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隱藏的風景(上)──管窺秀實《被狩獵:止微室談詩》

文/白靈 圖/簡昌達 秀實是當代漢語詩人中的遊俠,特立獨行,從不服誰管,厭惡主流和邊界,出沒無常,從不按牌理出牌,今日忽焉在此,明日忽焉在彼。但論起詩之視野、詩友交遊、或對詩之見識,其幅面縱深寬廣,華人新詩界中恐少出其右者。 做為一位香港詩人和詩評家,由於所處地理位置特殊、歷史命運多舛,其子民的眼光所觸從來就不只是香港,這使得秀實的行止和心胸自始即不拘泥一地一域,既有種特殊的不安和未定飄忽感、又有種可超然抽離自身之外的悠遊和自在。以是其行事作為從不牌理出牌,並不在乎主流或所謂專家批評家的看法,在其自由意志的驅使下,只行其所當行、寫其所當寫、評其所當評、乃至編其所當編。以是多年下來,詩集論集編纂詩選和刊物甚多,影響力日漸旺盛。 其眼光之特別,可先以2022年他與余境熹合編的《當代台灣新詩選》為例,所選61位詩人即大出一般主流觀點之外,秀實並言明在先,要選的是「從來進入不了台灣詩選的詩人」、「具實力卻被人刻意忽略的詩人」,卻是「重要的碎片」,唯如此選才足以讓「當下的面貌更能完整的呈現」。另一主編余境熹則說「社交之『貧』」,「把一部分好作家摒出了選本的界閾」,編此選集正是想另出新意,「提供些『隔籬』的風光」供愛詩人參照,而這分明是與台灣主流詩壇對著幹,根本「不同意」、「不滿」、乃至是對2020年蕭蕭所編《新世紀20年詩選》(2001-2020)選入之60位「新世紀的二十年,重要的六十位詩人」的名單投下「不信任」票,因此上述二部選集名單相同者竟僅14位,且秀余本選了21位約三分之一的女詩人,蕭蕭選12位只占五分之一,女詩人名單中也僅陳育虹、葉莎兩位重疊,等於秀余本竟挖出了多達19位女性詩人,這是極為可觀的「女力挖掘工程」。 於此我們即可端詳出秀實眼光的特別、一種有意規避所謂主流的個人風格了,這無疑也讓漢語詩壇多「打亮」了些被忽略或隱藏版的風景,這種「工程」是更費心力和更耗精神的搜尋工夫,卻似乎是秀實的「別具慧眼」、乃至「天生反骨」的展現。 此種特別的眼光在他的「止微室談詩」系列中更易窺見,自2016年起,已出版《為詩一辯》、《畫龍逐鹿》、《望穿秋水》、《賞花賞詩》、《幽暗之地》等五冊後,包括 如今這第六本《被狩獵》,內容大多是分三輯:「台灣篇」、「大陸篇」、「港澳與海外篇」的三分法,有時海外篇頂多再註明「東南亞」或「新加坡」等,有意將三區域所論詩人等量齊觀,並使之相互競比,這是過去漢語詩壇評論家所未嘗試過也極難做到的,此種評論形式和內容形成了此六冊談詩系列極大的特色。 秀實除了喜好「為人所難為」,也常常「為人所不為」,除了挖掘主流詩壇根本就忽視、「看不到的新人」外,他更常常「考古」、去尋找詩壇「已遺忘的舊人」,大膽書寫「另類議論」。茲舉此集中「台灣篇」的一例,輯中除寫林煥彰、喜菡、喬林、劉梅玉等,較為人所熟悉外,他特別推介了早年寫詩後已停筆的一位詩人晉立(1964~),寫了〈誰此時寂寞,就永遠寂寞——讀晉立詩集《寂寞外傳》〉一文,此詩集出版於1989年晉立25歲時,有侯文詠和陳一郎的序、和張國治的跋,秀實舉其喜歡的〈四月七日星期五 孤獨〉一詩的兩行: 月光把我停格成一任意形狀 張口的,瓶 還說「初讀極其震撼,再讀悲從中來。單單這兩行,便足使晉立的名字留在台灣新詩史上」,此斷言甚為大膽,但又舉甚多好詩例做為佐證,足見其偏好和不吝「考古」予以大力推薦,也為兩人相見恨晚備感唏噓。二人會面時晉立「華年已接近六十」,秀實為其「懷才不遇」而興嘆,又說既「選擇了詩,之後無論何往,將永遠的寂寞下去!」這是秀實的詩話文章可愛又可讀的地方。 再舉「大陸篇」的一例,此輯除寫知名的龔學敏、沙克、郭金牛、王東岳等外,楊運菊、紫凌兒就較陌生,而一荷更應像新人,秀實也不吝揮筆推介,如「這個和風細雨的初見∕便是我整個唐朝」、「人群中我只對你看了一眼∕就像整個春天∕我只贈了你一枝桃花∕不能再多∕再多一枝∕乍洩的春光就會爭先恐後的鑽出來∕次第開放」(〈一枝桃花〉) ,說她的詩「醮飽情懷」、「既是抒情,也是一種生存狀況」的展現,其細微處使詩句有機會成為「超越時空的存在」。又如「您記得土地長出的每一種草木∕卻唯獨不認識我」(〈春天的藥方〉) 既寫對母親的愛卻在「淡泊的文字背後是濃厚的哀傷」。另如〈老師的表達〉: 紅領巾,白球鞋,藍校服 空氣清新,紙鳶高飛,布穀  歡叫 具體到一個人 比如三班的小芳 齊劉海,長辮子,嬰兒臉 她舉起小手敬出標準的隊禮 再比如五班楊柳青 放學了,她一個人在丁香樹  下徘徊 只因為老師說過丁香暗喻老  師的品質 我沉默地坐在窗前 欲把知識長河寫在黑板上 一直寫下去 秀實說「一荷讓自己置身於學童中,親切感受,才能寫出如斯清新脫俗之作」將「一位平凡教師的教學絮語」、「折射出時代的影子」。最後再歸結出秀實的詩觀:「題材並不在大小,關鍵是詩人在處理個人經驗時,能否開敞閘門進入時代的『公共空間』裏去」,以此印證出:「把自己置身空間裏,最終也把自己置身於文字中,這是詩人一荷的詩歌特色」。所以讀秀實的一系列詩評,也等於在作一場場詩創作手法的教學(比如此文中一起初關於「文字關」、「技法關」到「生活關」再到「悟關」的說法),愛詩人當受益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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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閱讀時差 記憶味蕾

文/姚時晴 圖/王佳彬  加入番紅花的西班牙海鮮燉飯,我憶及馬德里的杏黃陽光。咬一口酥炸的巧克力甜甜圈,紐約秋日磚紅的人行道出現眼前。街角的熱狗攤與時尚櫥窗,我在熙攘的人群裡與布爾喬亞冷冷的匆忙彼此擦肩。 青醬蘿勒麵的象牙白瓷盤盛裝義大利式的鄉愁,擴散開的不只是思念的情緒,還有不願長大的青春印記。在荳蔻粉,肉桂葉,茴香,咖哩中嗅聞到印度遙遠古老的神秘馨香,小巧的廚房被瑪莎拉香料輕拂至熱帶恆河流域的繽紛斑斕。 清酒,串烤鰻魚,茶泡飯是京都居酒屋揮之不去的少女懷想。蝦醬,青木瓜,黑糯米,西米露的甜湯冰涼映照出那張曾因對未來質疑猶豫而出走的面容,還有耳畔時刻莫名迴響的,曼谷水上市場撐篙老人鄉音濃重的歌謠。 我猜:舒曼寫的曲子跟德國香腸有某種音感和味蕾的對位巧遇,潛藏與生俱來的風格與獨特口感之間的奧秘。味蕾和嗅覺的記憶力遠比腦前葉的記憶力深沉清晰,憑藉舌頭不同的品嘗部位,我們回味一個地域或人生的某段時期,如舌尖嗜甜,舌緣嗜鹹,舌根嗜苦般分明且不易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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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簡政珍詩學隨想/詩是描述(describe), 不是開藥方(prescribe)

協奏曲 文/簡政珍 圖/卓美黛 詩中語言的成敗即是詩作的成敗。當語言崩垮,只剩下一堆訊息,詩作已淪為一篇社會報導和控訴。 一首控訴「詩」能比一篇社會學的調查報告和分析更具說服力嗎?如把詩用來診斷社會的症狀,詩人乃成庸醫。 本質上,詩只能描述(describe),而不是開藥方(prescribe),更不是動手術。 當「詩人」為了一社會現象造成心靈的震憾,他在傾瀉內心的控訴時,事實上是將情感交諸情緒,所表現的是道地的「我」,雖然表面上是描述「他」。 將語言當作工具,也是把語言中性化,認為語言像茶杯,倒入100度的沸水,也不會叫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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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秋天裡的東方香水

文/刁李嫻 圖/李若梅 黃昏之約 一陣「清可絕塵,濃能溢遠」的香味在秋風的微撫下盈盈而來。它源於古老的東方,這是自然界的神奇,是歷史的輕吟,它就是桂花——秋天裡的東方香水。 最喜曹勳描摹桂花形貌的一句詞,「葉下茸金繁蕊。」妥帖,出神入化。楊萬裡筆下的桂花則最香,他在《詠桂》中雲,「廣寒香一點,吹得滿山開。」詩人言簡意賅,桂花的馥鬱芬芳躍然而出。 古人愛桂花香,又希望能不受時空的束縛,於是開始製香。最簡易的製作方式莫如林洪在《山家清供》中記載,「采花略蒸,曝乾做香者,吟邊酒裡,以古鼎燃,尤有清意。」焚香亦有講究,楊萬里的小書童不懂其中的道理,致火勢過猛,使香氣受損。著急不已的楊萬里立馬指點書童加上隔火的「薄銀葉」。 夏秋之際,南宋臨安熙熙攘攘的夜市上就有「木樨香珠」賣,據吳自牧《夢粱錄》「夜市」條載,「夏秋多撲青紗、黃草帳子、挑金紗、異巧香帶兒、木樨香數珠……」人們採摘桂花,碾作泥,揉搓成大小形制相同的圓球,上用針刺小孔,晾乾後將圓球一個一個串起,套於手腕,俗稱「木樨香珠」。 桂花香清幽甜潤,聞之心曠神怡,能安神助眠。人們習慣折枝桂花入床帳。當然,經由桂花與沉香蒸制而成的「木樨沉」也被人們常常焚於床帳內。做法是將桂花與沉香密封於瓷罐,放上蒸鍋,用小火慢蒸,彼此香味交融,形成合香。 除了「木樨沉」,另一款合香選用「蜜漬法」工藝製作,同樣流行。用蜂蜜攪拌洗淨的桂花,入瓷罐密封,埋於地下,藏三個月。據王欣《青煙錄》記載,「木犀溫甜之味本自盡人,而蜜尤甜,故宜少用。」 向來樸素的僧人則將冬青子搭配桂花制香,此款合香味清烈。據張邦《墨莊漫錄》載,「山僧以花半開香正濃時,新枝頭採擷取之,以女貞樹子俗呼冬青者,搗裂其汁,微用拌其花,入有釉磁瓶中,以厚紙冥之。至無花時於密室中取至盤中,其香裛裛中人。」 時光推移,制香工藝日臻成熟,人們逐漸用蒸餾工藝提取桂花香露。與合香相比,品質與純度大幅提升。向子諲在《如夢令》詞中曰,「欲問薌林秋露。來自廣寒深處。海上說薔薇,何以桂花風度。高古,高古。不著世間塵汙。」高度讚美了桂花香露遠勝國外的薔薇香水。 人們用桂花香露熏衣、熏霧,甚至做藥。如紅樓夢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王夫人讓襲人帶回兩瓶香露,其中一瓶上面螺絲銀蓋,鵝黃箋上寫有「木樨清露」字樣。因桂花能「芳香除濕疫,舒肝理氣,醒脾辟穢,明目,潤喉。」 桂花香水綿延千年,時至今日,現代香水製作工藝不斷發展,且人們對香味的多樣化需求,使得現代桂花香水不再似古代那般純正。然而,市場上也存在高度還原古法工藝的桂花香水產品供人們選擇。 桂花飄香,不僅僅是秋天的標誌,更是東方美學的體現。它的香不張揚,卻以獨有的方式溫柔撫慰尋覓寧靜的靈魂。它的香穿越千年,始終令人著迷。 在這個收穫的季節,讓我們沉醉在這秋天裡的東方香水中,感受來自大自然的美好與恬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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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 二裂牽牛的海

詩/攝影 葉莎 二裂牽牛的善感 是一座多愁的海洋 那時夏末秋初的山崗 雙足已經微涼 倚著礁岩看潮汐 來來往往盡是故人的幻影 他們在心中存活已久 慢慢有了礁岩的稜角和堅硬 又在下一秒和浪花一起溫柔散去 時常在沙灘走動的我 愛上蔓生的綠和盛開的馬鞍藤 它擁有的別名甚至比海風還豐盛 我知道若再輕呼一次別名 匍匐的往事將再次湧動如浪 迅即又被大海和風沙弭平淹蓋 最終我也將成為一個寂寞的花冠 不分裂,漏斗狀 點點 滴滴 滲漏出生活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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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帶幾本好書當年貨

文/潘玉毅 圖/紀宗仁 報喜 這幾日大家閒聊時,滿腹感慨,說年一年年過,卻越來越不知道該準備什麼年貨好。初聽覺得好笑,細思之,發現確實如此。有時候我甚至都覺得,「年貨」這個詞離我們似乎都已經有些遙遠了。 當然,遠歸遠,感慨歸感慨,東西還是要備一些的。吃得太過尋常,穿得沒有新鮮感,思來想去,把書當成年貨帶回家裡去或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在我看來,書香味也是年味的一種。雖然它不能吃,不能穿,不能用作交通工具,但是它可看可賞,甚至如有一扇不受時間和空間法則限制的傳送門,透過紙面的文字,能夠讓讀者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可往南極,可往北極,可去數千年以前,亦可去百萬年以後,小小的文字,宛若須彌芥子,其包含之廣,超出人們想像。 這樣的年貨可以送人,也適合獨享。 送幾本好書給家人,帶他們去那些沒有去過的地方,領略那些未曾見過的風景,完全不用擔心堵車,也不必懼怕囊中羞澀,因為我們所需支付的,只是時間而已,至多,再添一些燈光與燭光。你也可以提醒家人將它認作一個導遊,在將來某個時候,全家人一起打卡書中提及的那些地方。不知不覺間,傳遞年貨的同時你們也傳遞了一個念想。 送幾本好書給朋友,與他回憶往事,重溫你們之間的友誼。時間如白駒過隙,讓人追趕不及,但也有些東西不會隨它一起消失,友誼就是其中之一。人與人的故事有許多的相似之處,馬克思與恩格斯,黃仲則與洪亮吉,別人的故事裡也會有你們的影子。有些事情面對面說太過煽情或矯情,用這樣一種委婉含蓄的表達方式剛剛好。 送幾本好書給自己,利用春節假期那難得的消閒時光,走親訪友之餘隨便翻上一翻,找回曾經那個愛書的少年,以及閱讀時的那種暢快與愉悅。除了放鬆心情,讀書也可給自己充電,就像小的時候過年時節大人總要為我們添置一身新行頭,出去走親訪友總覺精神抖擻。想來提升自己,沒有一樣年貨比書更具性價比。 相比於其他年貨,書所需要的空間也省。行李箱,後備箱,隨便一個角落都可以放上幾本,而它所散發的書香味卻比鞭炮味還要雋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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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間奏曲/Adagio

↑月如鉤 文/柏森 圖/盧博瑛 在音樂裡我僅剩自由,最接近時間,並且在消逝之中復得那些消逝,重複地再現,嚮往或是無法言喻的。K讓我讀了他以前寫有關葬禮上哪段音樂會是屬於自己。 不久前,好像思考過這類事。我從未感覺過,失去如此令人疲乏,內心深處某物的離去,一個人從心室裡出走。還沒有發生太多煩惱時,愛似乎正是現象本身。 這也許不是交換,純粹是我們剛好在某個時空裡在場,然後發生了些事,音樂剛好把這些事轉化重生,從此,我只能倚靠這些細節反覆記憶。 那天剛好是馬勒的第九號交響曲,僅僅而已。 「我希望生命的最後是它。」 像回應著大地之歌的最後,輕輕歎出:永遠,永遠,永遠(ewig)…… 那天,正好是第九號的第四樂章,某個人落淚,同一時刻,與他擁有相同心跳的另一人也落淚,安靜卻不自知。命運是這樣的,與彼此之間交疊影像,共食著秘密和愛。因為在交響樂裡,我們的憂慮變得好小好小,宇宙只不過擦肩偶遇,所謂的永恆就是持續地發生。 裡頭密密麻麻的溫柔,不捨和恐懼,最終卻是放手,用伯恩斯坦的話:「世界沉睡了,在生命的盡頭……而他(馬勒)確實放手了,在音樂之中『放手』是件非凡的事──交響曲的最後一頁──抵達,伴隨著驚人的緩慢、嚴謹地靜默,在每一個他試圖抵抗、攫取回生命的,秉持著,並且再次沉睡。」 第四樂章的標題寫下「Sehr langsam und noch zurßckhaltend」,意思是非常緩慢,仍有所保留(又,有節制地)。即使它以輓歌形式呈現,然而卻是至滿的愛翻熬著,好像有什麼再也不能訴說,語言在這裡被止往真空。 我彷彿浸泡著。 這與智識無關,這和現象、感受密切。 痛苦,疲倦或負向的感受,可能無法再透過外部的事物緩和。這沒有關係。那一個、兩個再也無法修正的問題和現實,經受時間調整。我提問自己,這有什麼不同之處,差別在於超乎預期,毫無頭緒和心理準備。感覺在重複的潮汐裡,自身和平靜一線之隔,幸福和苦難成正比。 纏綿的弦樂裡,偶然發現,放不下心的其實只是眷戀。 它昇華,潛伏成夢,讓我們的心靈像嬰孩渴望愛的哺育。人是從愛裡飽滿的生命,真實,不過是在任何眼神相互捕捉彼此時,確切地將自己賦予成他者的生命。這可能被形塑成完整,並且我們是為了這份「完整」而隱喻自我的缺失。 第九號的旋律,在最末輕聲像是音樂回歸到人的腦海裡,外部世界的無聲,迴盪在心智與感官:「馬勒在樂曲的第162小節標上『緩慢、且極弱至結尾』(Langsam und ppp bls zum Schluß),音樂更趨柔弱,直至萬籟無聲。」 不說話時,我們的理解才抵達彼此,那刻,所有凝視都意味深遠而相知相惜。既是直觀,又是回聲。向著自我揭開,除卻暗示,除卻象徵,更多是心意相通而無需贅述和渲染。 我們獨鍾的古老預言告訴人類,精神中殘缺的是愛即將到來的位置。 它體現在肢體和姿態,若似擁抱一般,如中介處,人和人暫時的交流,靈魂之間的純淨。化成簡略的祈使。我喜歡擁抱,我喜歡生命從溫度被明確著,我喜歡這是我們話不多的時刻,富有意念的另一個時刻。 到寂靜中,愛變幻模樣,再次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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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何謂成功的超現實詩作?

文/簡政珍 圖/柯適中 二十世紀五0、六0年代,有些詩人認為超現實是以反理性反邏輯來重現更真實的現實。這也是紀弦強調的「現實之最深處」的現實。 我們可以把「更真實的現實」作為檢驗超現實詩作成敗的依據。「更真實的現實」的立足點是詩人和人生相傍依、思維和現實相牽繫。同樣是五0、六0年代超現實書寫,洛夫《石室之死亡》中如此的意象觸動人心:「所有的玫瑰在一夜萎落,如同你們的名字/在戰爭中成為一堆號碼」(第49節)。原因無他,因為詩行讓我們逼視到戰爭真實的樣貌,生命只剩下一些代表死亡的兵籍號碼。所有玫瑰一夜間全部萎落是超現實思維,名字變成號碼是經由思想的剪輯而跨越常理邏輯。 因此,成功的超現實詩作,不是天馬行空的想像,而是有現實支撐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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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蕭蕭.文化隨筆/《孟子》從心與心的善出發

文/蕭蕭 圖/黃騰萱 可慶幸的,或許「孔仁孟義」還在吧! 「舜日堯天周禮樂,孔仁孟義漢文章」。 中小學時代過年行春最喜歡逐家逐戶去閱讀他們大廳、客廳門框上的對聯,常見、印象深且心嚮往之,就是這一幅。 那時候最感疑惑的是,堯舜禪讓的政治美學是堯讓位給舜,舜讓給禹,對聯上不是應該先說「堯天」,再說「舜日」嗎?像下一聯就順了歷史,先有春秋、再接戰國,而後以漢承接,為什麼上聯先言舜、再談堯? 也不知疑惑了多少年,內向怯懦的我才問了何老師,老師說,對聯上聯最後一個字必須是仄聲,下聯最後一字要押平聲,兩句合唸,字音才可以平直悠長,綿綿不絕。我因此懂得了辨識上下聯的訣竅,小秀才式的教鄰居如何先選仄聲字,貼右方,再貼平聲字在左側。老師又說,七字聯有兩種格式,常用的是「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其次「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也很好,有時為了安置平仄,可能會更動字詞啊,改變字序啊,那時候,我心中嘀咕的,竟是:帝位都禪讓了,還有什麼平平仄仄不能讓? 就先「舜日」,再「堯天」吧! 後來,時代民主了,爭鬥方式改變了,城鄉差距泯除了,跨年跟陌生人擠在寒風中,有煙火:一秒加一秒的精彩,沒鞭炮:不必指尖爆響嘴邊驚叫,不再像舊世紀的過年,跟家人擠在住屋裡,有爆竹:炸裂的響聲與歡笑,沒花火:遠方萬花筒寂靜、夜空鑽石不閃。 世紀、世代、世界、世人,都不一樣了,再也很少在市集裡遇到寫春聯、貼春聯的盛況,書桌旁手中沾濡著紅紙的紅,亮著金色墨汁的金,當然,再也沒見到堯舜重見天日了。 可慶幸的,或許「仁義」還在吧! 或見義勇為,或當仁不讓––都有大道理在。至少,春聯上,「孔仁孟義」既合了史實先後,也合了平仄位置,「義」因此不必勇於爭先,「仁」也無需謙讓。先有「孔仁」––把他想成「大大的愛」,然後才可能有「孟義」––「孟仲叔季」搶先為長為大的義。 其實,孔子名丘,字仲尼,排行老二。孟子姓孟,卻不一定「孟仲叔季」排行裡的老大,但孟子的母親留下「孟母三遷」、「斷杼教子」的佳話,邁向文明的過程史上,「環境教育」、「實物教學」的先驅者,可能奠下了孟子在孔仁之後,願意去污去斑,棄不善、棄不義的「孟義」標舉者,「亞聖」自有母愛創造的光華。   軻是卡榫接合,有緩衝的微妙功能   孟子,姓孟名軻,從小我們就背熟了,熟極而流,卻也從未深思「軻」是什麼意思?至少,同樣是「車」字旁的名字,北宋蘇軾,我們知道「軾」是車前的橫桿,可以依憑,可以登上遠眺,「子瞻」是最恰當的字,適合高瞻也宜遠矚,心胸放得跟天地一樣寬。弟弟蘇轍,「轍」是車輪輾地,留在地上的痕跡,凡人走過必留下腳印,車子輾過則有軌轍,可以看出歷史的途徑(如出一轍),可以測知未來的走向(南轅北轍),所以,蘇轍以「子由」為字。或許正如它們的父親蘇洵所預言,車輪、車輻、車蓋、車軫,對車而言,都有他們的職責或功能,只有車前這橫木「軾」好像沒什麼作用,但是,去掉軾,好像「車」也不算完整,「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作為父親的蘇洵是這樣警惕蘇軾的,可別太張揚啊!為蘇轍命名時,蘇洵想的是天下的車子都依著相同的軌轍而行,論及車輛的「功」,沒有人會想到轍,但車輛翻仆了,馬匹累斃了,數算「過」,如何也算計不到輪轍,轍是可以善處於禍福之間的啊!「轍乎,吾知免矣。」 孟軻,三歲喪父,沒有算計這麼遠的父親吧! 倒是早孟子出生三百五十年的管仲曾經提到「軻」這個字,語氣平和,好像一位稱職的機工科老師,要你備齊:「一車必有一斤一鋸,一缸一鑽,一鑿一銶一軻,然後成為車。」(《管子.輕重乙》)古代的車輛是木製的,全車的車輪、車輿、車蓋都是,所以備有「斧斤以時入山林」的斤、鋸、鑽、鑿、銶等斧鑿工具,或者盛裝器物的大腹寬口的缸。但是,「軻」呢?《說文解字》說是「椄軸車」,「椄」這個字還特別註明是木字邊的椄,椄是「續木」,是由兩段木頭相連接而成,車軸原是用來帶動兩邊的實木車輪,軸與輪是車子的核心裝備,使車子具有行動能力的利器,如果軸是兩木相接的「軻」,那就危險了!因此引申出路途艱難、處境危險的「轗軻」詞彙,後來又簡化為華文、臺語都在應用,連當今捷運播音員都隨時廣播的「坎坷」(kham-khiat)二字。 《廣韻》還特別提到孟子的名與生長背景,將「軻」定義為「轗軻不遇也」,說「孟子居貧轗軻,故名軻。」《說文解字》的註解者,繼續引用這個說法。這是很少見的,辭書專為一個人的名字,如此慎重地解說緣由。 只是,新世紀我有了新疑惑,這次卻沒有老師可以問了。我的疑惑是,古代的路幅不寬,即使中間兩匹服馬、左右兩匹驂馬的駟車,也不過是四匹馬那麼寬的車廂,竟然沒有一棵樹可以長成一根軸去連接二輪,卻需要兩段木頭椄槢固結? 「椄」,今天在園藝、果樹栽培上,還有人以嫁接法改良品種,我們吃過的「桃接李」就是。所以,古代嫁接、楔合兩段木頭為一軸,是不是也另有功能,可以開出不同的花,結成不同的果? 譬如說,左側車輪顛簸時,接合的木頭不會直接衝擊右側車輪的震盪? 譬如說,那卡榫接合的微妙處,發揮出緩衝的微妙功能? 我是真不知道。 倡言逍遙遊的莊子也可能不確知。他在說「絕聖棄知,而天下大治」的結語前,先說了三句「不知」:「吾未知聖知之不為桁楊椄槢也,仁義之不為桎梏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為桀、跖嚆矢也!」(《莊子.在宥》)前兩句是肯定式的不知,後一句則是疑惑語氣的不知,其實都是揣測式的句法,我們可以揣測性的說,莊子的意思是:「我不能確知」聖智不是古代夾套在腳鐐手銬上的插木,「也不能確知」仁義不是桎梏上用來加固的穴孔和插栓,「又怎能確知」曾、史之流不是桀、跖的先導! 「軻」,作為接木型的車軸,可能造成車行的危險,還是有著緩衝的功效?被家人命名為「軻」的孟子不一定知道。作為椄槢、鑿枘的插栓,是要栓得更牢靠,還是要保持頸項、手腳活動的空間,莊子也未明言,他只借用桁楊椄槢、桎梏鑿枘,說明人為的聖智仁義應該棄絕,回復為天道自然。   利益眾生而能有善的循環   孟子說「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這一「反身而誠」,就是回到自性、回到自己的內心,回復為天道自然,與莊子並沒有不同。 人之初,性本善,大家熟悉,孟子舉的例子,就是看見小孩掉入井裡的那一瞬間,誰都會有怵惕惻隱之心,不是因為認識這個孩子的父母,或是為了跟孩子的父母認識,不是為了博得鄉黨朋友的美聲,或是害怕這慘叫聲。任何人都會隨聲反應,及身投射,立即投入救援行動,這是人性的本然,天道之自然,「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 即使提到善養浩然之氣,孟子的方法還是回天道、復自然,「以直養而無害」,任其自然蓬勃,無須遏抑,卻也不能揠苗助長! 「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在發現天與人合一這點出發點,孟子、莊子,儒家、道家,都有相近的說法。但,孟子接下來還有一句話:「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盡心上》)「恕」就是推己及人,反身將自己心中那點善擴充到他人身上,讓別人也享受到愛的溫暖,而且是,強力去推展。 我結合兩位茶文化推廣的朋友說的的話:要能「利益眾生」,就會有「善的循環」,那是因為「反身而誠」,而又「強恕而行」的孟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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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踏莎行/我所觸摸的光

詩/攝影 葉莎 是山丘和天神的對談 剛從雨裡逃出來的我 仍緊緊抱住驚心的閃電和雷鳴 那不是傷害也不是逼迫 更像是心的穿越 每一次穿越就能遇見奇幻 午夜藍和道奇藍的交接混合 恰如黯淡與明朗的思維交戰 山丘已把我牢牢捉住 我所觸摸的光也正在觸摸我 祂將罪與罰都洗滌一遍 留下清澈的心和天地一起 祂要我學會聆聽 光移動的聲響和暗示的語言 要我凝視每一個文字的 骨髓與血液,靈性和情感 並且要學會放牧與呼喚 這一天我寫了一首詩 每一個文字擁有 狼的野性和羊的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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