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莫言手稿字字珠璣

文/石紫 手稿/莫言 2007年,我曾接了湖北宜昌一個城市品牌建設案子,目的就是鞏固宜昌免被三峽取代。為此我曾邀大作家莫言同行同遊宜昌三日,是湖北人邀他去做演講的。從北京起飛我們就一直彼此攜手同行,更得見他在機上戲寫俏皮白話多篇,如今事過境遷近廿年,回想仍是其樂無窮。 時光荏苒,當年是初春的時候出發的,為免飛機上大作家莫言無聊,我先備了廿年前在南港胡適紀念館買的白話詩一套廿張,相求莫言為明信片寫字,譬如胡適的:「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相應明信片背面莫言戲筆:「大膽地求愛,小心地結婚。——莫言戲筆宜昌機上」譬如胡適的:「明月照我床,臥看不肯睡,窗上青藤影,隨風舞娟媚。」莫言背面又題:「明月照牙床,夜深玉生涼,先生不肯睡,剪燭等媚娘。——赴宜昌機上戲題莫言丁亥二月」。譬如胡適的「要怎麼收獲,先那麼栽。」莫言回以背文:「櫻桃好喫樹難栽,小曲好唱口難開,千淘萬漉始辛苦,吹盡狂沙可見金。——後兩句乃劉禹錫詩句,敬錄者莫言。」 兩個半小時飛行後,我們到了宜昌,有市政府的人帶領我們出遊,還去了三峽大壩,古小姐就是很好的導遊,可惜她剛處婚變時期,不時透露悲傷,我們的大作家也鼓勵協助不少。猶記莫言對於婚姻像是看透了其中的奧秘,風趣以告:「奉勸天下夫妻,能過就好好過,不能過也得將就著過,最好別離婚,你漸漸就會發現,跟誰過都是一個鬼樣,或許更糟糕……」雖然俏皮可愛,豈無道理?在我們的生活中,婚姻是一個複雜而又神秘的存在,讓我想到他在機上呼應胡適而寫的「大膽地求愛,小心地結婚。」讓人不得不淡然放下婚姻的許多無奈,因為大有道理。 這樣明白又有文學深度的作家朋友只他一位,讓人敬重讓人珍愛。宜昌之後有一年,莫言為我央求為先父的石青蠟畫寫讚美文,他寶貴回信:「惠芳,我昨天深夜從四川閬中回京。匆匆寫了幾句話,如果不妥當,請您添加刪除即可: 「劉錦華先生藝名『石青』,這是一種樸素的色彩,也是歷久常新的色彩。劉先生雖無齊白石、張大千那樣輝煌的名聲,但對藝術的執著追求與熱愛卻與齊、張等無異。其實,所謂藝術,源頭皆在民間的日常生活中。普通民眾因為對美的追求在器上之刻畫與布上之點染,便是藝術之源。但民間素樸狀態的藝術要想提高推廣,則需要民間藝術家萃精綴華並加上自己的創造,然後推向高級境界,蔚成大觀。石青先生的蠟染畫,就是這樣的從粗陋狀況發展為藝術精品的例證。謹以寥寥數語向這位民間藝術家表示敬意,他的作品將使他永生。」 為了他的讚美文,我還以三幅蠟畫寄到他家,莫言又來信:「惠芳,妳畫得很好,我喜歡啊。過幾天我到麗都飯店那邊去住,你們是不是住在那邊啊?到時我聯繫你們吧。主要是忙著改一部小說,拖拉了許多年了。抱歉。」 莫言201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已不止十年,我知道好友更忙不敢打擾,莫言仍2015年讓我們上他們的家,您敢相信是為何?因為他夫婦兩人都不會開車,回山東總搭高鐵,竟又為我愛畫荷花送我一張帆布椅,表示他家附近後海有許多荷景,如此那般竟千里迢迢從山東帶到北京送我,還囑咐到北海畫畫時歡迎我上他們家聚餐吃水餃。 有年盛夏,外子與我曾受邀於莫言夫婦,因三年前兩家聚餐那晚他們看上我家兩幅蠟畫。餐聚後莫言避暑秦嶺寫稿,大家問候頻仍,大作家甚至與我家分享私房老照片,當年幾張與《紅高梁》劇組張藝謀、姜文及鞏利的合影絕對獨家。後來一年莫言如此來訊:「我在陝南,秦嶺腳下。借用朋友的房子,讀書學習。」 大作家的許多生活底色我們是清楚的,私底下他輕鬆調皮,所以他若在公眾前「人模人樣」講話時,那一臉皮笑肉不笑下麵的真相,我看了心裡總偷笑……更是敬愛大作家。 莫言的手稿,不僅僅是一堆寫滿文字的紙張,它們承載著莫言獨特的文學思想、創作智慧以及深厚的藝術底蘊,在文學的璀璨殿堂中,莫言的手稿無疑是一顆耀眼的明珠,因為手稿有稀缺性、完整性、創作時期以及作品本身的影響力等。凝視著莫言的手稿,仿佛能觸摸到他下筆時的思緒脈絡。如今再看那一頁頁泛黃的明信片,承載著他的心血與智慧,每一個字、每一筆劃,都是他靈感的具象化呈現。有些珍貴的莫言手稿在拍賣市場上已拍出令人矚目的高價,因為它們代表著一種獨特的文化財富和藝術價值。感謝主,感謝莫言,他與勤蘭姐住在地安門西大街廠橋小學西側護倉胡同內,總參宿舍中樓時,有年邀我上門因為他們送我帆布椅,我接受了帆布椅也帶去一本聖經,我發覺他接受我的和合本大書時右手腕是戴著佛珠手鏈,他說幾次去了台灣了,手鏈是佛光山星雲法師送他的。 最近幾年看他的最新作品「等待摩西」,豈不可能與我當年送的大書禮物有點關係?無論什麼角度去讀我都視有傳福音的意思。莫言手稿字字珠璣值得我們去珍視和保護,從這些手稿中,我們可以探尋到他創作時的靈感軌跡,體會到他對文字的精妙運用和對故事的精心構建。一切感謝莫言,感謝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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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簡政珍詩學隨想/以詩作印證詩人的行徑?

文/簡政珍 圖/熊妤 詩長久以來就是經常被汙染的文體,雖然表象人們慣稱詩是文學的正宗。 以前一個「歷史文學家」是詩的主要讀者,但他們讀的不是詩,而是詩人。詩中的文字,只是用來證實詩人在某年某月攜同情人偷偷到此一遊。 以詩作印證詩人創作時的心情或是行徑,是一個似是而非的臆想。難道一個人的心情從早到晚分秒不變?寫詩時難道不可能是瞬間的跳脫?難道不會在下筆的剎那轉換成另一種角度來看待人生的悲喜,而以另一種視野來嘲諷生活的困境與僵局? 難道面對政客的口沫橫飛,心中不能閃現那條躺在血泊中的流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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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水丰尚書/打撈,並讓魚成為魚化石:在路上到書齋 序《看秋芒》

鯨落島嶼-盼望系列/「我始終相信藝術品會找到自己的家」 文/秀實 圖/郭佳靈 詩集《看秋芒》含詩96首,組詩8首。分為三卷如後:卷一「北行記」詩29首,寫於2019.9-2020.4間。卷二「藏身之詩」詩32首,組詩4首,寫於2020.5-12間。卷三「模具說」詩35首,組詩4首,寫於2021.1-12一年間。這是二十八個月內我在新詩創作上呈交予「時間審裁官」的成績單。 「時間」這個詞語常給我帶來很大的迷惑與困擾,然它又是極虛而無形的,不能與之說:坐下來,喝杯咖啡,我倆好好溝通吧!所有的變改,包括自身與身外的,都是它以柔軟的暴力而加之我身上。日影三竿,從夢裡甦醒過來,仍感到身體的頹弱,推窗便看到陽臺外那片綠草坪在推土機的轟隆聲中逐漸消減。許多甜與蜜的童年回憶如風中敗絮,已永不可能重組。而在這巨大的催毀中,我能與之抵抗的,惟有寫作——鍛造文字來抵禦變化與消亡。我詩觀的三大板塊,其一即「抵抗詩學」,正包括對「時間審裁官」這種獨裁行為的抵抗。而我相信,我的「詩」將在這場審判中取得以下判詞: 不被遺忘,可永久漂流於時間的河流上! 河流在思想裡呈現出來的是水,流動的水想到的是「魚群」,或僅僅是一條寂寞的魚,那是民國時期詩人卞之琳的〈魚化石〉:「(一條魚或一個女子說)∕我要有你懷抱的形狀,∕我往往溶於水的線條。∕你真象鏡子一樣的愛我呢,∕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這首詩有白話詩中最高位階的詩歌語言,出現「多層次」與「多元性」的藝術能量,是「少即是多」的「冰山理論」的最佳示範。詩前的括號為讀者提供了兩種解讀方向,然而還可以有其他的解讀可能,譬如「時間」。末句的「遠了」是時間的距離。魚不能永恆,終於有被捕獲或被吞噬的結局。然當魚成了化石,卻可以抵抗時間,永恒存在。此時魚與水溶為一體,雖靜如動,似止若流,這即優秀詩歌存在的狀態。 早一陣子,在網上看到「旅行團樂隊」的兩句話:「誰打撈我的屍體,誰看到我的詩集。」震撼到我的思想,因而寫下了〈灰〉一詩,第二節如下: 為了隱藏而沉溺,如文字般的生長 魔鬼魚的翼,座頭鯨的噴泉 穿梭於哈迪礁間蘇眉的彩繪皮膚 與永遠埋在珊瑚叢中我鈣化了的骸骨 這裡用了「四物」來比喻詩歌。最後一個是「鈣化了的骸骨」。詩在抵抗死亡,我感到詩如枯骨,卻仍在生長中。猶如魚化石般,當凝神注視,彷彿魚仍在洇游而水仍在流動。那雖死若生的奇妙,確實存在。語言若有此果效,即必然為傳世之作。因為它一直在生長。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路上。在路上是詩人一種生活方式,其意味時間與空間的不停變改,並因之可能出現殊多的「不確定性」來,如此這樣便很接近一條流動的河,而我乘一葉扁舟過。這是對城市化所加諸現代人的許多無形的「旨意」的抵抗,並且在這些「不合群」的思想蘊釀中,發見「詩意」來。詩歌創作最大的天敵是「平庸」與「從俗」。前者可以藉閱讀改變,後者可以像我,一直的「在路上」。 因之我談起「書齋寫作」來。那是與「在路上」截然有異的狀態——時間與空間都凝滯不動——而我在書桌上的書頁與記憶中閃亮如漆黯中星光的話語間,我發現了對現狀的新注釋,屬於個人的一種對世界的解構。更重要的是,你接觸的「人」是截然不同的,他們站在不同的時間河流上,你見到當下「存活著的」與「逝去了仍存活著的」兩種不同的人。英國湖畔派詩人羅伯特·蘇塞(Robert Southey,1774-1843)在〈他們的書〉(His Books)中,有過這樣書寫:「我的歲月盡同死者盤桓;∕當我舉目向四周觀看,∕無論把目光投向哪裡,都會遇到已逝的先賢」(MY days among the Dead are past;∕Around me I behold,∕Where’er these casual eyes are cast,∕The mighty minds of old)翻譯家顧子欣把詩題譯作〈書齋?懷〉,寫的明白卻是實情。 八年前我的〈書齋生活〉曾在上海張江美術館的一個活動中展示,那是另一種「內心的揭秘」: 藏身在那些堆疊的文字裡我度過了所有的冬天 遠方的果實早已落盡,生命的叢林在消退 荒原形成之前,我目睹一座海市蜃樓轟然升起 那裡有雕欄玉砌的宮殿,有一個妃子叫婕妤 此刻,我伏案,顛倒了城市的燈火 牆外的叫賣聲和汽笛聲疏落如吠月的蒼狗 檯上和我一樣倦怠的詩稿,伴著那盞偏鄙的黃暈 只讓漂流著的夢芽在漆黯中尋找到沃土 要說的是,書齋寫作看似封閉,而其實它也是像魚的泅游像水的流動,因為伴隨寫作中的閱讀足以突破時空的局限。所謂「傲遊四海,神交古人」。路上與書齋也是白天與黑夜的切換。這種切換的生活,讓我領略到確實存在著而知曉的人極少的一種生命狀態,那是真正的「詩意棲居」,而非群行群止的從詩會來、到詩會去,那般虛假與不較真。 美國垮掉的一代作家傑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1922-1969)說:「在路上,我們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On the road, we are always young, always full of tears. )在路上就是「打撈」,書齋寫作就是「讓魚成為魚化石」。對有抱負的詩人而言,缺一就不完美的了。 在每一首詩最末,都附上了「打撈」的時間與「發現魚化石」的地點。這是我所願,而未必達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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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 夏日, 冷靜的陳述

詩/葉莎 攝影/陳永鑑 在夏日潮濕的邊緣 一株樹的毛髮恰如火焰 這是一個陳述過熱的水塘 所有被迷惑的事物 將在焚燒之後 成為更深的迷惑 一道彩虹彎成一支傘 成為抵禦世間磨難的象徵 在彩虹身旁 我就是那垂釣者的背影 在水中放下絲線 順勢將自己也放下 至此,水與火同義 垂釣者與被垂釣者無別 披著潮濕成為無聲的水紋 披著葉子成為殆盡的火焰 或化為微小的生物 潛藏於水紋或火焰之間 成為夏日冷靜的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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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135巡道車的獨白

修復前135巡道車 詩/林秀蓉 攝影/福井鐵道文物館提供 駐足歲月狂奔的年代,我早已學會孤獨 燃盡油脂,微醺的眼依然是有神 沒有站房沒有月台,更沒有等候的旅人 交頸的背後,鑲嵌唯一未褪的青苔 迴盪在黑頂上的信號,從那夜起 全副武裝的汽笛再也沒鳴響過 打開窗耳,卸下斑駁多年的鎧甲藍 陪紅塵迎接春櫻,瞬間已成夏荷 全天候巡禮沃野的心靈國度 馳騁的意象是不輕不重的前世與今生 抬望星辰是方向,靜眺大海是清醒 追覓五分車,夢中我盡興履著舊路 平疇上綠浪是蜿蜒千里的血脈 深秋的風,滑向浸滿糖蜜迦南地 蔗渣、煙灰、汗流量,記憶星羅棋布 巡道車途經的敘事線,雲端是否來得及攔截? 貫通長年迷途,向故里出發是選擇不能遺忘 社頭幸福食堂前小憩,愛的回憶鏗鏘作響 噴沙除鏽鍍鋅,東螺溪是你不撓的心 拼裝意志鋼骨架,八卦山是我不屈的脊梁 開拔大糖盛世的黃金田,喚醒棲居一甲子印記 車輪化為輕盈前蹄,快閃大佛前方琅琅笑語 有許多時光如歌,許多歌在季節的音符中守候 我沿心的方向,運轉不歇的故事才剛開駛 註:本詩在臺中市鄉土文化學會新書《臺中雙鐵奔馳》發表會上朗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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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珍惜‧擁有 騰空的霎那

文/圖 林少雯  你騰空過嗎?騰空,即是在空中飛或跳。相信每個人都有過騰空的經驗。 這些年流行一種騰空的相片。這種相片必須是熟朋友或家人,才拍得出來的傑作,因為那張看似輕鬆有趣,讓主角往上跳,在剎那間按下快門,將蹦跳的身影定格於虛空中,拍出這般如跳高選手般的美照,需要幸運、技巧和鏡中人辛苦的全力配合。 談到技巧,是掌鏡人拿捏的拍攝角度,必須或蹲、或坐甚至躺在地上拍照,而且要不厭其煩,一次又一次地拍。幸運,則是能抓住鏡中人騰空時的剎那身影,這過程最難。論辛苦,是鏡中人可能會應掌鏡人的要求,一次又一次地跳,跳到掌鏡人確實捕捉到他想要的鏡頭和效果。從起心動念到拍照成功,鏡中人有的已累快癱了,終於成功,確是辛苦啊! 我有一次騰空拍照經驗,是個美好難忘的回憶。那年應邀到一艘豪華的私人郵輪上去氣功教學,為此我與好友叮咚飛到南印度洋的馬爾地夫,登上這艘郵輪。 郵輪的每間艙房都像總統套房。主人、貴賓、叮咚和我,共二十人,有四十多人侍候我們,全天候都提供飲食飲料、按摩、修甲、美容、美髮……等各種服務。 氣功課程,首先我以PPT介紹氣功是甚麼,然後每天早上教貴賓們先練一套太極氣功十八式,再坐下練靜功。學生都是歐洲名人,有影星、博物館館長、義大利服裝設計師、大陸藝術家……。真是奇妙的緣會。義大利的服裝設計師還送我一個他親手自製的亮片小皮包。 練完氣功,大夥在甲板上曬太陽、躍入海中或到郵輪外掛的遊泳池游泳、騎水上摩托車、上岸晚餐、沙灘設宴、烤肉、浮潛……等,還在船上過聖誕節,領禮物。 叮咚是我的英文秘書兼助理,在我教氣功時,她負責擺坐墊、收坐墊,然後也坐下來一起練功。我們就這樣幸福又悠閒地的在印度洋上度了半個月假,彷彿作夢一般。 在印度洋的騰空照,是叮咚要我跳了二、三十次,都快跳不動了,她才拍出來的得意相片。叮咚去年去了另一個世界,這張相片成了她永遠的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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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從厭世迴轉到純真裡──閱讀孫維民《床邊故事》

文/沈眠 圖/蔡克信 從《拜波之塔》(1991年)、《異形》(1997年)、《麒麟》(2002年)、《日子》(2010年)到《地表上》(2016年),在這些詩集裡,我們所熟悉的孫維民詩歌,是緩慢、沉靜、自省、陰鬱、凝重、絕望且厭世,一切都在疾病、衰老的視角下顯影,於疏離冷淡的氣氛,透露出冬日也如一丁點難得的溫和與光亮,因此就更為珍稀無比,每每教人動容,獲得奇異的撫慰。 大江健三郎那本以次女的口吻訴說著作家父親、身障哥哥和早慧弟弟等的小說《靜靜的生活》(1999年),書分六章,每一章都在探討文學、電影與藝術──此乃大江流獨特的讀書會寫作法──比如俄國電影導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Андре́й Арсе́ньевич Тарко́вский)的《引路人》──即《潛行者》(Сталкер1979);抑或德國小說家麥克‧安迪(Michael Ende)的《說不完的故事》(Die unendliche Geschichte,1979)和《毛毛》──即《默默》(Momo,1973)等等。 裡面寫著:「但是現在的我思考重生的問題時,毋寧更樂意把現在的自己全然遺忘,而成為一個全新的人──或新的動物、植物,只要是有生命的東西──我並不認為把這個自己忘掉,就等於完全不存在。」且尚有一段十九世紀匈牙利醫師伊格納茲‧飛利浦‧山繆維斯(Ignaz Philipp Semmelweis)的論文引述:「人們對於疾病和人類肉體的關係實在是無知的,因而更有必要將醫學視為藝術,在醫學論文仍得以美麗文學方式存在的時代,我寫下了這文章。」 我總覺得,孫維民之詩是對大江健三郎以美麗文學方式全新生活的最好呼應。 唯他的第六本詩集《床邊故事》(2022年),著實忽然畫風突變,彷若駛了極速轉彎──這是另一種孫維民。原來的孫維民詩歌,如同長鏡頭,拉開一定距離地凝視萬事萬物,思維、情感與歲月自然浮現,但《床邊故事》壓根是快速剪接鏡頭,推進速度之快教人目不暇給,且寫著多樣性的題材,舉凡未來看護機器人、超級英雄、病毒、除草工人、收銀員、釣客等,無不可入詩。尤其鳥兒子與魚相愛、鳥爸爸在鳥媽媽淫威下不得不出面介入乃長篇大論、書空咄咄勸說的〈愛情故事〉,著實鳥到一萬個不行,好笑得令人詫異,盡顯了孫維民往昔未曾有過的幽默那一面:「他的老婆嫁他之前╱據說,曾經愛上一條蛇╱然而那只是傳聞╱老婆始終否認╱╱而那條蛇,據說╱曾經是一把傘的男友╱當然那也是傳聞╱不過,相當可信」。 更重要的是這首詩的結尾是:「這個故事後續的發展╱敬請期待另一首詩──╱現在,作者要去覓食╱之後,還有更重要的事。」令人莞爾之餘,亦是十足後設的口吻,且不獨這首詩,還有〈超級英雄〉:「好吧,我就再寫一節╱(不是我愛寫,而是你似乎╱以為自己相當超越╱不像別的壞人那般怪異)╱啊,這一節已經結束。」、〈通勤列車和我〉:「我坐在火車上寫詩╱很快地(大約二十年)╱完成了一首關於什麼的詩╱這就是那一首詩。」等皆然,易言之,即是說故事的人跑到詩裡面,跟讀者說哈囉的概念。 〈愛情故事〉最特異的部分還有十個註解,談到詩中的內容,既有引述文本,也有詩作,甚至是如此評價:「此詩的結尾大致引發兩種意見:一、作者急於收束,欠缺完整明確的結論,實為敗筆;二、作者刻意為之,凸顯字語、理性或感官等之局限。見行雲版《詮釋者的月亮》。此外,『作者』是人或鳥?還是其他生物?《詮釋者的月亮》中也有若干討論。」乍看正經八百的評述,實則是清醒地以自貶發出竊笑聲。 這些註解有的是正確的知識,如鸑鷟是五鳳無誤,有的則是孫維民虛構出來的偽知識,如看起來煞有介事的《詮釋者的月亮》、《古代情歌選續編》、《菲卓思》等,就十分可疑。在詩後留下虛實難辨的註解,在臺灣詩集裡十分新穎罕見,但如此寫法難免會聯想到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那本小說《幽冥的火》(1962年),在九百九十九行長詩後,再加上篇幅為詩歌正文九倍之多、寫有懸疑情節、抒情散文和劇本等等的繁雜註解。 孫維民自言「這是給大人讀的故事書」,亦即以詩歌寫故事。這又和羅智成故事雲系列《迷宮書店》(2016年)、《問津:時間的支流》(2019年)、《荒涼糖果店》(2020年)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羅智成詩集是超長篇故事,情節豐富、角色鮮明,《床邊故事》則更像是短篇、寓言故事的集錦,在不同行業、情境和人物中切換,隱隱張揚著孫維民對人生、世界的各種敘述與體悟。 最使我驚異的還是,這些詩句夾帶著輕盈但奇怪的諧趣,孫維民躲在詩句後頭輕笑,寫下了「有一隻鬼,有一天忽然決定自己是神」、「人類真的造得不好。關於這一點,我曾和某教友爭辯她堅持人乃依照神之形象(神會像她?我很憂慮)任何的缺憾,她說都是魔鬼的錯……」等,也就從個人內在生活的肅穆凝視,轉向了世間凡俗的幽默會心。 《床邊故事》讓人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孫維民,類年輕化的孫維民,這是一次成功的詩歌轉型。以前的孫維民,即便在年輕時期寫的詩,依舊是老起來等的,十二萬分熟成,像是歲月加速流逝已到盡頭。但當他年過六十歲寫出了「面對善良和天真╱死亡的堅甲與利牙╱完全無能為力╱純潔的心不可能死╱善良和天真將被記得╱像無形骸的事物╱像那間小屋,像這一天╱在每一顆純潔的心裏╱只要有一顆心記得╱只要有一個人相信」,也就從厭世迴轉到純真裡,明亮溫暖猶如煦煦日照,不再午夜冷風寂寂、萬物蕭瑟。 唐諾《求劍:年紀.閱讀.書寫》寫:「人年紀大了不是只失去東西、每天多死去一點點而已,同時候另外一面是,有些東西是不斷跑進來的、正向累積的,甚至居然還會是開心的。冷血的時間顯現出諸如此類的微微善意和機會,不放過自己的話,人絕對有機會可讓自己遠比年輕時、比中年時更好,甚至不願意時光倒流,捨不得年輕回去。」 《床邊故事》終歸是捨不得年輕回去,但願意以開心、正向的姿態,去張望總是滿滿負面感的人生。而他所寫的「沒有一首詩可以涵蓋一切,成為終極的結論。」既是生命從來未有終極結論的最佳註解,同時亦為故事到底是說不完的美好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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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閱讀時差/一二三木頭人

晨曦 文/姚時晴 圖/黃騰萱 除了語言和有關叛逆的靈魂性翹課,時間是我最喜歡著墨的主題。如果空間是時間的容器,時間便是器皿裡盛裝的透明液體,日夜無聲滴漏生活的汁液。透明的液體和透明的容器,讓小時候最喜歡和同伴們玩一二三木頭人的遊戲,當自己閉上眼睛趴在牆壁數數兒時,總擔心玩伴們會在自己數算的當下便到達終點,於是數完數目便急忙轉身大聲喊——停。眾人在木頭人的口令中紛紛定格不動,像一尊尊被施魔咒的懸絲玩偶凝結固定,我緩緩步行其間謹慎審視每張被時間凍結的臉孔,讓人分不清時間到底滲漏多少或剩餘多少? 妹妹的櫻桃髮箍,奶奶的老舊裁縫車,爺爺的日式聽診器,門前點燃無數夏日火焰的鳳凰木,以及我走失的小黃狗。被時間凝結的樹林每每在夢中無意識出現,睡美人城堡般佈滿荊棘,玫瑰和永遠處於即將抵達卻尚未抵達的王子,在童話催眠故事裡成為被永久按下暫停鍵的營救畫面。 夢裡,一如童年我大聲喊一二三木頭人,停下來的只有自己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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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與哈拉灣相會

文/圖 林明理 沿著玉里鎮縣道,穿過金黃燦亮的阿勃勒盛開之路,進入一座阿美族的樂合部落。一隻綠繡眼由遠而近,婉轉地鳴唱,出沒於哈拉灣神社碑石與鳥居之間,時而飛向石燈籠上空,時而休憩於電線桿,讓我微笑眯眼,滿耳精彩。 這是第二次與哈拉灣(Halawan)相會,它原是平埔族人意指「山嶺重疊、形勢險峻」之意,阿美族語則意指為「溪邊」;如今,又稱為「樂合部落」,就隱身於秀姑巒溪支流的樂合溪南岸一帶。 部落入口的勇士雕像後,有一對阿美族夫婦正彎腰耕種,透過鏡頭,我捕捉到這裡的青山綠田,宛如世外桃源……而半開的樂合社區活動中心、聚會所,一片寂靜,只有教堂十字架的福音,向著永恆。 據說,本地原是清代璞石閣平埔八社的居地,至晚清時期,才有瑞穗鄉紅葉溪的部落遷徙而來;而鄰近的泰林部落,原名為「馬太林」(Matalim),族人多由太巴塱、馬太鞍部落裡的阿美族人移入。他們同在這片天空下,百餘年來,幾乎都過著返璞歸真的生活,周圍是飛旋的鳥雀,在光榮純淨的稻田與植物中。 我何其幸運,在一個可愛的黎明,來到全臺灣最美的村落,看到許多以種稻為生的族民認真耕作的背影,看到樂合社區的周邊是阿美族、平埔族、布農族、客家以及新住民融合在一起的純樸生活。這令我想到小時候母親耕作於田野,年年祈願稻榖豐收的情景。我們合吃著自己產的米飯、蒸紅薯和小菜,感受清風撲上皮膚,坐在前院與星辰相伴……而遼闊的阡陌之地,成千個日夜都有母親殷勤煮飯、縫衣和父親的背影,回到我的腦海。 如今我徘徊於這一帶的聚落和沃土,社區裡的阿公、阿嬤,有的會幫忙打掃環境,有的仍會編織。而孩童們的純真話語最令我感到愉悅。因為,在強震之後,還能看到他們安於讀書或耕作,這恰恰是令我真正感動的。 如果世上有能觸動我心之事,那就是我最想看到努力以赴、正直誠實的人,他們的身影自然博得了我的尊敬。未來,也許花蓮的產業會有所改變,但從中我也得出一個結論:只有在鄉野的體會中,才能慢慢發掘自己的幸福。 這時一個中年人剛好擦肩而過,看見我正在起勁地拍攝地景,便說道:「咦,您在拍攝什麼呢?」 「是綠繡眼耶!」我開心地叫道。「這種鳥這裡很多啊,」他接著說。「啊,先生,你小時候有到山裡的瀑布那邊玩嗎?」我用一種好奇的口吻問,他立即侃侃而談了起來,這就是族人天生的幽默。每每回想起來,我都不禁笑了。我也祝福族民平安,在這個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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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漫遊

漫遊者夜歌 詩/林宇軒 圖/黃騰輝 往遠處看去 那裡就是明天 世界在暗地裡塌陷 成為了一張水床。此刻 星光正商討著彼此的睡眠 就讓我們休息在無邊際的安靜 就讓繽紛的思想沉澱 留下數算節拍的夜歌 究竟聲音 能不能到達視野的極限? 在山林謝幕以後 往遠處看去 那裡就是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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