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獨攀白朗峰

 ■植村直己著 陳嫻若譯 看到白朗峰以幾近垂直的角度落入霞慕尼山谷的奇景,我彷彿已滿足了心中的渴望,想到自己在美國農場數月來的勞動和蜂螫,一切都是為了來這裡,幾乎快流下淚來。 我先背起背包,來到城郊樹林中的露營場,搭起在東京御徒町買的兩人用帳篷。除了我之外,一個人也沒有,從帳篷裡也能看到光彩照人的白朗峰。 我蒐集枯葉起了火,在炊具裡放入馬鈴薯、青菜煮來吃,沒有醬油只用鹽調味,卻比任何豪華餐廳的名菜都更美味。我的心已全都繫在仰首可見的雪白冰河上。 早晨,牛鈴聲將我喚醒,原來是吃草的牛群跑到帳篷附近來玩,脖子上大大的鈴鐺,完美發揮了鬧鐘的功能。 第一次來到這裡的人,無不為白朗峰和岩石針峰群覆蓋谷底的霞慕尼景象嘖嘖稱奇。 我在霞慕尼待了兩星期,十一月十日決定獨攀白朗峰。針峰群已由新雪妝點成白色。從我進入霞慕尼起,雪線愈來愈低,冬天也降臨霞慕尼山谷了。 我無法壓抑想親身踏上冰河,站上那皚皚閃亮的阿爾卑斯最高峰──白朗峰的衝動。我在霞慕尼街頭買了四個法國棍子麵包,以及一星期分量的速食濃湯、起司、馬鈴薯、蘋果、果醬等,裝備是日本帶來的背包和登山鞋,冰鎬和冰爪(裝在登山鞋底止滑的工具)則是向當地的登山客借用。十一月初冬時節的霞慕尼和日本不同,一個登山客都沒有。 在食材行借冰鎬和釘鞋的時候,霞慕尼的居民都以異樣的眼光看我,還對我說了些話,但是我聽不懂。我只聽懂了「bonjour」。 我決定走博森斯冰河左岸山脊間,現已停駛的纜車線上山。經過白朗峰正下方霞慕尼往義大利隧道工程的入口,第一天穿越森林帶,攀爬陡峻的雪山山脊上山,在俯覽蒼茫冰河冰塊的台地上,挖削雪塊搭起帳篷。 太陽西沉,夜色終於到來,霞慕尼城的燈火如星斗般閃耀起光輝。我鑽進帳篷煮起濃湯。很難得的我想家了,不過這份感傷立刻被博森斯冰河崩落時發出的巨大聲響打斷。 第二天早晨,帳篷結成一面硬邦邦的霜,好不容易才把它收進背包裡,繼續往前爬上山脊。有時踩進大雪掩藏的偃松裡,好幾次差點跌倒,但還是默默地往上走。 秋日的天空一片湛藍晴朗,雖然背上的背包有二十五公斤重,但一想到這是我第一次踏進阿爾卑斯,沉重的負擔似乎也輕盈多了,滿臉是汗卻一點也不覺得苦。 我走進纜車的廢車站。隔著霞慕尼山谷,可以遠眺對面的紅針峰岩山,這晚我在纜車站裡過夜。車站擋住了寒氣與風,我小心翼翼地升起火爐。這讓我想起冬天從黑部越過立山,獨自下到彌陀原的登山行。躺在睡袋裡如夢似真地沉湎在回憶中真是美妙極了,一點也不覺得寂寞。星光從玻璃窗的破洞灑了進來。 第二天,黎明的晨光從破洞中射入,我拿出麵包,就著起司、熱咖啡打發了早餐。走出纜車站,踩著四處吹來的堆雪,走約三十分鐘,就來到從白朗峰頂流動而下的博森斯冰河。冰河的冰隙從遠處看起來只是一條黑線,走近時寬度卻達五、六公尺。 我從裂隙(岩石與冰之間的縫隙)中走到藍冰內,用冰爪的爪往上攀升,爬到冰河上面。避開各種大小冰隙往繼續往上走。不久我朝下往冰隙望去,下方不知道有幾公尺深,一片漆黑深不見底。冰河呈階梯狀流下,走進冰河的同時也看不見白朗峰了。 就在只差幾百公尺就能橫越冰河的時候,我突然感覺腳踩進一團新雪,身體倏地往下掉落。 我的頭大概是撞到了什麼,失去意識好一陣子。清醒時,我發現自己身處冰隙的黑暗中。 「遇到山難了。這種情形就是山難意外啊。」我心想。 但我很幸運,冰爪的爪嵌在冰壁中,背後的背包與身體夾住,我像個三明治般卡在冰隙中間,只墜落約兩公尺。我用馬戲團吊鋼索的姿勢往下看去,冰隙往下延伸沒有盡頭,黑暗中還聽得到流過冰河下的淙淙水聲。 人生的終點到了,不對,這不是終點,我還活著。我試著用比較不疼的左腳將冰爪立在冰壁上,伸直背脊,這個動作紓緩了前後包夾的壓迫感。然後,用煙囪(岩壁中細長如煙囪的裂縫)攀登法,爬上狹窄的山壁。持冰鎬的右手攀到冰縫雪堆外投,再靜靜地刺入冰鎬,支撐身體向上滑動,直到兩手扶到雪面上,我第一次覺得得救了。 我不想死在這種地方。常有人說愛山者最大的心願就是死在山上,但我只認為荒謬。爬出冰縫後,我又一次探頭俯視冰縫,再次驚異於自己卡在一半還能得救,真的是奇蹟,同時間體內升起一股寒意,膝蓋也喀答喀答抖個不停。 「我真是不孝子。」自責的念頭縈繞不去。懸在冰縫中時,我也想起父母、學長和朋友的臉。若能永眠在冰雪中,就不用像強制遣返般擔心如何面對父母,但也許這種死法更不孝吧。 我反省自己因為太著迷於冰河,決定單獨攀登卻未曾了解冰河的可怕。 這次遇險讓我深切體會到,歐洲的阿爾卑斯山與日本群山完全不一樣。我的行動太過魯莽了。如果這是兩人以上的組織,以登山繩互相連繫,就不會那麼危險。換作是單獨攀登,一旦出了意外也沒有可以救援的幫手。 還好我摔落的只是小裂縫(被雪掩蓋,從表面看不到的冰縫),如果我沒有背登山背包,或是冰縫再寬十公分左右的話,一切都完了。我對美國那位移民官也深感抱歉,難得他體察我的抱負,放行讓我前往歐洲阿爾卑斯。 這麼說起來,世界上第一個登上八000公尺級安納普爾納峰的法國登山家路易.拉切納(Louis Lachenal),也是在滑雪時摔落冰隙殞命。 看上去就在眼前的白朗峰,也因為這起山難事故突然變得遙遠不已,雖然遺憾,但是這次只有放棄一途。 我雙腳顫抖著把白朗峰拋在身後。我在霞慕尼採買登山糧食,說自己要爬白朗峰時所迎來眾人異樣的眼光,如今總算了解它的意思。 放棄行程的下山途中,我再次回頭仰望,白朗峰的壯麗仍舊令我激動。當然,我絕非徹底死心,在這裡度過冬季,明年夏天來臨時就能攀登了吧。我對自己這麼說著,走下霞慕尼山谷。(本文為馬可孛羅文化即將出版《我把青春賭給山》一書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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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港的層遞

詩╲攝影 緜緜 河的點點滴滴 港來接駁 彎進海的隱喻 遼闊了日常 再推遠 百般滋味融於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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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舊曲與老友

文/黃耀星 插圖/國泰 聽音樂和交朋友有點類似。有的曲子,一聽就喜歡,就像是跟有的人,一見如故,有緣。有的曲子剛聽不喜歡,可是越聽卻越覺得有味道,就像是有的人,你越接近就越投緣,漸漸地成為好朋友。有的曲子,是怎麼聽怎麼不喜歡,就像是跟有些人相處,不管如何往來,都覺得格格不入,沒緣。 喜愛的舊曲像是老友,一聽就有許多美好的記憶,被喚醒。 提名十項奧斯卡金像獎的名片齊瓦哥醫生,上演之時,我還在唸高中。那時進松剛從屏東轉學到此地,住在他的大哥大嫂家。他的大哥和大嫂都是中學的體育老師。教師宿舍就在操場邊。他一家四兄弟長得又帥又高,而且歌唱和體育都是一級棒(他的大哥曾是省運四百公尺和八百公尺的紀錄保持人)。我們常在一起看書、運動和聽音樂。 齊瓦哥醫生的主題曲 Lara’s Theme 被編成歌曲 Somewhere My Love,我們都好喜歡!傍晚下課,那時我們幾個好朋友,常會到進松的大哥家,換好衣服和鞋子,要走向操場運動。一路上,我們總要一起邊走邊哼幾句 Somewhere My Love。 老友如今星散,進松甚至都已經出國到天父那兒,不再回來了。今夜,我在無意間又聽到那首Somewhere My Love在音響裡揚起。舊曲喚醒了那溫馨的記憶。我彷彿依然能夠看到,在夕照下,幾個年輕愛作夢的小伙子,正歡欣地一起唱著歌,走向操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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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2021新年在荷處

  文/圖 劉惠芳 光陰似箭,又是一年。 庚子太醜,沒有詩篇。 日曆翻面,看好新年。 荷荷滿滿,許願心田。 歲月靜好,年底舖開畫布想畫荷,幾次始終未得。 鼠年快過了,舊的日曆尚未撕到底,就收到三本新的,兩本月曆轉手饋贈他人只留一本日曆。我始終較喜歡日曆大概感覺日子更碎片?更「大把」可以花?每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從生到死都不能缺少時間,但它對每人都有不同意義。 新日曆我掛在旮旯處,撕去首頁時留意「生肖日曆:2021勤牛奮耕」,稍微翻閱,每頁有不同書法與繪畫,書畫同源,就是在畫裡有書法的筆墨,既有高,也有雅,絕非匠人之作。日曆有阿拉伯大字,也有小寫的漢字數字,更有廿四節氣分析,最搶眼的小字是今天「宜」與「不宜」…… 手機時代日曆少有人注意,想起要撕時常費力氣,因為積累了好多頁日曆;多年來它像生活的第一現場,也像最後現場,但總也看到家裡的天籟,地籟,人籟……也才是真正的生活。人愈年長,看愈多日曆,愈明白時間再也沒有「一堆」可用;日月也來去,草木更枯榮,難怪光陰不待。 今一早,四周仍黯淡,晨曦中又見日曆,陽光漸照日曆。彷彿混沌,但前方有光,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荷花先畫出幾朵,下筆濃墨重彩。屬牛的我愛畫畫,用透視得到的畫理:通常光有多強,陰影就有多深。 畫家歐豪年提筆時多次隨口:畫面我不留白,但留空。好友楊渡替我解讀:「留白是一種平面的白,而留空是一種空間,是後面空的在,而不是白而已」。字字珠璣,說得像活莊子,因為「空」的豐盈豈是「留白」能及? 疫情未去,生活有生息也有肅靜。我近耳順年,再想這留白與空的道理,沒有什麼事真正結束,沒有什麼事會真正離開,每頁日曆不論「宜」或「不宜」,都有發現與欣喜。掛日曆角落每天總有晨光斜照一會,那裡總也是家的靜謐之處。 冬晨冰冷,小寒即至,我靠暖氣管更近些,荷塘構圖也慢慢完稿。畫面有肅靜也有生息,濃筆荷花,勾勒鴛鴦,再頓挫皴擦大石……掩映於濃綠的花葉叢中,也說不上有什麼特別,心態不荒蕪,更有一點新年的味道,欣然有生意。 想想,一切都有時間限制,每人只幾十個年頭罷了。時間有限,但空間無限,只要我們對生活充滿興趣,忙著最普通的日常,不管走到哪一步,都可以認真找樂子,有限便遇無限。即使全球憂心忡忡,我們也絕不受干擾,解決的辦法可能就要出來了?就像冬季不長荷,我仍畫一塘荷花。 家人閒坐,燈火可親。生活挺好玩的,老是愁眉苦臉的,幹嘛呢?來從虛空來,還回虛空去。 2021年,我們且打開心田,祈禱,即見一塘好新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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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沒有一件事

詩/攝影 初梧 沒有一件事能自己發生 分手前已分手 來不及把妳 還給妳的 會好好長成廢墟 沒有一件事會自己消失 終究要回來歸還 最後一個畫面 那樹還站在巷底 腰身粗了幾圈已經 認不出我 葉子篩落熱氣 汗如雨下 下不停記憶細絲 落地一路燼色長毯 永別之蔭 這巷這樹這城這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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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青春異視界〉番茄女王學國語

  文/張育銓 插圖/國泰 我的外婆家在台南鹽水的麻油寮,該村莊以鹽地小番茄聞名。因土中鹽分重,適合種瓜果類,就像西瓜沾鹽吃會更感甜美──這裡的番茄一出生便攜帶比別人多的鹽份,不用沾梅粉吃,就皮甘肉甜。 我們的番茄常銷往台灣中北部,務農有術的外婆,庄內的婦孺稱她大姊頭,公和伯則稱她為嫂。外婆不但忙自己田園,還會「趕場」被請去他人番茄田裡「做工」。因為技術好、態度佳,不斷累積出好口碑,做工群體中人人尊敬她──我自幼能被村人待如小王子般的寵愛,大抵是因她在番茄園中是女王般的存在吧! 不過,與多數村中女性長輩一樣,外婆有一項「罩門」,即是「國語」障礙──聽說讀寫皆不能,在講閩南語的村中,女性不會國語也無妨。會說國語就像「會騎機車」;會寫國字,那就像「會開汽車」,是更高的境界。 貴為女王的外婆沒有駕照,也不會國語。水電費和衛生所等國字寫成的通知單,一概交付外公和子女,她只需一口流利的台語配一台鐵馬行田繞庄,便能撐起家計重擔,維繫自家番茄王國之興盛。 一開始促成外婆決心學國語,是由於小時候我的母親生產,爸爸需去醫院陪伴幾日。外婆被接去佳里小鎮的我家,照顧唸幼兒園的我。那幾天,我頗為快樂,因為母親不在,沒人督促我唸書,也沒人會因我字醜,而撕毀或擦掉我的作業。外婆即使提醒我去做功課,也都「點到為止」──我寫了十分鐘,她就坐在旁邊,盯著我宮廟畫符似的注音文,樂不可支。說乖孫未來一定會賺大錢。通常寫了三十分鐘,她就會驚慌於我的認真,要我好好休息,吃點水果或餅乾。 就在有次休息,我想看電視,開啟後亂按一通,造成電視音量過大又被鎖定,單憑遙控器的音量鍵無法調整,需再配合一按鍵解鎖。我家的遙控器外婆很陌生,她和我皆不懂遙控器上的小字為何意,祖孫調整良久無效,我很想看卡通,不想就這樣作罷關電視。外婆只好打電話向母親求救,遠水救不了近火,母親致電鄰居 鄰居是位非常熱心的阿姨,她接獲電話後即跑進我家,拿起對她一樣陌生的遙控器,端詳一陣,按了一下解鎖,音量便可以調整,幾秒內可完成的事,我們因不識字而焦頭爛額,除了向阿姨頻頻稱謝,我和外婆可真百感交集。 又有次,外婆到幼兒園接我,但她不知道我的國語名字,接待她的是剛從台北嫁來的女老師,還不會台語。兩人雞同鴨講,只能傻笑相對,最後是另一位老師出「聲」相助,把我喚出來,才解除窘境不會國語造成的困擾 引發外婆的學習欲望。 從那陣子之後,她不再以台語喚我名,而學父母以國語喊我,為了導正自己的唸法,她要求我教她注音符號。我心想,萬一她聽得懂國語,那我和其他親人若要溝通些不希望她聽到的事情,就不能堂堂正正在她面前說了!於是我多半虛應故事。久了,她也看出我的敷衍,便也不太主動要我教了。番茄女王遂將注意力轉回本土性極高的台語節目、電台上。 待我國中時,外公撒手人寰,我想重拾外婆的國語教育,讓她在獨居的生活裡,也多些節目選擇。但國中忙於課業的我和外婆也不復當初相處頻繁──上次教的,平時沒用,下次就忘了,但她就算學不好國語,每當孫輩受罰,大人以國語詈罵,她依然會氣呼呼的說:「你欲罵就用台語罵,乎我聽看覓你按呢講有理無」。 某次返鄉,只認識阿拉伯數字的番茄女王,拿著整本六頁有餘的電話簿,指著上頭橫來豎去、筆畫繁雜的親戚人名,炫耀般一字字唸給我聽,表情驕傲。音雖偶有不準乃至無法辨識,我仍頗為詫異──以當國文老師為目標的我,好幾年下來,都沒能教好她認注音符號了,怎麼可能,表弟妹隨便就把外婆教到會唸國字! 後來發現,人名旁邊有小圖,原來是表弟妹所為──他們根據人名有的字,與外婆討論,每一人名想出一種諧音相關的物品,如此一來,外婆便能以圖知道那些字串代表誰的名字,當然能夠唸出來這著實嚇了我一大跳。從今她不再硬記某人的電話於電話簿的何處,而能憑圖認人撥打電話了。我隨口問她打電話要做什麼?她說平常自己在家時,想找親戚聊天。我頑皮地問她是不是寂寞,但她堅稱自己只是無聊。 有天,北返回校前,她執意要去園裡為我摘一水桶的番茄,說番茄正甜;車到田園,幾隻鷺鷥驚飛上天空去。稻草人穿我們孫輩國小、國中的運動衣,風中搖擺如童年縮影。外婆將它們插在田中,我們便始終在這下田,女王顯露霸氣。園邊有雜草,她身段輕盈,鋤刀落土,如筆上宣紙款擺。刨下,拉開,土鬆分兩側,如墨汁渲染。近身一瞧,嚇!入土三分,如力透紙背──原來是神力女超人,美與力兼具。這副光景,使我想起棄筆耕田過的作家,楊逵先生。他們都是用生命在寫大塊文章的人。 而我非常清楚她親手種和拔番茄、如此認真地學國語,很多時候是為了一群離開庄內,在外地長大,聽不太懂台語的孫輩。此時,她用以濃重台語腔的國語喊了我的名字,要我拿空水桶來。 接過駝腰的她手中沉重的水桶,裏頭是被島南日光洗淨的小番茄,如漬鹽的紅寶石,澄淨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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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蜂吻

文/攝影 劉淑貞 晨早,燦爛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射進屋內,灑在我臉上。從書桌望去,窗上有黃蜂築巢,看來應該有好一段時日了。我放下手上的書本,移步到窗前,注視著牠們已築有拇指般結構奇特的巢穴,三隻大黃蜂在巢上各據一處,有時,牠們定定地像幾隻昆蟲的標本釘在那兒,一動也不動,有時,振振翅膀上上下下慢慢地移動著、忙碌著…… 談「蜂」色變。我想,在農地裡忙活,誰沒被黃蜂螫過? 我第一次被蜂螫是在修剪番石榴樹時為了摘除一個畸形果所致,那感覺,像針扎,下意識將手抽回,只見一隻黃蜂嗖地在我眼前飛過,等我回過神來,才赫然發現,枝葉下方有個小蜂窩,上頭好幾隻依然神態自若在那裡忙進忙出呢。被螫之處,出現一紅色針點,很快地起了個小腫包,慢慢擴脹,患部紅腫,產生一陣劇烈刺痛,待我收工回到農舍,手背已經腫得像一粒小碗粿。 黃蜂(西語:Avispa)又稱為胡蜂、馬蜂、虎頭蜂。綜合村人的說法,黃蜂叮螫人是為了自衛,你不惹牠,牠不犯你。所以一般會被黃蜂螫到,多半都是因為不小心誤觸或者是太靠近牠們巢穴之故。當地農人的處理的方法是先將毒液擠出,再用肥皂清洗患處。 黃蜂在鄉間無處不在,果樹間,竹林裏,花叢中,屋簷下,窗戶邊,椅子底,電線上……,更惱人的是,有時候牠們竟然還會躲在晒乾的衣服和被子裡。在農場,蜂螫蟻咬是常有的事。 某日,與與舊時鄰居莉娜不期而遇,我無意間和她談起農場黃蜂螫人的煩心事,她半開玩笑地說:「哈,看來妳曾有不少被蜂螫過痛苦的經驗。」事後,她熱心為我打聽到一種聞所未聞的治療偏方。 原來,莉娜的祖母在哥倫比亞也是務農,有一個大農莊。她在電話裏說:「我祖母的偏方是馬尿,被螫到時,找來馬尿,多塗抹幾次,就Ok了。」我以為她在尋我開心,哪來馬尿?莉娜發現我半信不信,便在電話另一端哈哈大笑起來:「馬尿是有點不好找,但我祖母也說了,人尿也行,效果一樣啦。」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得感謝莉娜的祖母,在我沒有遇到其他「靈丹」之前,她的偏方在一次緊急時刻還真的幫上了大忙。 曾試用過不少偏方,檸檬算是妙藥。鄰近農場從外地請來個新管工阿力士,一天拎了剛採收的番茄來串門子,巧遇一隻眼睛腫得像胡桃準備回家的工人,他順手摘了一個檸檬,切開後,熟練地來回擦拭那工人被蜂叮螫的地方,還囑咐他回家後多擦幾遍。果不其然,第二天那名工人的眼睛已康復得七七八八。 此後,檸檬就成了我們被蜂針螫過的特效藥。 三月是多明尼加報稅的月份,一個晚上,為了整理有關資料,忙到深夜,就在我翻找發票時,不小心碰觸了一旁的紙箱,倏地五六隻黃蜂向我襲來,因事發突然,來不及閃避,眉頭眼簾分別被蜂「吻」過。我馬上到廚房取來兩顆檸檬,拿棉花蓋住眼睛,不斷地摩擦眉心、眼角。隔天醒來,臉部腫脹難免,但眼睛影響不大。靜養兩天,已無大礙。回想起那晚的遭遇,算是不幸中大幸。(其實,每個人體質不同,若情況嚴重,還是得趕緊看醫生。) 凡是第一次來農場玩的朋友,我都會好心再三叮嚀他們,千萬小心「別捅馬蜂窩」,誘人香甜的果實背後,往往「危機四伏」。 如今,出門下田,我已習慣頭戴蒙面遮陽帽、腳穿長筒雨靴、袖套、包巾、手套。一次次慘痛的教訓,讓我懂得,和平共處的重要以及居安思「危」的必然。凡事未雨綢繆,在安逸、平順的時刻要有「危機」意識,方能防患於未然。 八月中旬,熱帶颶風蘿拉(Laura)侵襲加勒比海地區,天氣放晴後,我外出巡田,無意中在一棵樹的枝幹底下發現一馬蜂窩,讓人驚訝的是,兩天來風雨交加,蜂室卻絲毫未損。在那銀灰色的巢穴上,有六七隻蜂兒正鑽進鑽出,頭部、胸部、腹部、腳和觸角皆清晰可見。大概是那晶瑩剔透黃色棕色相間極為顯眼的身軀引起我的好奇吧,我居然在一剎那間完全卸下了心防,掏出手機對著牠們按下快門,並且,想像著牠們如何從卵、幼蟲、蛹和成蟲所蛻變的每一個有趣的過程,想像著最後化成蛹後等待羽化為成蟲破繭而出令人讚嘆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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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遇見秀才

文/攝影 張威龍 入秋後,秋老虎作怪,直到中秋前夕,才感受到秋高氣爽的涼意。相約老婆午後郊外踏青散心,來到楊梅「秀才登山步道」。 一入路口,階梯不勝細數,盡頭一片青天朗朗,頗有「難於上青天」之感嘆!眼尖的老婆赫然發現階梯的石階上刻有詩人詩句,雖字跡斑駁卻依稀可見,顯得古意盎然,引起我的興致。沒有東坡居士的竹杖芒鞋,但「何妨吟嘯且徐行」!伴隨陣陣悅耳的秋蟬鳴叫聲,吟詠詩句拾級而上,別有一番浪漫情趣,竟也忘卻氣喘吁吁的胸膛,不勝負荷的腳力,就已經爬上頂端,眼前一片開闊。驀然回首來時路,和老婆並肩而行,這就是快樂幸福!秋風颯颯,秋芒瑟瑟,登高望遠,秋意在此濃烈萬分! 巧遇飼鷹人來此放飛,還真是大開眼界!雄鷹展翅,輕鬆的搧了幾下翅膀,扶搖直上,徜徉藍天,追逐白雲,我的眼光隨著飛鷹盤旋,好似自己就是那隻鷹,俯瞰滾滾紅塵,遠離喧囂人間…… 告別飛鷹,來到一彎小溪旁的步道上,看見一個可愛的古裝人偶,翹著二郎腿坐在石堆上,捧著書本專心閱讀,我和老婆仔細端詳著屏氣凝神的小秀才,他自顧自的K書,對我們視若無睹。如此專心致志,那讀書的模樣真是可愛極了,叫我們目不轉睛地欣賞這個既古樸又溫馨的畫面!廣告說:「認真的女人最美麗!」我要說:「認真讀書的小孩最可愛!」 秀才步道遇秀才,我莞爾一笑,按下快門,悄悄的走開,不敢有絲毫的聲響。就不打擾小秀才了,免得人家笑著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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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畫

詩/曾湘綾 攝影/陳建華 一起畫畫 畫相遇的湖畔 她的布上有燦爛的星辰 他的,有輝煌的燈火 夜裏她醒著,他不可能睡著 他們抬起眼,相視一整夜   一起畫畫 畫藍絲絨天空下 月光裡的小屋 那旖旎的夢 城市草原裡,晚風如溪流 去年那一株夜來香 不知,又開在誰的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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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君子動手

 文/圖 李民安 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喜歡待在廚房裡,洗手作羹湯的賢慧主婦,總覺得花了那麼多的精神和時間做出來的成果,幾個小時之後,不管可口與否,最終都免不了化為糞土一堆,被沖刷得無影無蹤,因此認定做飯這件事,實在不值得我耗費有限的時間去鑽研,畢竟生活裡還有那麼多有意思的東西可以去探索、發現,和享受,而與灶台為伍絕對不是其中之一。 婚後出國,一度想誘騙喜歡打理掌並控家中大小事宜的另一半,乾脆把料理三餐這件事情也攬過去,但被他也腦袋清明的一口拒絕,直說:「如果連做飯我都得自己動手,就不知道幹嘛還要討老婆了。」 婚前母親也不是廚藝特別高明的人,請客的時候,父親還要繫上圍裙負責料理幾道壓得住桌角的大菜,所以我在鍋鏟間的家學並不算淵源,因此婚後正式開始擔當「主中饋」的重責大任時,簡單、衛生,和足堪下嚥,就是最高且唯一的指導原則和標準,反正仗著先生曾經告訴我,他們家的家教是「不能在飯桌上說食物不好吃」的靠山,我完全不怕做的飯菜得到差評,並且決定一定要將這個良好的家教傳承下去,並伺機發揚光大。 記得第一次在家裡請客,先生看了我擬定的菜單,居然都是他從來沒有在自家飯桌上見過的菜色,心情極度忐忑:「太太,行不行啊?」等到朋友個個都讚不絕口,這才讓他「驚艷」,我只雲淡風輕的說:「小技爾,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其實,不善廚藝也是有好處的,起碼我的孩子到別人家吃飯的時候,都是最受主人歡迎的客人,她們對桌上的佳餚,所表現出來的饑渴模樣,和發自真心的讚美之詞,絕對會讓準備了一天,忙了幾個小時,在爐子前忍受煙燻火烤的女主人,覺得辛苦被看見且被感恩;而且也因為我給她們立下的標準很低,所以她們能在我離家的時候,忍受爸爸給她們煮的「微波豆腐拌醬油」和「紅蘿蔔清湯」,而得以存活;也因此讓她們對做飯一事,具備極大的想像力與好奇心,離家獨立後都不以做羹湯為苦差事,手藝絕對青出於藍。 不過,我好歹也還有一點小本事,就是母親把我教得很會包餃子,我包餃子速度很快,而且一個個站起來跟小元寶似的有精神,加上先生很會擀皮,女兒從小耳濡目染,慢慢也都能上手。到後來我負責和餡,先生揉麵擀餃皮,兩個女兒包,一家人一邊動手,一邊聊天,其樂融融,所以包餃子就慢慢就成了我們家過重要節日時,固定的家庭活動。 今年初兩個女兒回台灣陪奶奶過農曆新年,奶奶自從去年大中風過後,身體半邊癱瘓,不良於行,腦子也因為開始有失智的現象,記憶力大幅減退,體力也大不如前,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覺,怎麼才能讓年邁的她感受到過節的家庭氛圍呢?女兒馬上想到包餃子,除夕那天上午,大家一起動手準備,大女兒把雞肉剁碎準備餡料,然後再和麵,擀皮,我跟小女兒一起包,餃子出鍋上桌後,她們充分發揮「綵衣娛親」的本事,你一言我一語的爭相在奶奶面前邀功搞笑。奶奶笑瞇瞇的看著她們,忽然轉頭對我說:「你比我有福氣,你的孩子比我的孩子能幹,我的孩子都不會做這些。」 我說:「奶奶,你有沒有搞錯啊?我的孩子都是你的孩子教出來的呀,你也很有福氣。」 她一臉訝異的答道:「真的嗎?我都不記得了。」 女兒笑著說:「奶奶,你不記得沒有關係,我們記得就好了。」是的,菜是不是忘了放鹽,魚是不是煎焦了,肉是不是煮糊了,湯是不是燒乾了,這些都不重要,我們一起在廚房動手的時光,才是「家」始終最難忘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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