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藍色的歌

文/攝影 賴琬蓉 年前大掃除,又是一個斷捨離的時機,然而有些物品在幾番割愛之中仍獲保留,像是生命裡的第一支手機,或者邁向二十歲、三十歲的生日蠟燭,然後,我便看見了那台MP3。 我的青春期恰巧與蔡依林、周杰倫、孫燕姿等歌手的出道重疊,他們曲風殊異且皆迷人動聽,在群星燦爛輝映之下,迎來了唱片業的黃金時代。我並非特別熱衷聽歌的人,只是彼時網路並不發達,因此若偶爾想回味旋律,除了購買唱碟之外,最重要的就是需要一台播放器了。 頂級品牌的播放機索價數千元,而知名度較低的牌子也都落在一千五百元左右。十元,五十元,我積攢到足夠金額,在大熱天從賣場走遠遠的路,扛回一台手提音響,接上插頭,凝神諦聽卡帶內膠條被緩緩捲動的聲響,然後動人樂音流瀉而出,隨後全身細胞彷彿被溫柔按摩一般,通體舒暢。 低價音響的體積通常比高級貨來得更大,可是卻輕易說罷工就罷工,於是整個中學時期,我不斷陷入存錢買機器的循環之中。 那時我認為好聽的歌就是要與人同享,而且我與妹妹偏好快歌,因為我們會伴隨節奏,盡情在床上彈跳舞動。 上大學後就不聽歌了,沒有時間聽。我打工、參與社團、談戀愛,然後經歷了第一次的失戀。 在傷痛驅使之下,我狠下心購買知名廠牌的MP3。它迷你輕巧的如同玩具,卻能不用添購唱碟,就可存載多首自選歌曲。我首次戴上耳機,隱遁進自己的世界。我不再著迷於舞曲,而是選擇慢歌。 「就算是傷痛,Let it go. Let it go. Let it go~」汪佩蓉溫柔唱著。 「我不想問,也不想被通知到,就把祝福,留在街角。」在路上瞥見舊情人摩托車,心忍不住揪緊時,戴佩妮的詞曲猛上心頭。 還有蔡健雅、楊乃文,她們成熟通透的歌聲,一個字一個字,在暗夜時分熨整我凌亂的心。 那時期的我初嘗失魂落魄的滋味,不論上什麼課,內容彷彿都遙相呼應當下的生命情境,常常聽沒多久便泫然欲泣。下了課,一個人於偌大校園四處晃蕩,以往最害怕僻角處有野狗伏擊,當下卻都不成威脅,只是不斷透過走路,像在思索,實則只是跳針般於腦中重播著為什麼三個字。 無法成眠的夜晚,戴上耳機,MP3小小螢幕上,歌手與歌曲名稱於黑暗之中以藍光不停顯現,像一首又一首藍色的歌。我凝視流淌眼前的,螢藍的歌,想起逝去的感情,默默流下眼淚,悄悄吸乾鼻涕,不願打擾到同寢的室友。 藍色的歌陪我度過濃稠凝滯的藍色時期,然而在迎來新戀情後,它便被收置於櫥櫃之中。不久,智慧型手機問世,遂愈來愈少人使用MP3了。 不過好的產品經久耐用,年終掃除之際發現舊物,我試探性按下開關,驚喜發現十多年前購入的MP3還能開機,而且長年未充電的狀態下,居然尚蓄有電量。 藍色的歌重臨眼前,往昔情景回魂再現,只是我不再傷心,而是懷抱著惜物心態插入耳機,卻察覺銜接孔洞鬆脫,無法傳導聲音。我致電該廠牌維修部門,得到的回覆是MP3早已全面停產,因此無相關零件可供修繕。 一切都回不去了。 因快歌而雀躍蹦跳的我,聽慢歌而靜默流淚的我,以及MP3的時代,通通被封存在屬於屬於他們的時空。 沒有開花結果的戀情像再也聽不見聲音的MP3,它不算是徹底壞掉,只是不夠完整。而現階段我將繼續保留它,畢竟後來,我可能不見得學會了如何去愛,但在藍色的歌之中,我感覺自己更靠近了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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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街頭雕塑

■王鼎鈞 看見題目,想起一張照片,有位雕刻家在路旁擺了一隻眼睛,(見附圖,王詩雅攝影)。俗話說「一張紙畫了個鼻子,好大個臉」!現在看這張照片,這麼大一只眼睛,那得是多大一張臉! 雕塑家為了讓人家注意他的作品,也是想盡辦法,他居然在乾燥空曠的道路旁邊擺下這麼大的一只眼睛!初次看到的人難免嚇了一跳,眼睛怎麼可以脫離身體,掉在地上!可是這隻眼睛很大方很溫和,好像並沒有和他的有教養的身體分離。長路漫漫,風塵僕僕,這樣一隻眼睛如同沙漠清泉,使行人忘記辛苦。 記得當年,「長安西去,大江東去,」為抗戰走遍天涯路,烈日之下,走得你嘴乾舌苦。路旁常有行善積德之人,在樹幹上掛了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施茶」。這隻眼睛使我想起那些眼睛。 每一種藝術品都有尺短寸長。若非有人提醒,我們都忽略了雕刻是沒有睫毛的,倒是小朋友們立刻發現了,他們四個,跑過去站在那隻眼睛後面,伸出一排小手,以想像力補其不足,這個舉動不但在風景中增添童心,也顯示了這件雕刻有多大多高。怎麼知道是小朋友?你仔細看這八隻手,很小,很嫩,指甲剪得整齊。男孩還是女孩?看見衣袖的大概是男孩。其中有一個右手戴著腕帶,也許是籃球隊的隊員? 古希臘留下的雕像,眼球凸出,沒有神采,好像是瞎子。文學一步跨進來解釋,愛神如此,因為愛情是盲目的,情人看不見是非利害。法律正義之神如此,包青天鐵面無私,不分親疏貴賤。其實呢,內行人說,人的眼球眼珠瞳仁是光影變化,古代的雕刻家不知道怎樣表現這種變化,到了某個年代,有一個甚麼人,他在雕像的眼球上鑿一個小孔,問題立刻解法了。你看照片上的這隻眼睛,果然!好比螺絲釘出世的時候,螺絲帽光滑完整,像維納斯的眼睛,使用很不方便,後來有一個工人,聽說僅僅是一個工人,建議在螺絲帽上做出一條溝來,其效應之大,等於雕像的眼球上有了眼球。小兵立大功,這種事不僅戰場上有,可是歷史上留下名字的是大將軍。 前面說過,雕塑家為了讓人家注意他的作品,也是想盡辦法。現在加上一句:有時候不擇手段。華爾街上那隻牛我很不喜歡,「牛市」表示股票上漲,股票上漲表示經繁榮,國力強大,於是股市大本營門外的這隻牛血氣洶湧,肌肉膨脹,隨時準備牛刀小試,撞死幾個來往行人。我在繪畫中見過臥牛,耕牛,奔牛,游泳的牛,華爾街上這條實在是瘋牛,我也在電視上見過瘋牛,撞死農夫,撞死警察。 這又算甚麼呢!我還見過把聖母像裝在保險套裡呢!我還見過把自由女神關在監牢裡面!我又算甚麼,能見過多少呢? ■程奇逢 地球是平的,紐約則不然。曼哈頓自有一個縱向的笛卡爾座標。電梯如同道路,電梯在幾十秒裡把你送上50層高樓,輕盈平穩,如平地行路,只是坐標系翻轉了90度。 北島說,「紐約人像鳥一樣棲息在水泥森林裡」。但這森林中也有一些空地,幾條主要大道街角處留有一些稍大的地方,人在那裡腳踏實地,被懸掛的錯覺得到糾正,緊張的生活節奏裡出現休止符,人們找到幾許情閒氣爽的感覺。這些地方大多放置了一些雕塑作品。 紐約的街頭雕塑也與別處不同,它們多為現代模式,隨心所欲地運用後現代及超現實的表現手法,這恰如其分地表現出紐約人的性格及當下的生存狀態。 希爾頓酒店街角空地上,有一尊「斷臂的維納斯」,原件是古希臘大理石雕塑,在這裡使用了青銅材料,用羅丹的未完成狀態的塗抹手法,以顯示現代性。靠近中央公園處,一個商店櫥窗前有一個藍色的男人雕塑。他頭、腿及穿著的襯衣、外套,是由多角度的切削平面組成。這個匆忙的紐約上班族,讓人聯想到正在附近百老匯上演的喜劇BLUE MAN。 紐約街頭雕塑中最受人們喜愛的是位於第六大道上及55街街角處的LOVE,雕塑前面永遠有人排著隊等待照相。這是美國波普藝術大師羅伯特‧印第安納的作品,大寫的L-O-V-E四個字母排成上下兩排,其中字母O, 呈45度傾斜,斜倚在L身上。字母為紅色,字母內側漆成藍色。整個雕塑高約4米,有一30釐米的台階,人可坐在上面拍照。 一個媽媽把小女孩塞進字母V上面,兩個男孩子自己爬上E字母上下那兩個空隙裡,媽媽笑著坐在台階上,爸爸先拍了幾張照片,然後請別人代拍,他自己站到雕塑左側,靠著字母V,一張幸福的全家福,他們都很有創意,也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在愛面前,人的靈感創意如泉水般湧出,月夜陽臺下的吉他彈唱,99朵玫瑰花的奉獻,用直升飛機拉上布條在女孩兒家上空來回飛行,示愛花樣的更新比蘋果手機換型還快。一天我去紐約高架公園散步,一架噴氣飛機在哈德遜河上空噴出白煙,湛藍天幕上出現大字I love Christina,海涅的詩「告白」裡用浪漫主義的語言寫道,要在天幕上寫上「阿格涅斯,我愛你」,這景象竟然真的出現在紐約的天空上。 2006年臺北101廣場矗立起LOVE雕塑,與曼哈頓街頭的那座尺寸一樣。上海浦東、東京新宿、法國尼斯、英國德貝郡也都有這個雕塑。羅伯特‧印第安那讓LOVE成為世界共通語言,當全世界用別的語言溝通失敗時,請試試LOVE這個語言。 大多數來拍照的情侶或夫妻都是把相機交給別人,然後擺出各種親熱的姿勢。 一個妙曼女子傾斜身體,抱住情人的脖子,右腳向上翹起,像是那個字母O被輕輕推倒。一個少女繞到雕塑後面,從鏤空的間隙裡探出頭,把一隻手托在腮下,吹出愛的氣息,像是要吹活走在紐約路上的每一個生靈。 愛吧,趁韶光尚在,趁花正盛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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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結界

水墨:馮憲民〈太魯閣寫生作品─燕子〉 詩/侯思平  圖/馮憲民 每一縷歡樂塵土懷抱的世界處處是堤防 還疑似潮漲前的日暮挺身華年 而蓓蕾 誤解短暫的紅暈成為話題 我就在你緘默的胸膛拉花一道彩虹橋 只見厚重的雲層交出一疊空白紙卷 換取凝滯的疆野陳述無極的靜謐 而我們 以為孕生苔痕 一線之隔遂有的天地 誰又是月光本可璀璨的立場 對峙在觀察與記錄之外 安安靜靜 上了一堂說話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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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曙光之林

詩/曾湘綾  攝影/王俊智 生命轉彎之後,我看見 你走在微涼的季節 猶如被輕輕觸碰的含羞草 身子低得不能再低 來到我的夢,你仍是 一個靦腆的男孩 把林中想說的話 全數包覆著,一層層 厚重的糖衣 整座原野都不知道 那是你,青春苦澀的內裡 灼燒著寂靜的火種,足以 在雪地,為沉睡的森林 開出希望的花朵 遇見曙光之前,夢中 一灣可以停泊的岸 我曾經 純真的,時時刻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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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同學會憶往

文/計安邦 插圖/國泰 自從出席台北市文山區景美國小畢業五十年同學會聚餐,又接獲住處所轄區公所熱心通知辦領「敬老卡」,經此兩種思緒多次來回激盪下,童年時光的美好回憶,雋永畫面一幕幕重現眼前,清晰度彷彿是昨夜才發生的情境,思量許久決定提筆作記錄。 民國五零年代在我們就讀小學一年級時期,當時小學生們所能擁有的童玩項目雖屬簡易,但大家已覺得豐富多元其樂無窮,那些年一般的日常零用錢都是五角錢銅板或是一元錢幣,男生都會去買玻璃彈珠(有純玻璃色的青彈,及內有色彩的花彈兩種)、圓型彩色紙牌、陀螺、白雪公主泡泡糖、大顆糖球、冰棒。女生則是帶著裝餅乾的鐵盒到教室,內裝在紙上自畫剪裁過的系列人物像與同學玩起扮家家酒戲碼。 記得那時有些同學口袋裡裝的左邊是彈珠,右邊有紙牌,教室在老師下課離開後,立刻變成競技場。當時白雪公主泡泡糖每包附有一張三國演義歷史人物彩色圖卡,編號從一號到一百號,此一創意原為商家的促銷手法,卻也間接讓全國小學生上了滿滿的三國時代歷史課。更有很多小學生天天買一包,並不是多喜歡吹泡泡,而是期待趕快蒐集齊全編號從一到一百,可在同儕間好好炫耀一番。 傍晚下課回家路上經過市場,沿途已可看見有人來不及脫下校服,就在店家走廊邊三、五人圍成一圈用力朝地上在摔紙牌。轉進住宅區內,更是處處有一群人在空曠地上畫起正三角框,將各自的玻璃彈珠依照遊戲規則擺滿其中,在適當距離外畫上筆直攻擊發起線,眾家好手全神貫注目標正前方,輪番蹲在線上以右手拇指把玻璃珠用力彈出,將彈指神功發揮到極致,在人人有希望個個沒把握氛圍下,期待一次就能撞開所有彈珠,笑納收場滿載而歸。 小時候離住家五分鐘路程出巷口是景後街,右側就是景美戲院,那些年上映的電影有台語片、國語片、日語片,過年期間則會安排歌仔戲或歌舞團現代劇演出。記憶中看過台語片「王哥柳哥遊台灣」由戽斗、矮仔財、李冠章主演、「薛平貴與王寶釧」、「舊情綿綿」洪一峰主唱兼演出、「台北之夜」文夏主唱兼演出、「瘋女十八年」、「新陳三五娘」由楊麗花主演、諜報片「天字第一號」,國語片「蚵女」、「養鴨人家」由唐寶雲主演。日語片有「宮本武藏」、「羅生門」、「七武士」(三船敏郎主演)、「怪獸大戰爭」(寶田明主演),還有石原裕次郎、小林旭的作品等。對大導演黑澤明,女明星淺丘琉璃子、女歌星美空雲雀都耳熟能詳。 當時電影放映前要先起立唱國歌,戲票有分原價的坐票以及優待價的站票。每逢暑假在戲院售票窗口,經常可以看到有許多小男生請求購票的大人帶他們進場看電影,若非長相特別不討喜,多數都能如願被帶進場,日子久了,售票窗口內的大姊姊會笑著問;弟弟啊,你的親爸爸是誰啊,激起附近賣糖果餅乾的老先生、老太太哈哈大笑! 景美國小附近另有僑興戲院(前身為仙都戲院),主要放映香港邵氏電影公司所出品的電影以及中央電影公司的國語片。當時黃梅調「梁山伯與祝英台」由凌波、樂蒂主演,「吳鳳」由王引主演,購票窗口大排長龍直到大馬路上景文街口,電影連演30天場場爆滿,連站票都一票難求,成為當時景美鄉親父老茶餘飯後的話題。 因地緣關係僑興戲院也是本校舉辦各種校園活動,也是畢業典禮所在地,歷屆畢業生在此處唱畢業歌,令人印象深刻永難忘懷。 假日每逢天氣好,我會在午後走10分鐘路程到景美街上的集應廟,迎面大門上有地方首長題字的匾額「安邦護眾」,大廳右側靠牆邊擺著幾張長椅,經常有人在下象棋,我在此處學習觀棋不語。到了晚上廟前廣場那裡是我們的社會大學,可以看見各種攤位的新奇產品,也會聽到攤商為吸引人潮所說的成人笑話。最大的收穫就是可聽到來自全省各地攤商所操的閩南語口音:泉州腔、漳州腔、海口腔,以及香港入境僑商的廣東話,外帶一位國語翻譯。 每年農曆10月15日是集應廟奉祀主神保儀尊王(唐朝安史之亂守城殉國武將張巡)聖誕,景美地區父老俗稱「景美大拜拜」,前一周已有布袋戲及歌仔戲酬神演出。當天集應廟前廣場架設供桌擺滿各種供品,各地進香陣頭蜿蜒長達百餘公尺,擠滿景美街,鑼鼓喧天好不熱鬧。學校也提前放學,入夜後來自各地的親朋好友絡繹於途,大街小巷都是賀客。 五零年代景美國小的後門外側就是火車鐵軌,我們在學校每隔1小時就可聽到火車頭冒煙鳴笛,火車廂一節又一節震動通過。小時候父親曾多次帶我搭乘火車,由景美站至萬華總站,爬梯階通過天橋再轉乘公車赴中山堂聽音樂會。也有幾次在暑假由景美站至新店終點站,漫步行經碧潭街道,走過碧潭吊橋在對岸碧潭樂園下新店溪畔茶座喝飲料,看許多遊客在碧潭游泳泛舟。那個年代三輪車也是隨處可見的一種交通工具,尤其鄉間婚嫁喜事,由田埂小路通往大街馬路,人力三輪車最能發揮功效。還有老年人居住在巷弄裡,行動不便要出門看醫生,就必須藉由三輪車伕的協助穿街過巷,將老人家平安送達醫院。小時候有很多次坐三輪車的體驗,隨著奶媽家婆婆回娘家,蹲在車座踏板間,從景後街轉景美街再上景美橋,下橋就是新店鎮沿著馬路與火車道平行,兩邊地勢有高低落差,中間種有尤加利行道樹,高大的尤加利樹上層綠意盎然,下層塗有白色防蛀漆,有如護衛武士一路前行至新店車站甚為壯觀。 台灣經日本統治五十年,光復後在各地依然可以看到常民生活中,還留有隱約的日式型態。小時候我們學會走路,就開始穿著木屐拖鞋,這純然是日本文化的呈現,當時無論大人小孩回家換鞋後,人腳一雙木屐到處行走,舉步間木頭與路面接觸叩叩聲不絕於耳,真是人未到木屐拖鞋聲已先到了。到了小學五年級,國內開始量產塑膠拖鞋,老人、成人、小朋友們,終於可以遠離足下的束縛與負擔,穿起塑膠新拖鞋,踏著輕快安靜步伐,或跑或跳快樂向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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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林邊手記〉歌飛鳥與飛魚

愛不僅止於互相凝望,而是一齊朝同方向努力飛去。 文/攝影 翁少非 晌午,南海之星從馬公抵達望安潭門港,租機車沿澎34鄉道往中社,拐過農會超市前的彎道,網垵口的海面整片彈出,使眼神得以盡情馳騁,紓解適才鼓浪船行之暈。 忽然間,有飛鳥和飛魚入畫,這驚鴻一瞥若任它一閃而過,可會遺失生命中的歌聲,於是急忙駐車觀賞。之前,你幾次來這座小小島嶼、幾次路過這路段皆未得見,此番夠幸運。 遼闊的天空有點陰鬱,卻是溫柔寧靜;兩艘漁船在做日光浴,黝黑著軀體躺遠遠的,騰出一大片的藍色給海水倘佯;浪花灑得到處細細碎碎的,白滾滾的捲、溫吞吞的搖,浮在上頭最輕盈的該是泡沫,美人魚化身的泡沫。 畫框裡,岸邊這棵個頭還不大的南洋杉最搶鏡。它挺直腰桿奮力抵住勁風,讓枝葉棲息,這模樣像極了飛鳥與飛魚。 鳥,是鴿子狀,無論是花蓮港綠色大郵筒上,那隻天涯傳幸福的青鳥,或是二十多年前在曼哈頓帝國大廈觀景台俯視城市的野鴿,倆都博你喜歡;魚,是飛魚樣,紡錘流線型的身子躍出水面,張開鰭翅飛行百米,姿態與力道都優美得讓人屏息。 書上說,飛魚之所以飛起來是受驚嚇逃命,免於被鬼頭刀等的大魚捕食。奇怪的,你總是不肯全然相信,執意認為應該還有未被發現、更富啟示的原因,諸如為求愛或是夢想飛向藍天之類的。 這執意來自你有個天真的信仰:生命不僅止於求生存,還有更豐饒的目的。古書《爾雅》記載:「南方有比翼鳥焉,不比不飛」,又「東方有比目魚焉,不比不行」傳說鶼一眼一翅,比肩才能雙飛,鰈各有一目,需比目相並而行。為生存得如此相得益彰,算是命定,飛鳥與飛魚來自不同世界,自然非緣之宿命,不為生存,那會是在追求什麼? 學妹M很喜歡齊豫的《飛鳥與魚》,說除了歌聲美,歌詞也深具意境。魚和飛鳥的愛情不俗於人類一見鍾情的青澀速成,或是電光石火的曾經擁有。牠們生存在難以相容的世界,在時空極偶然的賜給下相遇,承受可以相戀無法築巢之痛。這戀苗想必引自靈魂的深處,在塵染的生活中聽來特別扣人心弦。 可惜,M不怎麼喜歡安徒生的童話《小美人魚》。海底皇宮的小美人魚偶然浮上海面,看見在船上舉辦生日宴會的英俊王子,一見傾心展開不凡的追愛故事。說來這也是超越凡俗障礙的愛情,但她對女主角一昧地犧牲不以為然,尤其作品裡頌讚女性愛情的無聲、忍耐、受苦情操,全是對女性性別偏見的印記。 如何詮釋小美人魚的行徑,你沒爭辯,畢竟取景與看物的角度不同,加上成長經驗與人格特質各異,若巴望有全然相同的讀後感,不如用存同求異之心傾聽,既不傷感情又能豐厚視野。 閱讀作品,通常你都很認真,怕漏掉每個字符的訊息,也常探索創作動機,像齊豫是被一部電影觸動:男主角白天是人,晚上變成狼;女主角白天是老鷹,晚上變回人,兩個人相愛卻總是無法相見,白天夜晚看似相連,卻難以覓得相見之時。而,小美人魚與王子的戀情,有一部分是屬於空間的跨界,深海與陸地應是相連,卻有著相愛難以跨越的疆界。 讓小美人魚變成泡沫漂浮在海上,至少還有機會張望陸地上的王子,這是安徒生的善良。這位童話之王也因小讀者不捨美人魚變成泡沫,在他們的心中點把希望的火苗:只要美人魚行善三百年就能獲得永生的靈魂,如果每天能找到一個給父母帶來快樂、值得父母鍾愛的孩子,上帝便會縮短對她考驗的時間,但,如果看到的是壞孩子則相反。你曾笑有許多孩子都被安徒生的善良綁架了,然而你看到海面上的泡沫就會想到美人魚,不也早就參與其中了。 而,你將南洋杉聯想成飛鳥與飛魚,顯然已把它當為皮亞傑所說的認知基模(schema)存在自己的心底,而且正用這個觀點框架去遐思眼前的這一幕:風陣陣的吹,飛鳥和飛魚逆風鼓翼齊發,小王子作者修伯里說得是「愛並不在於兩人的互相凝視,而是一齊向外朝同一方向望去」,這不同凡響的愛情想望,也許會讓M所喜歡的齊豫這首歌,歌詞裡的這隻魚,有朝一日躍出水面和相愛的鳥齊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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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北越掠影

詩/攝影 琹川 ‧下龍灣 群山靜靜地移動 自四周向我圍來 以為動的其實不動 不動的都在動 光影下的海 海上的船 船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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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管管 ──把滄桑凝結成喜樂

■徐學 驚聞管管仙逝,一時不信,四月底,他還在台北詩友聚會上朗誦詩歌,怎麼走的這麼快。是把他召去白玉樓了!關於他的一幕幕在腦海中不斷閃現。 兩岸交流之初,得到一本台版書難,見台灣作家更難,能近距離觀察台灣作家更是難上加難。四十年後的微信時代,天涯若比鄰,台灣文友的音容笑貌和新出爐的創作,一下子都推送到眼前。島內八十歲以上的作家玩微信的並不多,從前是洛夫,至今我的手機里還有他生前的微信語音;後來是管管,我經常在朋友圈看到他的新鮮事,他常常有詩,他還出了本幽默詩集《燙一首詩送嘴 趁熱》,詩集的扉頁上寫著九十歲的人生,十九歲的青春。 風趣「演詩」 我曾經有幸多次和創世紀詩社同人相聚論詩,白天會上焦點是洛夫瘂弦,晚上酒酣耳熱,正是管管大顯身手之時。只見他一頭白髮扎成一個小辮兒,一身牛仔服時髦得襤褸穿洞,或朗誦創世紀群的名詩,如瘂弦的《鹽》,或朗誦他自己的詩。 一個「老頑童」加一口地道的京劇腔:「大清早,妻就拿著菜籃子撿拾蟬聲,一會工夫/就撿拾了滿滿一籃子蟬聲回來/小孩子們卻以為家裡有了樹林/他們正在樹底下睡覺呢/(他即興把「在樹底下睡覺」改成「在樹底下打秋千呢」)妻卻把蟬聲放進洗菜盆里洗洗/用塑膠袋裝起來放進冰窖了/妻說等山上下雪時/再拿出來炒著吃/如果能剩下/分一點給愛斯基摩人」,眾人聽得入神,他卻忽然停下,舉起手說「報告老師,我忘詞了」,一片笑罵中,他念出最後兩句:「聽說/愛斯基摩人壓根兒/也沒吃過蟬聲這種東西」。話音未落他又說「還好吧,這首詩。好,大家鼓掌!」遇上這有趣的人,你一定不會放棄與他交接的機會,我趕忙近前請教,「您叫管管,我怎麼覺得你好像是從來沒被被什麼人管理過似的,天不管地不管……」他聽後仰面笑得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而後說,筆名本來是管弦,但瘂弦說,小小台灣詩壇已有紀弦和他兩根弦了,就不要再多一根弦了。他說,姓管很好取名,他給孩子取名「管領風」,字騷之,我本來還想想叫他「管領風騷」的,管領風騷五百年嘛,哈哈!而後他又滔滔不絕說起他和紀弦的交往。 台灣詩人的朗誦,以余光中和管管最具特色,余光中一口江南口音音色圓潤,每每是他領讀讓聽眾跟讀:如果長江凍成了冰河,還有我,還有我的紅海在呼嘯,從早潮到晚潮,「夢」他向台下一揮手,眾人便齊聲道,「也聽見」,他又接著念「醒」,下面又和「也聽見」。余先生的節奏較為適中,自緩板到快板不等,而管管的節奏常在快板和急板之間。如果余光中的朗誦是羽扇綸巾地說,管管則是淋漓盡致地唱,常常擺脫誦的框架,禁不住為生命的可愛可敬而一番浩嘆吟咏!余光中溫文雅致,一派學人風範,管管插科打諢,猶如闖盪江湖的藝人。剛剛從戰天鬥地的文學走出的我,在管管身上,發現了嬉戲興味,也從他的詩歌表演中,立刻就悟出了「只有人完全是人時他才遊戲,只有他充分享受遊戲時他才是個完整的人」這句話的美學意義。 多年后,我還記得管管站在台上,表情恣肆,吐字清晰,動作細膩,依稀老派影星的風範,后來知道,他演過三十多部影視作品,角色有老僧、匪首和嫖客。所以,兩岸文壇都這樣說,管管不是誦詩而是演詩。 寵愛和創痛 管管,大家族里的獨子,母親32歲才生下他,寵愛非常,穿的百家衣(向各家詩布來拼湊成),吃的千家奶(找村里哺乳期的女子詩奶吃,一直吃到八歲)。沉溺於寵愛的他還沒完全長大,卻被逃兵抓了壯丁。他永遠記得生離死別的一幕,母親踉蹌著小腳跑了二十多里來到軍營,兒子安慰她說只是去幫軍人挑個東西就回家,母親給了他一個小手帕,裡面緊緊包著一塊「袁大頭」,「這銀元我家一共就兩個,她心想我可以拿這錢買路回家。「袁大頭早不見了,母親的形象卻不可磨滅,他寫了好多首思念父母的詩,感動了音樂家,譜成歌曲傳唱一時。 「故鄉是俺心中的墳,裡面住著父親母親,天天過著寒食清明,冷雨紛紛。」四十年後回到山東老家,親人對他說,每逢大年三十全家吃餃子,他娘總要把大門打開,敲著碗,叫著管管的小名。管管到台灣後,寄過一封信,這封信他們有沒有收到,他不知道,他不敢多想,也不願呼天搶地,只能安慰自己道,「關於家鄉,已經是很老很老的古董了!」管管的《荷》,收入台灣中學國文課本,寫的正是人間世的滄海桑田之嘆。「那裡曾是一湖一湖的泥土。你是指這一地一地的荷花。現在又是一間一間的沼澤了。」一問一答藏著管管至深的痛。他當兵多年,在海南島和金門都見到血與火,他恨一將功成萬骨枯,所以不恭維漢唐盛世,而想活在最古老的年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他不作遺民,而作逸民,和許多寫詩的老兵一樣,他最終捨棄了民國,而端坐於古典中華之中,天馬行空而不離其宗。 2011年,我策劃了一場海峽兩岸跨界詩歌研討會,會後我主編結集出版了一本《台灣跨界詩歌選》,其中就收入管管的六首畫配詩。他交來的簡介是:「管運龍,山東人,青島人,台北人,一九二九年生,寫詩50歲年,寫散文40歲年,畫畫40歲年,演戲20歲年,詩集散文8本,畫展聯展6次,演電影20多部。有子女各一,愛吃花生米、魚、水果、酒,喜歡素食,愛小孩、女人、月亮、春天、山水、樹、花草自然,愛稀奇古怪事物,愛京劇、國樂笛琴琵琶;嫉惡如仇,天生善良。出生時有異香是菩薩轉世,不太相信,但有慧根。」這簡介一如他的詩,色香味俱全,一如他的人,活潑天真,想到這人是吃千家穿千家長大的,也就不足為奇了。 喜樂如少年 大家都說他的童年比別人長,一直到離家之前的十九歲,我覺得他的童心一直到九十歲也未嘗消滅,他說把自己寫成詩,比寫詩更好。總是純真美好一如少年,他對這世界永遠懷有童稚初見的感覺,他呵護並守護感覺,在詩文畫劇中鋪陳出一派赤子境界。他說夜是提著小燈籠出來的,他說小草有胳肢人的辮梢,他說蝴蝶是無根的花,喜歡開在風的枝柯上……他筆下的春天,有嘴有臉,有手有腳,能飛能看,他說:「春天是坐著花轎來,四個轎夫抬著的大花轎。可以聽到鳥在山林裡的唱歌的嘴,看到沾滿春雨的翅膀」。他能玩出款式不同的成就或者花樣;喜歡在一切藝術中把平凡事搞得石破天驚,他像是江湖狂徒,卻又在電影里塑造了一個心如古井的禪師;說他禪心向佛,他又七十生子,每日歡歡喜喜地趴在地上讓孩子當馬騎;說他是前輩詩家,他又穿起唐裝去辦童心洋溢的畫展,說他是畫家,他又有板有眼地唱起《平貴別窯》,那一聲「三娘」叫的撕心裂肺;說他是演員,他得的卻是金馬獎的最佳編劇獎…… 三年前到台北開詩歌研討會,找他來喝酒,年近九十的管管,黑色上裝配水藍牛仔褲。背不駝腰不彎,細膩而粗獷,心志活潑。餐桌上,聲音最大酒量最大,仰起脖子53度金門高粱一口喝下,我打趣問他,為什麼你說唱戲35年看女人卻47年7個月,他說,女人難懂,一笑一哭一鬧像廬山煙雨浙江潮,所以耐看。儒家總體很棒,缺點就是欺負女性,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我說這句話怎麼解釋?他說,女孩子太聰明,心很細,就不大好對付,說她難養,要折騰人,這不對,她是為自己的利益著想,為了她的愛,她當然要多多心眼,她抓著一個男生,就怕這個男生跑,她當然要採取一些手段嘛。這些地方真的可以看出管管的細膩。我問他最喜歡哪個女子,管管說,章子怡,那部《我的父親母親》真的好,清純! 我總忘不了多年前的一幕,和他與眾多詩人在一起,他朗讀自己詩:「這六十年的歲月麼∕就換來這一本爛帳∕嗨!說熱鬧又他娘的荒唐∕說是荒唐,又他媽的輝煌。」洛夫笑著用濃重的衡陽鄉音評點:「異數,這就是異數」。管管卻笑了:「我就是調皮搗蛋呀。」大家都笑了,在那一刻我沒笑,想到他身經戰亂,卻深愛魏晉那種戰亂時代灌溉出來的奇花;想著他那戲謔中的天真曼妙又透露著悲涼蒼然,想起他的《蝶》:「你開在小孩子的臉上,你是一朵漂泊的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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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家鄉的味道

文/圖 蔡莉莉 每次回故鄉我都有覓食的心情,這種非日常的覓食,有一種懷舊的質地。小鎮的食物如同小鎮的性情,沒有誇飾,入口都是樸實,都是真滋味。離家多年,味蕾深刻記取的除了鹽水意麵之外,就是百年老店鹽水肉圓。堪稱從小吃到大的肉圓,是我的味覺鄉愁,也是我心中的米其林三星:值得專門造訪。 老闆熟練地挑起一個肉圓,擠壓出油,盛入盤中,復以木匙抹上獨門醬汁,那動作極富韻律,彷彿在空中畫出一道圓滑線,從未中斷。肉圓的醬汁微甜,加蒜末,淋辣醬,鹹甜鹹甜,滋味很台南,宛如蘊藏這一座曾經漬在蔗糖多年的古城歷史。肉圓彈牙,肉片滑嫩不柴,兼以少許筍干提味,比例正好。桌邊一鍋大骨熬煮的清湯,免費暢飲,入口暖胃暖心,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家常感。 童年記憶裡,大馬路旁的點心城右邊第一家就是肉圓,與左邊第一家的意麵,並列我的心頭好。小時候,最期盼媽媽買菜回家,菜籃裡總有熱食點心。自從小學四年級有了自己的單車之後,我的行動半徑突然拓寬許多,放學後書包一丟,手心捏一個十元銅板,沿著河邊悠悠晃晃騎到點心城,簡直就像一隻快樂覓食的小鳥。 鹽水的街頭呈現一派味覺風景,庶民小吃從早市、黃昏到宵夜,草魚粥豬頭飯鴨肉羹、當歸鴨豬血湯豆簽羹、意麵肉圓臭豆腐,胃永遠沒機會空著。意麵從早餐就開賣,肉圓通常到下午三點左右才營業,沸騰的油鍋前,總是圍滿排隊買肉圓的人。長大之後才明白,晚餐前的這一餐,是曾經繁華的古城居民代代傳承的生活意象,悠閒之必要,點心之必要,一點點餘裕之必要。 幾年前,點心城遷移至康樂路,肉圓攤獨立至距點心城五十公尺外的自宅開店,掛起招牌:林家老店鹽水肉圓。簡單的摺合桌,沒有裝潢,沒有擺盤,隱身街道不張揚。住家與店面彼此滲透,生活或多或少外露,食客借用廁所必須穿過廚房一堆堆的鍋碗瓢盆。老闆一家人,溫厚和善,端盤擦桌不疾不徐,好似腳踩祥雲。 每次回鹽水,味蕾最想複習的是肉圓,好像吃了才真的回來,肉圓於我就是家鄉的連結。這麼多年過去,肉圓店樣貌依舊,銅板價依舊,老闆俐落的身影依舊,數十年重複一種不移的步驟。牆上的菜單多了碗粿,多了四神湯,戴著袖套的老闆娘也多了白髮,從兒時記憶的新嫁娘升格至外婆的年紀。如同這座我出生長大的母城,有些恆常不變,有些悄悄改變,有些默默消失。 鹽水的老派美食,原汁原味,不迎合時代口味,曾經是我味覺的啟蒙。一直要到離家多年之後,才發現關於家鄉食物的關鍵字是甜。那甜無所不在,在意麵的肉燥裡,在肉圓的醬汁裡,在鴨肉羹的湯頭裡,似乎糖釀的童年從未隨時光代謝,我的身上始終流著高甜度的小鎮血脈。 想起法國作家夏多布里昂在《美洲與義大利之旅》寫的:「每一個人,身上都繫著一個世界,由他所見過、愛過的一切所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來是在另外一個不同的世界裡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與他相繫的那個世界去。」總在家鄉食物入口的瞬間,舌尖確認出一種親切,像是找到記憶的連結,像是看到外婆炒高麗菜灑糖空中的豪氣。或許我懷念的只是滋味陳年的小吃,或許我重溫的只是以甜修辭的食物,但卻帶著無可取代的眷戀,這是家鄉的味道,這是世代的傳遞,這才是台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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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和媽媽一起做過的事

 文/王麗娟 插圖/國泰 有些食物,吃了,會讓人突然縮小,縮回年少,媽媽教我做蒸蛋。兩顆雞蛋配一碗水,水要溫熱的,比較快蒸熟,我記住了。蒸蛋是一道既簡單又營養的家常菜,我好喜歡敲蛋的脆響,加點蔥珠、鹽花、香油、醬油、攪一攪,再放進鍋裡蒸,很快可以上桌,有時加入切碎的香菇,就變成豪華版。想念媽媽的時候,我會蒸一碗蛋來吃。 去廟口租來的漫畫書,一本五角錢,我們坐在榻榻米上看《移山倒海樊梨花》、《劉伯溫》、《白蛇傳》,媽媽雖然讀過小學,仍有不懂的字,就會趕緊問,這時候的她是悠閒的。老花眼鏡滑落在鼻翼上,看著看著,她睡著了,微微的打出鼾聲。我躡手躡腳的走出榻榻米房,輕掩房門,讓她好好睡個覺。 家裡開中藥店,喜歡陪媽媽顧店。媽媽切碎藥材,丟入磨藥機凹槽,我把左右腳踩在滾輪的軸上,不停的來回推動,把藥材磨成粉。有時,邊踩邊和媽媽聊天,有時,媽媽微微笑著,看我背唐詩或英文單字,她喜歡看我讀書。閒來無事就背藥名和擺放的位置,一格抽屜有九個木盒,媽媽教我認識藥草,澎大海、風不動、春不老、忍冬,多有趣的名字。蟬蛻身體鼓鼓的,閃著褐色亮澤,好像吹滿了空氣,翅膀半透明的,除了不會叫,就像是一隻栩栩如生的蟬,我用雙手掌輕輕托著,怕牠飛走了。藥櫃上層排著白色的小瓷皿,裝著蜜漬過的藥材,媽媽不在的時候,我踩在板凳上,偷捏一把來吃。媽媽常拿一顆乾燥的紅棗或黑棗,慰勞我的辛勞。我在心裡說謝謝,不知道她聽到了嗎? 茵陳蓬鬆,放在櫃子下的大鐵桶裡,媽媽告訴我:「三月茵陳四月蒿,五月採收當柴燒」。三月採收的是茵陳嫩綠的葉子,四月葉子就長成暗綠,各有不同的醫療效果,但是到了五月才採收,就只能當柴燒了。有一陣子,爸爸的肝出了點狀況,茵陳有護肝效果,混著許多青草,用烘爐燒柴熬煮青草茶,原是清清如水,很快的滾成一鍋烏汩汩,我趕緊抽出兩根薪柴,用文火繼續熬煮,最後加入紅糖。青草茶苦中帶著一點甘甜,才喝幾口,就把夏天給冰鎮了,這味兒,濃成鄉愁。 烘爐有了裂痕,擔心煮到一半,鬆垮了,整鍋湯翻倒了。媽媽找來鐵絲捆綁,捆了兩圈後扭緊,才知鐵絲那麼粗,媽媽根本扭轉不來,我幫忙固定烘爐,她使勁旋轉老虎鉗,終於把鐵絲扭緊,接著鉗斷多餘鐵絲,更是一件大工程。多虧那兩圈鐵絲,箍緊烘爐,箍住美味,繼續箍牢我們的家。後來,瓦斯爐進駐廚房,烘爐遭受冷落,靜靜地蹲坐在牆角,看著家人走來晃去,慢慢的,我晃成了媽媽眼中模糊的影子。 桂樹依舊傍在窗邊,以前,媽媽會採一支帶葉桂花插在髮髻上,走到哪裡就香到哪裡,什麼時候起,桂花香卻越來越淡了。媽媽不良於行,接著臥病在床,身上蓋著白色的棉被,被子兩邊都被塞入軀體下,把頭露在外面,很像結繭,從此,她過著繭居的生活,獨自在房間蒸發許多時光。不放心,耳朵貼在門板上偷聽,那規律的的鼾聲成了媽媽的代言,讓人安心。 總是前腳踩進了三重,後腳仍然不想抽離屏東,那時,沒有周休二日,沒有高鐵,一趟回鄉的路總是落落長,總是好不容易才找出空檔,回家看媽媽。揣想在我這般年齡,六十幾歲的媽媽都想些什麼?做些什麼?我突然想起家中那個烘爐,少掉了該有的用途,被冷落在一旁,媽媽兀自恬靜的蹲坐在屋裡的某個角落,想念孩子。 我要結婚時,媽媽陪我去挑禮服,我一件一件的試穿,心中雀躍,不曾細細體會媽媽的心情。我的女兒要結婚了,陪著她去試穿禮服,她的心中跟我當年一樣,充滿歡悅之情,我的心竟是喜悅中揉著一點悲傷與不捨,媽媽那百感交集的心情,三十年後,我終於懂得,終於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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