像往常一樣,我們都在尋找凡常日子裡引人目光的事物,像那一個冬夜在河邊,颯颯的風吹過河面,以致對岸住家倒映河面的燈光粼粼如鬼火,彼此的眼睛裡也閃閃爍爍,這是草叢裡的螢光了,是哪一個孤魂野鬼的枯骨化作一點微弱的光,回到河邊欲要重尋舊夢,殊不知日月星辰都已墜落萬丈夢窟,你只能注定灑下入夜露的淚。 架好畫架,梵谷和高更,同一個景色,兩人用彼此不懂的語言和表情交換默契。法國南部的陽光無法用高彩度的薑黃色和金盞花的橘表現,只能用熱情。都已近仲秋,這處河畔依然綠意盎然,藍色混合黃色,兩色必須等比例才能得出。高更兩色混合的比例不一樣,他一直覺得這個小鎮裡那幢修道院石縫裡茁長的綠芽不是夢求的綠、民宅瓦片上的青苔也是酸腐衰敗被時光醬過的綠、即便葡萄園一畦一畦的葉子,綠裡雜著各個色度,這些這些,哪比得上心靈天堂裡強烈穠艷的色彩? 畫布上草稿尚未落筆,樹蔭已迫不及待在上面影影綽綽的渲染,一些圓形光點是枝椏間的小精靈,頑皮的捉弄人的眼睛,讓炭筆不知不覺岔出寫實的路徑,不知所以然以致變得十分固執的計較線條和空間的距離是對或錯。你甚至尚未架起畫架,只優閒的坐在草坡,閒適的吞吐煙圈,讓河面升起薄霧。腳下的草地,每一株小草活活潑潑的長著,有的彼此保持足夠生活的空間,有的則是結伴而居甚至鬚根牽連,總之他們有人類所未能知曉保持適當距離的法則,即便是叫得出名字的咸豐草、假酸醬、蒲公英、紫薊、含羞草,以及靠近河水的銅錢草都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等待這一季生命中的烈日和風暴雨和溫柔的晨露。 我們在等待什麼?等待永遠只有春天的季節、永遠無憂的情緒、永晝般無限明亮的未來。所以我們以破壞自然秩序的科技企圖達到人類愚蠢的空想。像無解的兩人關係只能以無緣來解釋。 河面吸飽西天偏移的天光,微醺的淡彩,任了然「禪寂日已固」的河水靜靜悄悄流動,那抹愛染依舊癡癡。收拾畫架,兩人並不循著來時路回去,曾經走過的路畢竟回不去,或者逆著時光重新走一遍也不見得比向前去找一條陌生的路來得新奇有趣。 對岸無垠的田地,一片片翡翠似的,無聲。她們只默默的被播種,然後無聲無息的成熟,無私的奉獻一生所有,餵養在紅塵中擁擠或疏離著彼此、愚昧但快樂著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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