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另類人妻‧ 岡本かの子的文學日料食堂

 文/攝影 易品沁 「奇妙的是,這家店世世代代的老闆娘都是嫁給放蕩不羈的丈夫。說來慚愧,我的母親、祖母都是。然而只要咬緊牙關挺過去,就能夠使這塊招牌存續下去;更妙的是,一定會出現某人傾其命地撫慰你。」 岡本かの子〈家靈〉   上述除了巧妙融合かの子自身與其夫一平曾歷經婚姻危機的種種,其後亦通過宗教的正信薰習,轉化昇華而成的生命智慧,不妨就將「寫作」代入かの子的畢生招牌。學歷不高的她,從十三歲即發表短歌,其後書寫佛教散文與論述,再到師從川端康成開始精進小說技藝。 人生裡更是泰半光陰在寫作上並未真正受到肯定與重視,然真是寫到至死方休,如若性格上沒有超乎尋常人的堅毅,這絕對是辦不到的事。 且總能接二連三地吸引青年才俊的仰慕者如早稲田大學的堀切茂雄,以及彼時還是慶應義塾大學生,其後為著名的政治家、歷史學者、島根県知事的恒松安夫,醫師新田亀三聚攏到其身邊,且干犯天下之不韙與眼光,與其夫岡本一平同住一屋簷下,形成奇特的共婚模式;還能始終是其夫‧岡本一平(漫畫作家)眼中「觀世音菩薩」(註)化身的かの子,絕非是泛泛之輩而已,無論就かの子或一平、情人新田亀三等人而言。 青春與美貌都是暫時且異常須臾。我想かの子的「美」是來自更為深層的,比起皮膚表層種種妝容,還要無堅不摧。我一直覺得她的「堅毅」(和「美」)與韌性就在此處,也之所以能夠超越心性底的「純真」更多。   藝術家岡本太郎在回憶母親かの子的篇章「母の味」當中提到自己小學六年的全寄宿生活,僅於星期六晚上返家卻幾乎毫無母親特地為他親自下廚烹煮食物的記憶(彼時家中三餐連同家務可說幾乎都由恒松安夫這位劍道三段的獨身男子一手包辦)。於是當かの子應婦人雜誌美食欄目邀稿,而被要求手持煎鍋,穿上圍裙擺拍,真令他感到些許滑稽。 不過可以理解的是當太郎出生甫未久,かの子隨即經歷了原生家庭‧大貫家破產,以及丈夫進入東京朝日新聞社,因為報載漫畫大受好評,收入漸豐而時常流連在外;加上身為她最重要的文學啟蒙者兼引路人的兄長‧雪之助、長女、次男相繼殞逝與弟弟喜七的自殺……種種一連串打擊。荷負家庭重責同時亦得兼顧創作不輟,本就不擅家務的她(經過雙親,也經過其夫一平、其子太郎的認證)在身處蠟燭兩頭燒的境況下,就算是無心顧及廚務也委實情有可原。 同樣可以想見的是かの子分別在『主婦の友』、『婦人俱楽部』所發表的料理篇章,「寫作」的意義或許遠大於料理本身的吧。或許得益於此,かの子分享的料理全都是即使從未下廚過的人都能輕易上手。好比岡本かの子刊載於昭和12年11月號『婦人俱楽部』裡「如何料理出闔家相宜的美味味噌汁」欄目開篇介紹的團子汁。 此外,日本新年的年初一至初三有食用「雜煮」的風俗,便是始自室町時代的武士宴席;然而再到蘊含有迎祥納福,祈願新的一年物產豐饒等吉祥寓意的「新年料理」則是江戶時代以後的事了。 於此參考岡本かの子在『婦人俱楽部』昭和9年12月號附錄所載的「三色雜煮」,我同樣以少許醬油與鹽巴調味的鰹魚高湯為基底,在麻糬稍微「煮」過三、五分鐘(不致糊掉的程度)後飾以玉子燒、魚板、日本柚子,以紅蘿蔔取代在台灣並非尋常可見的三つ葉。   (註) 岡本一平「かの子と觀世音」(出自『かの子の記』小學館,昭和18年三版,p.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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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悠遊文哲一女俠──辛丑端午敬悼唐亦男教授

《唐亦男學術著作集》作者畫像,席德進先生作品。 文/照片提供 陳金雄 新冠疫情急轉嚴峻,5月15日起陸續宣布三級警戒,全國停課;驚聞成大中文系「思想界的女俠」唐亦男教授,6月2日以九十耆壽,安詳辭世,翌日家屬低調火化,學界同仁師友萬般不捨與懷念。 唐教授的人生之旅和學思歷程,俱為傳奇。祖籍湖南常德,1932年,出生於上海。尊翁於上海大學法政系畢業,任煉鋼廠主任秘書;萱堂於大同大學歷史系畢業,任中學教師。對日抗戰時期,鍊鋼廠先後遷至漢陽、重慶。唐教授在重慶嘉陵中學讀到高二;不意1945年抗日勝利後,父母卻相繼英年早逝。 1949年,政府遷台,同父異母長兄是空軍少尉,隨眷僅限直系親屬;可因她的急智交涉,總司令深受感動,給了一張機票;她發揮長姊如母的勇氣,連同亦璋、亦乾兩妹三人,全上了最後一班來台軍機,並均升學台灣師大國文系,日後各自發展,成就非凡。 來台後插班新竹女中高二下,考取台灣師大國文系,是當時極少數升讀大學的才女。44級同窗僅40位,她與同窗王淮經常輪流陪同牟宗三教授課後散步回家,其後緣結連理。而另位同窗戴璉璋,巧為二妹夫婿,曾任臺灣師大國文系主任、中研院文哲所顧問。另有同窗周何,曾任臺灣師大文學院長、考試委員;李鍌,前臺灣師大訓導長;楊昌年,曾任師大國文系主任等,均為當代儒林名家。 2019/2/12台北國際書展‧大學出版社聯展,唐亦男教授與李宗定教授對談。    (攝影/黃華安) 就讀師大期間,因受牟宗三教授啟發,奠立終身奉獻研究新儒學的相關學術領域。1958年由徐復觀教授推薦成大任教,和夫君王淮教授,都是成大中文系45年創辦初期的先驅教師,且於夫君卸下系主任轉任中興大學教職,嗣繼吳 嶼主任之後,膺聘系主任,傳承牟大師新儒學志業。主授中國思想史、老莊、論孟等專題。並曾赴韓、法、德、美等國講學與研究;學思歷程,豐厚可觀。 1981年,唐教授曾是夏漢民前校長返校掌政起用的三位女性主管之一,歷史系吳振芝教授聘為文學院長,她任中文系主任,黃秋月教授則為都市計畫系主任。任內推動鳳凰樹文學獎與話劇比賽,積極對外募款,夏校長感動之餘,全額補助,辦得有聲有色,開啟各大學中文系舉辦文學獎寫作比賽的先聲。 她曾和蘇雪林教授同一研究室,亦師亦友;是成大馬哲儒、吳京兩位校長先後舉辦多次蘇雪林教授晚年學術研討祝壽活動的核心人物之一。1998年,蘇教授103歲,陪同返回安徽老家,參加安徽大學校慶,並乘索道登上黃山,轟動一時。 唐亦男教授(前右三)參加蘇雪林教授九五壽慶餐會,與蘇教授門生等人合影。     (1991.4月) 翌年蘇教授辭世,唐教授將恩師骨灰,與晚年學術巨著《屈賦新探》帶回故鄉,並在彼岸舉辦蘇雪林學術研討會,提升成大校譽。 2011年3月,成大中文系陳益源主任、系友會徐步魁會長發起為唐教授舉行八十壽慶餐會,先期學長于維杰、卓秀巖,歷任文學院長王三慶、張高評、陳昌明、王偉勇,歷任系主任葉政欣等故舊門生齊聚,成功湖畔系館人潮塞爆,校園歡騰。 最難得的是2006年中風之後,仍毅然為已故夫君王淮教授出版學術文集。其間,得門生印刻文學出版總編輯初安民協助,於2012元旦,出版《王弼之老學》、《郭象之莊學》、《王百谷美學》、《詹詹集‧王淮論文及其他》四冊;伉儷情深與學術傳承,俱為永恆。曾任《中華日報》、《聯合報》名記者的中文系友會總幹事林健農,曾作專訪〈唐亦男─思想界女俠〉,詳為報導,入木三分。 2018年初,唐教授囑託本人接洽成大出版社,擬將往昔學術著作彙集出版;經洽原副總務長洪國郎主任,依規可予補助部分費用,但經與高足李宗定教授(實踐大學應用中文系前系主任兼副教務長),檢視內容與相關權益之後,決定保留著作權,自付相關經費50萬元,於2018年12月初版問世。 套書五冊,《儒家》、《當代新儒家》、《佛、道與諸子》三冊為學術論文集;《文心雕龍講疏》與《莊子疏解》兩冊為專著。翌(2019)年2月,台北國際書展‧大學出版社聯展,在台北世貿展覽館舉行。成大以「五四最後一位作家:蘇雪林」為特展。三項新書發表會:《悠遊文哲之間──唐亦男學術著作集》,由唐教授與李宗定教授對談;《發現醫學台南》,由王秀雲教授、陳恒安教授擔綱;《太空政策、國際政治與全球治理》,由苗君易教授、傅麗玉教授、林俊良主任、廖立文研究員共同發表。 發表當天,成大校友實踐大學陳振貴校長、成大中文系林朝成系主任、林耀潾教授、系友會林健農總幹事等高足門生多人前往聆聽,會場讀友爆滿。唐教授為發揚學術與宣揚校譽,留下最後的美好身影。   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謹以此文,敬表無限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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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螢光‧顯影

舊隧道群內飛舞的螢火蟲 文/攝影 吳昭明 洞內,荒徑已迷,廊空螢光續 洞外,火車逃離,恁欲去佗位 —2004.05猴硐站外 我必須很「用力」去回想,這張照片是怎麼拍出來的…… 5月,正值螢火蟲飛竄的季節,我來到了猴硐站外的員山隧道群。其實在這之前,我已經來此探路好幾回,但都只為了拍火車,這次比較特別,想拍火金姑。 出發前做了一些功課,不斷翻閱「攝影技巧」之類的書,唯獨就是沒有「如何拍螢火蟲」的章節。即便如此,腦海裡還是勾勒出想要的構圖,但卻絲毫沒把握可否顯影,因為以前拍螢火蟲沒有一次成功過。 那天,除了扛一堆笨重器材外,為了營造特殊效果卻又不想花大錢,還煞費周章地自製了數十片黑卡與濾鏡;我嘗試用這些「天馬行空」般的「實驗道具」,掌握曝光技巧來捕捉稍縱即逝的畫面。 到了現場,架好相機,天色仍明,螢火蟲還沒上工,但我的心早已七上八下,一聽到火車聲,情緒便高漲,不禁懷疑是要來拍火車還是火金姑? 等待是一種期盼,也是一種煎熬。隨著天色漸暗,我愈發心急,心急火車怎麼不該來的時候猛來,該來的時候還沒來,再不來,天太黑,就不好對焦了。還好,等著等著,總算傳來列車軋軌的聲音,我立刻將相機當成「機槍」,透過觀景窗「瞄準」隧道口,進入「備戰」模式。 當火車進入相機內的「磅空」時,馬上「扣扳機」,按下長曝快門。不久,火金姑也很有默契地湧現,我趕緊拿起手上的黑卡進行分段曝光…… 我得用諸多「攝影術語」,才有辦法抽絲剝繭地細數當年以底片相機拍攝的紀實;可惜忘了記錄每個步驟設定的參數,若今再叫我拿底片相機,恐怕也拍不出相同畫面。 現在數位相機功能愈來愈強,網路更不乏有高手傳授夜拍螢火蟲的秘訣,大可不必像我這般,又是「克勤克儉」,又是「手忙腳亂」。但如今舊隧道群已非當年荒徑,闢建自行車道後,人來車往,火金姑是否依舊賞臉就不知道了。 事實上,螢火蟲閃爍著曼妙舞姿,表示牠們的一生即將走到盡頭。回顧取景當下,我聚精會神於視窗裡所看到的深邃世界,想著該如何忠實呈現那畫面;17年後,這張舊照讓我跌進昏暗迷離的情境中,冥想著與這群小精靈寂靜共處的短暫時光,領悟天地萬物的堂奧,何其驚豔。 螢光、顯影,在指間與快門間,不只交疊出神秘又夢幻的藍調,生命軌跡,無可捉摸,也交織出剎那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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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隨雁遨翔

文/攝影 馮克芳 從小在大都市長大,不曾見過「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漢武帝∕秋風辭)的景色。嚮往群雁蒼鳴,萬千侯鳥在天空翱翔的壯闊景觀。定居北加州後,終於一償宿願。 加州首府沙加緬度河流域附近,有多個濕地沼澤區,每年十月中旬開始,北方的候鳥、野雁和水鴨,陸續相偕而來。十一月至二月初,正是觀賞萬鳥翔集的最佳時間。多年來,冬日觀鳥,已成了冬天的例行活動。備妥望遠鏡和相機,在觀鳥地區,待上大半天。清晨到晌午,或是午後到傍晚。這些飛過千山萬水的超級旅行家,在晨光熹微,晴空萬里,夕照餘輝裡,起起落落之間,成就了大自然最絢麗的壯舉。 每個濕地範圍大小不一,從十幾公頃到上百公頃不等。豐富的生態環境,春夏秋冬景色各異其趣,秋冬是最佳賞鳥季節。根據官方紀錄,每年飛來濕地的鳥有二百多種,五十到七十五萬隻鴨子,二十萬隻野雁。 濕地內星羅棋布的水塘和湖泊,各自成一小區,又區區相連。陽光映照下,碧波蕩漾。沿著河流和水道的河岸邊,黃綠色蘆葦,褐色蒲草,棕紅色三葉楊木,和終年常綠的草澤灌木,在風中搖曳生姿。綠頭鴨,晨鳧,鴛鴦,環頸潛鴨,琵琶嘴鴨……三三兩兩,或成群結隊,雙蹼在水下滑行,看上去仿佛隨波逐流,悠游在水中草叢間載浮戴沉。忽聽一聲鳴叫,幾隻水鴨凌空彈起,以輕功之姿滑過水面,濺起淺淺的水波,留下長長的漣漪和水紋。 成千上萬白色的柔絲雪雁(Ross’s Goose),從遠處飛來,盤旋下降。它們不是集體急速下降,而是排列成圓形,一圈一圈,波浪起伏般緩緩降落。如同一群優雅的舞者,滑過天空的舞池,以柔美的姿態著陸,並排站在綠波上,綿延數里,曲折迂迴,與水邊堤岸相連。極目四望,背景是遠處白雪覆蓋的連綿青山。這幅大自然的畫布,渾然天成,和諧靜美,置身其中,內心充滿了對天地萬物的感動,是最佳的心靈療愈。我將這整個過程,錄成影片,真是觀上千遍也不厭倦。 不知道鳥兒為何起飛,也沒有時間表。往往我專心等待它們起飛,卻遲遲不見動靜。待我將望遠鏡的目標轉往他處時,倏忽間,一陣騷動,萬鳥沖天,直上雲霄,浩浩蕩蕩。初時略為雜亂紛沓,繼而逐漸排列有序,有如長條絲絹綢布,拋在萬里晴空上。之後隨風翩飛變化,縱隊,橫隊,一字型,V字型,圓弧形……越飛越高,漸行漸遠,成為千絲萬縷的絲線在天空飛舞翱翔。 「因為風已隨雁群遠去,而我也願意隨雁群遠去,但願我是那風」(李奧帕德∕沙郡年紀)。當萬千候鳥在我目力所及之處成為遠方的星星點點,我的心也隨著風追隨它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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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埃特勒塔黃昏的恩典

詩/攝影 上官蘭蘭 這是上天親手調製的雞尾酒 橙黃和灰藍的漸層之間 模糊的是我熏醉時的問號 當千千萬萬隻飛鳥從那湧出 翱翔翻飛成一波一波的浪 潮音輕聲歌詠 誰人 沉默了 這樣的冬季 再往前三步便是冰點 鵝卵石上的雙腳卻選擇按住 一生不凍 車子這一路的迷失 莫非上天就是為了給我指看薄暮 薄暮之中的滿天海鷗如何 在黑夜中飛舞成銀河的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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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德令哈的外星人

■王崢   (六)   我沿著巴音河,朝和她相反的方向走。我餓了,需要一些食物。這時看到一個早點攤,蒸汽繚繞。我走過去,想順便問怎麼去外星人遺址。路邊擺的幾張小桌上,還不見食物殘餘。我要了一份稀飯,就高興的坐了下來,坐在草裡。草葉上盡是露珠,讓我想起她的睫毛。卓瑪已是前晚的事情,月亮還未退,星星亮著,像她的身體部位。 我又要了份抄手。 「老闆,請問你知道去找外星人的路線嗎?」我嘴裡還嚼著。 「你去那裡幹啥?」老闆攪拌著那一鍋稀飯,頭也不回。 「我聽說那裡有外星人。」我吞下了那個抄手,燙到喉嚨。 她輕輕一笑,「那裡沒有外星人,都是騙你們外地人的。現在連外地人也不去了。」 「沒事,我就去看看。」 「那你去對面坐去托素湖的大巴。」她微微抬手一指,右手仍在攪拌稀飯。我看著她一直攪拌的稀飯,又要了一碗。馬路對面,一對學生模樣的情侶小心翼翼的等待綠燈。這時酒店裡走出來一位身穿絲襪的女人,緊裹皮衣,與一輛摩托差點相撞。年輕司機罵了一句,繼續往前,不久停住,回頭看這女人,一會又繼續往前,不再回頭。她的眼睛裡都是霧氣,空空如也,沒有看見我,坐在了另外一桌,也點了抄手。我看清她也有兩朵高原紅。我的舌頭再次感到寡淡,只好將那碗辣油一飲而盡。 女人突然轉過頭來問我,「你剛才為什麼看我?」 「我沒看你,我在看紅綠燈。」 我真的正看著紅綠燈。 「紅綠燈有什麼好看的?」 「沒什麼好看的,這裡的綠燈長得很。」我沒敢看她。 「你看到我差點被撞,你看熱鬧。」 她的語氣突然變了。 「沒,我覺得是那個司機的錯。他開車不看人。」 我往馬路盡頭看去,再也看不見回頭的司機。 「那我過馬路也沒看車,你只是狡辯罷了。」我突然看到稀飯裡的倒影,就像辣油裡的抄手。 老闆突然走過來,拉高了分貝說,「來,先吃飯吧,」 那一碗抄手扣在桌上,清脆一聲,像是在下棋。 女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抄手,於是掰開了木筷,有一邊被掰掉了大半,於是她又拿起一對木筷,從下往上,這次,對半分開。她把絲襪晾在桌角,好像那是一件藝術品。 「如果你覺得我看你熱鬧的話,我向你道歉。」 我對著空空的一碗抄手說。 她認真的吞下一個抄手,抬起頭,「你真他媽有意思。」 她又喝下一口辣油,問我,「你是幹什麼的?」 這次我有些憤怒,但回答道,「我是寫詩的。」 我沒騙她,我背包裡還有一本詩集,曾準備帶到拉薩。 「所以你剛才想寫我是嘛?」 她突然笑了。 我這時終於抬頭看到她的眼睛,霧氣還沒消散,但太陽好像升起了。 「沒,我有一段時間沒寫了。」 「你的頭髮鬍子和那個人一樣長。」她認真的說。 聽到這裡,我像一頭剛睡醒的牛,被狠狠的抽了一下。 我低聲說,「去他媽的海子吧。」 我看到對面停下一輛大巴,於是起身離開。身後聽見她笑著說再見。我知道她會看著我走遠,我也學著她橫跨馬路,差點撞到另一輛摩托。摩托車開過,沒有罵人。剛才的那對情侶又在等紅綠燈,只是女孩手裡多了一串肉,冒著熱氣。 我走上車,看到一位戴墨鏡的司機。他的鬍子剃的很乾淨,留下大塊烏青。我聞到一股很濃的菸味,於是在副駕駛坐下了。我掏出昨晚那根從沒點著的菸。 「借個火吧。」 「你去哪?」 「借個火吧。」 他轉頭看著我,我已經伸出了手,看到他臉上的慍怒一閃而過,轉而低頭尋找火機,脫下司機手套,為我點著了那根不爭氣的香菸。 「我去托素湖。」 我吐出幾個不連貫的菸圈。 他把臉側向另一邊,說,「抽完扔到外面。我正好去托素湖。」 我沒有找到我的錢包,只好說,「我錢包被偷了。但我今天就得去看一個東西。我把手機押給你。」 司機的青下巴突然抽搐了幾下,他狠狠捏住了方向盤,像看見了一個路障。他突然鬆手,一把拍在了我的座位上,「你給我滾吧,年輕人。」 最後的那個「年輕人」說的非常輕。 我摸了摸我的手機,表示歉意。我走下車,早點攤上的女人已經不在了,那堆情侶坐在了早點攤上。 我走到馬路中央,把書包裡所有的東西都抖落,包括那本詩集。我找到詩集裡夾著的一百元紙幣,背好書包,走向了剛才那車。司機在車門那裡站著,看著我,一動不動。 我揮動著手裡的鈔票,像揮舞著一面紅旗。 「把菸熄了再上車。」 他接過鈔票,沒有看我。仍在車門處等待。 我一屁股坐在副駕駛上,司機回頭看到我,一副大難臨頭的表情,轉過頭繼續站在那裡。他掏出了一盒香菸,拿出半根菸又塞了回去。把菸盒的四角都摸遍之後,把菸盒放回了口袋。 車上的人漸漸變多,隨著最後兩個畫家模樣的老人上了車,司機狠狠關上了門,踩下油門。   車的第一站到達了克魯克湖。乘客都下車拍照。我看見他們經過我的車窗,向著一大片湖水走去。年輕男人敲打我的車窗,一臉疑惑的表情,但很快被女人吸引。 一對女人披著還帶標牌的民族披肩,走進了一叢高高的水草,一隻水鳥飛了出來,瘦女人嚇了一跳。胖女人安慰著她,開始擺弄起相機的角度,最後胖女人皺了皺眉,把相機給了瘦女人。 瘦女人對著畫家模樣的老頭笑了笑,伸出相機,指了指鏡頭。老頭像被風吹起來般一路小跑,捧住相機,然後小心翼翼地後退。照片拍完,老頭笑著給瘦女人看,三個人於是都開始笑,遠處又有一隻水鳥飛起。他們一起向前走,女人們的披肩在湖邊飄著,像經幡一般,塑料標牌閃閃發光。 乘客不久都陸續回來,司機最後上車,看到我,臉色又緊繃起來。他一言不發地坐下,再次發動了汽車。他呼出一口氣,結在玻璃上,但很快消散了。那是一口很長的氣,帶著菸味。 車之後在托素湖的一處停下。我走下車,赤腳在碎石灘上走。身後有人走來,讓我協助拍照,我從不拒絕。 我把腳沒入托素湖的水,往湖的深處走去,直到感到強大的浮力,身後有人尖叫,我才回頭一笑,用手撥起一陣水花,往回走去。我看到司機直楞楞的看著車前方的湖水,揉搓著方向盤的膠皮。他的墨鏡被映成了深藍,波光蕩漾。等走回車上的時候,只有畫家模樣的老人和我了。司機檢查了車廂,看到我,轉而問那兩位老人,「你們都還要去最後一站嗎,一般遊客都不去了。」 「是啊,難得來一趟。」 靠窗的老人說。 車再次發動了,我覺得四周的聲音清晰了許多,景色也明亮了不少。我第一次打開窗戶,想看清外面的托素湖。車開入了托素湖最荒涼的一側。兩位老人突然激動起來。 「這種景色,我找了好多年了。之前天天在那種地方,怪不得啥都畫不出來。」窗外的景色越來越荒涼,有時閃過大塊的巖層,露出一些植物的根系,早已乾枯。   「我真後悔年輕的時候沒來這兒,我聽老李說,他插隊的時候就在這裡。」靠窗老頭的聲音。 「那他年輕的時候太走運了。他現在畫的遠不如從前了。我要是也在這,肯定也畫大西北了。」另一個老人說。 「我覺得這是天意,我們就在這畫,畫蒙古人騎著馬,跑進了滾滾黃沙,再畫一隻老鷹在天上飛……」 「天意啊。」 這時,一塊孤零零的石頭出現在了地平線上,刻著些字。 我好像在路中央看到一個清瘦的身影,穿著洗到發白的襯衫,頭髮油膩。車已經來不及減速。 我早已打開了車窗,向路邊跳了出去。 我躺在地上的時候,他們都向我跑來,嘴裡嘟噥著什麼。我還能看清石頭上那幾個紅字呢,「德令哈外星人遺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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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初夏的花香

向對面公寓的頂樓加蓋望去,像是紅綠斑斕的鐵皮屋頂中一本憑空展開的立體繪本,小巧,細緻,靜好。 起落其間的畫筆,像一隻款款漫舞,為著快樂而採蜜的蝶。越移動,那畫面越有光影,越有色澤,彷彿就要從畫裡溢出花香。綠光  蔡莉莉 油畫 41x31公分 2008 文/圖 蔡莉莉 清晨,恆常被庭院裡的鳥聲喚醒。透明的天氣,蒙了一股清香,那是陽台的梔子花,甜甜暖暖的,很有一點初夏的淡淡的溫柔。 俯瞰落地窗外,整條街包覆著相同的顏色與氣味,重複著每日的安穩與幸福,有一種永恆的意味。向對面公寓的頂樓加蓋望過去,繩上晾曬著床單和幾件細瑣的日常物事,舖著綠磚的露台種著幾盆花草,一株指向天空的木瓜樹,閒閒地搧著綠葉。在無人的高處擁有一座城市裡少有的庭院,像是紅綠斑斕的鐵皮屋頂中一本憑空展開的立體繪本,小巧,細緻,靜好。 對視這太陽底下的街景,腦中浮現張愛玲〈封鎖〉的一段文字:「街上漸漸的也是安靜下來,並不是絕對的寂靜,但是人聲逐漸渺茫,像睡夢裏所聽到的蘆花枕頭裡的窸窣聲。這龐大的城市在陽光裏盹著了,重重的把頭擱在人們的肩上,口涎順著人們的衣服緩緩流下去,不能想像的巨大的重量壓住了每一個人。上海似乎從來沒有這麼靜過—大白天裏!」在瘟疫蔓延的此刻,疫情曲線圖,像浪,忽高忽低,就這樣起落著,沒有完,沒有完……一點一點切斷了時間,切斷了空間,切斷了生活。 困在屋子裡,坐在畫架前點壓刮擦,沉浮於色彩中。一筆一筆的撇捺取代了不安,安撫了隨疫情曲線而皇皇然的心。放下畫筆,將疲憊的雙眼望向遠山外的天,淡藍的天,泊著粉白的雲,密密層層堆擠著,像是一朵一朵開在空中的梔子花。風一吹,花香便悄悄的飄拂,無聲的,舒緩的,擦過玻璃,掀開窗簾,微微地瀰散在空氣裡,好似點了一爐上好的薰香。救護車的鳴笛聲,遠遠近近,徘徊耳畔,像幻覺,又像疫情下悠長無邊的日子。 重新坐回畫架前,往復其間的畫筆,好似一隻忙著採蜜的蝶,款款漫舞。越移動,那畫面越有光影,越有色澤,彷彿吹過印象派的風,風裡含著一蓬一蓬的花香。想起雷諾瓦的「痛苦會過去,美會留下來。」那幾乎是一則預言了,讓人心裡靜靜的充滿希望,相信街頭的熱鬧終會回來,相信這世界只不過是打了個盹,做了一場冗長的,怔忡的,不易醒的夢。 黃昏時刻,樹椏裡喧囂的鳥聲已漸歇息,對面頂加露台上,小孩快樂的騎著單車,一圈又一圈,像無數個尋常的小日子。窄仄巷弄裡,一個一個小窗亮起燈火,悉數收納一日的鹹澀與甜蜜。無從辨識來處的炒菜香,覆蓋了圍繞整日的花香。而我始終知道,那些從窗口逸出的炊煙,那些從牆外飄來的香氣,是一頓晚餐,一場花開,如周夢蝶的詩:「有煙的地方就有火,有火的地方就有竈,有竈的地方就有牆」。那是生活,是嵌入心裡的那一種素樸的,穩妥的,簡單的日常。像初夏的花香,風來的時候,隱隱的一點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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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開著X-Trail翠兒

詩/攝影 林益彰 入夜,徐風,微涼 智慧鑰匙發出了聲響 X-Trail的名姓 握著星辰色的方向盤 或許隨著漫無目的 我才能找到青春的模樣   轉動,低速,吹風 世界不過是冰熱的節拍 隨音響裡挪威的森林 讓我將你心兒摘下的嗓音 或許莫問歸期地駕駛 我才能見到少時的人間四月   月光,安靜,翠兒 此刻我聽著浪子心聲 彷彿孤城裡的獨角獸 X-Trail的馬力引擎 輕輕於口是心非的城市 覓尋自我的靈魂皇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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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德令哈的外星人

 ■王崢 (五)   車駛進了一個無名車站,停了個穩。月台鋪著一層土灰色的碎屑,均勻地散落著,黯淡著。下車的人走在上面,發出很舒服的聲響,像是成熟的麥粒,在腳下依次爆裂。一直到水泥柱的暗處,野草長的旺盛——這是草原兇悍的示威。 我停在最後一級台階上,看了一眼金色的字體,開始呼吸——空氣裡瀰漫著清冷的草味和溫熱的炭味,慢慢平息了我的喉嚨。我跟在幾個蛇皮袋後面,它們像生出了觸角,自己在動。草味更濃了,我走出車站,放下了瘦小的行李,很快又拿起。我有些後悔,但並不是因為沒人接站。我走過了老舊的花壇,看到幾個人影歪成一排,靠在摩托車上小睡。花壇中野草氾濫,勉強維持著設計初的陣型。只有一隻蟋蟀醒著,高聲喚著那些人影,卻好像自己也要睡著。 我一直走到了大街上,有一位中年女人醒了,踩了幾次發動機,摩托車才醒。她把車停在我一側,問我是否需要住宿,我說不需要,但願意付錢讓她載我去市區。我還沒問價格,就把二十塊塞給了她,她有些驚訝,但只是默默開動了摩托。她一路上都在勸我去她那入住,我裝作沒有聽到的樣子,只是重複問她一個問題,「德令哈有外星人嗎?」 她終於不耐煩,回頭說出了一個地址。女人又告訴我,我要去的地方離她的酒店並不遠。 我只好說已經有朋友負責安排住宿,她便沈默起來,在路上被汽車阻攔,會小聲罵一句髒話。我看到她的指甲塗滿亮色,但指甲裡都是油污,一直延伸到指紋。我有些後悔,但周圍喧鬧起來,我們經過了夜晚的小吃街。那裡的桌子常常和草一樣高,人們就坐在草裡吃飯。 「你和那個人的頭髮鬍子一樣長。」女司機突然說話,嘗試一種她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口音。 「誰?」 「寫詩的海子。」 我不知道這個女人為什麼知道海子,她又為什麼最後在這裡開摩托車,我不知道她何時讀過海子的什麼作品,但我都沒有問下去,此刻我只想見到德令哈的外星人。   摩托停在一個十字路口,電線桿上拴著一匹馬,好像已經睡了。我想起來馬就是站著睡覺的。我讓女人把車停在馬的屁股後面,我趕緊下車去看牠。女人有些不耐煩,我只好說,「就到這了,剩下的距離我走路過去。」牠被突然發動的馬達聲吵醒,不安地搖動尾巴。我向牠伸手的時候,牠突然轉頭,狠狠地踢我。我跑得快,它無法掙斷繩索,任由我在路對面看牠。樓上一間窗戶突然打開,罵了一句,不知是對我,還是對牠,又狠狠關上了。我注意到窗戶下方有詭異的字體寫著一些東西,「包小姐,###########。」 自從戈壁上的符號,我就再沒見過任何暗示了。這位神秘的包小姐只留下了她的姓氏和電話,在這德令哈的市中心,她希望我找到她。她是我找到外星人的關鍵。 我撥通了電話,幾次都按錯號碼。終於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好像剛被吵醒,有些惱怒,但很快變成綿羊一般的語氣,「你好,先生,您需要什麼服務?」 我有些失望,因為包小姐沒有親自接電話,「我不要服務,但我找一位姓包的小姐。」 電話那頭突然警惕起來,「我們這裡沒有服務,你應該打錯了。」很快掛斷。我更加惱火,但更加堅信包小姐一定是我要找的人,因為他試圖隱藏了一個巨大的秘密。 我找到了一家酒店入住,用酒店的電話再次打給那個號碼。這次我說著陝西話。 「你好,請問先生需要服務嗎?」這次他好像清醒了許多。 「對,我需要服務。但我想找一位包小姐。」 「嗯—我們這邊有陳小姐,王小姐等等,有其其格小姐,還有卓瑪小姐,但好像沒有包小姐,請問您有什麼特殊要求呢?」聽到這裡,我的腦海裡又出現了鐘聲,一會變成了敲門聲,每次都是七下,我數過了。「喂?先生?喂?」我顫抖接過電話,問道,「那你們有外星人的服務嗎?」 他像位魔術師般,輕聲一笑,「有啊,您住在哪個酒店?」 我報完了住址,掛斷了電話。   任務完成,我終於躺下,對接下來的一切毫無興趣。窗外車來車往,馬路像一條寬厚的琴弦,微微抖動。好像再次聽見了馬的嘶鳴。 窗外,天空異常明亮,月亮撕開了夜幕。這個發光的天體巨大而又陌生,它看著我,就像我看著那匹馬,看著那顆象棋,被牢牢抓在手裡。這一刻彷彿野草又在生長,很快淹沒我的房間,也淹沒了整座城市——我終於成了那些被遺忘的煙民。敲門聲響了,這是一陣非常怯懦的敲門聲。我去開門。   「您好,先生,我是卓瑪,今天為您服務。」我一下子注意到她的頭髮,清醒過來。那些頭髮黑得發亮,每一處彎曲都恰好得當。我著了迷,一直跟在她後面走著,回過頭來,才看清她的臉蛋。和她的頭髮相比,她長得非常普通,但膚色健康,有著高原的質地。她廉價的香水味,並不妨礙我盯著她,直到她低下頭,從包裡拿出一團綠色的塑膠,說:「這是您要求的服裝,您等我進去換一下。」她的頭髮依然閃爍,但腳踝也一路抖動著,光滑的像曬紅的卵石。這兩股飽滿的肌肉,被過時的鞋帶束縛著,隨時都要掙脫。   她出來的時候,換上了塑膠的綠色太空衣,連她的頭髮也被包住,頭上露出兩根像是觸角的東西。「這是您要求的外星人服務。」我讓她坐在我身邊,她毫不反抗。我玩著她的兩根觸角,拉拉扯扯,並不想碰她。我不去看她的眼睛,她看我的時候,我儘量避開,繼續玩弄她的觸角,一直到我的耳朵裡嗡嗡聲清晰,再次響起了鐘聲,連同火車也開進了腦海,塑膠被越拉越緊,我一下子拔掉了她的觸角,正好七聲。「對不起,」我終於意識到我在做什麼。 我退後一步看清了她的穿著,好像一尊被潑漆的雕像。 「這下,沒了觸角,只是半個外星人了。」她說。我突然狂笑起來,這仿彿是我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我抱著她的身體,瘋狂抖動著,並開始拍打她的後背,像打一面鼓,也打了七下。最後我把頭靠在了她肩膀上,一言不發。我撫摸著她的頭髮,感受著每一處彎曲,不再出聲。笑過的整個身體都在抽搐,可是我再也不覺得這笑話好笑了。 「先生我們開始吧。」她突然撫摸我的後背,我想哭。 「那你不要看著我,等會也不要。」我說。 「好。」她答的好像很輕鬆。 開始後,我任由她擺弄我,我的腦海裡只有她的腳踝。我的大腦有些暈眩,幾次想說話,直到我說:「妳能過來讓我摸著妳的腳踝嗎?」她有些驚訝,但沒有反對,轉而坐在了我身上,並慢慢伸出了右腳。我一把抓過她的腳踝,就像一個孩子終於得到了心儀的玩具。這時候,她的手機響了,沒有去接,一共響了三次,她突然不動,趴在我的懷裡哭了起來。 「那是我的男朋友。」她說。 她蜷縮在我懷裡哭。我無處落手,只能任她發洩,輕微震動著我的下體。我竟有些興奮,但很明白這是一團塑膠。它有著自己的脈搏,不時發出嘟噥聲,重複著我完全不懂,又好像完全能懂的內容。我摩挲著她的後背,塑膠刺耳,轉而撫摸她的頭髮。我感到她的頭髮軟了下來,那些彎曲的地方,也好像被淚水打濕,慢慢地失去了力度。我的左手拿起了菸頭,一直沒有點火,直到我的陽物也和這根菸頭一樣,慢慢耷拉下去,不再威風。 哭聲小了,她悄悄移到床的一角,斜躺著,淚水像陣雨般,只下在頭髮一側。我第一次看清她的眼睛,有些腫脹,躲在瀏海裡,沒有看我。我伸手,她的眼睛閃爍起來。 「怎麼了?」她有些驚訝,自己撥開了瀏海。我讓她躺平,並用簡單的藏語告訴她,「睡下吧,沒事。」她看向我,我不再迴避,只是沈默。 與那位鄰座不同,她的目光是溫暖的,寬容的,默許我的進入。在她的眼睛裡,我的目光像一艘小船,駛入了一片海灣。當我穿越淚水的厚度直望向她的心底,彷彿回到子宮的內部,四處漂浮著倒影。我的鬍子長了不少,有些羞恥。我繼續下沉,經過了列車員的相機,膠片像海帶,一截截搖擺不定。相機繼續滾落,三口之家破成氣泡,上浮。太陽越來越遠,氣泡小成了佛珠,排成階梯。光源盡處,衝鋒衣點了根菸,轉身走向淨土。和溺水者不同,我的耳畔不斷響起火車的轟鳴。一聲聲,近得像呼吸的起伏,最後輾過我的四肢,「現在我的神智十分清醒。海子,89.3.24,夜5點。」她對我說完了這麼一串咒語,於是我開始上浮,越來越快,飛過了所有的氣泡,重回水面。我回到了她面前,繼續對視。她有些走神,不敢閉眼。我重複了唯二的藏語詞彙,「睡下吧。」她終於閉眼。 她留給我了一個謎,一串咒語,一些倒影。如果不藉由那些倒影和浮力,我看不見淚水的厚度。對於那些倒影,和突如其來的浮力,我不能說它在卓瑪的眼中,但也肯定不在別處。它讓我想起那串咒語——她莫不是也看穿了我? 我看著她翻身,像一條擱淺的魚,不斷嘟噥著模糊的詞彙。我不再好奇,幫她解開了塑膠衣,一層層,連同那雙高跟鞋落了一地。她終於入睡,不再掙扎。腳踝平放,像一對卵石。 第二天一早,她爬下床,用被子裹住身體,向我道歉。我給了她錢,她推辭,我說,「收下吧,我弄壞了妳的塑膠衣,」她這才收下。最後我向她問路,再次確認了中年女人的信息。但這次更為具體,她拉開了窗簾,指向了一條青灰色的河流。   陽光兇猛,我感到一陣眩暈。那就是巴音河。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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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德令哈的外星人

 ■王崢 (四) 並不打算在德令哈下車,我蹲在車門前抽菸,繼續看著戈壁上的那些符號,反覆揣摩。我漸漸覺得自己聰明絕頂,直到菸頭燒到了手指,像被狠狠咬了一口。我罵了一句,將它對準了車門的裂縫,一口氣扔去。菸頭奇蹟般的穿過了裂縫,消失於鐵軌。 手機震動,收到了她的短信,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完整的句子:「你別來拉薩找我了,明天我在納木錯拍片。」我有些惱火,但還是打電話確認。她竟然很快就接了,「我說過了,我明天在納木錯拍片,你別來找我了。」 「那我去納木錯找你。」 「納木錯那麼大,你去哪找我?」 「我就繞著湖走,總能遇到你。」 「你別傻了,你見不到我的。」 「你什麼時候回拉薩?」 「後天深夜了。」 「那我和你吃個夜宵吧。」 「再說吧。」 走回車廂的時候,有些失神,天色已經暗了,不知道踩了多少隻腳,他們在身後咒罵著,讓我很有成就感。最後回到座位,想到納木錯離拉薩不遠,還有一絲希望,於是開心起來。我聽說納木錯租一匹馬只要二十塊,我可以邊玩邊找她,這樣想著甚至興奮起來。我對著鄰座傻笑,但他睡得很死,手裡那顆棋子,像一個奇蹟。 這時候有列車員來兜售零食,一雙雙手像是從牢房裡伸出來,向她有氣無力的招呼著。在知道價格之後,他們不知道是從哪來了一股憤怒,一雙雙都高高揚起,前後問著礦泉水的價格。幾個回合之後,他們往往像勝利了一般,丟下奇形怪狀的紙幣,再次叫罵一陣,才悻悻離開。她也發現了我。我盯著她深藍色的制服,像是野蠻世界裡唯一的文明。 「你要什麼嗎?」 「有菸嗎?」我看見她領口處的熨痕。 「沒有,只有吃的喝的。」她快速檢閱了那堆礦泉水。 沒有菸,吃喝也難以為繼。於是放她過去了。制服之下,她的屁股留著深深的摺痕,像擺著一張苦臉,嚴肅地審視著我。趁她還沒走遠,我真想撕開那制服,狠狠扇它兩巴掌,彷彿只有這樣,那張臉才會一改常態,笑出聲來。果然有人笑了,列車員放了一個屁,並不再停頓。我也笑了,廣播再次播報了那個地名,德令哈不遠了。 又有人上車,我發現對面坐了一胖一瘦的兩位中年男人,穿著衝鋒衣。瘦衝鋒衣遞給我一隻菸,他的手和臉一樣瘦,「小夥子,少抽點,青藏線不賣菸。」胖衝鋒衣看著那隻菸,好像看著他的陽物。我趕緊接過來,道謝,夾在了耳梢。那是萬寶路,我記得語文老師桌上常放一包。他只用芝寶打火機來抽萬寶路,否則就不抽。這時,胖衝鋒衣拿出了芝寶。 「謝謝,我現在不抽。」他把打火機放在了小桌擺上,隨著火車,滑來滑去。瘦衝鋒衣見狀,趕緊拿回手裡,小心放回了口袋,像一隻袋鼠。 「去拉薩嗎?」胖衝鋒衣看見了我的鬍鬚。這讓我很不自在,於是伸手摸了摸它。 「嗯,終點站。」 「我們也正好去拉薩。」我放過了我的鬍鬚,扯掉了一小根。我開始揉搓這根倒楣的鬍鬚。 「你是幹什麼的?」 「我是搞科學調查的。」我沒有騙他們,此刻的我腦袋裡只有德令哈。 胖衝鋒衣又看向我的鬍鬚,問我,「你搞什麼調查?」 「我調查外星人。」我突然後悔。 「調查到什麼了嗎?」他們壓抑著笑容,好奇又可笑。 「沒呢,這不是,下一站要到德令哈了嗎?」 「德令哈有什麼可調查?」 那位語文老師也常問我類似的問題,我只好沉默。 「那裡有外星人,我也是剛聽說。」 「他們天天說到處有外星人,可是我都不在乎。」瘦衝鋒衣看著自己手上的青筋,好像輕輕劃開,就會有血液噴湧而出。胖衝鋒衣有些驚訝,我挑釁地等另一人抬頭。 「那你在乎什麼?」 但我根本不好奇他為什麼在這個車上。 「我在乎我還沒死,他們就覺得我死了。我得去趟拉薩。」 胖衝鋒衣眼中飄過一絲害怕,但很快化為一片曖昧的模糊。 我沒有問下去,列車突然猛烈搖晃了一下。我想到了我的語文老師,他在我畢業後自殺,留下芝寶火機, 個個閃亮如新,不染煙塵。我有些害怕,「德令哈要到了,我得下車了,再見。」 逃跑瞬間,我更加害怕,如果被那雙瘦手抓住,我預感到,回頭只見兩件空蕩蕩的衝鋒衣,落在地面。我趕緊抓起了書包,一路逃到車尾,和搞攝影的列車員換了座位。 我經過了我的鄰座,低頭檢查了那顆頑固的棋子,它還在那裡。我安心了許多,再次坐下了。   列車開始減速,搖晃得心不在焉。我不會在德令哈下車,但瘦子說不定還會來找我。我四處摸不著手機,懷疑落在了原位。我一邊到處亂摸,一邊四處張望,就怕瘦子來尋。手機在書包一側震動了,是她。 「你別來找我了。我和你說過多少回了,這樣沒用的。」 「你怎麼知道沒用,我還沒到拉薩呢。」 「你為什麼要來找我?」 「因為你不相信我,我說德令哈有外星人。」 「你到底為什麼要來找我?」她有點著急。 「我說德令哈有外星人,你就是不相信。」 她突然沉默,「你這樣我更不想見你了。」 「你還沒答應我吃夜宵的事情。」 我誇張的笑出聲。 「我得見攝影師呢,晚上得陪他們,他們挺煩的。」 我想像出一堆長髮青年,笑著從餐館出來,一直想摸她的手,因為她很漂亮。 「我等你吃完,我們再吃點。」 這次她沉默了很久,「我,其實不在拉薩,我根本沒來西藏。」 「我等你和他們吃完,真沒事的。你今天在納木錯拍片,晚上回拉薩。」 「我根本沒在拉薩,你別來找我了。」 這一次她說的很慢,「我現在給你打電話,是為了給你聽整點教堂的聲音。」那是她家門口的教堂,我不能更熟悉。 鐘聲響起,像是有人敲門,越來越響。我感覺喉嚨乾澀,一股血味襲來,直衝腦門。在教堂敲到第七下的時候,我掛斷了電話。 我抽完了瘦衝鋒衣給我的菸,向著門口走去,向攝影的列車員告別,告訴他我不再去拉薩。有一個長髮青年在彈琴,被我撞到,琴聲停在G調。我笑著罵了一句,不知向誰。最後經過我的鄰座,我記起他要在德令哈下車,打算叫他,但他手上的那個顆將棋,不見蹤影。琴聲又響,我回頭見到那顆棋子,一路斜著腰,在過道裡滾著。我把它撿起來,放在他面前。我沒有叫他。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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