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港邊大稻埕

從迪化街轉出,穿越水門,隱然聽見人聲樂聲,彷彿一幅動畫版的〈清明上河圖〉在眼前展開。 文/圖 蔡莉莉 即使繁華遠離,老城依然有喧鬧的時候。 大稻埕這一帶是古舊的老區,每到週末,碼頭邊卻有著頗為新潮的酒吧市集。從迪化街轉出,穿越水門,隱然聽見人聲樂聲歡笑聲。夕陽懸在對岸,隔著寬闊平緩的淡水河,夕陽越低,港灣也因之活起來。騎車的、運動的、遛狗的、覓食的、賞日落的,街頭表演的,熱熱鬧鬧,彷彿一幅動畫版的〈清明上河圖〉在眼前展開。 登上以木材搭建的餐車屋頂,飽含河流氣味的涼風從天末吹來,混揉了淡淡的酒香。鄰座的上班族帶著一日辛勞,或為酒約而來,或為歡聚而來,笑語四起。我面河而坐,微醺的夕陽漸漸溶解,印出波連千里的橘紅印象,第一次發現這日落竟與莫內的畫有幾分相似。大稻埕於我不再只是老街老樓老氣味的遺址徘徊,眼前這片不隨時間風化的水岸浮世繪,恰是對老城性格的另一種詮釋。 對岸高高低低的大樓如世世山水,如夜幕的花邊,有一種幾何的美麗。岸邊一條長長的燈光被藍色的水波紋身,小小的潮撞碎了月光,印在河上,這就是我心中夜景的極限了。首尾相接的遊艇泊在河面,微微搖晃如樂團,不為行進,而為演奏夜色而存在。不知它們將以什麼樣的姿態,為老城的港口奏出一夜搖籃曲? 這碼頭的夜間遊艇我是搭過的,那是一次包船出海的航程。船艙內,天花板上的七彩霓虹燈旋轉著,桌上擺滿各種拼盤和熱食,角落吧台調酒不斷,宛如KTV包廂。歡唱的畫面讓我想起雷諾瓦〈船上的午宴〉,充滿醇酒,充滿歡樂,只是我們不在塞納河。爬上船頂,笑語人聲頃刻消失,四周一片安靜,只剩徐徐的風拂過耳畔。立於船首的船老大不停地燒烤著鮮蝦干貝蛤蜊牛排,關照著一夜的渡,一夜的飲,一夜的啄。那帶著食物香氣的白煙,隨風捲起,如河面上的霧。 拋下記憶的釣竿,我想起另一次包船出海的經驗,那是到東北角夜釣小管。搭的是一艘道地的漁船,桅竿之間點著燈,像掛滿一船的月亮。船艙內有臥鋪,但是屬於沒有裝潢的那種,所有人上船之前都以暈船藥墊胃。乘客忙著釣,船東忙著煮,徹夜未眠。釣起的多半是翻跳如銀閃閃彎刀的白帶魚,偶爾釣獲小管,船東立刻切給大家嘗鮮,那是與時間賽跑的甜,是下了漁船便無從捕捉的好滋味。整夜,滿船漁火釣竿起落,直至天色微明,方帶著一身洗也洗不掉的魚腥味返家。 大稻埕碼頭的週末夜色,帶著一種節慶的意味,對酒暢飲,輕易地傾出一週的疲憊。抬頭,光點斑斕,像是梵谷的〈星夜〉畫在天空。隔杯遠眺人間燈火,便覺得自己坐擁天地之間最美的夜色,很自然地想起鄭愁予的詩:「時間雕塑了這畫版,夕陽一天印刷一次,偶有寅月蓋一記章,完成宇宙收藏的意味」。 夜已墨,美麗的星子已溶化,月光悄悄地沉落一日的榮華,留下一涯寂寞的水岸。走在大稻埕的港邊,人和船都成了天地間微小的點景。這港,是靜了,靜得像歲月為老城畫下的一卷沉默的山水,以蘸酒的筆,以微醺的詩,以溫柔的流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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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一口舊皮箱的回憶

 文/鄭秋琪 插圖/國泰 父親軍中退休後,做過兵工廠職員、水泥工、工廠警衛,最後還開了一家雜貨店。上班下班,買菜煮菜,天天如此。只有到了過年前一週,父親會到理髮店染髮剪髮修臉,準備帶我坐火車轉客運到埔里,接叔公到台南過年。 冬日清晨,四周仍壟罩在黑暗中,父親從衣櫥上方拿下全家唯一的舊皮箱,用雞毛撢撣去上面灰塵,放進換洗衣物、盥洗用具、拖鞋,還有我的寒假作業。 我們總是搭第一班普通車,5:25,老城尚未完全甦醒,路上行人稀少,冬日晨霧冰涼溼潤,父親一手提著箱子,一手緊緊牽著我,不快不慢,走向霧影朦朦的火車站。火車上乘客不多,父親踮起腳尖將皮箱放上行李架,坐下,從西裝左上方口袋拿出他的老花眼鏡,開始看報。我從微溼的玻璃車窗,看到遼闊平原、彎彎河流、竹林三合院,看累了就將頭枕在父親大腿上,隨著火車單調重複的節奏進入一個甜甜安穩夢鄉。突然,一陣爭吵聲驚醒我,我看到列車長正對父親說 「小孩超過115公分就要買半票。」 父親:「她才讀幼稚園,還不到買票年紀。」其實我已經小學三年級。 「妹妹起來,到車門邊站,量一下身高。」 我的心快速跳動,膽怯地看看面無表情的父親,緩緩走向門邊,靠在門邊的刻度上,挺直身軀,列車長高喊:「128公分,早該買票了。」 我們在彰化下車,轉車到水里。水里是個山城,出車站後是一個長長石階,這時太陽也出來了,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很舒服。父親依舊是一手皮箱一手牽我,腰板挺直步履堅定,走向人群聚集的市場,我們固定會在巷口第二家麵攤,吃一碗什錦米粉湯。麵攤老闆是一個中年人,生意很好,雖然父親和我每年只來一次,他總是熱情寒暄 「箱子我幫你放裡面,地上髒。妹妹喜歡吃埔里米粉喔!每次來都點米粉。」 父親:「對,她只愛吃米粉。給我來一碗海鮮粥。」 我喜愛跟父親旅行獨處的時刻 這個儀式般的島內小旅行,在我國中時劃下句點。   父親再提起舊皮箱,帶我出門,是我拿到碩士學位那年,正逢兩岸開放探親。父親急不可待,籌劃良久,舊皮箱鼓脹,裝滿父親的想念與贖罪,等著回老家看望自己將近四十年未見面的兒女。我們搭飛機、火車、船、客運,路經許多大城小鎮,才到達父親心心念念的海南島老家龍口鄉,也是父親元配和兒子的家。 大媽早已過世,大哥子孫眾多。當晚我們住在鎮上的招待所,翌日清晨,我們房間內就黑壓壓站滿一群人,大聲吵架,講著我聽不懂的當地語言。疲弱衰老的父親,坐在床沿,不發一語,我不知道當下父親心裡的想法。父親用美金在香港購得的三大件五小件的單據,在交給他兒子孫子後,一群人一哄而散,留下父親的舊皮箱歪躺在床上,大張著口對著我們。 箱子旁邊舊衣物凌亂地撒了一床,那是父親在台灣努力蒐集,以為家鄉親人會用的上。只怪我們資訊太落後,跟不上他們的需求。我站在一旁,不忍看父親的憔悴。轉身看著窗外,海島的陽光透過屋外椰子樹葉灑在窗前茶几上,金光閃耀。那天是我人生第一次覺得父親是個老人。 那次旅行,海南島的下一站是湖北宜昌,我們要去看望父親與第二任太太生的女兒。在擁擠綠皮火車裡,我坐在父親的舊皮箱上,舊皮箱則是疊在一堆堆麻布袋上,昏昏欲睡的我,幾次差點從皮箱上摔下來。父親似乎為了挽回他大陸親人在我心中的印象,對我說 「我這個湖北女兒比兒子強多了。她是個醫生,先生也是醫生,很能幹,還身兼婦女會總幹事的工作幫鄰里排解家庭糾紛。每天從早忙到晚。」 到了宜昌,我們住進姊姊家。當晚,父親對她說 「我這箱子就放妳這吧!我還要去上海看幾個老朋友,這皮箱太大,攜帶不太方便。」 姐姐:「你還是帶走。我用不上。」 父親:「可以送人。」 「這種舊皮箱,在我們這裡,送人人家也不要的。」 一陣尷尬的沉默。 我抬眼瞧那放在衣櫥上的舊皮箱,箱上似乎還積有歲月與旅途的塵埃,灰撲撲暗沉沉的,難怪遭人厭,我不忍看,轉身回到客廳整理旅行包,那是我和父親最後一次的旅行。回台灣後,我上台北工作,就業結婚成家生女。父親故去後,母親遷居新家。她扔掉舊家所有大家俱。當我第一次回到自己故鄉的新家,深夜到處摸索,尋找舊時光的痕跡,在新家的儲物間,依然是衣櫥上的位置,我看到父親的舊皮箱,拿下打開,很重,原來皮箱內裝滿一本本的相簿。 不曉得母親甚麼時候站在我身後:「聽到房間窸窸簌簌的,就知道是妳在找東西。妳老爸甚麼都捨不得丟,妳看看吧,沒有用就丟掉。」 看完,我輕輕將箱子放回衣櫥上,盡力往裡推,我這才注意到,舊皮箱上,完全沒有一點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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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咖啡‧色‧物語〉多出來的事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眼睛適應黑暗後,逐漸看清楚被玄黑濡染浸潤且在未查知先已開始氾濫的曖昧。這曖昧裡有多少自體繁殖?又有多少寄生與共生? 你說出一個字,再加上一個字,他們便認識、熟識、相知進而相戀,何止是詩多歧義而已,唇齒間舌頭互相傳遞的,是深海和高山的定義,彼此又是不具普世所認知常識。 引此,咖啡詩為我調出一位綜合豆子。他說,這款豆子應可以供給未識情愛者、以致歷嚐苦戀者,和不再藉舌尖傳遞粉紅色字句的人喝。可是誰可以為我燒一杯藉於憧憬情愛蜜汁、苦戀也甘願、仍然引頸企盼因字句歧異所生出的紫紅色意念啊? 兩人站在橋上,眺看岸邊因疫情而稀疏的行人和一棵長在水中的落羽松,水柱從頭淋澆下來,在兩人間形成一道瀑布,水聲轟轟象形著慾望的型態,是一種曖昧不明的樹影裡多出來的不可捉摸的炙熱靈魂。夜風習習,他卻微微冒汗,黏膩的。 原來綜合的口味是如此無法捉摸,湊近鼻尖去聞,說是香嗎也是有的,只是依時間被什麼蒙蔽了,得要以生出來的想像去填補一絲缺憾,啜一口,不燙了,不燙了反而生出更多諸如柔軟、血色、飽充、堅果硬度等的想像。冷了。 反倒他開始想像,計畫如何使事情進行得更圓滑,用很多滑溜的言辭和技巧準備鑽漏洞,終究像一隻泥鰍落到現實的砂礫中,寸步難行。他在表情上盡力掩藏心裡真實的想法,然後,戴上棒球帽加上安全帽,走了。 喉裡的餘味這時泛上來,連個苦都沒有,好像是因為懷抱著期待的緣故。 連著三天都沒回Line,連「已讀」都沒讀。自己便調製自己的苦藥:將亞洲、非洲、中美洲、南美洲、大洋洲、加勒比海加上台灣等等剩餘的豆子,今天這州配那州、那州配這州,多少加一點台灣本地豆子,有時研磨時香著,喝入喉裡也沒感覺;有時舌尖剛觸到便覺有味,那真是火山噴發;有時,就醬了──不了了之,總之,都是多出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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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父親與拐杖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去年和父母到台南玩,父親雙腿無力得拄拐杖,對於一位年輕時是鐵錚錚的籃球漢子,而今卻得拄杖方能遠走高飛,心裡想必不好受。每每問他是否一起出遊,總是被他拒絕,這一回他終於首肯。計程車正停在奇美博物館前。 一看博物館遠在天邊,得越過古典花園、橋樑才能抵達,他便說:「你們去就好,太遠了太遠了」,逕自找椅子坐了下來。 多年前我還小,全家到新竹小叮噹遊樂園玩,我父抱弟,我母牽著妹妹和我,緊隨人潮排隊。父親見人多,天氣火炎山,便大嚷:「你們進去玩就好。」丟下這句話的他,一路懷著怒意走回停車場,我遠看他的背影瞬間消失在黑色轎車中,留下原地錯愕的我們,還真像外星獸類,動作之速遠非我們這群地球人能追踵,我在遊樂園裡無從感受科學的神秘,反而生厭起黑色座車中的他。 只是當我們返回停車場,這頭外星獸類已進入自己的夢鄉,甜軟如一塊提拉米蘇。而他現在坐在那樹蔭下,樹的陰冷為他的臉龐上了咖啡的苦澀,而我和母親陷入無告。   此時從遠方駛來一台車,有如電影高爾夫球場上桿弟所乘駕的,上頭坐著位面懷笑意的中年人,著白色POLO上衣,問我們:「要不要搭接駁車到博物館前,我是志工。」大約早年貧困勞動所種下的腿疾,也跟隨種下我父心念裡的節儉,於是他回:「要錢嗎?」得知免費後,老人家便開心起來。母親摻扶他緩步上車,車行間我望向橋墩上大理石砌造的神祈,頓覺白淨光耀。 我父的舊疾在腿脛,腿脛沒有好臉色時,是要每走幾百步就得坐下休息的。有回在便利商店,他腳麻又犯,便趕緊與人挨擠在長椅上,那人不知他的隱疾,狠狠瞪他一眼,我一旁冷看,我當然知道他得先問過那人是否方便讓他就近而坐,這是種禮貌,但我也明白他已經沒有時間詢問,麻木來得電光火石,再不處理就會癱軟在地,可我那時只做觀眾而不做導演,後來他向我抱怨那人淡漠,卻不知我將一切看在眼裡,比那人更形冰磧。 那還是有得坐的時候,有時找不到可坐之處,他便得蹲。他有一次蹲在百貨公司電梯門口,隨著人潮等待電梯張嘴,而我那時年輕得很,竟如往來路人般高高俯視這一矮弱芥子,我不願蹲低,不願與他候待麻木的雙腿恢復正常,只是站著,稍嫌不耐地鄙夷,甚至羞赧有這樣的父。 這種種罪過在多年後才明白,百貨公司專櫃前滿足我購物欲望的金錢,是除了升學考試火拼上的一再晉級,還有父親用他身體的劬勞賺得金錢供我如此,而老家那房間裡擠捏成團的書,發出雜亂不堪的喧囂,哪本不是他耗損青春以體力換購而來。   那日在台南著名的美食街踅了一趟,飽食了一頓後,我很想長征台南的河樂廣場,夜間浮動幾盞千嬌百媚的紫紅燈彩,水光有了彩妝,如韓國的清溪川,我嚮往。 父親得知,說要陪我走去,我說我自己可以前往,但他不肯,固執地硬要陪,他已然沒有年輕時甩下我們獨自往停車場前去的劍拔弩張,反而如孩童般的黏著,以父愛的殼,直要保護我這隻軟體動物。我斷然拒絕,父親阿,路迢遠,天公是不是在盆聚烏雲,一場大雨還沒來,你的雷鳴先發作,只是你的腿脛將比這場雨的強悍先鬧場,在征途上它將被融成夏季底端的冰淇淋,成了一地無法食用的甜濘,一地的我的不捨,我怎能讓你跟隨。後來父親百般不願地聽了勸,母親才摻著他回返飯店休息。 隔日,蝦仁飯的美味在遠方引逗我,父母大概歷經一夜的沉澱,遂應允我獨行,我於是在車流鳴放的路邊,一步步地走了起來。迷途之際我向人問路,真累的時候站在攤販前狂飲青草茶,而後再繼續向前,儘管豔陽高照而我揮汗成雨,儘管我可以搭計程車,吹冷氣以抵擋炎熱高溫,但這一切的動力是什麼,只是美食召喚?然而仔細一想,這會不會也是回應年輕時我的愚騃,所做的一種朝聖式的贖罪? 後來我們在百貨公司旁的座椅上享用蝦仁飯,那聳立而高壯的建築之影,隨著時光如貓步般地徘迴在我的身上,從左臂緩抵右肩,也許垂示著年老的命題。但我沒做多想,畢竟那是遲早的事,遲早我將走到雙親的年紀,且遲早得面對身體病痛的反芻,但我現在只願享受眼前歡聚的時刻。   我轉頭對父親說:好吃吧。他點頭。   然而他不知那時的我更想說:「爸,拄著拐杖真的沒什麼,你看廟頂的福祿壽三神祈或南極仙翁,不都拄著拐杖?那就是年老的圖像,是長壽是福祚,拐杖是冊封你辛苦大半輩子的榮勳,你不該愧赧。身為女兒的我,以你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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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夜想

 文/攝影 蔡碧航 夜很深了,我還不想睡覺。 這樣靜沉的夜晚,有一種幽微甜蜜的幸福。尤其美好的是,我被一曲優美的歌聲撫慰著。   難得如詩的詞曲,盪氣迴腸,在靜夜裡婉轉傾訴,宛如溫柔的手輕輕撫觸著你。 這首歌不年輕,一查出處竟已流轉30年歲月,有許多人唱過,有許多人聽過,但從無這樣的直入我心。 是歌者,有豐沛的內涵,完美的詮釋了詞曲,柔情似水的撫慰著聽者的胸臆。   我也相信,是這詞與曲,人世漂泊輾轉浪跡,尋找了三十年,終於尋得了它契合的伴侶,千里迢迢魂魄來依。 詞,與曲與歌者的相遇,是命運,也是不可預期的撞擊。 這樣美好的遇合,也難怪餘音繞樑唱哭了多少痴情男女。   今世的美好,恰是因為人間有情,忒煞情多。 今夜的美好,則是因為一曲情歌,一位歌者的深情演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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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剝菱角仁高手

文/攝影 默子 菱角盛產期,一群愛串門子的婆婆媽媽不只動口還動手,家事國事天下事全在菱角堆裡,閒話家常說唱逗趣我在行,管它一斤工資多少錢?打發時間賺點工資貼補家用,看到市面上菱角仁供應充足,打從心底歡喜驕傲得意,那可是我們一刀一刀賣力剝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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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的文房小五

文/攝影 陳煌 我收藏的一對葫蘆青花釉裡紅鎮紙,長約十九公分,釉裡紅表現在兩格用「印」上,與葫蘆蔓藤上的若干小紅點,我判斷小紅點應該是小瓢蟲,只是畫家以小紅點表示,在整個葫蘆瓜藤的構圖畫面上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用「印」也以釉裡紅表現,以彰顯在整個青花畫風裡的地位,雖不知畫家是誰,但整個流暢疏濃的筆意技法卻十分純熟、雅緻,躍然畫瓷在鎮紙上,儘管我知道我非畫家,實際上用到它鎮壓紙張的機會不多,它卻十分討好地讓我不禁駐足,這是我當時在北京報國寺的地攤上一見傾心而收藏的原因。 多年前的一天,我一早又去北京的報國寺閒逛,那天風和日麗,初春,空氣中雖然帶有微微的寒意,但對我來說,這種有點涼又不太涼,同時還帶著微微暖意的日子,正是適宜只搭一件薄薄輕便外套,雙手插在口袋裡,一副優閒樣走入那我再熟悉不過的報國寺的最舒適日子,那是在某些固定的日子裡骨董文物販子擺地攤的時候,比如週日,無數的小小地攤將報國寺裡的小道塞得滿滿的,遊人和淘寶者又塞滿所有的空間和小道,到處人聲鼎沸,只能側著身緩緩通過,眼睛如何東瞧西看南望北顧都不夠用了,同時還得小心翼翼的,免得不小心撞到人,或踩到地攤上骨董文物。 我沒有特定目標地逛著,但多留了一個心眼,觀察攤主,因為我希望如能看中目標,也希望那也是一個老實的攤主,老實的攤主可能給出老實的價錢。我悠閒且謹慎地邊走邊觀察,那些無數多類的骨董文物中有許多是我看不上眼的,因為我不懂就不敢碰,不過我來先粗略地逛了一圈後,才又更放緩步子,因為我已鎖定的一個目標了。 在靠近攤子最遠處的一個角落裡,一對鎮紙被擱在一個小盒子中,同時又身陷在一堆雜亂無章的雜項物件中,若不細心,這一對鎮紙是毫不起眼的。但我在繞第一圈時就蹲下腰翻看過一眼了,又瞧瞧攤主,攤主說,你要的話算你三百塊,我不想騙你,這對鎮紙是新的,但新到哪種程度我不知道,或許是解放前後吧。 我又瞧了瞧細部,只是嗯了一聲,不置可否,只對那看起來還蠻老實面孔的攤主回道,我先繞一圈再說吧。 古人將文房筆墨紙硯稱為四寶,而經常與文房四寶一起出現在桌上的鎮紙,也就被稱為排名第五,但屬配件一般的「小」的「文房小五」了。鎮紙的前身是鎮石,之後出現了席鎮,席鎮就是古人用於壓帷帳或席角的東西,後來出現鐵製的鎮紙,作用也從鎮壓草蓆,演變成鎮壓文人墨客桌上紙張的各種材料,當然,用一快鐵的鎮石,或隨意拿塊石頭壓在隨時會被風掀起的紙張上,那就看起來不夠雅致了,再說,過去古代的文人墨客讀書很不容易,故文人墨客的桌上就更該顯出相近的意趣生活情調,因此有意思的鎮紙也很自然會放在他們的眼裡。 我刻意繞了半圈又走回頭,因為我愛上了它。理由很難說清楚,或許是上面流暢又細緻的畫風吸引了我,也或許我喜歡上那瓷製的溫潤光滑感,但也許我只是想擁有生中唯一一件鎮紙而已。 我沒有與攤主多費口舌,兩百塊賣嗎?那攤主遲疑了半分鐘,臉上出現一絲難色,但還是答應了,還說,您是我今天第一位顧客,希望您給我帶來好生意。 我揣它在懷,回到家後,將它放在書桌上電腦邊,已經許久沒畫畫了,因為它和我一個小小的木魚一樣,只是一個書桌上的視覺,和舒緩心情的擺飾。有時,物件不一定具備實用性,就像我們不必要時時刻刻工作一樣,也需要閒適的歇息,這一對我心愛的葫蘆青花釉裡紅鎮紙也不需要為我經常工作,它只需靜待在那裏,像鎮紙一樣鎮在那裏,讓我感到不論是否入手把玩,只要瞧瞧那瓷製鎮紙上那濃淡皆宜的青花葫蘆,與枝葉蔓藤的圖樣顏色,都有一種雅致古意,和文人墨客隨性的的適意心境在心中升起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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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舞蹈鞋

川端康成/作 林水福/譯 國泰/插圖 一 舞者,只有她一人。樂師也有超過十人的時候,她的人氣也可說是靠爵士樂隊。因此,跑到她後台的男士也多;由於是旅途中,她也只是當場應對一下。 她在許多都會的電影院後台鏡子的抽屜裡,丟了許多名片。 不過,姓辻的男子說想給舞蹈鞋,而且他開鞋店,自己作鞋,因此,她把他的名片放進化妝盒,帶回東京。 那男子說,請給一雙舊襪子,代替量尺寸。穿髒的比洗過的好,比較了解腳的形狀。她正在換衣裳之際,忙得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於是丟給他旁邊的東西。男子急忙放進口袋裡。 樂師們說,她被色情狂騙了;她笑了。 二個月過了,姓辻的男子音信全無。 她也察覺到,果然是女人襪子收集者。 嘴唇顏色像女子般鮮豔,完全看不出是鞋店老闆,是個美青年。除了俊美之外,臉型也忘了;但是,她後來有時想起那嘴唇的顏色和女人的襪子,有著某種關係吧! 二 不意,姓辻的寄來掛號包裹。從包裹看得出不是鞋子。意外的是她的單腳襪子。 小腿以下破得稀爛。 那天午後,信寄到了。 信裡大意:之前跟妳要襪子,被狗咬得破成那樣子。雖然花了些功夫,腳的形狀還是看不出。對不起,請再送一雙。 似乎是真的。 不過,她又想不是狗,或許是他自己咬破的。 也有奇怪的人呀!她笑了,就置之度外。 然而,某一夜,一隻小狗溜進淺草電影院的她的後台。 啊!好可愛呀!她正想伸出手時,小狗咬著她的襪子,一溜煙跑出去了。 她愣在那裏。 接著,感到寒氣! 她沒穿襪子,回家了。 三 她想那白色的梗犬一定是辻飼養的。 樂師之一也說:那樣的事一點也不麻煩。用之前跟她要的襪子,讓狗充分練習咬過來。之後,後台門口命令狗把她的襪子咬過來。 另一個樂師說:趕快去買現在流行的三萬圓保險吧!不只可以拿來宣傳,或許真的會被狗咬。 她笑了,保險金比跳舞好,幻想著過跛腳有錢人的生活。 然而,樂師說了更多像是真的各種情況。姓辻的男子說不定讓狗偷多數女人的襪子,訓練狗咬,以此為樂。或許需要幾雙她的襪子,所以利用狗。更進一步,是出自他對她的腳的愛,或者出自憎恨,他讓飼犬咬她的腳。或者受其他的舞者之託,想傷害她的腳。讓狗奪襪子是訓練狗咬她的腳的開始。 可是,這些臆測是否都沒猜中呢? 因為,不久她收到了金色的舞蹈鞋。當然,那是辻的贈品。 四 她穿著金色的舞蹈鞋跳舞。 辻查覺到從舞台往觀眾席上搜尋的自己,自己也查覺到辻在搜尋。 寄出鞋子包裹的郵局是東京市內。無疑的辻帶了狗來到東京。 他開鞋店嗎?可疑。不過,一開始說想送鞋子,不是謊言。 想把它當作是第一次愛戀的告白。 也想成是時髦的戀愛詭計。 她的腳,汗水滲入,赤腳穿著金色舞蹈鞋。 準備從舞台後邊的樓梯下來時,小狗突然咬住她的鞋,牙齒刺進腳背。 她大叫一聲倒下,看著白色狗叼著金色鞋子逃走,她暈過去了。 傷勢雖然不會影響到跳舞;可是,來自腳的喜悅消失了。舞者死了! 五 她感覺像是突然從夢中醒來。 醒來的同時,也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又有活過來的感覺。 只是,觀眾的喝采聽成是冷笑,光是這件事對她來說,有如生死差別的驚訝。 仔細想想,自己的舞,無趣。跳舞也無趣。赤裸讓人瞧,沒意思的職業。 她覺得自己變得很聰明。 然而,即使如此,到腳被咬為止,自己的腳確實住著一個生物。那生物逃到哪裡去了呢? 現在想來,那確實是跟自己不同的另一個生物。 只有讓那樣的生物住在自己裡邊,人活著。那生物一旦失去,變聰明了,但是像水停了的水車,人好像也像死了一般。 自己的腳,是生物住壞的、腐爛不堪的老巢嗎? 她的腳的生物,和金色的舞蹈鞋一起被像白色魔的狗咬走了。 爵士樂,她聽來是空的音符。 六 辻寄來道歉信。 他四、五歲的時候。 他家的狗的小狗,咬了女鞋回來。他拿鞋子還給鄰家。 鄰家的女學生,將幼小的他抱在膝上。那是她的鞋子。 幼小的他認為只有讓狗咬鞋子之外,沒有讓美女喜歡他的方法。 那也是他現在懷念的回憶。 他終於成為喜歡狗的小孩。任何狗都喜歡玩鞋子的。 舞蹈對他而言是鞋子的藝術。 看她的舞蹈,他想起年幼的日子。想贈送她美麗的舞蹈鞋。 因此,他的心情像幼兒的天真憧憬,是回憶、懷念年幼日子之餘的動作。 讀著他的信,她認為天真是假的。終究,他無疑是一個色情狂。 不過,這次的信明白寫著寄件人的住址。 七 她進入飯店,還沒來得及坐下,辻就把桌上的手帕掀起來。 她的金色舞蹈鞋,從那裏跑出來了。 看到它,她感到不可思議的忐忑不安。 他說:聽到敲門聲時,趕緊用手帕蓋住。之後,是一連串的道歉話語。 她問:是他要狗狗把鞋子拿回來的吧? 他回答:從未命令狗狗去偷鞋子;不過,每次狗咬女鞋回來時,自己似乎不由得露出高興的表情,因此狗養成只要看到女鞋就咬回來的習性。 那樣的事,暫且不提,她想要回來的是到不久之前一直棲息在她腳的生物。她認為那生物是逃到這裡的,所以來探訪。 可是,不知該如何說明才好,搜尋用語之間,她想玩弄他。 看著像似被供奉在祭壇上的自己的舞蹈鞋,她身上猶如從舞台上玩弄觀眾的心情似乎甦醒了。 思考這樣的男子最喜歡做的事情,像奴隸為女王做的那樣,她命令他替自己穿鞋子。 他雙手捧著金色的鞋子,恭敬放在額頭,然後跪在她腳下。 她身體顫抖,劇烈的喜悅。 覺得奇怪,在這奇怪之際,莊嚴的,有如神授予人生命的儀式,他身上的激烈顫抖,也傳到她身上來。 她的腳迴旋跳舞的生物回來了。 從鞋子觸到腳的瞬間開始,她變成夢中女王。 她雖然想著笨蛋,想用鞋子踢他的臉頰,可是,他幫她穿好鞋子之後,她雖然知道腳逐漸酥麻,但還是不動。因為她感到與他身上不同的生物,現在激烈地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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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有朋自遠方來

詩/圖 侯思平 我能選擇,坐在你的房門外頭 化身潮濕的餌 不食人間煙火的街燈下 餵養腐蠹的蟲子 但 必需華麗 螫下詩句的陰影 判讀驚異的弦外之音   化身月光便有了踝足 與你清談生命的道   我能選擇,在百頁窗前渙散 字裡行間的迷惘 如滿布星圖的座標 幀裝在,曠達的遠方 無欲佔領,夢想的街衢   最小參數是空濛靈犀 曇花一現 但,必得婀娜 以四季之姿雲雨生命的道   剩餘那些溫柔的昨日、溫婉的鱗片 連同遺憾,走回記憶的門檻 那一瞬間煙花燦爛 彷彿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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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時光千噚,我約今生

詩/攝影 林秀蓉 浪漫只教春天遙遠 於是你不說,我不信 傾身在寂寥的歲月邊陲 靜靜深海,我們冷冷凝駐 可否還為誰撐起渡口 末愛,摺疊給懂得的人看   時間荒地,山風吹盡 思念從未遮掩也並未獨佔 草浪如海霞,獨你窺見 掀起月色又啄出自己 單手擰不乾的心海汪洋 向夢中輕呼,沉默獨角獸   諦聽!諦聽!再諦聽 夢想出沒一片片山林與溪谷 耳鳴為那雙愛笑的眼睛 為鳥拂曉的翅、魚多脂的鰭 雨聲單薄,文明細白如絲 漲潮是你指引我的最初   拎起筆尖急退的碎沫 四季窗扉蜿蜒滑過岸邊 烏雲化為風袍,浮起壯闊海域 意志無沙。我來背給你聽 默許越簡單就越輕盈的記憶 歲月太重,當撲翅的風起 你是垂懸我眼井下小小的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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