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等待一杯咖啡

文/映雪 插圖/國泰 身為一個中部的鄉下人,我始終想不通咖啡怎麼會走進我家與我相遇。 只記得國中時有一天放學,還不到晚飯時間,可是阿嬤、爸媽、哥姊全圍坐在餐桌旁,臉上都帶著朝聖又興奮的笑容。我順著他們眼光看去,發現圓桌上擺著一個怪怪的東西。那東西很難形容,像個上化學實驗課才會看到的器材。它分為上下兩層:下層有個馬蹄形的座,不算太長的把手夾著一顆圓圓的玻璃球。馬蹄圈住的,是一盞小小正在燒的火。上層是個玻璃圓柱,比馬克杯還大一些。上下層兩個玻璃物,嘴對嘴藉由一根像試管一樣的玻璃管套在一起。 爸爸抬眼說:我們在煮「嘎逼」! 嘎逼?嘎逼是什麼?   我看得懂的,是小小的火煮滾了下層球裡的水,那水神奇地沿著試管往上竄進圓柱裡。這時我才看到,兩個玻璃物之間勾了一片白色濾片,那上面擺了黑黑的粉,水一通過,在火光下,絢麗地跳起了一場水與粉與氣泡的舞。媽媽拿筷子攪了攪,一股陌生的香味瀰漫了整個家。一分鐘後,媽媽移開小火源,深土色的水,又順著那試管,慢慢流回下層球體裡。 爸爸以神聖的動作將成功變身的水倒進一排早已等著的小杯中,宣布每個人都可分到一口。我們全用著最敬畏的態度,將杯子靠上嘴巴,虔誠又珍惜地嚐了這在全家注目下煮出來的液體。然後…… 大家都差點沒吐出來。這個叫做嘎逼的水,怎麼又酸又苦啊! 可能我們還不會煮,爸皺皺眉頭卻又笑笑地回,下次再試試!   很久以後才知道,原來那怪怪器材的正名是:酒精燈虹吸玻璃咖啡壺。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始終忘記問爸媽,在我們那麼鄉土的家,這洋玩意兒打哪來的?那應該是貴森森的咖啡粉,又是上哪去買的?只記得那一年全家人,包括阿嬤,常聚精會神地趴在餐桌上,看著酒精燈慢慢地燒,做實驗一樣的,期望這次煮出來的咖啡能不只香,喝起來也要同樣迷人。但可能那年頭沒人真的懂咖啡,進口咖啡粉的品質也存疑,這段經驗,沒能讓任一家人因此變成咖啡迷。唯一的改變似乎是,從此家人都以「嘎逼色」來取代「土色」的說法。而那個晶瑩別緻的虹吸咖啡壺也不知被塞到哪個角落,慢慢被遺忘了。 爸媽當年沒能煮出香醇濃郁的好咖啡,在我心中,咖啡維持一個謎,像個姿態很高卻不可人的公主。一直到大學畢業後出了國,我第二度接觸到咖啡。這次,它根本從貴族直接落難為平民,原來咖啡等於台灣的豆漿和茶,美國人早餐缺不了它,客人來以它招待,和朋友聊天時伴著的也是它。到外面用餐,咖啡也跟台灣餐廳的茶水一樣,免費似的無限暢飲。 在美國咖啡雖便宜,但窮學生時代,咖啡還是比從台灣帶來的茶葉奢侈,依舊不是我的日常。那時,精緻咖啡尚未出現在美國,尤其是鄉下酪農區。到朋友家看到的咖啡機,總是一個乳白色笨重的塑膠機身,大大的水箱連著個可以旋轉出來的濾碗,朋友一瓢瓢大剌剌地舀進去咖啡粉,濾碗下方就是壺。只需一指按下開關,不用再理它,一下子一大壺咖啡就煮好了。一點都沒有兒時我們全家凝視著玻璃球時那滿溢出來的殷殷期盼。   喜愛咖啡,要從台灣百貨公司琳瑯滿目擺起各式各樣美麗的咖啡壺開始。每次去逛家電樓層,一個個晶亮、流線如精品的壺似乎都在跟我招手,喚起我對童年圍著餐桌煮咖啡的記憶。這區咖啡機樓層,分明就是個巧而美的博物館,展示了全世界各種概念的壺,摩卡壺、手壓Expresso機、冰滴壺、手沖杯、法式壓力壺、拿鐵拉花機。而且就算只是最偷懶型的美式滴漏壺,也如一排排的選美小姐,自豪自信抬頭挺胸地在表現自我特色。 經常,徘迴在這樓層,找尋從沒見過的壺。有一次和服務人員賞著鹵素燈虹吸式玻璃壺,他跟我說,妳小時候家裡一定很有錢,不然怎有機會使用如此上等的壺。這句話讓從不曉得家裡是否富裕的我思考了好幾天,才恍然大悟,其實我富有的,是擁有一位愛將神奇世界搬進家裡的爸爸。原來透露出一個壺,也就透露出了自己的一段人生。現在的我,一天一杯咖啡,但我清楚知道,我愛上的,不是咖啡本身,而是每一型新奇的咖啡機。因為那些沒看過的晶瑩又獨特的機器,都可以一再而再地將我拉回童年心情,那段全家人擠在一起盯著一盞火、一個壺,那種全家人一起等待人生第一杯好咖啡時才會出現的虔誠、新鮮、渴望與幸福的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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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不速之客

文/攝影 任安蓀 星期天,陽光房裡做點伸展操時,忽見後院出現一群不速之客,一共五隻野鹿,有兩隻遠遠地落在兩、三百公尺外的不設限的鄰居後院,三隻則在我家和版築牆的後院鄰居院落邊,互伴遊蕩。 牠們眼神警覺,忽而昂首轉頭,忽而拔蹄低嗅,遊走在光禿的園圃和春風吹綠的草地上,連樹幹枝頭都還沒冒葉芽呢,真不知鹿群何故私闖而來?敢情是冬盡春來,成群外出覓食迷了路?抑或是曾經嘗過哪家院落的野莓樹果,憑記憶再來找尋美味?也可能十多年前,市政府打造卡城為「tree city」而遍植行道樹,加上空曠地的林木也多,綠化的自然景觀,對野鹿們不無蠱惑吧? 不論如何,並非住在鄉郊野外的獨家籬院,而是在市鎮內比鄰的住宅社區裡,竟然有鹿蒞臨,好奇之餘,想起「福祿」諧音,心頭泛喜,便快快拍下不速之客來訪的片刻,存證曾經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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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不老的老樹

文/圖 劉惠芳 我已屆花甲,但是仰望小村四棵老樹時仍像六十歲少女,我看老樹像神木,因為它們藏有很多故事。 很多村莊都有古樹,石潭小村那兩棵樟木及兩棵榕樹緊挨福昌宮高坡地,朝陽初升總見老樹許多小鳥,鳥叫的時候,廟坪的小孩也在唱歌。 年過八十的華嫂與亮妗住在「伯公」下,村民說的「伯公」就是那棵貼有「六百餘歲神木」字樣的樟樹,仙風道骨,姿態最美。老樟年高近千歲,老榕虯髯成拱,難怪說榕樹獨木也能成林,村民說全是祖上餘蔭。 我家開門即見四棵老樹,所以,每天一眼濃綠,一天滴翠。 老樹像小村地標,長在芎林鄉福昌街,它像風塵窄巷,歷經泥土路、石板路、水泥路甚至柏油瀝青,東眺五指山,西見北二高,南有頭前溪、竹林大橋與竹東鎮,北靠飛龍山與飛鳳山,生態與文明早有默契,美在繁榮,美在福昌。 村民說「老樟」也曾遭蟲害甚至性命垂危,因水泥及圍籬造成基盤太小影響健康,因地面瀝青悶壞老樹而孱弱;村民愛神樹,費心找樹醫一次次救治度過難關,如今老樹老態並不龍鍾,並且穩重拙樸的活著。難怪老樟根部總見有人插香,不論插香人是為樹祈福還是祈樹佑人,大家心頭有平安早就認同神木;小時候玩捉迷藏,誰不愛躲老樹下?因為「鬼」知我藏身卻極少能抓到我……,對許多台灣人而言,鄉下日月光華不止是夢想發光的地方,更是心靈的歸屬。 老樹旁的福昌宮交相輝映,廟坪或農民曬穀,或舞龍舞獅,或布幔電影,或廟會,或山歌,或祭典,或平安戲,或搓把戲,誰家都有張小椅子、小凳子,隨時可以搬放老樹下看熱鬧。老樟隨祖跨海?「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樹已參天,如今樹圍5公尺,胸近2公尺,樹高衝20公尺,威武挺拔,就是小村精神;它見識颱風,靠近白雲,鳥兒安家築窩,螞蟻搬進搬出。老樹仍有小杏綠,旅客、歸人到小村既入寶山豈可錯過? 歲月凝聚,心脈相連,今我離老樹千里,但看老樹仍不老,靜思中得到內觀新視野,一木在側,擁抱大林,因為小村傳世瑰寶是我心中永遠的Dar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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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夏日大作戰

文/湯長華 插圖/國泰 進入動不動就飆汗的夏日。 睡前沖涼是不錯的,可惜很熱的時候洗完出來又是滿身大汗。 不喜整夜吹冷氣,習慣訂三四個小時關機,可是房間向東,夏季天亮沒多久就漸漸被熱醒。 我總是先抓臉,抓脖子,抓手臂,抓胸口。抓上兩輪,好吧,起床喝個水再睡,裝水時順便啟動冰水開關,等睡醒就有冰水喝。 冷氣再按下一個鐘。 躺回床上望著天花板,以前踩單車上學一定更熱,到學校制服都濕了,教室又沒冷氣,到底怎麼活過來的? 想起學妹說她媽媽給她買止汗劑:「塗了止汗劑還是會流汗,可是會是香的。」她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 下課到福利社跟阿桑買一罐九塊的麥香紅茶降溫,很甜,太甜了。我比較喜歡家裡巷口雜貨店的古早味紅茶,給老闆娘一個五元銅板,可以提一袋插吸管帶碎冰的「咖啡紅茶」(就是有決明子啦),不管多珍惜地小口小口喝,回到家門口永遠只剩三分之一。 有時放學,住學校巷口的同學拉著我去她家附近的冰果室,通常我們只吃得起清冰,沁涼蓬鬆雪白的碎冰,淋上一匙店家自己熬煮的深色糖漿。偶爾真想試試別的,鼓起勇氣叫了四果冰,我講的台語老闆聽不懂,問我要吸管幹嘛? 唉啊,是四果不是吸管啊! 指了指牆上的菜單,老闆恍然大悟,端來一盤像裝了很多黃色橡皮筋的冰,我暗暗吃驚,原來四果冰不是四種新鮮水果。很多年後才問出那些特別好吃的黃色橡皮筋是木瓜籤,其他「三果」是不同蜜餞。這陣子突然想起這味,卻不知能上哪吃,疫情前台南的冰果室都人山人海,本地人擠不進去;疫情後則是哪也沒能去。 最近芒果大出,朋友知我嗜甜,說跟人訂了花心思自製楊枝甘露,特別叮囑我一定趕快拿回家吃。昨夜接過那小瓶,沉甸甸,在街燈下看個仔細,瓶身在夏夜晚風冒汗。 最底是剝好一絲絲的粉紅葡萄柚,接著是黃澄澄芒果丁,最上面淋了椰奶西米露,顏色分明層層分佈在透明瓶裡。我想像做的人花兩個小時,切水果、取果肉、切丁、煮西米露,一匙匙慢慢在瓶子裡,疊出漂亮的芒果地層剖面圖。 倒入大碗公,地層剖面嘩啦啦洩出來,甜點怪獸心花怒放,龍捲風式掃光。 講起楊枝甘露,不得不提香港。去過那麼多次,最記得發現各式涼茶那一年。那回在高溫下走了大半天,可能有點中暑,頭痛不止,好想來支玻璃樽可樂。路過涼茶店,朋友幫我叫了二十四味,我在心裡拍手歡呼,是二十四種花花草草煮的青草茶嗎?拜託最好很冰很冰,本人現在正又熱又渴。 涼茶舖桌上有幾個碗,碗裡已斟好深色液體,碗面蓋著透明玻璃片,性格老闆掀起其中一片,把碗遞給我,叫我慢慢喝,回酒店睡一下頭就不會痛了。我沒什麼心理準備,喝一大口才發現是溫的,而且真正「苦」不堪言,眼角有滴淚在打轉,就差沒吐出來。此刻腦海響起外婆老是說的那句話:「有益!」我是大人了,已經有本事把很苦可是很有益的東西咕嚕咕嚕喝下去。 這麼苦的東西,哪有小孩會愛,難怪沒喝過。 當晚與叔叔阿姨打邊爐,魚卜、炸魚皮、鯪魚丸、炸響鈴、海底椰這些好久不見的食材固然正合我意,卻稍微有點比不上大圓桌邊邊站著的那只孤零零冷水壺,裡頭浸著玉米跟胡蘿蔔段,閃爍淡黃色光芒。 我一看就知道是什麼,眼睛也發出光芒。 那是退火良伴,是久別重逢的「茅根竹蔗水」。 整晚我拼命喝,侍應每次經過我都請他們再加滿,喝到覺得自己貪心得可恥。 其實土生土長在台灣,我也熱愛青草茶菊花茶蓮藕茶,不過自從香港那一頓,兒時夢幻逸品不時在心裡探頭。我自己規定那款飲品的全名非得是「茅根竹蔗粟米紅蘿蔔馬蹄水」,只需唸一遍就知道買哪些材料回來煮。 講起來也真有點麻煩,飲食習慣的不同,購買食材的難易度也不同。明明在香港街市就有茅根與竹蔗賣,茅根還是新鮮亮白長條紮好的;竹蔗呢(白甘蔗)通常搭配茅根一起賣,還可以請老闆幫忙斬;回到台灣家附近的菜市場,好像就沒辦法這麼買。心血來潮的午後,跑了幾家中藥房,才終於得到已剪成一寸寸的乾燥茅根;再仔細回想哪裡買過甘蔗,重回舊地問人,發現原來不是白皮甘蔗。 也罷,直接拎一袋走。 鑽進黃昏市場總賣稀奇蔬菜的婦人那一攤,打探有無完整馬蹄(荸薺),她神神秘秘從箱裡抓出一袋,小小聲說:「欸,我還沒洗欸,都是泥巴。」 像挖到寶一樣,即刻買下一斤(連泥巴)。 把家裡最大最深的四公升陶鍋找出來,又洗又切又斬,足足煲了它三個鐘。再用我僅剩的耐心等它涼,分裝放冷藏,期待它變得凍冰冰。 之後每經過冰箱一次就倒一杯,清甜消暑,氣味芬芳外加讓人一直跑廁所。到第二晚,我一拿起幾乎見底,輕飄飄的冷水壺,不由自主嘆了口氣,怎麼老是喝得這麼快?心裡滿滿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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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青春異視界〉孤島畢業生

文/楊鎮宇 插圖/國泰 等了一整晚,還是沒有睡著,反倒又等來天亮,窗外的天空開始變成深紫色,變灰,我聽見鳥叫聲,也聽見汽車行過馬路的聲音,我終究沒有睡著。 窗外的世界正在失控暴走,我只能困在孤島裡,用小小螢幕,捎來外頭的訊息,這個方框帶我看到全世界,但也把我困在裡面,每天長時間坐在電腦前面上課、開會、討論,偶爾看看今天確診人數,唯一的運動是走到客廳喝杯水,再繼續回來盯著螢幕,然後深夜,然後睡到隔天中午。 不是都說這世代年輕人是宅男宅女嗎? 但天天坐在家裡,卻讓我焦慮。但是問我焦慮什麼,我實在也說不上來。 是信仰正在崩落嗎?可能沒有那麼嚴重,但我未來可能不太敢再計畫任何事情,也慶幸著四月時沒有太認真規劃大學的畢業旅行,看著不少人嚴絲合縫的人生規劃被疫情染色,預計出外交換的人被困在島內,想要回家的留學生也不敢回家,深怕再也回不來。難道這個世代不鼓勵我們做長遠計畫? 我大學就讀中文系,時常問自己:「你不是說,很多問題古人已經幫我們思考過了,那現在要怎麼算呢?」我試圖回想,遇到現在這情況,古人是否能給現代人一個方向?但翻來覆去沒有答案,難道真的只能躲到山上跟幾個朋友每天說故事嗎? 坐起身來翻閱《史記》,一場長平之戰可以讓四十萬人瞬間覆沒,四十萬這個數字可能被誇大了,但是終究死了人,一個個人從出生到成人,能夠披甲上戰場,至少要十幾二十年,二十年裡有喜怒悲愁,也有家人朋友,最後被埋進土裡活活窒息,只要一夕間,最後四十萬條生命合起來成為一筆數據,放進史書裡,只佔了不到一張紙的份量,這是上天開給人的玩笑吧?真沒有幽默感。 但面對兩千年前的生命,我能做的從來只有憐憫吧,即使到了兩千年後,我依然還在悲憫,還在體諒,這樣到底有什麼用呢? 躺回床上,十點上課前睡個幾小時也好,但我仍然睡不著,依然焦慮,依然困惑,不知道這場動搖世界的災疫,會不會多年後又只是一筆數據,一個年代,歷史課本的幾行字?那時候的學生,不會體會到我的世界曾經因為這場疫情而改變,因為這也不過是我自己的歷史吧。 如果一切正常,我可能已經聽完兩場白先勇的演講,也可能怯怯地敲開研究室的門,找老師拍張學士服照,也可能已經看完兩部基努李維主演的電影,但那些可能終究沒發生,而我以為的不可能,卻轟轟烈烈上演,我正在參與著。 還記得,一次暴雨過後,我走出教室,空氣被洗得很乾淨,聞起來很有生命力,地上的水波映照出另一個顛倒世界,我正看著倒影,這時一陣涼風吹過,將落葉與雨水吹在我身上,那時刻,我竟然感覺到幸福。 當時還以為幸福是平凡不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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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夢在仲夏

2021仲夏淡水,比台北盆地涼快1.5度。 文/攝影 張至璋 沉睡之美伴隨夢,美夢嘴角含笑,惡夢胸口猛跳。人們說,多夢證明熟睡,醫生卻說,失眠者不知道自己曾睡著,甚至做過夢。夏日炎炎正好眠,你常做夢嗎?   噩夢   我的夢裡常見墜機,只因曾經目睹。許久前,宜蘭中學大夥登上陽台,看校友駕噴射機表演,當天是他獲准單飛第一天。學校在農地中央,噴射機超低空飛越陽台,大家不期然低頭,再抬頭,那架翅膀尖端有副油箱的T-33,轟然栽進農田,大團火球,濃煙滾滾,就像電影。我們奔過操場,跨越鋁片,田中央有個巨洞,洞底正在冒水。 幾天後司令台舉行悼念會,同學魚貫安慰駕駛員弟弟。我想,他飛回家鄉,要不是違規,就是為了號召投考軍校,但肯定沒獲准飛那麼低,拉不起來了。剎那間,他的神經反射必有驚恐,如此鴻毛青春。 以後的年代,韓航飛彈擊落,華航大園空難,法航協和墜機,馬航印度洋失蹤,近年軍機不斷失事,今年三月兩架F-5E相撞,兩名飛官喪生。墜機填塞我的夢境,夢中總在逃避,知道在做夢,很難醒過來,人說這叫鬼打牆。我不對人說,不是怕誰來打牆,只因,癡人說夢。   織夢   我仍愛搭飛機,不論旅遊,出差,返家,搭機總有目的和期盼,總歸正能量。1972仲夏,一個半月搭了19次班機,隨國家女籃隊遠征澳紐印尼,旅途勞累,上機就織夢,舒服的雲端。 夢要怎麼織?三千年前周公平定叛亂,制禮作樂,奠定禮儀章典,所謂文武周公。後代孔子尊崇周制,卻在老年感嘆體弱,不復夢見周公。孔子織夢對象是比他早九百年的偉人,說明孔子本身的偉大。現在是21世紀,往回倒算同樣歲月,有誰夢見過岳飛? 夢幻比人生美妙,美國作家歐文筆下,紐約農夫李伯Rip Van Winkle(同書名)誤食迷幻藥,一睡20年,醒來衣帽已爛,槍管已鏽,家鄉走了樣。李伯這場大覺避過1776年,睡夢中送走英王,催生美利堅合眾國。 唐朝書生赴京趕考,落榜回鄉,在客棧休憩,卻夢見中了榜,安享榮華富貴。醒來發現,爐上煮的黃梁飯還沒熟,一盞茶須臾萬頃。莊周雲遊於野,景色優美,蝴蝶繞身,倚石而臥,夢見自己是隻蝴蝶,翩翩飛舞,優哉遊哉。醒來不見蝴蝶,懷疑自己是蝴蝶化身。 然而再玄,再美,再悲,再喜,敢愛,敢恨,加在一起也比不過曹雪芹的百回小說紅樓夢。整套故事,整個家族,所有人物,悲歡離合,不過曹雪芹編織的俗世夢,理不清,詳還亂。紅樓夢人物常年環繞世人,後人放眼四周,歷歷在目。原來曹是替俗世築夢,世世代代。   圓夢   築夢織夢未必美,圓夢詳夢意境高,莊周李伯東西同圓。150年前英國人寫愛麗絲夢遊仙境,120年前美國人寫綠野仙蹤。愛麗絲揉合可愛動物陪她去冒險,歐茲國裡,失去勇氣的獅子,有腦子的稻草人,類人類錫鐵人,圍繞在小女孩身旁,結伴去冒險。人和動物同心同理,愛護動物協會可否想到,把這兩個童話標為圖騰,台灣十八王公黑狗,日本秋田犬? 圓夢詳夢,也許都不及莎士比亞的希臘情侶,在仲夏夜之夢揉合的現實與浪漫。莎翁的筆下,愛國詩人歌頌的生命和自由,都比不上愛情,次序變成「生命誠可貴,自由價更高,若為愛情故,二者皆可拋。」經過莎翁一圓一詳,希臘愛情夢昇華天堂了。 或許人們該衝破夢想,醒視人生。不幸可憐的馬丁路德金賠上生命,緬甸人肉身擋子彈,川粉衝進國會,主人卻因此逐出白宮,台灣旅客清明祭祖,命斷太魯閣號,電視機前苦聆「五漢廢言」,往生者投遞無門。   收拾起眼淚,我愛吟唱瑞典雙珠,1979年推出的「我有個夢」,The ABBA, I Have a Dream: 我有個夢,吟唱首歌, 幫我助我,萬事辦妥, 看見神奇,遇見美善, 把握未來,無論勝敗, 真有天使,真有良知, 涉水翻牆,眼前夢鄉。   也是瑞典美麗產物,23年前淡金路的悲劇,深夜跑車奪走張雨生,他的未來化成夢: 你是不是像我忙著追求, 徘徊在十字街頭, 我知道, 我的未來不是夢, 我認真地過每一分鐘, 我的心跟著希望在動……   如今,白天不敢出門,入夜上床無夢,遂起床捻首打油詩, 八十人生正酣恬, 蝴蝶黃粱紅樓間, 夢醒周公不見了, 天堂黃泉去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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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拾火

 文/攝影 陳玉姑 拾火Kalimantan‘prop,Kalo’orip是阿美族語,意指生活的依靠以「火」為主題,創作出火之意象的木頭雕刻,呼應生命的起源。 藝術創作者是阿美族青年拉飛郡馬,為「2020年臺東縱谷大地藝術季」推出以木為媒材以火為傳承象徵的作品。「拾火」的裝置地點在臺東池上「魏家莊」往上走的梯田梗旁的空地,池上「魏家莊」大家長魏建鼎原是新竹客籍人氏,於民國21年攜家帶眷十名兒子,遷居臺東池上拓墾謀生落戶。民國42年政府實施「耕者有其田」,地主田地釋出,魏家十兄弟由承租土地的佃農,搖身一變而為擁有土地的自耕農。 「拾火」以實木雕鑿其底座顱首,削長如筆的髮絲,根根緊靠如林插立頭皮,矗立如觀音千手直指蔚藍穹空,呈現亙古的張力;臉面中線是稜角挺立的鼻翼;與緊抿的雙唇上下對映的是一雙矍鑠的睜眼,俯視坡下的燈火萬戶,厚實安穩的守護家園。 支立一旁的矩形壓克力面板,題著泰戈爾的《漂鳥集》第145首短詩以示作品簡介:「燃燒的火焰,以她的炙熱警告我別靠近她。但是,燃燒我吧!使我不再只作那炭灰裡的餘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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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灰

 文/陽羽 插圖/國泰 逸光瞄了一眼手機,疫苗的叫號還沒有輪到他。 他拎起記事板先來到病房,踏入之前,依序確認了白袍口袋中的筆燈、叩診槌等。這是逸光再習慣不過的步驟,不過他不確定這已經熟悉的事情還會維持多久,沒人知道下一刻實習是否嘎然暫停,如同疫情已經停課的各級學校。無論如何,他不想在病人面前留下半吊子的模樣,即使對方記憶已經退化,即便疫苗門診可能隨時輪到他,或許不該耽擱太久。 「今天過得如何?」戴緊口罩、雙手消毒之後,逸光推開病房的房門,爽朗地問候著。老伯說他睡得很好,一旁的兒子搖頭說他晚上會大吼大叫,如同過去幾天。逸光表示了解,說明以前在家吃的安眠藥太強,現在還在拿捏有效而不會成癮的種類與劑量,算是這次住院的目標之一。 「那伯伯知道現在幾月嗎?」逸光照例問著現實感的問題,雖然以往老伯都沒有答對過。 「十二月?」老伯疑惑地回道,逸光搖頭要他再想想,一邊在記事板上註記。逸光提醒老伯可以看看窗外的景色,樹木正翠綠,新生的鳥兒啄食、追逐、嬉戲,與醫院裡一年四季恆常的冷冽完全不同。 「清明節過了嗎?」看見老伯望向窗外一臉茫然,逸光給了提示,他不急於給出答案,接觸失智症的長者需要耐心。 「還沒。」老伯信心十足地回答,一旁的兒子深怕逸光誤會,連忙解釋今年因為疫情沒去掃墓,所以不算父親記錯。 「原來如此,那伯伯要記得喔,現在是五月,清明過了要端午了,算是半個夏天了。」逸光不疾不徐地說,同時跟兒子解釋可以在牆上多掛一幅月曆,提醒下次睡覺時躁動可以錄下影片讓他們研究,並提醒今天主治醫師上午有門診下午才會查房。兒子說好,感謝幫忙。 步出病房,逸光嘆了一口氣,倒不是老伯的病情有什麼明顯的變化,而是驀然想起自己清明沒有回家,即將到來的端午也不會。不知不覺許久沒跟家人見面,逸光不清楚老伯自覺身處十二月是否基於醫院的空調,但他也覺得自某年十二月爆發的疫情,恍若凍結了時間。   信步走往疫苗門診,逸光又看了一次叫號,還是沒有輪到他,便佇足在介於門診與病房的空橋上,避免群聚。空橋下方就是醫院中庭,一窪池水中的荷花快要綻放,幾隻鵝、鴨自在悠游,可以看得出外界的天氣炎熱,但時不時有微風吹拂。這樣的場景符合逸光對夏天的想像,然而他置身的卻不是以往的每一個夏天。 「以往的哪一個夏天?」逸光自問,他依舊記得原先熟悉的夏天,燠熱、黏膩,隨時可以找幾個死黨前往海灘或山上玩耍。不需要隨身攜帶酒精瓶,口罩更是感冒或騎車防風沙才會用到,更不必時時忖度身旁的人是否距離自己太近,擔慮對方驟然一個噴嚏使自己避無可避。 從前的夏日是何時終結的?逸光搔了搔頭,難以追憶。猶記得去年夏天疾病已然開展,當時他們還捧著書準備國考,安逸地活在溫室中,想著考完試即將實習,在那之前好好玩樂吧。他們感嘆生活被考試絆住,未曾想過真正讓生活按下暫停的是瘟疫。 曾經以為遠在天邊的疫情如烏雲飄來,從視線外的國度逐步進逼。病毒、恐慌、猜忌在人與人之間、社區與社區之間、國與國之間蔓延,源於冬季十二月的病毒無懼任何手段、季節,暴雨後洪水般沖毀所有試圖建立的堤防。 國考後的旅行取消、海外實習取消、加袍典禮取消,一切標誌著不同生命階段的里程淡去了色彩,日子成了一團混沌的灰,貌似在前進但又不確定明日會如何發展。 每天醒轉,逸光都擔心著實習將被取消,原先混沌未明的灰會不會抹成什麼也沒有的白、迷茫、或某種只能待在斗室的空虛。在災禍降臨之際,他期盼自己只要一天行走於拱衛生命的白色碉堡,便是要上緊發條、派上用場,無論在不在揮汗奮戰的前線。 可是誰知道哪裡是前線?他又瞧了手機一眼,疫苗的叫號持續停滯,或許今天不會輪到了。每一天懷著希望等待,等到的往往是劑量打完了,疫苗的叫號卡頓在自己前面幾個數字。 他畏懼染疫,畏懼其實病毒已潛伏在血液中無從察覺,畏懼其實每一次呼吸都是無形間撒下災厄的種子,試圖給予的幫助反倒轟炸了苦苦掙扎求生的人們。想到這裡,逸光決定直接到門診外等待,好似這樣離疫苗就更近一點。令他意外的是,門診外的螢幕恰好顯示他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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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街角風景

 文/攝影 以薰 「日行萬步」成為我的日常。尤其喜歡在週末偶爾任意搭上一輛公車,在不預設地點下車,然後跟著感覺悠緩漫行於市區街道,獨享一個人散策時的放空。有時是常走的道路,有時會在不經意的街角轉彎,試著發現眼前新風景。 有時是路邊店家的櫥窗佈置饒富興味,有時是住家植栽探頭和路人打招呼。或有攜家帶眷壓馬路的合家歡景致,或有情侶十指緊扣情深意濃的散步,或有老夫老妻牽手享受人生暮年快意時光。眼前的每一幕,都為我帶來不同的景窗樂章。今天走在台北市羅斯福路上,看見這裡牆面塗鴉,便用全景模式拍攝,讓我在鏡頭裡看到繽紛有趣的畫面。轉個彎,用不同的視角看待景物,有時便會衍生出不同的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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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紅豆麵包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大疫時期,有時候我依然會晨間散步,但步履已沒有當初的快,幾乎不跑步了,因為有時天候不賞臉,地面濕滑帶點陰灰色調,而我也不可能戴上口罩跑,於是總是行路遲遲。 一路上花樹開放,安然自處,那份幽靜令人嚮往,彷彿世間局勢動盪載變,他們依舊如常。耆老們更是步履凝鍊,健走的、閒聊的,彼此陪伴。時而抵禦突來的細雨綿綿,但說不上什麼大驚小怪,從前的旅行帶給我諸多深厲淺揭的權變,使得現在一點點凝結在髮絲上的雨露,都被我視作星羅棋布般的美。這是大自然恩澤的賞賜,畢竟三級警戒的當下,多久沒受其撫慰了,於是即使風強勁而脫序、即使雨的斜撞橫衝顯得過份粗魯,我似乎都樂見於它們作用在我的身上。 身體的毛細如此渴求親附自然,如此渴求。   遠處那家連鎖早餐店在前幾日貼上「自主停業」的字樣後不久,近幾日重新開張,在晨間五點多燈燭已然輝煌,兩三名店員攢動其中,那慢慢轉醒的店面不知是不是經濟所迫使然。沒有誰知道這場與疫病的競賽會延至何時,沒人知道,所以緩緩地把自己嵌入這樣的節奏中,緩緩習慣是必要的。 父母傳訊問我日子是否安然無恙,問我何時返家?我說很好,至於歸鄉則再看看吧。我無法給予任何承諾,如同這場疫病瞬息萬變,一會兒變種成印度模樣,而某些國家開封不久又繼續封緘,遠方的鼓聲敲響葡萄牙的壤地,有人將遠行,但新型病毒作祟,於是計畫擱淺,退房退機票。因此我怎能與未來有所預約,無常是生死交關,只是現在生活的細節也開啟了無規格的形式,但我安慰父母「會的!」 第一劑之後相隔二個月才能施打第二劑。罐頭式的閉塞對獨居者而言,有些敻遠,何況山高水長、長亭短亭、歸期更顯無望。季節是夏但時陰時雨。漫長等待的滋味就是這樣的了,帶點酸澀,但日子還是得過,鋪展開來的是錦繡又或蒼白,端賴個人調度。   所幸有時轉開電視尚能看見諧星搞笑,我的喉頭迸出爆笑連環,仰首之際覺得竟是嗨過頭的苦澀,轉進日劇尚能看見俊男美女戀愛,現實中去日苦多,日劇是蜂蜜甜,也所幸還有美國職籃季後賽,熱血奔放,喚醒我內裡沉睡的青春靈魂。然後幾本書堆疊,聽人聲人語,累的時候就恣意躺在床沿,看看能不能被夢寐收攏、撫去思念蔓生的乾枯與毛躁。 窗戶被我開啟著,窗外的噪音穿透而入,車流的、匆忙的,似乎間歇的雨依然間歇,車流依舊車流,一些日常緩滯綿延,而我的企盼減少了,剩下安然等待。 於是有時想起前陣子帶給我幸福感的紅豆麵包,就會去山崎麵包店夾取一兩個,帶勁的麵體,紅豆泥是甜滋與柔軟的鋼琴協奏,我常常閉上眼睛享受食物帶給的殊異滋味,而更多的是關於紅豆的暱稱——相思。想著父親最愛吃的就是紅豆餅,想著母親最樂於用火慢慢熬燉的,是紅豆湯,那些在電鍋裡待上好幾個小時,悶熟一整夜的紅豆啟鍋後,肉體放得異樣的鬆軟,而後,撒上些砂糖,就成了思念的味道了,或許思念人事物時也該當如此。 我內裡有思念,但告誡自己要小心隱匿,擔憂父母不放心,也畏懼自己已然前中年卻無法妥貼安置悲歡喜樂。掩藏著,於是透過咀嚼紅豆緬懷往日種種,一口一座相思林。然而也思念起同在這座城市的他,但明白各在兩處而思念卻只有一處,似近似遠、縹緲無緒,我常自嘲這也頗類疫病了,那就繼續防疫吧,面對未來無可預估的變形,我坐在租屋的地板上大口咬著紅豆麵包。   聽著播客,與說話的人立時共感,原來疫病也有其他象徵:可以是獨裁者,也能是對某信仰、主義的狂熱,於是人被包圍如在蚌貝中吐沙的軟殼動物,一開一闔煢煢於沙土上。既然如此,那被病毒逼迫而傾巢而出的孤獨,我憑藉吞食紅豆麵包頑強抵禦著,念及雙親、念及他,實在也說得過去。 因為念及雙親所以比從前常致電回家,因為念及他,我偶爾會想,如往日一般撐傘,或為了遮陽或避雨地再次走進麵包店,買下吐司,塗抹他也喜愛的花生醬,而後送去給他,手作式的溫馨,平撫各自在各自的視頻中遊牧遷徙的荒島感,我是這樣揣想他的。   但絕不能是紅豆麵包了,紅豆麵包只能我專屬,那默默咀嚼的滋味不由分說,因為也只有我嚐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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