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冬至夜

文/胡同 插圖/國泰 母親,您來了,我感覺得到。很久很久沒再見到,我幾乎快認不清您的模樣,您總算又看我來了。母親,我還是叫您媽吧,都廿多年過去,您走得那麼地久,那麼地遠,才來我夢裏幾次?無妨,您肯來就好。上次您入夢來,怕都將近二十年有吧?怎麼夢的已經模模糊糊,記不得哪些細節,只記得夢是驚醒的,我的妻、您的兒媳連聲喚我:「做夢了嗎?」「我夢見媽了,媽終於再來看我。」枕子上早已經潤濕一片。我將頭埋進妻的臂彎裏,讓她輕撫發涼的背脊,像孩童時倚在您的懷抱。 您讓她取代了您,此後您便不再來過。媽,兒都五十出頭了,廿八年來沒當面喊您媽了,您離開那時,比我現在年紀還輕,實在是令人扼腕,痛徹心肺啊!那年退伍,剛成為社會新鮮人,剛要領略人生,喜悅的、驕傲的、迷亂的、茫然的,真個多味雜陳,自然無暇陪您,也沒想多陪您。您怎地就不能多等等,等我盡盡孝,在此我求您原諒,您這不孝的兒子。 那一年母親節,我自軍中返家。您念著許久沒見到秀姨,想去看她敘舊,兒便陪您搭車去臺中。依稀記得您倆興致頗高,聊近況又聊暱友,聽秀姨細數兒孫的聰慧伶俐,再聊到孩提時共同的悲歡離合;您們攜手穿梭在大街小巷,自然也去秀姨兒女經營的珠寶店,她老欣喜地宣告兒女的事業成就。當時我該看出您的歆羡,可我卻那樣遲鈍不曾察覺,回程在車裡猶然提起,他日倘結了婚,希望能搬出去自立門戶,只因為不想重蹈外婆和舅媽長期扞格,令舅舅倍受煎熬那樣的苦楚,當下您語塞望向窗外。 怎地我就不能體會您顒望愛兒退伍也闖番事業來榮耀您,像姊妹淘那般光彩,能夠兒孫繞堂承歡膝下。同樣那一年,您盼到愛兒退伍了,我卻擰著性子不願受您安排,屈就當個銀樓學徒,以致人生路子走得坎坷不順遂,這是報應!最終,您在那一年歲末離開了,離開時都沒能見到您的愛兒有一絲果實沫兒,更甭提對您有半丁點的回饋,您肯定是帶著這份遺憾離開人世吧?兒多麼不孝啊!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我總算體驗到了。 打小時候我體質嬌貴,為防弱兒早早給牛頭馬面收拾去,不僅讓「東門有應公」收我為契子不說,您更是日夜悉心照料,操足了心,忍受我十足的臭脾氣。年年七月廿九關鬼門,您總會烘個布丁蛋糕拜好兄弟,順便幫我慶生。其實我是七月卅日生,隔三差五才得一回生辰,您總愛取笑我「連閻羅王都不想收的小鬼」,我嘟著嘴回說:「不收才好,我只當媽的乖孩子。」天曉得,我哪裡乖了?若乖,用得著耗盡您廿年心力! 我挑食,挑東揀西不吃,您順我意;我愛吃市場裡某一攤雞捲,您便經常買。還記得每天大清早,當您煮開粥,一定拿個碗打一顆雞蛋,隨即唏哩呼嚕沖入糜湯,再拌一大勺砂糖,晾在窗台上,全家唯我獨享,當真讓我得意極了!至今仍記那份美味,還時不時向孩子炫耀,他們生在物資豐裕的現代,全然感受不出其美味何在?要說,我也說不來,因為那是您獨門的愛。 您也並非儘慣著我,我討厭吃紅蘿蔔,您先是哄我吃,說那像人蔘一樣有營養,很健康的,但是我連一口都不嚥,還連連作嘔。惹毛了,您乾脆將它刨了絲,做成紅通通的「紅蘿蔔米飯」來,也不睬我吃不吃,見我不妥協,就由著我捱餓,隔了一餐著實太餓了,這才勉強吃。 走筆至此,腦海殘存一個景象。某一寒夜,老爸恰巧外出,我發起高燒,您負起年幼的我,趕在診所打烊前掛診。一路上,耳側不斷傳來急亂的步伐,隱隱摻雜咚咚的心跳,及絲絲緊扣的喘息聲,您的背竟比發紅的臉頰還熱呼,媽,您多疼我呀! 大堂哥在碧潭游水,被水鬼給拖去「作交替」,因此您萬分恐懼水,死活不准孩子游水。住家附近一別墅為了敦親睦鄰,好意開放自家泳池,我也偷偷偕大妹去。就在大伙水仗正酣,您竟如手執金剛杵的伏魔大帝現身,顧不得赤條條的大妹,和僅穿條內褲的我,沿街追打。 小三月考完,我嬉皮奉上成績單,換來一陣雨點般棍打,您咆哮著:「考個第十名很好嗎?爛名次還寫那麼大字,好看嗎?還有,數學差了五分跑哪裡去了?你說,你給我說清楚。」一串連珠炮問得我無言以對,……您老只管一直問一直打,我一邊抽泣一邊跳腳,最後致命一棍正打中手肘麻筋上,暈死過去。 更嚴重還在後頭,有次我居然偷竊!您應當也印象極深。我愛看書,不過實在沒多餘的錢可買書,午餐吃泡麵所積攢的那點錢遠遠不夠,於是我動了歪腦筋。我發誓,僅止於那次,僅第一次就被抓,自己還真沒幹壞事的本事。因為書店老闆和咱們家熟捻,最終並沒追究,可我被您關押起來毒打一頓,求爺爺告奶奶都不靈,打到竹棍斷了,您也癱軟了。 這麼多年了,兒一直收藏著您屈指可數的照片,甚少翻看,比翻婚紗照的次數都少。照片裡,您圓圓的,在我心底,您就是圓圓的,圓短的雙腿,圓胖的身軀,頂著張圓闊的臉龐,頭頂叢生著雞毛鬃髮,總覺著您不甚美。我天生要命地愛美、好面子,老不愛呼朋招友來家裡,不給同伴看見您。每當母姐會,媽媽們在後面排排站。放眼看去,像一首光焰高昂的樂曲,臨到了您,卻陡降好幾個音階,真上不去檯面,就連說話也頂不漂亮。 班長的媽媽一襲穠纖合度的旗袍,雍容華貴的神采,像花蝴蝶周旋整個會場,嗓音叮叮噹噹的真好聽。我的媽只能是隻瑟縮角落的老母雞,手腳蹩促得好像……好像不是自個兒長的似地不自在,看了挺不舒心!回家途中,我甩開您,慍怒地質問:「怎麼連塗個口紅也不!」偶爾忘記帶便當,站在校門等您送來。老遠瞥見您拖著圓滾滾身體,喘吁吁走來,內心老大燃起無名火,一把拽過便當,不屑地暗罵一聲「老媽子」,頭都不回,一骨碌奔回教室,又跑到窗口,懊惱地找尋圓胖的身影。我嫌棄您的醜您的蠢,有一次您和阿姨在客廳閒聊,聽她說到:「都說生兒子像媽媽,生女兒像爸爸……」我突然暴跳起來,胡亂嘟嚷:「不像,不像,才不像,我像爸爸,媽媽醜八怪。」唉,我就是這樣少不經事,老惹您傷心。 請原諒我,能原諒我嗎?媽,我真荒唐!不錯,老爸的確是個美男子,結縭前,您是富家千金,衣食無虞,他只是大山背的小放牛,吃酸敗蕃薯籤長大的,憑藉一點兒聰明自學。可您們的命運怎地就翻轉了?試想,或許您若學學他的樂觀隨興,凡事少想些,凡事放開些,日子能快活些,您並沒有如此。也是,倘使連您都跟他一個樣兒,咱們這個家恐怕早早撐不起來了。即令如此,我都極少見到父母惡言相向,不,幾乎沒有,只因您容他忍他敬他,咱們家方能維持著風平浪靜。 唯獨有一回,記憶裡只那麼一回,我還很小很小,記不清怎麼回事,只記得老爸踉蹌地奪門而出,您掄起菜刀追趕,被鄰居攔下勸住了,我則傻呼呼大氣沒敢喘。稍長後才從阿姨口中知悉,原來風流的老爸,迷戀上「剃頭婆仔」,剛發萌的情愫生生讓您提刀斬斷了。現今思想起來,我沒有老爸一般的倜儻佻達,至少令妻小少吃點苦頭,生兒子果然像媽媽。 媽媽呀,不瞞您,就在您剛故去隔年,其實並不遠,他想到續弦。這或許是一幫狐朋狗黨慫恿,不純然出自老爸志願,他差人來對我曉以大義,冀望我去說服外公,無非說他還正當壯年,此時不思再婚,俟孩子個個成家,他便成了孤倔老人。我忿忿說:「媽才剛入土,屍骨還熱著,談這個未免過早。」硬是給他鐵釘碰,結果是不了了之。爾後,外公知道了,也罵他沒肝沒肺,良心餵了狗啃。 如今,老爸也走了,早在六、七年前。他找過您了嗎?您遇見他了嗎?您還願意同他在一塊兒嗎?遇見老爸,不正是您一生苦難的發軔!老爸剛走,清理遺物時,清出一個木匣,裡頭盡是他的寶,其中夾雜數封泛黃的蟲蠹的信件,脆弱的紙質看得出年歲久矣。內容拼湊起來約略是一位女性寄給「愛人」的飛鴻,筆觸淳樸,隱隱透露濃郁的纏綿情意,沒有署名,沒有日期,直覺發出最末信,愛人奉命完婚已一段時日,卻依然表達濃烈起伏的愛憎。 愛妻與我都驚訝不已,這木匣應該隨著數度遷徙,堂而皇之躺在咱們家櫥櫃數十年有吧。木匣沒設鎖,媽不會不曾發掘過它,您曾翻動過嗎?您──悸動吧!繼而曾悒鬱吧!然後選擇隱忍下來了吧? 您生命中最晦暗,莫不是蝸居在東門巷弄裡、那形同被外公「放逐」的慘澹歲月,那當口家裡又添個蘿蔔頭,一家七口擠在坪數不大的兩層磚樓裡。滿心只想抄捷徑,亟欲一飛沖天的老爸慘遭朋友矇騙積蓄,互助會又被倒會,成天債主登門,逼得他選擇避風頭,獨留您收拾殘局。年少無知的我面對這場變故,尚不知體恤您,盡是數落您,屢屢給您「吃排頭」。我惱悻他的失職,我也惱悻您的承擔。 遂至大學聯考完了,即將負笈北上,斯時老爸與外公冰雪消融,您一派雲淡風輕,只是淡淡地說:「都怪你爸也不公允,家是兩人公家的,他也很盡力了。」您就是這麼純善敦厚,苦難在您臉上身上遍留無情鑿痕,偏不曾在您心底留下不良印記。這遠不是懵懂的、膚淺的青澀少年所能輕易體會出的,兒在忝任人夫人父之後,方才領略到一二。 曾經在意您的醜您的蠢,感覺您是端不上桌的鄉野小菜,殊不知我即是靠這一碟小菜給養的,是您給奶大的。唸國中開始搖起聯考大纛,在那個劍拔弩張年代裡,模擬考接連失利,還頑強不在意。班導只有請您到校,當面嚴厲數落愛子,您強忍憂憤,一逕地哈腰道不是。返家後鎮日不言語,神情恍惚,竟也激出一場大病,您的自尊恰是被您惛懵的孽子給白白踐踏。我這才收起頑心,拾起書本,非得這樣戳透您的心肺,我真真該死! 上得高中後,每天起早貪黑,經常為貪睡個片刻,錯過您犧牲睡眠所準備的早餐。忖度著讀書需要體力,為此您又提前半個鐘頭喚醒我,只是如此,您就得夜半起床早炊了。 外婆在澎湖旅次不幸摔斷腿,輾轉在沙鹿和北斗接受治療與復健。您有將近兩年,得全程隨伺病榻,撇下一干蘿蔔頭給舅媽。舅媽待我們並不算薄,但能給的也就是三餐,多餘的也沒有,當然更沒有母愛。我長大了,能幫著照護弟妹,生活依舊,母愛化成了一抹淡淡哀愁!只有在休假,老爸開車載著我們去看您。我也學會攜弟妹搭車去,在擁擠的車廂裡,既要看顧弟妹,又按捺不住雀躍的心,一時興起大聲唱起歌來,全車乘客都感染了這份喜悅。等到您結結實實站在面前,弟妹熱烈環繞著您,我發愣地杵在一旁,熱淚早泛在眼眶打轉。我們最喜歡留宿,尤其寒暑假,總喜歡擠在擠也擠不下的床榻,輪流抱抱您,親親您,爭相為您抓背。我寶貴的青春期,為了追尋您的影,汲取您的愛,全忘記所謂叛逆,誠是幸,抑或不幸? 那個傍晚,一陣心口劇痛襲上了您,慌亂中送去醫院。您,就再不曾走進咱家門。那夜,驚惶的思緒與漫長等待,老爸和我強裝鎮靜並肩坐著,醫院走廊靜悄悄,我們沒有對望。約莫子夜,您甦醒了過來。僅僅數把個鐘頭,竟把您折騰得滿臉憔悴,眼窩凹陷出一大窟窿來,那雙瞳再裝不下慈愛,邪惡的病魔正啃噬您圓胖的軀體。您開口用孱弱音量問:「弟弟晚上吃了沒有?」咳!天下最癡父母心。 加護病房起了騷動,迎來一位高齡老者。實在太累了,在肅殺氛圍中,我迷迷糊糊闔上了眼。朦朧中被老爸搖醒,一群醫護圍攏著病床。慌亂中,一片白,我看不見您的眼、您的臉,他們電擊著您,您圓圓的身軀彈了起來,又重重落了下去,再彈了起來,又落了下去………心電圖最終拉出一條無止盡的路線,指引您將去的方向。我兩眼茫然,一片白,忘記了哭泣。直到抬起頭,那位老者正好端端坐在對床。是否死神錯抓對象了?霎那間,巨大的酸楚湧進腦門,襲向了鼻腔,淚珠再也止不住淌了下來。 在家停靈近月,我夜夜為您守靈,時當臘月朔風哀號,長明燈亮晃晃的。 聽聞有習俗說,在「頭七」是夜,放一袋白米挨在窗櫺下,棄世親人的亡魂若循路返家,會在米袋上留下足印,我早早設下米袋緊盯著不放。恁地就不見您歸來,莫非您迷了路,認不清返家的方向?相信是您的良善仁慈,感動佛祖接引您上西天,成仙去了。 我絕少想起過您,只有時腦子裡那麼一閃,也就過去了。甚至於忘記了您的忌辰,只知道您是在隆冬裡出的殯。結婚後為著過日子奔波,更鮮少想起了。愛妻是個賢淑的女人,您給親挑的,記得嗎? 兒認識她那一晚,便大膽帶去您的靈前,當晚月光亮澄澄的,我便擲銅板求詢您的認可。毫不含糊,她正合您意。媽媽,她為您捨命添一雙好孫兒,他們與您的緣分僅僅趕在清明,站到骨灰罈前,恭敬鞠個躬喊聲「阿媽」,他們那麼天真,無憂無愁,哪懂我的哀慟,他們不懂的。 今夜,您來了,冬至夜的月光這般皎潔,格外分明看見您。啊!您一點都沒變,依舊宛如那時候年輕,哦不,更加漂亮了,在潔白的月色下。此刻,媽媽,您就悄悄佇立床尾,悄悄將滑下的被褥拾掇起來,再輕輕為我蓋下,恍如還在世那樣,媽媽,您還記得冬天我身寒畏冷,腳ㄚ老渥不暖。我屏住氣,一動也不動,生怕一動,頃刻煙飛雲散。夜,凝結住,靜極了,間或有些微寒意。窗牖半掩,月光正好透漏進來,映照您一身素淨。 夜料峭,吹起夜風幾許,您就走了,隱沒在月色之中。我遣身踱近窗邊,亮堂堂的月掛在恬靜的天幕,沒一點星子。窗櫺上起霜了,似乎有斑斑點點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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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媽咪的芒草編織

示範/鍾松英 文/攝影 韓美慧  示範/鍾松英 秋天是芒草花開的時節,隨風搖曳、奔騰似海好不壯觀。常常開滿整個登山步道或坡地上,當大地染著整片蒼茫白的時候,夾帶伴著東北季風挾持下的狂舞、抑或是靜靜地獨奏愛的協奏曲,這白茫茫的芒草花,為這蕭瑟的秋增添了色彩,不管是秋高氣爽,還是毒辣辣的秋老虎,芒花依舊盡情地飛舞著。 芒草編織 遍野的芒花讓人舒心,那天跟媽咪走在社區後花園,芒花紛飛似雪正舞著,想起我們在百貨商圈,曾看見街頭藝人的手編芒草小物,媽咪訴說著:小時候玩著芒花草編織的陳年往事,隨手取下一枝芒草,看著媽咪熟捻的編織芒草,芒花桿在巧手凹折、纏繞下活靈活現製作出來,像是深藏不露的草編達人,我眼睛發亮的盯著媽咪的手,三兩下輕鬆編織了雞、鴨,就像是變魔術一樣。 芒草看似隨風而逝,其實是找落腳之地生根,媽咪說:芒草莖的嫩心撥開可以吃的,芒花桿可以做成童玩草編,也可以做為清掃的小掃把、置物籃,是陪伴媽咪那個年代的天然好物。媽咪特別提起芒花桿不能太老或是太嫩,因為芒花桿的莖易斷裂,如果馬上採下來的話,可以把芒花桿稍微揉壓編織,即可克服此障礙。 我在一旁紀錄拍著媽咪製作過程,不禁佩服起媽咪老當益壯,手還是很靈活的,媽咪真的是我生活中的寶貝,我甜笑的跟媽咪說:您是我的家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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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句話

■文/南峽 插圖/國泰 已是耄耋之年的媽媽,時不時就會回憶起她的少女時光,因為外公是入贅的,所以她從小就在外婆家生長。而她也因為和三舅、四舅的年齡相仿,(那時候的女子生得多,常常會出現婆婆和媳婦同時坐月子的情形)所以時常玩在一塊,這也是媽媽最常說起的一段往事。媽媽有很多個舅舅,但我對媽媽的四舅印象最為深刻。 高一寒假時,我隨媽媽回雲林外婆家。記得那時是外婆家一年一度的大拜拜,所以有很多親戚朋友都來外婆家鬥鬧熱。媽媽跟著外婆忙裡忙外,也忙著和親情五十話家常,無暇顧及我,我只能百無聊賴的坐在門前板凳上,看著人群在面前不斷穿梭走動。 這時有一個人走近,我知道媽媽喚他是「四舅」,那我應該叫他四舅公吧。聽媽媽提起她的四舅在北港的國中教書,我還知道他有一個長我兩歲的女兒,長得很漂亮,和我的二姐交情很好。四舅公好像沒有見過我,上下打量著我。 其實他不認識我很正常,因為就連我的外公、外婆也常看到我就問我是誰,並非他們失智了,而是因為媽媽是女兒,加上媽媽又生了四個女兒,在外公外婆的心裡,女兒原本就是賠錢貨,再加上媽媽女兒又生得多,更顯得微不足道。除了大哥以外,他們對我們四姐妹是沒有什麼印象的。 四舅公上下打量之後,講了一句我這輩子永遠忘不了的話:「這個又黑又肥又醜的查某囡仔,是誰人叨的囡仔?」 我的大舅媽剛好從旁經過,聽到這句話,沒有多說什麼,但她的表情告訴我:妳好可憐,被說成又黑又肥又醜,就回答他說:「這是大姐的女兒。」 這個我應該要叫四舅公的人「喔」的一聲就走了,全然沒有感覺出他的這句話有多麼傷人。 高一是青春正好的年紀,也是自尊心很強的年紀,這個四舅公把我當作沒有神經,沒有尊嚴的木頭人嗎?《簡愛》有句話:「你以為,因為我貧窮、低微、相貌平平、矮小,就沒有靈魂,也沒有心嗎?」四舅公不就是「你以為」中的這個「你」嗎?這樣輕蔑侮辱的字眼,當老師的他難道都沒有想到,這對一個年輕女孩是多麼大的打擊? 後來,四舅公再看到我,他認得我了,但我對他卻是視而不見,他跟媽媽說我很沒有禮貌。 這是什麼心態?我真不懂。傷我在先,卻還要我對他畢恭畢敬?我也跟媽媽說明了當時的情況,媽媽怪我沒有早點跟她說,否則她也要問問她這個四舅是什麼意思。 幾十年過去了,這「又黑又肥又醜」六個字,對日後的我來說已然遠颺,但有時仍會縈繞在腦海,真的是「惡語傷人六月寒」。我也時常警惕自己要三思而後言,免得重蹈我這個四舅公的覆轍,對人造成莫大的傷害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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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天高地厚─西藏古格王朝遺址紀行

古格王朝夕日間傾覆的因由,迄今仍是一道難解之謎。 文/攝影 勒虎 正如同新疆樓蘭、香格里拉消失的地平線,西藏阿里地區的古格王朝,幾乎也在夕日之間遁逸無蹤──典章記載中神奇而繁華的綠洲城市如今水盡崖枯,遺址坐落於舉目瘡痍的高原土林深處,徒留一道道複奧難蹤的謎。 歷史上,綿延超過七百年的古格王朝和名聲烜赫的吐蕃王朝尚有一段因緣:西元九世紀,吐蕃末代贊普朗達瑪嘗於境內大力推動「滅佛」政策,終致引發信眾不滿,隨而遭僧侶行刺身亡。贊普崩逝後,偌大的國度陷入分裂,諸子間經過一番奪權鬥爭,部分血脈後裔決意避走藏西、另起門戶,朗達瑪的玄孫德祖袞因而得以統轄象雄(今札達縣一帶),是為古格王朝伊始;也正是藉由此等良機,原本因滅佛而漸趨凋萎的瞿曇餘緒,得以在荒遠的阿里重振旗鼓、再度躍升為藏區顯學。 驅車抵達世界屋脊的屋脊,自象泉河畔舉目眺望,眼前依傍山勢蜿蜒的王朝遺址顯得既偉岸又蒼茫;除卻幾幢紅白交錯的藏式殿堂,一簇簇就地開建的「土味」洞室宛若蜂巢蟻窩彼此構連,有些充作民居,有些則分屬於修行場域。在過往,主人家的身分愈是隆崇,宅邸的位置也將愈接近巔峰,是以居高臨下的古格王宮就這麼盤踞於風光無限處,宛如流年般威鎮住盛世天光,以及一整座城邦的運程。 從古格王朝遺址所在的山腰處遠眺札達土林地形,但見天地間一片蒼茫。 在地的藏族導遊手持一串鑰匙,自下徂上耐心地替來客開解雪域秘聞,彷彿每推啟一扇門扉,歷史的積塵就伴隨鎖釦鬆脫而抖落一吋。不若外頭單調重複的土林景觀,殿室內部雖然昏昧,卻張致著令人歡喜讚歎的異世界:夏宮與冬宮,紅廟與白廟,一落落巨大的壁畫彌天蓋地、直直朝人眼底逼來。儘管牆面飽經風霜侵蝕,透過日光幽微的返照,觀者猶能品賞藝匠筆法以及不辭縟麗的主題細節……我聚精會神地走覽,從金剛、度母到供養人,從貴族歡宴到搬有運無的馱運場景,那些染了金的護法衣褶與飛天飄帶兀自靈動,隔著百代光陰,迄今依稀閃爍翠羽般幽斂的暈澤。 緣著迂迴的梯道勉力上行,沿途竟感覺有雙隱形的指掌不時擠捏我搏動的心臟;階戺一級級攀升,空氣中的含氧量益發稀薄了,同遊之人紛紛加劇著喘息聲,步履開始變得踉蹌,額角也因肢體持續勞動而不斷沁汗,轉瞬又為荒寒的天候收乾。行路之難,實在莫此為甚。 臨到懸崖高坡,罡風野大的邊緣,胸口積聚的壓迫感只有增無減,兩瓣肺葉似乎為高危的海拔壓得坍縮了,可是眼前未收邊幅的風景又是那樣遼敻,空闊,歷歷分明──芥子和須彌共存,浪遊的行者不辭千里而至,終於在古格王朝的盡頭知曉了天高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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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青春異視界〉黑鬼去死

文/李紹庭 插圖/國泰 三年前某日,獨自於廣州閒晃。 自下班尖峰的地鐵擠出,我滿身大汗,走出安檢狼狽如常。提著安檢脫下的大包小包,無法自已喃喃咒罵適才推擠我的一個個不文明小兔崽子。收拾整齊,我駝著行囊走向一棟陳舊大樓,對於一晚幾十人民幣的青旅品質異常好奇。大抵是會爛到發笑。我一邊想著等等的珠江夜遊,一邊用百度地圖定位旅館。香港買的中港卡好在不用翻牆便能登上臉書,但它綁的「中國移動」連線品質卻未必時時可靠。偶爾失去訊號時,我便感覺自己是失了錨的賊船,茫然飄盪於十四億人口的可悲汪洋。我是誰,我來幹嘛,我憑什麼在這。在中國的幾個月來我頭一次想起臺灣。失訊果然太過空無可怖。 青旅所在的天秀大樓看來著實可怕。二十層高,位於黑人區,衛生不佳。中國版布魯克林。來到廣州前我便磨破了腳,鞋跟血流不止,只得先去附近買帖膏藥。街市裡來來往往的黑人黑入了骨子裡,與中國人隔著段警戒的距離,顯然不會稱兄道弟。我的警戒心開始無限飆升。這兒的族群處得不好。我轉身幾乎小跑步逃向天秀大樓,未注意到電梯分為單、雙號,便逕自按下了開關。進去後才發現十九缺席,便硬著頭皮撳了十八。畢竟已等了半天,實在不願重等,也不介意多走一層。 不意隨著電梯龜速上升,湧入了越來越多的黑人。我像是一粒白飯掉入糙米粥裡般顯眼,又矮又小縮在角落動彈不得。我不明白我怕啥,他們又不吃人。但這些和我一同塞爆了破電梯的黑人顯然稱不上友善。那一雙雙晶亮瞳孔閃著些我所不知道的東西,雪白中的闃黑透著危險與不信任。十二、十三、十四,腳跟的創可貼漸漸汗濕而浮起。我到底招誰惹誰。 經過了一個世紀,電梯來到十八樓,我擠出了黑人陣好容易獲得喘息。再一層就是了,我勉勵自己。沒想到推門走進昏暗的樓梯間後,我便傻了。這不是地獄,何為地獄。滿滿的「黑鬼去死」以不同字體充斥牆上,仿若來自世界盡頭最最古老的詛咒。我的血壓飆升,憤怒無法抑止。短短一層樓我簡直爬了一輩子。這都什麼文明地。可恨的是我在十九樓根本找不著店,只有走廊盡頭一黑男子透過鐵門無言望著我,我只好又回一樓打聽,我恨這地。我疾步走回電梯,摁了下樓鈕,小燈未亮,不知是否故障。我空無地等,掃過壁上數不盡的中文咒罵,等待不知是否會來的電梯,比等待果陀還苦。 叮,電梯來了,原來沒壞。門霎地開了,一廂黑人寂然瞅著我。我累壞了。他們興許不明白牆上的字,但他們可能會以為我是中國人。 心一橫,我緊攫背囊低首鑽入電梯,沉默如同高壓擠得我缺氧,擠得我差點大喊,恨你們的不是我,我沒讓你們去死,該死的天殺的......   真的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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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雲中蜃樓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我們在大街上走著,彷彿再聽不到身歷聲的汽車人力車和機車狂鳴的喇叭聲,人聲全然被淹沒,仿似十三億人口不曾存在這塊兩百九十八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人,我,或許是因為被隱藏在暗巷裡的那座小神龕裡的神收去了感知的魂魄。 九拐十八彎的巷道看似永無盡頭,尤其是兩側密集且殘敗樓影鋪蓋下來,讓人不辨日月。在這一段如夢的以土磚和水泥多層次混雜建立的樓層上,不管是簷樑、窗櫺、壁面和衰老鏽蝕的鐵柵門,都裝飾了繁複雕刻和褪色的艷麗色彩,讓旅人每每混淆了住宅與寺廟的判別。正因為如此,當鏡頭以采風的角度一路掃過去時,觀景窗忽然出現一座花蔓嚴飾並鬃著金漆的小神龕,裡面立有一尊膚色青藍、赭紅唇鼻外凸的人身神像,形象如此特殊,在乍見之下難免讓人陡生畏懼,只見走在前面帶領的當地友人口中誦唸雙手合十的虔誠一拜,無知的旅人也快快依樣葫蘆,詢問之下才知道是一尊猴神,名為哈努曼,專司冥想和武術的守護神,也象徵內在自我控制力。 哈努曼可能是被旅人無知的虔誠所感,總算在冥暗如迴腸的巷道盡頭洩下一縷光線,那是大街上的天光。 說是大街也不過約二十到三十公尺的雙向車道,不要用以開發國家的眼光和標準去衡量佛的國度,街上車來人往可都沒依循道路使用規則,因為地上沒有畫上分別快慢車道和人行道的白線,有些路段還是原始的泥地呢,即便有,這裡一隻那邊三隻神聖的牛也依然隨興所至悠哉悠哉,所以人車只好發揮超絕技術將整條街道塞滿。兩側不分左右步行的人也像神聖的牛信步行止,填滿車與車之間的空隙。 被擠在人群當中的我並不煩躁著急,貪婪地看著各族婦女身上略顯髒污卻多彩的沙麗和首飾、看看印度教修行者身上和金盞花同一色度和色相的長衫、看看年輕人大多都穿著制服一般各式花色的襯衫和藍色牛仔褲、看看擠滿各式貨品的狹窄店鋪裡,每張鑲著兩顆晶瑩水晶黧黑的臉膛上因信仰而散發出靈魂永存以及因果輪迴發出的光。 車潮人潮鬆動了,在人力車上,看著與我年紀相仿的車伕的背影,膚色和衣服的色澤幾乎難以分辨,尤其上衣灰暗的藍沾染汗漬之後。不忍往前瞻望,只好抬眼看向上空,以防止淚水墜落。街道兩側,除了低矮擁擠的小商鋪之外,也有一些高樓──當然不是南方城市孟買的那種,是沌沌的土磚紅建造,然後漆著明快的黃色,十足顯出民族性裡安於現世的種性宿命,樂觀的寄望必得輪迴的美好來世。可是現實裡,五層的高樓卻有兩層樓處於尚待繼續施工或者說是已然停工。這樣的樓房能當什麼用呢?裝有窗框和玻璃的樓層卻顯得窗明几淨,且樓牆上有電線盤繞纏牽,顯見是有人住居或使用的,這真使人困惑。 街道上湧起陣陣塵煙,如此滾滾,將大樓和大樓背後的市井全襯上雲霧,此情此景,會不會只是浮世的我海市蜃樓的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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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毛玻璃

■曾富祺 一葉潮紅的思緒已然乾燥 且被時光一分一毫......啃咬得 脈絡明瞭   而難以根絕的 蕨類雜念,舒展 如一支支搖尾乞飛的羽毛   至於青春的尾巴 還貓在回憶的轉角 那條爪痕累累的揚長小道   窗框中飛舞的夢,依舊 蝶蝶不休: 生與死 不過是一層毛玻璃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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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含苞待放

文/攝影 張定國 在陽光輕撫下,她緩緩地睜開綠眼皮,即使杏腮桃臉,它仍用綠衣袖遮掩,盼望展現自己最好的姿態時機。待光線漸歇,它也將如身後的同伴,終可臥躺水床、悠哉枕靠蓮葉,靜靜地浸入,一個不被打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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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莫怨繁花不解語

■采風 日本草月流花藝的創始人敕使河原蒼風說:「插花時要邊插,邊與花對話。」於我,這正是插花最大的樂趣與挑戰。 當花園或花市,甚至路旁,突有一朵花或一枝葉朝我眨眼說「你好」,通常就會有一幅鮮明的花型立刻躍入眼簾。我彷彿看到它與家裡某隻花器可以相容,也知道哪一類的花材可以跟它搭配得宜——這應該就是我與此花對話的起始。缺少了這個驚鴻一瞥的邂逅,就會使我靈感枯乾,創作費時。 在實際插花的過程裡,我唯一希望聽到的聲音就是「花語」,而不是「人聲」。在萬籟俱寂時,我會像端詳初戀的情人或久違的戀人一般,上下左右的打量它、擺佈它,希望能找到它最美的身姿與表情。一旦在點、線、面的佈局裡,它的落足點與面龐角度得當時,我就即時按下快門,捕捉這不容錯失的鏡頭,而它也會還報我一個燦然的笑顏。霎那間,作品渾然天成。 此後一兩週,每次經過它身旁,就會聽到它無聲的召喚。不管多倉促,我總要駐足聆聽。 也許調整一下它頭頸的角度,也許摘去略有敗色的葉子,或剪掉忽然變得冗贅的細枝。它若對我嫣然一笑,我便知道它風華依舊;它若低頭不語,我便心疼它乾渴難耐;它若彎腰駝背,我便意識到即將揮別......這無聲勝有聲的對話,毋寧是人與自然之間最私密的溝通。 缺了它,花魂蕩然;而我也不配當它的閨蜜摯友。 在千花百草中,它不一定是最豔麗多彩的,但因緣際會與我結緣,雖短暫卻美好。我們透過無聲的對話,留下一張張扣人心弦的圖畫。遙想當年風流倜儻、孤立獨行的蒼風家元必定相信:「人間若無解語花,也必有解花人」。朋友,如果你也想沈潛花藝,請勿忘如是叮嚀 ——「莫怨繁花不解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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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大雜院的房客

文/鄭秋琪 插圖/國泰 退休後,我打算長住南都,北部冬天陰冷潮濕,夏日酷熱,都使我十分想念南都陽光的四季艷麗,日光灑在身上,有種暖烘烘熟悉的溫暖。我遂利用這次回家看望母親的長假時間,探問了幾家房仲業者,他們一聽說我是從台北回鄉置產,無不十分熱絡殷勤介紹。 一早,房屋仲介的李先生打電話約我看一處新房,到了約定的地點,我大為吃驚,這棟新穎摩登大樓就蓋在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那時候,這一帶多是日本戰敗後,遺留下來的日式宅邸,後來由國軍軍眷進住,因為人多屋少,就地取材擴建增建,漸漸就失去日式大宅院原有的幽雅空間,不斷繁衍增生的矮房,像極了醜陋凌亂不堪的貧民窟。 房屋仲介李先生遲到了,我等不及推開茶褐色玻璃門走進去,大廳挑高兩層,寬闊豪華,高大門旁站立一個西裝筆挺的年輕人,看見我很機靈地問,「請問您找哪一戶?」我,「我來看房,10號12樓。」年輕警衛,「請問有事先約嗎?」「我跟XX房屋李先生約好的。他人還未到。」說完,我愣愣地看著面前的警衛,他站立的地方正是舊日大雜院的大門警衛室,而那時住警衛室的是父親房客陳武雄。 陳武雄住在昔日宅邸的警衛室增建的矮房,他不是警衛,他是父親的房客,一個中年單身漢,在家做著電鍍的工作。房裡房外放置一個個長條型藍色塑膠槽,槽裡盛著六成滿的烏藍色液體,上面漂浮著蚊子、蜘蛛、蒼蠅、螞蟻、飛蛾、蜈蚣、壁虎的屍體,長期散發一股嗆鼻的塑膠化學藥味。我對那液體有著莫名的興趣,我問陳武雄,「如果手伸下去,會怎樣?」他輕輕搖頭說不可以。他講話時總帶著淺淺笑容,斯文溫和。但是大雜院婆婆媽媽謠傳,他在一個圓月夜晚,盛怒下,給老婆、兒子灌下化學藥劑,老婆死亡,兒子食道嚴重灼傷,終身無法說話。他被家人趕出家門,沒人肯租房子給他,除了小氣鬼老鄭(我老爸)。 對這些傳言,我是一點也不相信的。 大雜院婆婆媽媽們總在午後三三兩兩聚在後院的芒果樹下聊天,以一種彼此耳語但你絕對可聽到的頻率散播出來,她們說我是「沒人要的野孩子…。」我要在四十年後,才真正了解到這句話中隱含的力道與惡意。當時我只是九歲大的孩子,或許八歲,還不知有排擠霸凌這些事,感受到的只是高高藍天與長長日子。而關於陳武雄的種種傳言,讓院子裡所有小孩都對他敬而遠之。 父母天天不在家的我常常往後院跑,一家家去敲門問,「小芳,你要跟我玩嗎?」「小珊,我有新的陸軍棋,要一起玩嗎?」彷彿大家約好了似的,個個都在睡午覺,大雜院靜悄悄,只有蟬聲在芒果樹上發出尖銳裂帛般長鳴。 我低著頭腳踩自己影子,左手食指輕輕劃過錢媽媽家的白粉牆,緩緩走回家,繞過錢媽媽家的水溝,前方是一堵竹籬笆牆,牆上爬滿綠色植物,正盛開著朵朵粉紅色小花,累累成串,我走近聞,有股淡淡花香,小小白色黃色粉蝶上下飛舞。突然,一陣難聞刺鼻味道襲來。我沿著竹籬笆走到大門口,從籬笆縫隙偷偷往裡瞅,陳武雄的木門敞開著,在籬笆和木門間的空地上有許多塑膠槽,他正在塑膠槽上專注地用鐵絲吊掛一些金屬物,浸染在藍色液體內﹒他的面容淡靜平和。我邊走回家,邊想這樣文靜、不給任何人添麻煩的人,會是施暴家人的父親和丈夫嗎?他的那個喉嚨失聲的小孩呢? 有一晚,母親叫我去隔壁巷子的雜貨店買豆油。當年大雜院位在一片廢墟的後方,前半段是廢棄的軍營與破磚碎瓦滿地的荒地。白天時候,總有一些逃學男生聚集賭博抽菸。晚上時候,一片黑暗,樹影搖曳,孱弱的路燈,更添恐怖氣氛。 買好豆油,我用力奔跑,心中恐懼不已,眼看就快到院門口,一個男人突然從黑暗中竄出迎面而來,問我,「小妹妹,妳知道收支組怎麼去嗎?」我怯怯地回答,「就在隔壁條巷子。」他說,「妳可以帶我去嗎?」我正猶豫不決時,住在大門口旁警衛室的陳武雄突然走出來,問那男人,「有什麼事嗎?」那男人瞥陳一眼,不說一句話,迅速加快腳步離去。 隔天,錢媽媽又在芒果樹下擺起龍門陣,她用力搖著紙扇,尖聲說,「唉!就在後面的收支組啊!一個晚上補完習回家的小女孩,被人騙到暗處,給蹧蹋了!是啊!壞人還沒找到,聽說是一個到處流竄想引起社會不安的匪諜。女孩子晚上沒事就不要到處亂跑。治安真是越來越差了……。」 我在一旁聽見,一顆心狂跳不已,臉部發紅,手心流汗,昨晚如果不是陳武雄及時出現的話……。 漸漸地,我從在門外偷看,不知從何時開始,走進陳的那扇木門,我東瞧瞧西看看。陳的屋內陳設十分簡陋,一張木床,床上鋪著汗漬斑斑的竹蓆,靠窗是一張長桌子,桌上零亂地放著一些電鍍用的家什,還有一架當時院子裡的第一台電話。 陳有電話這件事,透過我的大嘴巴,給小芳知曉了。她要我帶她進去陳武雄的屋內,問他可不可以幫她轉接一個好同學的電話。陳是個十分溫良的人,他點點頭答應了。小芳開始天天放學後跑陳的家,等電話講電話,後來被小芳的母親知道,小芳被禁足,我再次被烙下沒人要的野孩子的罵名。 進入國中後,課業壓力大,我漸漸也不去陳的屋裡。每晚在家奮發圖強,熬夜讀書一心想洗脫野孩子的烙印。同時間,不知為何,陳武雄開始酗酒發酒瘋,在深夜大量喝酒不斷嘶吼謾罵各種難聽的男女器官名字。「輸人不輸陣,輸陣就懶覺(難看)面」。但是到了白天,他又恢復正常溫和斯文的模樣。每次深夜一人燈下讀書聽到陳的大聲謾罵,我竟有一種天涯若比鄰的相知相伴的溫煦感覺。就像九歲那年午後,我被他房外竹籬笆粉色珊瑚藤白粉蝶吸引,還有他靜靜斯文不多言的個性。 但是大雜院是個善惡是非分明的地方,他們豈能容許一個這樣酗酒罵人的房客繼續住下去。小氣的父親即使看在穩定房租的份上,也不得不請他搬家。從此,我在小屋每一個熬夜讀書的夜晚,就顯得更孤單更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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