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城市與閱讀〉2020奇譚(上)

去年此時,城裡的小商店,佳節的氛圍正濃,店中流連著選購耶誕禮物的民眾。 文/攝影 王悅嶶 2020,是奇幻的一年。身在台灣的民眾,大概是這年世上最幸運的一群,仍過著正常的小日子;但,在素以美好生活與高度文明自豪的歐美各國,市井小民們,卻發現自己墜入一部世紀大奇譚,成為幻想小說的主角,不思議的事全都成了日常,一天比一天離奇,難以脫身。 對於熱愛美酒美食、擅於哲學思考,滿口自由、平等與博愛的法國人,這年所經歷的奇幻日常,真足以傳給八世子孫,連家中牙牙學語的小娃兒都學會了出門前提醒大人要戴口罩、還要填寫外出單。 大概因為天乾物燥,氣候上得天獨厚,不像亞熱帶,沒冷藏的食物隔天就長蟲,沒收好的書籍唱片,隔年已經發霉,歐洲人往常對自然界各種菌類,似乎看得很輕,對傳染病毒也是一樣。吃了一半的蔬果食物,擱在廚房一週也能繼續吃,聚會的時候,親友大小全員親吻一圈後,才偶然想起,自己最近得了流感。 這一年,大家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學戴口罩,學到世上有這一樣簡單的小東西,用以防護空氣中的飛沫傳染;很少洗手的法國人,也全民普及了乾洗手,甚至接受不親吻不擁抱,忍住拉丁民族靈魂基因裡的熱情奔放,還忍受了一整個春暖花開的大封城。 沒想到,就在窗外秋高氣爽的藍天下,幾千萬老百姓,又重新面臨禁閉在家的命運。 想出門買菜的民眾,乖乖在外出單上勾選了去採買民生必需品的項目,簽了字,來到賣場,看到眼前匪夷所思的景象:一排排的貨架、一整區的商品,被披掛了禁止的紅白條,像刑警辦案的現場。 危險不准靠近的商品計有書、玩具、成衣、飾品等,仔細一瞧,文學書跟童書不准買,但報刊雜誌可以;流行成衣跟皮包皮鞋不准賣,但家居睡衣和拖鞋可以。家居飾品的相框被封起來,園藝用品的花盆則可以賣。所有食品可以流通。五金廚具可賣,文具用品沒封;可以買菸買醉,買八卦週刊,但不能買一本精神的食糧。 這又是怎麼了?這景象,可跟防疫又有什麼相關? 我身邊接觸的法國人,大部份已經很努力防疫,這些人代表著多數大眾,他們普遍都希望能得到明確的指示,知道甚麼該做,甚麼不能做,希望走出這場危機,偏偏,這樣的指示,卻總得不到。他們先被勸導,健康的人不要戴口罩,後來變成不戴要罰錢;先說一定不封城,結果不但封,還像扮家家酒,沒事一封再封呢;一下叫大家跟病毒作戰,一下又說要跟病毒共存,一下封城,一下解封,還讓大家去度假,挽救旅遊業的經濟;一下又說大家跑來跑去,再把你們關起來。 一下叫飯館晚上十點打烊、一會兒又八點後不能賣酒,再來又是過了幾點,連外賣也不准……一下乾脆全關了,大家都昏啦。商店的庫存還可以擺,飯館的備料跟花店的鮮花,只好扔垃圾桶,豈是心酸兩字了得。 這一年來,廣大的小生意人受到的波及最大。不能開門做生意,沒有收入,還要照付租金跟薪水,上一回,好不容易解封了,商家們又是準備乾洗手、測量店內安全距離,忙著在地板上畫線貼膠帶、在櫃檯前裝透明隔板,兢兢業業,通通弄好了,可又封城啦!不屬於「民生必需品」的商店再度勒令關門,他們真已受盡苦惱。 眼看街上的鵝肝、名酒跟高級巧克力店燈火通明,對面的書店、花店、鞋店跟童裝店卻不准營業,做生意的小市民,心裡真不是滋味。如果說食品是民生之必需,書跟皮鞋就難道不是麼? 還有那些准許營業的大賣場,那裡可不只賣菜賣肉,也賣衣服跟書,花草玩具,有各種不屬於「民生必需品」的東西呢,這真是大大違反共和國的平等精神。 書店的關門尤其受到爭議。曾幾何時,以文化自豪的法蘭西,把人民關在家面壁,還不准買書充實精神?!儘管鄰國如德國比利時紛紛表示,他們的書店封城期間照常營業,而在義大利,這比法國更浪漫幾分的國度,花店也照准營業。 太不公平啦。小生意人提出了嚴正的抗議。 究竟什麼才是生活之必需,又什麼是生活中的海市蜃樓與錦上添花,可以等一等? 防疫怎麼也弄不好,倒是為這問題,大家熱轟轟吵開了。已經頭很大的政府當局,為讓大家閉嘴,乾脆,像一位公正的家長那樣,就下令:你們都不要吵了,大賣場也一律也不准賣這些非民生必需品吧。 於是,2020的秋天,光臨賣場的法國老百姓,就看到了如上那刑案現場一般的奇景。 聚餐已經沒有了,電影院沒有了,博物館沒有了,賣場變成了辦案現場,耶誕市集也沒了。 耶誕老公公,他還會來嗎?他會戴口罩嗎? 大家現在唯一的期望,是二度封城能暫時達到病例數據下降的效果,好讓大家放出來過個耶誕節。那麼,耶誕之後呢? 不論如何,這個耶誕,再也不會跟往年一樣。往昔那無憂甜美的佳節光陰,當時渾然不覺,何時才能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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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咖啡‧色‧物語〉貼圖與藏書票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如果告訴你月球的軌道,你會為我描出太陽的光年嗎?如果月亮灑下滿天銀魚,你會不會用盡所有星芒編織花的香氣、草蟲的鳴吟和鳥獸的蹄跡為網為我捕捉? 這樣的午後,遍尋不著最後一顆咖啡豆,從擺置杯盞的櫥櫃抽出一本舊書,裡面裝滿一顆一顆的字,當它們被倒到研磨器裡時發出的聲音,彷彿聽到你輕聲為我朗讀一首詩,像以前那樣。 在研磨的時候,時光漏斗開始計算我們曾經的吻,甜蜜的吻、纏綿的吻、拌嘴的吻……,離別的吻。像雛雀輕啄一下初葉、像蜂鳥伸出長喙穿入花心、如水草纏住彩虹魚……,如保羅與弗蘭切斯卡的吻。 廚房直立型的透光窗可以透進你的目光,它直射到我心室的地下層,我以樹葡萄和神秘果的枝葉布置成陰影的窩巢,躺在其中讀著你十分珍稀的賴(Line),訊息欄裡只有一張貼圖。現時此刻,我明白你心室裡綻放的那些不知名的斑爛小花的名字。我繼續就著天光閱讀你的眼珠,力持安定,不要為了你貼圖的涵義而震動,終究按捺不住。按捺不住你唇上的香氣誘惑,衣著邋遢表情隨便地出門去找其他的咖啡因,像放蕩的人輕浮的找個人說情做愛一樣。 舉著便利屋的即沖咖啡回家就像帶個陌生人回家,味道並不保險。 重新翻開舊書,看到自己夾入頁扉的一枚藏書票,是自己一刀一刀刻出的你的肉體,轉印在我的肉體。這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好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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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哲學雕塑家

庭院中的雕塑《記憶》 文/攝影 程奇逢 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裡,陳列著丹尼爾‧切斯特‧法蘭西的三幅雕塑,這三幅雕塑都陳列於大都會博物館的美國之翼(American Wing)庭院中,它高高的玻璃天棚及一面朝向中央公園的玻璃幕牆,使整個庭院開敞光亮,陽光透過玻璃天棚寬窄不一的柵格,在庭院牆上投射下光影變幻的幾何線條,像是一幅巨大的抽象壁畫,想起貝聿銘的名言「讓光線來做設計」。 丹尼爾‧法蘭西的浮雕《死亡天使與雕塑家》(The Angel of Death and the Sculptor)位於庭院南側的牆上,浮雕中,死亡天使正伸手阻止一個青年雕刻家的工作,雕刻家左手握著鑿子,被這突然的驚擾震呆了,眼中充滿了錯愕的神情。死亡天使戴著一頂寬大的帽子,臉被遮住,五官模糊,眼神空洞,左手握著象徵永恆與死亡的罌粟花。 它把每一個人都知道卻一直在逃避的死亡的課題,一下子推到你的面前,毫無遮掩。死亡是人類共同的命運,沒有人能抗拒,又幾乎沒有人沒有抗拒過。 以青年雕塑家為代表的生命,是鮮活光明的,光線照在他手臂、肌肉、頭髮和臉上,五官的線條清晰生動。生活中,人們常常誇大了痛苦,這個雕塑表現出死亡之前的生命是如此的光彩,存在著創作的愉悅和生活各種可能性。死亡到來不可預知,無可奈何,正是人類巨大的挫折感,也突顯人對死亡的恐懼。 這個浮雕是法蘭西為紀念一雙愛爾蘭裔美國雕塑家兄弟而作,弟弟馬丁‧米爾沃爾活了39歲,哥哥約瑟夫也只活了45歲,雕塑的背景正是兩兄弟合作的作品,《美國的斯芬克斯》。生與死,這個人類最不堪的難題,也是哲學的終極命題,就在這個小小的空間中充滿張力,也對觀眾產生衝擊心靈的巨大震撼力。 法蘭西的另一幅浮雕《哀痛的勝利女神》,(Mourning Victory)位於同一面牆的另一端,紀念在南北戰爭中犧牲的三兄弟。女神手握月桂樹身披美國國旗表現出勝利,而向下視的眼神與悲楚的表情卻呈現出哀痛。勝利後的沉思常常是惆悵與失落的,而由時間倫理所構成的歷史又不斷把過去當成是未完成的,它攜帶著記憶進入未來,那麼失敗者也不應被遺忘。如果賦予勝利與失敗的哲學思考以歷史感,是更加睿智的。 庭院中的雕塑《記憶》(Memory),是一個斜倚在椅子上的裸體女人,對著手裡拿著的鏡子沉思,眼神悵然若失,她看到了什麼呢?「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離我們漸漸遠去的還有,那首來不及抓住旋律的鋼琴曲,對「曾經的辜負」來不及表達的歉意,走著走著就走散了的那個人。時間不會枯竭,那麼流逝的到底是時間還是我們自己? 這三幅雕塑涵蓋著死亡、生命過程、勝利失敗等哲學命題,並且詮釋得如此深刻。丹尼爾‧法蘭西是20世紀初美國著名的雕塑家,華盛頓林肯紀念堂林肯坐像的設計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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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記憶的地平線

我們的青春,就如同繡球花一般聚集著綻放。 蔡莉莉 繡球花園 油畫 162x120公分 2017 文/圖 蔡莉莉 屬於我的那段小鎮年少,有嘉南平原甜甜的空氣,有發亮的藍天,還有一條推得很遠很遠的地平線。 當時,校園的風中開始響起民歌,隨著那年夏天的蟬聲,同學少年跳上青春列車,從此,看不見彼此的背影。而後,光陰快轉四十年,穿過夢想的草原,走到連自己也預想不到的遠方。就像沈從文寫的「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四十年的時光,足夠讓人在生命裡抵達一個自己承諾過的世界,擁有想像不到的人生。 以為從此不再相見的舊日同學,凋敝的緣分意外被科技成全,網路的連結把我們帶回人生現場。四十年各自江湖,人生路上的風霜,使得擦身而過的我們認不出彼此。不變的,似乎只剩下名字。翻開同學錄,好像穿越了時間,直抵久遠以前的過去。有些名字依然在心底發出微光,有些臉孔被流年偷換,不知何時已從記憶裡悄悄移除。 流水一瞬,忽忽走到白居易「舊遊之人半白首,舊遊之地多蒼苔」的年紀,老友相遇,帶來了故事。同學口中的那個我,彷彿不是我,使我重新理解過去的自己是什麼模樣。赫然發現,大家的回憶皆有或深或淺的斷層,記憶會修改,情節會增刪。沒有人知道,歲月會帶來什麼,銷毀什麼。就像沒有人知道,當年的某同學成為我的眷屬,二人三餐已經開了三十年同學會,經常忘了彼此早已不是那個十五歲的春風少年。要到很久以後才知道,時間自然會寫下所有故事的結局。 相較於後來職業相同的師專和師大同學,國中同學的人生版本幾乎是一則則猜不透的謎。失聯又復聯之後,就像吹來一陣等了四十年的風,掀開了謎底。我們看過彼此年少的模樣,如今,好似尋回一起長大的失散手足,那一個個稚氣的臉孔,疊印在醫師老師工程師等各種專業人士的形象上,宛如被時間魔法一指,我們瞬間長大。跨過中歲門檻,猶有少年同伴一起緬懷走過的路,一起見證看過的風景,不禁心生一種錯覺,彷彿穿過人生叢林,青春始終等著我們,在當年分岔的路口。 如果年少是一連串直來直往的驚嘆號,中年,被生活擠壓成迂迴曲折的問號,直至最後,被歲月拉成一條似斷非斷的破折號,老到什麼也說不清,什麼也不想再說。我總是這麼想起人生,機遇,困頓,所有的一切,都被歲月封存成一罈千般滋味的酒。容許後來的我們,在雨聲相隨的夜晚,細數心裡跌宕的轉折和繞過遠路的曾經,告別反覆摺疊的缺憾,釋然地,跟往事乾杯。 中年,看盡繁花,每天都有一些什麼從日子裡淡出,遺忘,但總有一些什麼,沈澱在記憶底層,彷若珍珠。我知道,心裡始終住著那個初心不變的自己,不在意擁有多少江湖,只想坐看散步的雲,放逐夢想的風箏,在天空交織出一條條故事的線,畫滿整片晴暖的天空。 老友重逢,是歲月給予的慷慨贈禮。天涯海角相尋,能在人生半途領受如此動人的重聚,是多麼幸運的事。這美好的生命情態,讓不該丟失的重新記取,讓不需要說出口的,寄存在記憶的地平線。然後明白,一群人,胸懷一座小鎮,也是可以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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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關於夢想

文/攝影 楊敏 我總是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被給予重重一擊呢。 忘記了是哪個喝酒的場合,同事A喝多了,高談闊論與前男友不愉快地分手。同事A是小有名氣的年輕攝影師,漂亮且自信,他們去年夏天在音樂祭上認識,她在台上捕捉樂團放縱享受舞台的神情、他在台下看見了隱身於霓虹燈光下的她——本應該是一段美麗緣分的開始。但日子一久,她只看見了平庸無為、生活得過且過的男人。她鼓勵他去嘗試不同生活,換來的是男人的不理解與疲憊,現實硬生生扯掉愛情裡的遮羞布,他們一開始受彼此吸引,最後又看不起彼此。 「我怎麼會喜歡上那種沒目標又沒才華的人呢?」A說。大家都是胳膊往內拐地幫說話,連忙點頭說那種人根本配不上A,根本是癩蛤蟆吃天鵝肉。不知道為何,我突然覺得「配不上」這個詞聽著有些刺耳,慌忙地灌了一大口酒。 身份地位、外貌、年齡、職業、家庭背景……用來權衡一個人「價值」的東西太多了,我總是想起那天的場景,像夢魘一樣緊黏著我。像是逼我承認我就是大家眼中那種「不配」的人、被社會淘汰的人。後來我播了通電話給朋友,問她,沒有任何夢想和目標,工作只是為了賺錢,生活得過且過,看起來真的很糟糕嗎?朋友沈默了許久,說:「那又怎樣?又不是非得要有目標,人生那麼長,總會遇到一件值得妳拼命去做的事。」 那瞬間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是呀,那是別人光鮮亮麗的人生,但我也有我的人生,平凡卻珍貴,總有一天我也會像憧憬的她那樣閃閃發光吧。 朋友說,她也還在尋找自己的夢想,在那之前先學會充實自己,平日認真工作,假日報名才藝班,最近要辦成果展了,看著那一幅幅水彩畫,覺得自己原來也能做到這樣呀,不知不覺有點驕傲了,那是一種心靈上的成就感。她寄了一張邀請卡給我,說,希望我能去看看,曾經那個整天翹課、總是帶頭作亂的小女生,如今愛上了水彩畫,一畫就是安靜坐上一下午,連她自己也沒想過這樣的自己。 還沒找到夢想也沒關係嗎?想跟有過這種想法的人說句:「即使是這樣也沒關係啊。」這樣表示你的人生道路還很廣,有無限的可能性,那不是很令人期待未來的到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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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鏡中人

文/胡同 插圖/國泰 剛交完班,正要騎車晃回宿舍,心想該順手帶個晚餐回去,省得用餐時間又得出門煩惱吃什麼好,趁著停紅燈當口,決定繞彎去街角的牛肉麵店。機車熄火停妥,剛抬頭瀏覽點餐牌,電話就找上門來。 「小黃,十萬火急!趕緊再出車趟,小林在泰山發生事故,拜託你。」 不由分說,說完就掛電話,一點拜託的誠意都沒有。面對這類臨時事故,我早已習慣,還是安分戴上安全帽,逕返公司而去。不到廿分鐘時間,再度駛上高速公路,開往桃園機場。 我是飯店的禮賓司機,幹了幾年工,每天往返這條路從不曾出過狀況,除去膽大心細,沒有家累,早晚作息正常養足精神很重要,熟識的旅客經常指名搭我的車,因此也攢了不少銀子。 正是傍晚時分,夕陽斜映,山野間披上一層粉紅異彩,雖是尋常景致,還是令人心曠神怡。 總算在時間內載到貴賓,看得出是位削瘦的華人女性,頭戴寬邊帽,衣著輕便飄逸,帽沿卻壓得老低,即使落座後也不摘下,只是一逕望向窗外。其實我也習慣這種氛圍,偶爾會從後視鏡偷瞄旅客。女郎有張娟秀的臉龐,猜不透年齡,也是啦,有哪位貴婦肯輕易讓人猜出歲數,反正將鈔票投入Doraemon的任意門,保養品便會嘩啦嘩啦到來,每天滿臉塗得像糊牆壁,久了就有少女 般的肌膚。 偶一瞬間,不經意讀到那姣好容貌,竟顯出不可思議的倦意,是不耐長途旅行吧,我想。 遇到這類不茍言笑的貴賓,基於職業使然,我不在意,反正和他們的緣份僅止於車裡。曾經載過幾個名人,多少都願意和我攀談幾句,以顯出親切親民作風,然而小費卻不見得多給。 一本對漂亮女生的好奇再度偷窺,她仍然直視窗外,窗外一片夜色能看見什麼?我本能轉窗外張望,不料有張臉竟盯著我,當下嚇得晃了方向盤,原來那是自己。此刻的她,是否正與重重的心事對話?好笑我自己管得太多,沒人規定機場出來的旅客不可以有心事。 「對了,她的中文名字………是羅友薇,人如其名,羅友薇。」靜默中默念著。 剛過桃園,車便隨山勢盤旋而上,或許沿路無聊,車行順遂,我開始想入非非,懷疑女郎是否失婚,是否新寡,還可能是個富孀,禁不住又抬眼投向後視鏡,赫然瞥見那白皙的側臉上有道淚痕?是的,我仔細端詳了,女郎正取出手帕。 我對那份神秘感到迷惘,進而著迷。 鏡中動靜牽引了我,就在女郎不意調回視線之際,兩人眼光霎時不期而遇,如觸電般又同時移開,我下意識扭開音樂,想緩和尷尬的氛圍。 好有一會兒,女郎開了口:「先生,有鋼琴曲嗎?」 「有。」心想:「看不出貴婦和我還有共通的興趣。」一時感到幾分得意。 「她叫什麼名字?喔喔,羅友薇,羅友薇,果真人如其名。」 匆匆按下Disc-4,Hymns & Sacred Songs隨即流瀉而下。時間消融在美麗的樂音,不覺已滑下交流道,匯入大都會夜晚的車陣。突然,女郎細細柔柔說了話:「有Always on my mind嗎?」我耳朵卻轟了一聲。 「好的,接受粉絲點播。」在平日,我會這麼調皮地回答,我很樂意在輕鬆樂音裡,幫旅客洗滌旅途的勞頓。然而此時,女郎的要求竟令我心海為之波動。 海湧而起的是塵封許久的秘密。 全曲共四分三十秒的鋼琴演奏,倒像漫漫過了數年,心情起伏有如名副其實的過山車,時而跌進爽俐的往昔,時而拉回現實的夜色,大學時期以來一直保留這首,最甜美的曲子。 眼前那個人,彷彿邁碎步姍姍走來,是她引我領略幸福天堂,又一腳將我踹下地獄;當我在東引嚴寒海邊站哨,飲高粱苦嘗兵變折磨,她不僅不曾道再見,殘酷地華麗轉身,飄洋遠嫁美國。更弔詭的是,既已身為人妻,卻還不斷透過臉書,頻頻送來秋波,那個女人………唉!為何女人盡是這麼不靠譜? 又再次想起女郎的名字,這怎麼說……… 不自覺瞄向後視鏡,女郎撳亮小燈,似乎埋頭沉思,女人的心思不可理喻。 「羅小姐,飯店到了,麻煩請關燈。」 任務順利達成,終於可以回宿舍睡個大覺。離開之前,向來會取雞毛撣子稍作打掃,發現後座落了一張紙條,會是女郎遺忘了帶走?還是毀棄的廢紙?我撳開小燈,就著微弱光線,紙條歪歪斜斜寫著:「淮安,我自由了,找我,秀絹。」 像一記悶雷轟頂,這一刻發生了什麼?腦筋空白約莫十數秒鐘。等會兒,讓我整理整理,她是美國貴婦羅友薇?喔不,她是負心女羅秀絹?一屁股攤坐後座,理不透這荒誕不稽猶如小說情節,我無助地取出銅板決定。 再顧不得一切,下一秒「碰」門一關,三步併兩步直奔飯店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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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標靶北半球〉吉光片羽極短篇

法國舊城美髯公。 文/攝影 張至璋  旅遊最大收穫是留給自己印象,必備工具是相機,手機,乃至平板電腦。沒有人只把畫面印象存在腦海,縱使永不失智,不能眾樂樂,不能獨樂樂,因為無法複製影印,copy and paste。  一生曾擁有五個相機,聽來專業,事實不然,全是偶然,愛好不輸專業,自戀無人能比。  本篇照片出自最後的數據傻瓜Canon,地點在歐洲,都是陌生人,打過照面,該沒有個資問題。在法國舊城小巷,迎面來個美髯公,要不是他戴著太陽鏡,會懷疑是蘇格拉底轉世。美髯公抬頭看我,似有猶疑,又低下頭,繼續前行,去數他的磚塊,去尋他的哲理。  在德國科隆,可愛,快樂的洋娃娃,剛會跑步,小腿健步如飛,方向飄忽不定,爸爸追著他跑,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也追著跑。好不容易拍成功了,呼呼站起身。我問爸爸是男孩女孩,他喘著氣,以生硬英語說,兒子,一個夠了。我說,你幸運,我有兩個,他大笑。那騎馬的銅雕像,是科隆出身的二戰英雄艾德諾,科隆市長,戰後任德國總理,對德國重建居功至偉。因此爸爸繞銅像奔跑,為兒子照張像,也就別談辛苦,所以這張照片題名「來,長大做英雄!」。  另一張照片,人物,姿態,對答都率性,地點在優美的日內瓦湖畔,天色陰暗。爸爸為了自拍全家福,涵蓋後面的噴水柱,只有降低自己高度,展現出大劈腿,媽媽女兒兒子配合演出,表情寫在臉上。爸爸抓準遊艇出現的一刻,按下快門,然後全家檢視畫面,當然看不見劈腿。我秀給他們看我的相機裡劈腿,他們大笑。  這個快樂家庭會說流利英語,口音卻很重,不德不法不義也不是英國(瑞士語言由德法義英構成),我問他們哪兒來的,「Tunis!」我沒聽懂,他又說「Tunisia」,啊,定是北非難民家庭。他問我日本人還是中國人,「中國生的台灣人,在澳洲政府退休,搬到美國,現在來瑞士旅遊。」,「你是聯合國!」我說,「你們在聯合國比我重要。」這時他兒子拉爸爸走,我也走開。幾步後,忽然警覺該設法把照片給他們,回頭一看,全家都不見了,從橋欄杆下望,他們正在跑上遊艇。我頗感悵然,不過,這家的快樂不缺這張劈腿。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酒仙李白這樣比,我又想起蘇格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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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南國A-line電台98.7

 詩/圖 林益彰 如果我忘了就眠 誰在這裡 音辭拉胚的迴憶 如果寂寞太剽悍 你在哪裡 荏苒入耳的奔語 如果誰漸漸走遠 我在這裡 碎葉滴下的嗓韻 如果你只剩光影 有人在這裡 南國A-line電台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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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聖誕市集

Prague1: 布拉格舊市區的聖誕市集 文/攝影 張純瑛  電視新聞中出現幾座歐洲名城,街上火樹銀花,宛若繁星降世,提醒人們又是聖誕季節了。可惜歐洲疫情再度趨於嚴峻,巴黎等地紛紛封城,空蕩的市面形同鬼域,一街街的璀璨燈飾恐怕只有西風獨自涼了。  2019年11月底,女兒夫婦利用感恩節長假前往中歐旅遊,邀請我們同行。當時我心裡有點疙瘩,覺得冬日遊覽歐洲不啻找罪受。禦寒的衣服自然帶足了,全副裝備下,白天沐浴著陽光尚感溫暖;夜晚則寒氣襲人,溫度降到冰點左右,冷風刮面。正懷疑我們這群人趕著歲末年終來歐洲,是否頭腦有病,眼前一處處的繁華輝煌改變了我的想法----聖誕市集確有可觀,難怪旅行社以此招徠遠方來客。  從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音樂之都維也納、莫札特故鄉薩爾斯堡,到捷克第一大城布拉格,我們去到的每一座城市,大一點的街道兩側建築,都騰空懸掛著一排排亮麗的燈飾,有各種花樣,力求不與其他街道雷同。每一棟建築物也張燈結綵,打扮得花姿招展。行道樹都裹滿了閃亮的小燈,不僅是它們迎接聖誕的華服, 也是蕭瑟冬夜裡的一襲暖袍。整條街望過去,真是華彩照眼,喜氣紛揚。  至於古老宏偉的大教堂,本就器宇軒昂,氣勢非凡,聖誕裝飾富有濃郁的宗教韻味。有些教堂,如布達佩斯的聖史蒂文斯,正面外壁似一面露天電影院的巨型屏幕,幻燈機打上不斷變換的色彩和圖樣,配上聖誕頌歌,懾人氣勢,彷彿天國將臨。 ChimneyCake: 中歐甜食煙囪糕 在大教堂和市政廳周圍,一處處聖誕市集發散著人間煙火味。市集白天就開張了,晚上做生意的店家更多。商品五光十色,有機器生產,也有手工製作,供人們採購做為聖誕禮物。賣飲料的、吃食的,生意最興隆。大受歡迎的飲料是熱呼呼的紅酒、蘋果汁和熱巧克力;可冰淇淋的銷路也不差,大冷天吃下高糖高脂也會幫助抗寒吧?賣各種香腸的攤位大排長龍,布拉格人尤其喜歡用炭火烤肉,空氣中瀰漫著令人垂涎的香氣。有些店家擺開一長列的食物,種類繁多,從西班牙海鮮飯到德國豬腳,買了可以坐在露天餐桌上食用,可惜食物不夠熱,露天越吃越冷,入腹沒有「暖胃」的幸福感。如果時間許可,還是進到市集周遭的餐館內,舒服地享受熱騰騰的菜餚更佳。  捷克、匈牙利、奧地利三國在歷史上恩怨糾葛。當前奧國疆域雖已大幅縮水,但仍展現金粉世家的泱泱餘韻。匈牙利和捷克在歷史上則是長期受氣包,小國寡民被周圍包括奧地利在內的強國持續霸凌侵略,又曾受到共產政權的高壓統治,經濟失敗元氣大傷,迄今仍在苦苦追趕。從建築和都市格局,可以看出三國的實力差異。雖然國際宿怨歷歷在書,三國文化卻彼此影響,最明顯的共同特質表現在餐餚上,已經「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難以劃清歸屬。最好的例子是以紅色甜椒粉(paprika)做為調味料燉出的古拉須(goulash),裡面可以放進各種肉和蔬菜。有些古拉須湯汁多,像羅宋湯;多半的古拉須燉至湯汁收乾。它本是匈牙利草原馬札兒牧民的傳統飲食,起源於公元9世紀,但布拉格導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告訴我們,是捷克人,讓這種燉肉達到盡善盡美地步。三國嗜食的肉餃(dumpling),無論個頭和內餡,都和義大利餃子不同。三國民眾也特別愛吃鴨肉和豬肘,這點倒和中國人相似,所以我們在中歐吃得非常習慣。  晚餐後,來份維也納馳名世界的細緻甜點,一天就無所憾恨了。首選是薩赫蛋糕(sachertorte), 兩層巧克力中間有濃郁的杏子醬,蛋糕上面的巧克力糖霜香醇,入口即化如冬日的初雪,清新微涼。喜歡蘋果的人可以選奧地利著稱的維也納蘋果捲(Apfelstrudel),厚實的蘋果片帶著秋收的鮮甜,它同樣源自匈牙利。  吃飽後再度逛街,欣賞聖誕燈飾,繼續漫步聖誕市集,或者,在溜冰場上一展冰上英姿。維也納市政廳前的溜冰場是我見過唯一建立於樹木間的冬日冰場,穿梭其間儼然林中仙子。  如果你又餓了,不妨向路邊小販買一條剛出爐的煙囪糕(chimney cake)來當消夜。這種將麵皮包在圓柱體外圍,置於炭火上轉動烘烤,再抽掉圓柱體成為管狀中空如同煙囪的甜食,從布達佩斯到布拉格,一路陪伴我們的中歐行旅,成為記憶中永難忘懷的一道甜味。  告別中歐,匆匆又是一年。今年新冠肆虐全球,旅行成為奢想,禁閉家中不禁懷念起遙遠的異國──華燈彩飾或許依然閃爍街頭,但昔日熙來攘往,笑語喧嘩,香氣四溢的聖誕市集,今冬卻帳篷空蕩,遊人止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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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你豈能阻止虛實

 詩/圖 猴子貓 開始好奇 虛實之間不可逾越的那個 幸福領域 我總以為會遇見一個人 一場微塵泅泳 神來的時候 微雨薄霧中的光束 他便知道是我 偶爾慵懶的日子 我感覺出這些變化 什麼垂榕或非洲堇或垂葉書帶蕨 移動的風景中沉思 努力擁抱著靈魂 在不經意晃動的光影裡 在一直沒有發出聲的地方 卻不斷回頭 活潑了春天 每個出口入口都閃爍著無私的裸露 你心裡有數 我也不知道為何喜歡你 又豈能阻止 玻璃般的眼神於你眼睛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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