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踏莎行/春風有自己的路線

詩╲攝影 葉莎 這是剛剛栽種的三月 嫩綠的秧苗 在日光的寵溺中呼吸 因循日光的寵溺 我時常倚著小屋的舊衣服 坐在一顆石上背誦經文 聲音並不苟且 並溫馴長成馬匹的樣子 以奔馳的速度和雲親近 念想若不慎分岐 瞬即掉入妄念的深淵 足以淘汰身心的潔淨 (我是無法在深淵裡創造春風的人,親愛的詩人巴特蒙特,我這樣跟你說) 春風有自己的路線 擁有在深淵攀爬的身手 它們不像我 拒絕幽暗又愛上幽暗 就像此刻 走在盛夏的毒辣中 我竟想念春天無人知曉的深淵 孤獨的蕨類在心靈中連綿 依然感覺如此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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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褪青衣》雜感四則

夏天 文/蕭宇翔 圖/蕭明輝 A. 文青之所以成為貶義詞,只不過顯示出知識份子的內捲化和鄙視鏈有多可悲。大家要獲得知識,還要獲得盡可能刁鑽的知識,這種學習態度的極端狀態是「這本書最好是全世界只有我讀過」。 桑塔格逼迫自己一天讀一本書,每天晚飯後還要趕赴晚場電影。她在日記裡寫:「我想要的是:活力、活力、活力。不要去想崇高、寧靜、智慧——你這個白痴!」這樣對待知識的態度似乎直截誠懇多了。我們讀書是為了豐厚我們的生命,而不是把天上的繁星以量計價,珠寶般摘下來眩人耳目。 繁星是摘不下來的。我說「直截誠懇」,而不會說哪種知識態度比較「健康」。桑塔格一向很重視這種修辭上的微末差異所隱含的宰制力量。譬如,希特勒曾經說雅利安人是世界上最健康的民族,而猶太人是「不健康」的。我說「誠懇」,是因為我希望我們看待知識(甚至任何事),都應該直視事物本身,而不是藉由貶低來控制事物。焦慮只會帶來偽博學。 B. 先鋒藝術家常常也是蘑菇專家,譬如John cage,Tomas Transtromer,Peter Handkle。蘑菇同時兼具美與危險,正如藝術總是環繞著愛與死。在中國傳統故事裡,神農氏激進的行為藝術,至今已被奉為一種信仰,我們也可以看到藝術與宗教從古至今的緊密連結。這是玩笑話沒錯,而且Tomas Transtromer並不常在先鋒詩人之列。但我喜歡「美與危險」的題目,甚至不惜用玩笑話來開頭。 新古典主義者,如楊牧、木心、朱朱、吳興華,喜歡舊題新作,古題新詠,在古代之中尋找永恆的現代性(每個古代都曾是現代),我看,是在尋求一個勢力抵消的思維模組,這大概就是新古典主義者的本質,一種避世,對二分法的抵抗,講究兩極各有的節制,講求感性和理性的和諧。他們對任一極都不滿意(因為美是多麼危險啊),無論是大聲疾呼,或是過度晦澀,無論是對時髦物件,或是對古典物件的輕易挪用。於是他們只能自發地,投入那最不討好的縫隙。他們對外在世界的砝碼所施加的,最細微的不均衡感的覺察,都將引來對自身的最深厭惡。他們是打坐中的天平。 C. 時間控御了象徵,先發生的永遠是象徵,舊的永遠是象徵,正如童年必須是某人一生的象徵。 但憎恨總是指向過去,因此象徵總是使人憎恨,不只因為它舊老衰疲、同義反覆,還因為它過度迷戀自身,而無法輻散意義,與詩中其它部位搭橋嫁接。壞詩始於想傳達特定意義,而且僅僅藉助象徵。藉助象徵並無不好,「想傳達特定意義」則是在基本原則上反詩的。 憎恨必然指向過去,一如美善總是指向未來。讓我們寫詩吧,贈予未來的詩。 D. 「不可以的。」好想聽到這句話,懷念起這句話,多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話。現在大家說:「沒有什麼是不可以的。」這樣豈好? 先是美術館可以放古典音樂(怎麼可以),繼之餐館放起流行音樂。先是十片指甲擦不同色(怎麼可以?),後來木櫃不再用上精緻的鐵件了……起先都是微小的事。 一個傷感的少年,先是寫些真心話在日記本裡(自己看),再便是開始寫起浮薄的詩(給少許人看),最後為了塑求那傷感,索性造出一些謊話(繼之出版)。 從來沒有一個人,輕聲對他說一句:「不可以的。」起先,起先都是很小的事,世界是這麼敗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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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不是貓 都是灰的 ── 致敬胡波,1988—2017

詩/陳牧宏 圖/吳祚昌 1。   日出日落的 貓隻奔跑沙沙作響   芒花嵌進 火焰裡竄得滿谷滿山   太陽這麼老了 謎之年紀 無有恐怖   肋骨撐架的 山城容納全部黑貓白貓 非鹿非驢的貓   陽光所到之處陰影 就索性趴下來灰油油 大團小團 疏疏密密   洋紫荊大波斯菊野蒺藜 顯得疲憊, 日蝕和漁火 振作稍縱即逝     2。   這扇窗 和那扇窗捕捉到 不同個太陽   枝椏有刺有犄角 的影子重疊 黑貓濕濕地踩過去 心不在焉   臥室儲物間廚房浴室 氣味迥異竟然 都是他留下來的?   這面鏡那面鏡 坐著站著同一個紫衣男子 鏡有裂痕,面容 糾結著月亮街燈燭火 煙蒂的光線 眼神幽晦疑惑   人影映照在 斑花的落地窗上 像衝動跳出去 鳴喇叭聲很長且驚心 更咒罵神   梅雨鋒面滯留的 第三個六月 牆壁哭或流汗     3。   究竟是我們經過 噴泉廣場轉角櫥窗還是時間 繞去郵筒花店過馬路 再經過我們   又究竟是野貓野狗 還是柏油路水窪 陷落下去,電車慌忙依舊 繞進老城區 迷失在晨霧中   竄奔在巷弄間的 多種語言交換彼此 的理解誤解,各樣生意 起司,醃漬品,命運 舊懷錶,舊衣舊褲,秘密 以美金兌換匯率   比手畫腳,菸麻氣味, 燒焦味,金盞花香 懂和半懂之間,絕望希望 也心照不宣   英語,意第緒語,波蘭語 也可以法語,粵語,烏克蘭語 肆無忌憚怒說 見鬼去吧!     4。   紙捲的花瓣 黃雨傘的宣傳單, 彩虹旗,坦克車日報 免費擁抱。   心內愈來愈酸酵 霧霾愈來愈重厚 死亡頭條 的油墨嗆鼻,涕淚暴雨   時間的尿騷味 撲面過來 我們已經比蕭邦更老。   雌蕊雄蕊的鬼火 火燼裡一萬又一隻貓眼瞳 看見的世界 似曾相識的地獄?     5。   大象席地而坐是部電影 胡波編劇導演 拍攝期間,野狗追著鏡頭 野貓總窩在胡波 和大象身旁,默默看 似有若無張望,了然於心   牠他媽的, 究竟是對誰說,狗或象,也可能貓 就喜歡坐在那裡 我告訴自己 如果我是那隻老印度象   我看著胡波,他皺眉吐菸 和他的貓他的象 他們共謀 像要一起站在 駛進動物園的戰車前   滿洲里是中陰。 清醒扣下扳機   夢子彈,現實子彈 大象作為逃避 所有人跑過來叫我們離開 牠也不理   註:「……牠他媽的就一直坐在那,……也可能牠就喜歡坐在那,……所有人就跑過去,……牠也不理。」,胡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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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文學院手記/離開即是抵達

逆旅人生 文/林宇軒 圖/盧博瑛 一、 七月初的時候,我在唐捐和張俐璇老師的共同指導下,通過了碩士論文〈軌跡與陣地:台灣千禧世代詩學生態〉的口考。不過,口考結束並不代表著「畢業」。 像是RPG闖關遊戲,通過口考的研究生需要按照委員的意見大幅修改論文,還需要按照嚴格的規範調整論文的格式設定、線上填寫各種表格;每次申請審核需要等待三到五個工作天,不幸被退件後還要重新提交申請。通過線上審核後,要另外到影印店印出論文,我在這裡單單印了兩本精裝版、五本平裝版的論文,就花費了3500元。把論文印出來還沒有結束,還需要再找到指導教授、共同指導教授、系所主管等單位一一簽名數份後,把所有資料一次繳交到圖書館。 處理完這些繁冗的行政流程後,我在截止時間的五分鐘前帶著一疊論文和文件抵達圖書館櫃台,像是看到末班車停靠在月台的旅客,心裡充滿感激。當我把所有資料一股腦地放到櫃檯、以為這場RPG闖關遊戲終於結束時,被櫃檯人員尷尬地告知:「不好意思,你還有幾本借閱的圖書尚未歸還,不能繳交論文。」 二、 29歲,最開心的事情就是即將出版《軌跡與陣地:台灣千禧世代詩學生態》。這本書是以我的碩士論文為底本,加上這幾年發表的期刊論文改寫而成,非常感謝指導教授、口考委員和出版社的編輯。 這次的新書偏向學術類型,預計舉行的分享會很榮幸地邀請到幾位學者進行對話。首先是來台短期訪問的學院詩人牧野陽子,將和我在北藝大的草皮和牛群一同討論「動物與詩」的主題。此外,配合今年洛杉磯的奧運會,當地知名的 Okapi B. Ooks 教授也將和我線上對談,分享近年「文學運動」的現況。 前面都是我虛構的。 我29歲的時候,會是2028年。那時候的台灣會是什麼樣子?我還會繼續寫嗎?想起廖啟余的詩〈完成〉:「我能寫什麼詩呢?∕我有何才華∕配得上初初寫詩那些人∕的勇敢?我多讀書。」說了這麼多,不過是希望自己在未來也能夠多讀書。 要多讀書,首先要多買書。…… 因為收到網路書店二十九週年慶的邀請,我需要撰寫一篇關於自己二十九歲的貼文。對於一個尚未二十九歲的人來說,該怎麼書寫還沒發生的事?思來想去,我決定採取虛構的方式,除了連結自己剛完成的碩士論文,也誇張地設想四年後真正二十九歲時的情境。 三、 貼文的觸及率不錯,許多臉友也幽默地回應:「和牧野楊子在北藝大草坪上這段不錯,尤須於最短期間內促其實現」、「我也好想去找奧米加咆嘯受唸詩給他聽」、「差點被騙」。不過,更多的臉友似乎並未讀完整篇貼文,沒有接收到這是虛構的情況,紛紛在底下恭喜我即將出版新書。 作品一旦離開作者,就抵達了一種無可掌握的文本狀態,可以被讀者任意解讀。不過,這種情況還是我第一次深刻感受到,甚至連同學見面時都來向我恭喜,探聽論文將在哪裡出版。 無論如何,這些文字終於是走到了這裡。經過多天的風風雨雨,我最終完成了離校手續──唯有先離校、從碩士班畢業,才能夠再次入學、進入博士班。離開即是抵達,未來會怎麼樣暫時不管,就把這些現在能夠處理的一一解決吧。 (本專欄作者為台大台文所、北藝大文學所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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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簡政珍詩學隨想 馴服文本中的怪獸?

文/簡政珍 圖/柯適中 讀詩是讀者和詩文字的互動,既有的理論很難管轄。有些批評家套用理論來詮釋作品,是潛意識對詩存懷恐懼。有些批評家無法進入詩中的文字世界,因此想以理論加以框套,加以馴服。 美國詩人詩論家華倫 (Robert Penn Warren) 說,對於這些批評家來說,詩是一頭怪獸,批評家揮舞理論的刀劍欲置之於死地,以舒解看不懂詩的不安。 因此,套用遊戲理論的批評家不時將詩作簡化成遊戲。若詩被簡化成文字遊戲,詮釋當然是遊戲中的遊戲。 刀光劍影可以練就一套招式,但再好的招式都很難刺及詩的要害。批評家在風中演練把戲,詩在風中揚起髮絲,在一旁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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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水田 ── 為楚戈水墨畫「守拙歸田園」配詩

守拙歸田園 詩/向明 圖/楚戈 設若.我是 一方垂天而立的雲霞 一行破天而過的雁蹤 一束緊咬泥土的秧苗 甚或,只是一小片無根的浮萍 這一汪漠漠的水田 都會將我鏡照 說出我存在的語言   偏偏什麼也不是 偏偏只是一株樹 要循著 一條曲折的路一直找去 找至老遠老遠才將我發現 我已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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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 水面搖晃如境

詩/葉莎 攝影/陳永鑑 這一大片荷屬於夏日 坐在岸邊的人屬於翠綠 所有的翠綠皆美麗而短暫 而水面搖晃如境,歸屬於迷惑 我孤獨而來,必孤獨而去 虛擬一個知音坐在身側 他的眼神忠實且內心炙熱 最愛聽我描述這夏日盛景 搖晃的夏日,搖晃的風 迷惑的時代和假裝迷惑的人 此刻坐在這裡 心裡卻明明白白 真實的我屬於虛幻 虛幻的知音也許真實 而水面搖晃如境 一進入即是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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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詠黃騰輝畫作〈楓葉紅於二月花〉

楓葉紅於2月花(清境楓紅時) 2024 80×65cm 詩/楊風 圖/黃騰輝 草原青青 那片綿羊咩咩啃食的綠草 轉黃了 紫紅色的夏枯草花早就謝了 馬醉木啊,馬醉木! 那紅褐色的菓實,纍纍 纍纍,纍纍—— 而當寒霜染白虎杖的紅菓子 第一片楓紅迎風飄落了 彷彿一轉眼 楓樹就染紅了青山 碧空如洗,彷彿青天也彤紅了 古詩人杜牧說: 「停車坐愛楓林晚, 霜葉紅於二月花。」 二月 山坡上那一大片紅咚咚的櫻花 怎比得上秋天的楓香豔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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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源氏物語松風帖(中)

翻譯/林水福 圖/簡昌達 如果走陸路,路上太多車子相連過於招搖,分批出發又覺得麻煩,要求從京城來迎接的人們,盡可能避人耳目,搭船悄悄前往。 早上八時過後,船出發了。如古人所詠「浦上朝霧起,船隱而不見」(譯註:見《古今集 羈旅 作者不詳》)明石入道目送朝霧中逐漸遠行的船,異常悲傷,心無法維持清澄,茫然若失,注視著船影。 他的夫人尼君離開長久住慣的地方,如今要回到京都,也是無限悲傷,淚流滿面。詠歌道: 心向彼岸漁人舟, 卻往俗世京城筏。 明石之君答歌道: 幾度秋天明石過, 今搭浮木欲歸京。 吹起順風,剛好預定日抵達京城。為了避人耳目,一路上小心謹慎,路上穿著休閒服裝。大堰府邸的樣子極具風情,像極了多年住慣的明石海邊,因此沒有搬新家的感覺。明石之君想起祖父中務宮在世時的種種往事,感慨良多。新增建的有屋頂的走廊,外表豪華,庭中的流水也別有一番風情。細微部分雖然還未完成,但居住並無不便。 源氏吩咐親近的家臣,準備平安抵達的慶祝宴。 他自己何時來訪?考慮對紫之上的種種藉口之間,不覺過了好幾天。 明石之君來到京城之後,反而煩惱日多,懷念起明石的家,寂寞無聊,便拿出當年源氏離開明石時送給她當紀念品的那張琴來,獨自彈起。時值悲秋,更添寂寞氣息,躲在自己的房間,任意彈奏,松風宛如配合琴音,大聲吹拂。 尼君正斜倚著悲傷哀嘆,聽到琴音便坐起身子,賦歌道: 出家為尼歸故里, 松風猶吹舊時音。 明石之君也詠歌道: 彈琴懷故鄉親友, 都城誰解琴中意。 明石之君如此過著寂寞的日子。 源氏迎明石之君到京城,心反而不安,最後顧不得世人忌憚,終於到大堰探訪。紫之上那兒,未告知明石之君,唯恐如往例這事終究會傳入她耳中,她從旁人處聽到反而不好,於是事先跟她坦白一切。 他說道: 「桂院的別墅有事情,艾呀,已經拖了好些日子。約好來訪的女子也來到那附近,在哪裡等著呢,我不去也不好意思。還有嵯峨的佛堂,佛像的裝飾還沒有完成,我得去照料一下,大概需要待個二三天。」 紫之上聽說源氏突然趕著要建造桂院,現在看來是準備讓明石之君住的,很不高興。露出很不愉快的表情說道: 「從前有個傳說,樵夫看孩童們在森林裡下碁,由於太過專心,等到回過神時,發現斧頭已經腐爛了。您也準備在那裡待到斧頭都腐爛嗎?讓人等太久了!」 源氏說道: 「妳想得比別人多。大家都說我跟從前不一樣了,只有妳……」 費了一番口舌總算哄得她高興了,不覺太陽已經高高升起。 前驅者只帶幾個心腹同行,避人耳目悄悄出發。黃昏時抵達大堰。 源氏在明石時,穿著輕便服裝,較瘦較憔悴,即使如此,明石之君都認為是舉世無匹的美男子,今天特別打扮,穿著正式的直衣,那姿態美到無法形容,讓人都快暈眩了,明石之君長久以來被悲傷封閉的心裡的陰影,一下子一掃而空了! 源氏久別重逢自是感概萬千,第一次看到小公子,心中的感動豈是一般?甚至後悔至今為止的分別歲月。 太政大臣家葵之上生的小男孩夕霧,世人誇他生得俊美,不過是向權勢獻媚,一開始就以有色眼光看待。 源氏看小公子,這麼小就這般漂亮,認為將長大一定是大美人。小公子天真無邪的笑容,嬌痴模樣,源氏覺得實在太可愛了。 小公子的乳母剛到明石那時候,較為憔悴,現在較為豐潤、成熟,變漂亮了,還以為看錯人了。她將回京之後的情形詳細向源氏稟報。源氏深為同情,想到明石之君在那寂寞地方,只有漁夫鹽屋的日子,真是辛苦,於是安慰她一番。源氏說道: 「這大堰地方,太偏僻了,我來看妳不方便,還是搬到之前我為妳準備的地方吧!」 明石之君回答道: 「這裡的生活還沒有安頓下來,過一陣子再說吧!」 說的也有道理。那一夜,二人盡情纏綿,娓娓話情意,直到天明! 翌日,源氏公子召集新任的家司,以及各項負責人,吩咐他們需要修繕的地方。 附近源氏莊園的人聽到源氏來到桂院,都聚集到桂院來;不久,他們也到大堰來,修整前院被折斷的樹枝等。他說: 「那裡裝飾用的石頭都滾下來了,要是重新加以打造,會是相當雅致的庭院。不過,這裡過於講究修整也沒有用呀!反正不是久居之地,離開時反而依依不捨,增加難過。我在明石有過這種經驗。」 說起從前在明石出發時的痛苦回憶,或哭或笑暢談的樣子,真是瀟灑。 尼君看他這樣子,忘記年老,也忘記憂愁,終於露出笑臉。 源氏叫人把東邊渡廊下的流水加以疏導,沒穿直衣,僅穿著內衣的姿態異常優美。尼君看了讚嘆不已,打從心底感到高興。 源氏看到佛前供奉的裝水的器具,想起出家的尼君: 「我不知道尼君住在這裡啊,這身穿著太不恭敬了。」 便命人去拿直衣來,穿上後,靠近尼君所在的几帳附近,說道: 「小女能夠長得這麼漂亮,都是夫人平日禮佛修行的功德。捨棄塵世清靜的住居,重返憂煩的俗世的深誠心意,我非常感謝。而入道老人家單獨留在明石,不知多麼擔心這邊呢?想來真讓人心疼呀!」 這話說得情真意切。尼君說道: 「您能體會我重回一度捨棄的俗世的心情,我活得久就有意義了。」 說到這裡,哭了。接著又說道: 「那如生長在荒磯、可憐的二葉松的小公子,祝賀她有美好的將來;只是母親出身低微,將來會是如何?也讓人操心呀!」 說話的樣子,感覺很有修養。聊起從前中務宮住在這裡時的往事,這時剛好流水修好的,淙淙水聲聽來彷彿訴說舊情。尼君口中輕吟: 故主重返尋舊情, 流水一幅屋主臉。 淡然輕吟,中間細聲的樣子,源氏覺得甚是優雅。答歌道: 流水不忘舊時情, 故主出家音容改。 往事讓人懷念呀! 感概良深邊起身的姿態,如放出光芒,尼君覺得優美無比,深深感動。 嵯峨野的御堂,源氏每個月的十四和十五日一定到,還有月底的普賢菩薩的法會,阿彌陀和釋迦的念佛三昧,另外又增加了許多佛事。對御堂的裝飾和必要的佛具等,各有指示。 明亮的月光下,源氏從御堂回到大堰的府邸。那時,源氏想起在明石分別的一夜,明石之君取出紀念的那把琴,遞到源氏面前。 源氏無端感傷,無法忍耐,便彈奏起來。弦的調子跟那一夜一樣,因此,彈奏時彷彿回到從前那一夜。於是詠歌道: 琴弦不改舊時調, 思念深情卿可知? 明石之君答歌道: 惟賴誓言以維生, 松風伴琴哭泣聲。 與源氏和歌對答的樣子,並無不相稱之處,對明石之君而言,真是太幸福了。 明石之君更成熟更美的面容與姿態,教源氏難於捨棄;而小公子再怎麼看都是那麼可愛,教人眼睛離不開。源氏心想: 「怎麼辦呢?這樣子一直偷偷地養著,也怪可憐的,委屈了她。帶回二條院在紫之上膝下可以好好教養,將來也免得遭受世人各種非議和攻擊。」 可是,又想到這麼一來,明石之君不知多麼悲傷?也感到心疼,實在開不了口,含淚看著小公子。 小公子起初怕生,後來漸漸熟了,會對他說話、對他笑。源氏看了越覺得嬌媚可愛。源氏抱著小公子的樣子,美極了,讓人不能不覺得二人有著很深的宿緣。 預定次日要回京城,起身較遲。他準備從這裡直接返回京城,哪知許多人聚集到桂院來迎接,還有為數眾多的殿上人到大堰來迎接。 源氏邊穿著衣裝邊說道: 「真不好意思!本來以為是不容易找著的隱匿的家哪!」 人聲吵雜之下急忙出來。掛心明石之君,裝作若無其事在明石之君的門口停下腳步,正好乳母抱著小公子出現了。小公子非常可愛,源氏摸摸她的頭說道: 「接下來見不到她,我會多麼難過呀!這雖是很任性的話,我該怎麼辦才好呢?這裡實在太遠了!」 乳母說道: 「比起從前路途遙遠不得相間的幾年,今後不知您要如何照顧她,這才叫人擔心哪!」 小公子伸出手,從後面追著要馬上離開的源氏抱,源氏雙膝著地抱她說道: 「奇怪啊,為什麼我一生痛苦不絕呢?即使是短暫的分別也覺得難過。怎麼了?孩子的媽為什麼不一起出來送別呢?要是能夠出來送別,也可稍微安慰我的心呀!」 乳母笑著將這件事報告明石之君。 明石之君久別重逢,心情撩亂,俯臥床上,一下子起不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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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源氏物語松風帖〈上〉

翻譯/林水福 圖/簡世哲 源氏二條院的東院,修建得非常漂亮,教花散里遷居到這裡的西之對。與西之對有渡廊連接,還設有處理家事的政所,負責政所的官員家司。東之對預定作為明石之君的住處。 北之對特別寬廣,凡是一時結緣,約定照顧終身、依靠源氏的女子全部住到這裡,因此,隔成許多房間。設備周全,精緻舒適。 寢殿空下來,作為自己有時到這裡的休息之處,房間也有適當的設備與裝飾。 源氏常去信明石之君,催促她早日上京;但是明石之君明白自己的身分低微,聽說即使是身分高貴到難於比較的女子,源氏對她們並不很重視,可是也不斷絕關係,受到這般冷淡的對待,女子們反而增加痛苦。她想道: 「何況自己並未受到什麼大寵愛的人,如何能跟她們並列呢?徒然讓女兒遭受不名譽,教人知道我的身分是多麼低微而已!我只是等待源氏的偶而來臨,讓人看笑話,不知會受到多少恥辱呀!」 如此煩惱著,可是另一方面,又想倘若教女兒在這鄉下地方成長,不能享受到跟其他源氏的女兒一樣的待遇,也太委屈女兒了,對源氏的提議也無法斷然拒絕。父母親對女兒的顧慮,她認為理所當然,但也只有感嘆,並無其他良策。 明石入道想起從前夫人的祖父,叫做中務宮,他的領地在嵯峨的大堰川一帶。 他的子孫沒有可繼承的人,長年任其荒廢。中務宮在世時有一個類似管理的人,明石道人找他來商量: 「我已經看破俗世,淪落到這鄉下地方過著寂寞的生活,到了老年又遭逢意外事件,想在京裡找一住處。要是突然搬遷到熱鬧繁華的地方,住起來也不舒服,再則,我過慣鄉下生活的女兒也不習慣,想到你代管的那所官邸,必要的費用,一切由我負責。可以請你修繕以便居住嗎?」那男子說道: 「這裡多年來也沒人管,荒蕪得像荒煙漫草,我將雜舍修理之後住在那兒。今年春天開始,源氏內大臣在附近修建佛堂,那一帶變得相當吵雜。聽說他要蓋幾間講究的佛堂,因此有許多工人進入,在那裡工作呢。如果您圖個清淨的住處,可能會讓您大失所望。」 明石入道說道: 「不!不!那不礙事。我們正想藉源氏大臣的力量,那樣子反而更好。至於內部的裝飾,將來我們自會安排,當務之急是你趕快大體上加以修繕就可以了。」 那人說道: 「這不是我的土地,親王家也沒有繼承人。我過慣了恬靜的生活,長年隱居在那裡。莊園的田地早已荒蕪不堪,我曾向他的子孫民部大輔拜託讓渡給我,當然我也備了相當的謝禮。現在我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 他似乎擔心他的土地會被收回去,那張鬍子臉脹得鼓鼓的,鼻子都變紅了,噘著嘴巴。明石入道說道: 「田地方面,沒問題。你可以按照原來的繼續耕作。地契在我手上,只因捨棄俗世,多年來未加調查,最近想好好整理一下。」 言談之中,故意透漏與源氏大臣的關係,因此,那個管理知道不好惹,變得配合了。從明石入道拿了一大筆費用,趕緊修繕嵯峨府邸。 源氏完全不知道明石入道有上京的計畫,對於明石之君遲遲不肯上京,感到無法理解。他心想: 「讓小女兒在鄉下過著孤苦伶仃的日子,將來難免招來世人議論,母親的身分原本不高,加上批評不佳,豈不成了她的瑕疵?」 這時,明石入道大堰府邸的修繕已經竣工,他將這件事報告源氏。 這時,源氏才知道明石之君遲遲不肯上京原來是有這樣的打算。覺得明石之君做事很周到,深感安慰。 那個惟光朝臣,依往例是微行約會時少不了他張羅照料的人,這次也派遣他到大堰,要他做好各分面應有的設備。惟光回來報告說: 「府邸周圍的景色非常好,會讓人想起明石海邊。」 源氏覺得這樣的地方,倒是適合明石之君居住。 源氏建造的佛堂,在嵯峨大覺寺的南邊,有可以觀賞瀑布的滝殿,風雅緻趣不亞於大覺寺,是讓人感到心胸舒暢的佛堂。 大堰的府邸位在河川旁,在茂密的松樹林中,簡單樸素的寢殿構造,富有自然與山莊融合為一的情趣。源氏連室內的設計裝飾都費心。 另一方面,源氏派遣貼心家臣,秘密到明石迎接明石之君。 明石之君想到已經沒有推託的理由,終於要上京了。想到要離開長年住慣的這個海邊,感到依依不捨,而讓父親一人留下來更是讓人擔心,心煩意亂,動輒不勝悲傷。為什麼會這樣煩惱不斷呢?她竟然羨慕起未接受過源氏愛情的人。 她的父母,從幾年前開始日夜期盼源氏能夠迎接女兒上京。現在,終於宿願得償,心中自然無比高興。然而,今後不得相見,也是悲傷難忍啊!日夜茫然若失。明石入道一直重複著這一句話: 「這麼一來,我就再也看不到女兒了!」 明石夫人也很悲傷: 「以往長久歲月中,並未和入道同住庵室,分別住在海邊的房子和山上的家,如今女兒要上京,為誰留在這明石地方呢?即使是逢場作戲的男女,幾次往來熟稔之後要分別時,也是很悲傷不是嗎?何況是結髮夫妻,他雖然個性固執,難於親近,畢竟是我丈夫,本以為會終老在明石這地方,有生之年和丈夫一起過日子,沒想到如今的突然分別,怎不叫人傷心?」 年輕侍女們覺得鄉下生活寂寞,感到鬱悶的人,現在可以上京了,無不歡天喜地。然而,想到這美麗的海邊景色,今後再也見不到了,又依依難捨。看到去而復返的波浪,跟自己的境遇比較,不覺淚濕衣袖。 時值悲秋季節,更添悲傷氣氛。終於到了今天就要出發的清晨,秋風蕭瑟,蟲聲唧唧。明石之君望向海的那邊,看到明石入道比往常後夜誦經時刻還起得早,擤著鼻子誦經禮佛。 今天是出遠門的吉慶事,大家避諱小心不說不吉利的話,可是大家都忍不住流下淚來。 小公子真是可愛到不行,入道將她看作是夜明珠一樣的寶物,經常抱著不離身,而小公子也跟阿公很親,常膩著阿公,想到那可愛模樣,明明知道自己是異於常人的出家之身,不可執著,還是無法片刻看不到小公子啊!今後,要怎麼活下去呀?賦歌一首道:   遙祝遠行離別路, 老淚不堪縱橫流。 哎呀,這話可不吉祥啊!   入道趕緊偷偷拭去眼淚。他的尼姑夫人詠道:   昔日聯袂同離京, 今日獨行恐迷途。   說著哭了起來的樣子,這也是當然的事。她想起過去夫婦一起度過長久的歲月,如今依賴著源氏不可靠的愛情,回到曾經捨棄的俗世,想來實在不踏實。明石之君也賦歌道:   此生何日重相逢, 惟賴無常世事乎! 至少一起到京城吧!   誠懇邀請父親同行。明石入道舉了種種理由推辭不去,可是還是擔心旅途是否平安? 「我最初有意捨棄這俗世,當播磨守下來到這麼鄉下地方時,完全為了妳。我想這樣的話,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思早晚充分照顧妳,才下決心的。然而,由於時運不濟,志向無法達成。現在如果再回京,恢復抬不起頭來的受領名號,無法改善蓬門陋室的貧窮情狀。公私兩方面,都遭人嘲笑,徒留愚笨笑名,有辱已逝父親大臣的令名。我離開京城,大家也料到我會出家。我也下定決心出家了,然而,看到妳逐漸長大成人,知識漸開,我又想為什麼非要把美玉藏在這麼偏僻的鄉下地方不可呢?愚蠢的父親永無開朗之時,哀嘆度日。於是向神佛祈願,但願妳不要受我的牽連,讓妳在這山野的庵中度過一生,我只抱著這一個希望。 後來,果然發生了意外的喜事連連。這麼一來卻反而因自身身分的低下,徒增悲嘆。這時小公子誕生,可見有很深的宿緣。可是要妳和小公子在這海邊過日子實在太委屈了。小公子的命運與眾不同,今後不能看見她,雖然悲傷無盡時,我已經下定決心永遠捨棄這俗世。顯然妳有照亮這世界的運勢,跟我只是短暫擾亂我這鄉下人心的因緣。話說即使是出生天上界的人,果報盡了也會墜入三惡道,嘗到很大的痛苦,今天我就跟妳們永別了。即使聽到我的死訊,也不用為我舉行死後的法事,不要為無可避免的親子的死別而傷心。」 他的語氣非常堅定。接著說道: 「每天六次的祈禱,一直到我這身子化為火葬場煙灰為止,塵緣未了,我會為小公子的將來祈禱!」 說到這裡已是哭喪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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