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 珍惜‧擁有 與老鼠相遇 

文/圖 林少雯  生命,是珍貴的,不僅人類的生命很珍貴,任何生物的生命都很珍貴,這一世死了,有人相信輪迴,認為生命還會以全新面貌回到人間,或投生到其他道,一世世循環無端……。有人不信輪迴,覺得這一世結束了,生命就滅亡,不再存有。 不論信不信輪迴,有知覺、有意識、有感情的動物,都知道要珍惜自己的生命,有誰不貪生怕死!人如此,動物也如是! 人類是萬物之靈,除了看重和珍愛自己的生命,當然也愛惜親朋好友,還珍惜自己家中所飼養的寵物,視牠們為毛孩子而疼愛有加。2024年在4月3日花蓮7.2級的大地震中,年輕的花農康老師,為救愛貓而犧牲了自己的生命,這是眾生平等的至高情懷,令人感動和感佩!這是動物,包括人類在內,因為心中有情、有愛、有義,生命因此豐富!人與相處在一起的動物感情彌篤,已不分彼此,遇難皆能相互救援。康老師的貓,不是畜生,而是知心好友、是孩子……。 記得有一年,與一隻老鼠相遇的經驗令我難忘。我在杭州希言樓小住,有一晚,看到地面上有一個東西在動著,定睛一看,是一隻老鼠。這棟小樓,平時少人煙,也不儲存食物,老鼠在這裡是找不到糧食的。我看著這隻比一般鼠類還要大隻的黑色老鼠,牠跑不快,動作也有點緩慢,我想要將牠請出門外去,於是去廚房拿了一個盆子,用盆子將老鼠蓋住。 老鼠被制伏了,感覺得到牠在盆子裡轉圈圈,也感受到牠的驚慌害怕。 「不怕!不怕!我不會傷害你。」我說。 老鼠似乎聽懂了,安靜了下來。 我思考著要如何將老鼠放出屋外。盆子一掀開,牠可能一溜煙就不見了。但繼而一想,這隻大老鼠,是因為太胖了,所以動作緩慢,一下子就被我用盆子蓋住?不可能?又不是童話故事,哪來的胖老鼠?難道是牠懷孕了,肚子裡孕育著小生命?鼠媽媽的肚子裡一胎至少有十隻小鼠,這讓牠大腹便便且動作緩慢! 我忽然心生一計,想到要如何將牠放生,於是壓住盆子,將盆子慢慢往大門的方向移過去,接著打開大門,繼續將盆子移出至門口的平台上,然後掀開盆子,讓牠離開。 看著這隻並不驚慌的老鼠,往院子裡慢慢走去,我在心中對牠說,找個地方生下你的寶寶,去吧!去吧!看牠消失在草坪的麥冬和茶花樹下,我才轉身進屋。 與老鼠相遇,這一段緣,讓我有機會日行一善!謝謝你,鼠媽媽!

Read More

〈中華副刊〉她者之迷/謎 ── 讀王婷詩集《甜祕密》

文/楊小濱 圖/王婷 去年年底,詩人畫家王婷在台灣師大藝術學院德群畫廊的畢業個展就是以「閨密」為主題,透過拉岡的精神分析學說來表達及闡述作為她者的閨密如何成為主體性不可分割的要素(這也是她碩士論文的題旨)。這次,「閨密」再度成為王婷這本詩集的主導動機——閨密的「倩影」不時出現在各篇詩作中,成為貫穿了整部詩集的關鍵詞。當然,詩歌寫作絕不是概念的演繹,因此,即使「閨密」一詞並未出現在除了書名和標題之外的詩歌文本(詩行)裡,我們仍然不難察覺到王婷對於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各色「閨密」的敏銳捕捉——無論是精神性的,還是現實性的。 用王婷自己在詩中的文字來說:「孤獨會削減春天的美∕而春天需要∕我與非我」(〈閨密〉)——即使是從美學的意義上,孤立的自我也會減弱美感——自我只有在與非我的連結中,才能回應春天對美的呼喚。我以為,這裡的「非我」,閨密便佔據了主要的部分。雖然是「非我」,但閨密要是「我們」的一部分,要么是親切的「你」——始終佔據著君臨主體的關鍵位置:「即使沒有回頭∕我知道你一直都在」(〈閨密三〉)、「我們互相照耀」(〈閨密四〉)、「海洋與貓都是你∕你是我的恆星」(〈貓說閨密十二〉)……一再體現出這個「她者」不可或缺的決斷性存在——無論是在現實還是修辭的意義上。 在與她者共存的情景裡,王婷所感受到的與當代詩中的經典畫面(或者也可以說是過於寓言化的畫面)可相對照,或可看出一種衝突性的互文關聯。「浮雲有時很近有時很遠」(〈閨密十四〉)就改寫了顧城「你看我時很遠,你看雲時很近」(〈遠和近〉)的武斷名言。在這樣的表達中,「浮雲」甚至意指了紛擾的世事或富貴,而這恰恰是她者的純粹特質所拒斥的。這也是為什麼詩人要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找那一雙理想的眼睛:「我將自己倒掛∕行走,倒立∕從逆光中尋找一雙眼睛」(〈三月的眼睛〉)。從某種意義上說,追尋她者的過程也是追尋自我的過程,主體往往是破碎的,亟需規整的,因此「我整理著散落各處的靈魂」(〈虛線〉)也必然是一種對她者所要求的主體秩序的努力,哪怕很可能是徒勞的努力。 不過,她者未必是一種實體的存在。對王婷而言,尋找她者的過程也是從虛無中創造出她者的過程:「想你∕用貓的眼睛∕虛構情節∕一些迷惑,一些魅力」(〈矜持〉)——在這個意義上,「虛構」便代表了創造她者的藝術行動,其實質在於對「迷惑」或「魅力」的建構。如果說君臨式的她者具有審視的功能,那麼王婷追索的她者褪去了符號性的外殼:「想你∕不需要名字」(〈矜持〉)——也就是不需要標籤化的、符號化的統攝。 王婷心目中的她者執行了多元化的功能,或者說那種所謂的魅力就在於異質的生活形態:「每次都有不同的意見和看法∕而我喜歡傾聽∕最怕只有一種聲音」(〈貓說閨密十二〉)——她者不再是終極真理的象徵,反而是眾聲喧嘩的源泉。從另一個方向來看,她者也就不提供清晰絕對的話語,她甚至暗藏玄機,捉摸不定,而這不正是「迷惑」或「魅力」的所在嗎?因此,「祕密」也成為王婷閨密美學的關鍵詞:「我們把祕密塞在彼此口袋」(〈閨密十四〉)或「你是老實樹∕每一片葉子都藏著我的祕密」(〈閨密十六〉)都體現出主體與她者互為神秘對象的關係。 對王婷而言,這種她者的神秘未必是桃花源式的幻境,也很可能體現出某種深淵的特質:「這暗黑的力量一直是一個謎」(〈閨密〉)是她從第一首詩開始就敏銳捕捉到的——無論如何,謎本身便是難以捉摸的、無法符號化的真實世界。甚至在追尋出口的路途中,神秘成為無窮盡的系列——「隧道的盡頭是另一個隧道」(〈你的藍色〉)——但也常常會有驚喜的結局:「時常在迷失過後∕在細節裡找到彼此」(〈閨密十四〉)。這種「寶物」(agalma)般的神秘存在成為主體欲望的對象,哪怕王婷也清醒地感受到:「友情是帖良藥也是毒藥」(〈閨密四〉)——偶爾,歡樂內部的神秘也會是冷峻的靈魂:「每次出現都是一次嘉年華∕但是笑容卻冷得像青銅」(〈女神〉)。在這種種矛盾、錯位的她者關係中,王婷探測出詩意的深度張力。 作為藝術家,王婷自然不會忘記,詩也是可以傳遞視覺藝術的美學效應的。她詩中時常出現的畫面體現出她者之境的多采和多元:「墨色∕焦、濃、重、淡、清」(〈閨密五〉)以水墨的濃烈與淡泊鋪展出情感的光譜;「變幻時美麗,彎曲,扭動∕層層疊疊帶著巴洛克式風格」(〈閨密十九〉)描繪出德勒茲式的異質褶皺;「從剝離的牆面上構出一幅畫∕蝸牛,漩渦,迷霧」(〈凹陷〉)具有梵谷晚期風格的某種暈眩感。而當「世界成了掏空的畫」(〈你的藍色〉),虛無的詩意更迫近了具有佛理的覺悟——色與空的辯證。 作為一種女性寫作,王婷的詩並不被婉約溫柔的美學所框限,反而常常流露出灑脫甚至狂野的風格。比如「星期天被風撕成碎片」(〈都會女子〉)、「日子是一匹柵欄內的馬」(〈日常之外〉)、「有時張狂蹬著波浪」(〈入境〉)這類畫面無法用「美」(beautiful)的概念來描述,而更接近於「震撼」(sublime),顯示出直面險境的勇氣。也有時,我們可以體會到某種灑脫的女俠氣質:「忘了用笑完成世界」(〈閨密十七〉)流露出難得的達觀——甚至連歡樂都是可以不必拘泥的,只要能夠獲得「完成」或「完滿」。這當然不外乎是楊牧式的,「朝向一首詩的完成」,表明了王婷依舊相信語言,因為語言世界承載了她者型式(秩序)的基本樣態。那麼,「水鳥駝著我們的語言飛翔」(〈拐一道月光〉)——幾乎可以讀作王婷的詩意烏托邦——這像是一幅藝術畫卷,展示出夢幻般的自由場景——而在這裡自由恰恰是語言——「我們的語言」——她者與主體的共同組建所賦予的可能。

Read More

〈中華副刊〉枕木……

文/攝影 夕陽 枕木賞…… 堅硬的古樸木材,逾百年前,為南非鐵路作墊枕,以穩定路軌,故「枕木」的珍貴性,不在話下。加上大象和野豬的雕刻後,即變身披上大自然風,又古雅實用的三層式陳列架。昔日的掛鉤已拔除,曝露的小孔亦用小圓木堵住。這枕木陳列架,在新加坡古木店特價時買回來,已二十多年,我的用餐位剛好在它正面。近日,驚見……那堵塞的小孔,在圓邊下,均恰好連著條短小幼紋:有直的、有彎的,彷彿是連著線的快樂小氣球。共六個之多,其中一些,旁邊有兩條彎紋,如勁風,要襄助小氣球,飛高飛遠!忽又送上一束康乃馨──花瓣細碎,乍看確似「母親之花」……即使只是想像,也讓自己樂一下。 磚磚面面觀…… 浴室的雲石磚,近月觀之,驚喜一浪接一浪:螺、鮑魚、海豚、小狗、小豬、馴鹿、小箭豬、小象。美女尤其多:梳高髻的、頭戴方帽的、睫毛長且濃密的……。悠閒地斜躺著的是老奶奶,是剛洗完熱水澡,連鼻子都是紅紅的?冷帽下露出一條條蛋捲似的卷髮,瞬間帶我飛回孩提時代──媽為了省錢,戴著幾個塑膠髮卷筒,睡醒後,便擁有像燙過的卷髮!又見一小男孩:是禮佛參拜的小和尚,抑或是路遙,倦極中打盹的孩子? 枕木架,相對經年;雲石磚,在租住的單位,也看了五年多,皆視而不見。卻原來,不平凡……且充滿奇趣的,就在眼前。

Read More

〈中華副刊〉一起

詩/靈歌 圖/徐兆慧 我們一起癢過的草地 輕輕的摳著,風的背 一起積木的草房 堆高童年 崩塌成熟的歲月 一起拋繩的炊煙 圈住白日 鬆綁了黃昏 我們一起 住進彼此眼神 越來越近的火花 燃燒越來越遠的 熊熊、熄滅而灰燼 不再一起的溫度 不再有冬天的懷爐 不在兩輪置入前後座 不在老地方冠名 不再緊緊綁住 也不再放飛 一起約好的影子

Read More

〈中華副刊〉〈新書快訊〉第一事物

作者: 楊智傑 出版社:雙囍出版 出版日期:2024/07/17 定價:400元 什麼是詩?永遠存在寫作者和閱讀者之間。比起名詞的詩,更常被使用的是形容詞的詩。除了無法認同時的貶義,通常形容詞的詩用作讚美、稱許,以及美化的企圖。到底,是譬喻與雕琢構成了詩?還是譬喻與雕琢比較容易獲得認同?曾被楊佳嫻稱為「意象的暴發戶」的楊智傑,寫出了一本直抵經驗的《第一事物》。 墨西哥詩人帕斯曾說:「我們的世紀是可怕的──但我們的生活則大同小異。私人生活不具歷史性——歷史不斷變化,但人們繼續生活、工作、戀愛、死亡、生病、交友、感到光明或感到悲傷,這些都與歷史無關。或只有少許關係。」? 《第一事物》所要呈現的主題就如帕斯所說的「繼續生活」。 繼續生活的換句話說,就是繼續讓詩圍繞我們:不必然是起伏的心境,不必然有歷險的遭遇,不必然在日曆上有記號的一天,不必然要心跳加快的人出現。詩,時時刻刻都存在。

Read More

〈中華副刊〉繁花

詩/蘇紹連 圖/黃騰輝 我的理想在荒蕪之地開墾 我的孤寂在繁茂之園開花 這麼多年,我沒忘記海岸的曲折 憶起人生的波浪和海鷗的倒影 無數的相遇裡,眼神如熠熠星火 原來都是我和希望的交會 給我顏料的種子,給我泥土的畫布 我的想像生根,長出自己的形狀和色彩 隨著四季的輪替,我的陌生更新 無法預測發芽,是為何感動 無法預測含苞待放,是為誰情緣 遠方的城市是一座燈光的花園 我獨自默默行走,我的寧靜開了花 繁花如畫,我沒忘記生命的最初 像昨日的黃昏藏入層層疊疊的 窗子裡,我依然孤寂  

Read More

〈中華副刊〉踏莎行/最易散的沙粒

詩/攝影 葉莎 沿著土地 抵達另一片土地 沿著荒蕪 抵達另一片荒蕪 聽著心裡的雨聲 天邊的雲連袂趕來一起哭 無情的人渾身是火 傷情的人滿眼是雨 (現在是房地產價個最高峰的時候,賣了! 有人眼神愉悅) 賣了客廳的門 賣了屋外的鳥啼和晚霞 賣了一家人相聚的氣味 賣了庭院微風中的小葉欖仁 賣了父親和母親辛勤一世的身影 必是不再回首了 才會決定往錢看 斷了 從祖父母至孫輩們曾經生活的老屋 捨了 磚瓦爐灶陳舊的家具灰色的長廊 離了 親情原是最易散的沙粒 亡父亡母無能說什麼 我也無法再說什麼了

Read More

〈中華副刊〉閱讀時差 敏感附身

文/姚時晴 圖/黃騰萱  無法觸摸只能感受的稱之為永恆,諸如哀傷,痛苦,遺憾,憎恨,甜蜜,幸福,歡樂或無盡的想念和愁緒。月亮不只反射陰晴圓缺的面積,同時也折射悲歡離合的菱角。千年前古人的思念一直儲存於不同維度的空間,累積成聚沙成塔的情感能量。我們想念一個人的情愫跟蘇軾的想念雷同,不增不減地同樣複述著亙古。 五官可以實際碰觸及具體存在的反而易碎短暫,只能有年限的暫時停駐或過站於此時此地的現象界。無論停留的時間僅僅一瞬間或幾兆億光年,最終仍將消逝。 唯有思念不減,唯有哀愁不滅,這些情感無色無味無形地蜷縮在有和無之間的四維時空間隙,緩慢擴散,無限蔓延。在恆遠的時間長流之中,安靜等待,另一個生命體或宇宙再度成形,敏感附身。

Read More

〈中華副刊〉盲人摸大象, 誰人墨魯迅?(上)

文/吳守鋼 圖/李雲楓 子夜 魯迅在島國,有如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谷崎潤一郎在中原那樣,說不上家喻戶曉,但是,《狂人日記》、《阿Q正傳》、《故鄉》等在學校的教材裡一般都有。 不僅如此,那些與魯迅差不多同時代,也有過一面之交的同行、同輩曾經對魯迅有過不同角度的素描。是文人相輕,還是文人相親,不再問題,唯在性情。   (一)商人眼裡的魯迅 內山完造(1885-1959)本應屬商人,是那家開在上海四川北路上人人皆知的「內山書店」的老闆,一家三教九流都是客的店鋪。 其實,他賣書,更有賣文的本事。他的筆既描述過中原風土人情(《中國人的生活風景》、《活生生的中國身影》),也寫過回憶那個時代發生過的種種事件的流水帳(《花甲錄》)等,所以,也可以說與魯迅同行,是一個寫家。 在魯迅去世20年後的1955年,他寫過一篇《魯迅桑》,算對老朋友交了差。俺覺得他寫的這篇憶舊友之文,猶如一位見證了歷史的老爺爺在聊家常、絮叨過去。輕鬆自如,沒用上洪荒之力不算,也和吃奶之力無關。用「桑」,可顯平起平坐,因為相互間是朋友,更確切地說是顧客與商販,而不是上司與下級,所以,筆下的魯迅與生活中的那位可說是等身大。 內山屬寫家的同時,也是商人,所以,改不了從孔方兄裡窺視生活的習慣。最初他遇見魯迅時,發現這個留著仁丹鬍子,貌似同鄉的人幾乎天天來書店,並且每次總要買上幾本書才肯回家。島國,書店雖多,但開在中原的卻寥寥,何況都是些漢字外又加平假名、片假名的書,想必東渡東瀛過的魯迅當然眼饞。 熟悉起來之後,商人知道這位仁丹鬍子沒有固定工資,僅靠在燈下爬格子煎熬過活,感歎其真不容易,很難與當下的那些「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是作家而不作為的「作協家」們坐在一條板凳上論道,更難有同享天下大同的好待遇。商人的感歎實在有理:君不見,許廣平與魯迅沒有結婚,倆人卻走在了一起,成了魯迅的媳婦。而與魯迅結了婚的朱安,卻在北京與魯迅之母住在一起,魯迅解釋說,那是母親的媳婦。曾經握筆寫過《兩地書》的魯迅,此後不得不用具體行動來「兩地輸」了:不僅每月要為北京的那兩位「輸送」生活費,同時,上海還有三口之家的生活。這些都得從他的稿費中擠出,並沒有作協之類的衙門給他發工資。 魯迅生活得不易。商人發現常常有學生、粉絲、戰友隔三岔五地去他家蹭飯。甚至有一次一個婦人走錯門,竄來書店稱,她丈夫因為是魯迅的弟子而被員警抓進了牢房,保釋還缺一百大洋。當時,魯迅正好也在書店裡,婦人卻不認識。商人一眼就看穿了婦人的謊言,告誡魯迅別相信。但是,魯迅說,既然她缺錢,而我口袋裡正好還有些錢,不如把錢就用在需要錢的地方吧。 商人知道他並不富裕,也從不開口向人借錢。兩人相交近十年,只有買賣,不存借貸。 商人到底是商人,居然還知道魯迅的日常飲食習慣,比如說他討厭美國巧克力,卻喜歡俄國的和島國的。所以,常把到手的美國巧克力有如分喜糖一般,拿到內山這裡來分發。 商人不僅重商、情商,而且情甚於商。 當年,有槍在手的老蔣靠槍糊口,更靠槍滅口。有不把他放在眼裡的人,老蔣就讓槍開口,不放人在眼裡。有一段插話說,當年羅斯福總統的夫人問來美訪問的宋美齡,老蔣是怎麼對待持不同政見者的,美女美齡宋笑容可掬,動作優美地把纖纖玉手往脖子上一劃,以示「格殺勿論」之意,讓對方半天沒說出話來。信不信就由您啦,看官。魯迅的老友楊杏佛被暗殺了,魯迅的學生被送到龍華秘密處決了,老蔣對魯迅呢,也已下了逮捕令,所以商人擔心,馬上介紹魯迅去他的朋友處避風避了一段時間,待平息之後才回原居。 魯迅活得不易,然而,即使病中都在冥思苦想,一見商人就把苦水往他身上倒。 比如他說,我找到了四萬萬人的一個通病。那就是馬虎,長此以往會沒藥可救,沒藥救了就會完蛋。可以排斥島國人,但是,這之前先應該買下那貼「認真」的藥再說。 魯迅深知國民劣根性的所在,一直力行不馬虎。商人說,他的書齋即可證明。那裡,書是書,雜誌是雜誌,整理擺放得條理有致就可說明一切。   (二)學者筆下的魯迅 商人寫魯迅,學者也寫魯迅,比如學者增田涉(1903-1977)。魯迅日記裡提及過這個人,有《送增田涉君歸國》一詩為證(1931年):   扶桑正是秋光好,楓葉如丹照嫩寒。 卻折垂楊送歸客,心隨東棹憶華年。   增田涉專啃中國文學。大學畢業後,為詩人佐藤春夫翻譯完魯迅的幾部作品之後,便來上海留學,直接拜倒在魯迅腳下。1931年的春夏秋冬,幾乎每天下午有兩三小時要去魯迅的書房聆聽教誨,並和魯迅一起翻譯《中國小說史略》一書。回國後在任教之余,依然與魯迅有書信往來,此後問世的《魯迅增田涉師弟答問集》就是當年兩人之間討論學問的書信集。此外,他還著有《中國文學史研究》、《魯迅的印象》等。 1936年為出版社負責出版了《大魯迅全集》一套。 皆因與魯迅是師徒關係,所以仰視的時候多,平坐的時間少。仰視時候的著述都留在故紙堆裡了,平坐時的筆墨很有油鹽醬醋的生活風景。比如,學者說魯迅的書齋很大,也很少會受人打擾。學者去書齋時,海嬰由阿媽抱著去了外面,坐在離得較遠的許廣平或讀書,或抄寫,或打毛線,不時還送茶、送點心來。學者一星期總有兩次在他家蹭晚飯。 有時兩人也去電影院、看美術展覽,還有時一起下酒館,偶爾也去學者的簡陋宿舍開個牛肉罐頭喝喝啤酒。 這位好學生對魯迅的印象怎麼樣呢? 學者回憶道,魯迅喜歡孩子,喜歡月亮。世人都說他威嚴、可怕,其實,與其說是嚴師,不如說是個朋友,或者有叔輩的感覺。印象極深的那撮黑鬍子,顯得幽默可愛,眼睛清澄明亮,走起路來飄飄如仙。

Read More

〈中華副刊〉因果獨奏 悼車入土

文/葉雨南 圖/劉志飛 「不用直走了、不用在猶豫要為誰迷路了、不用為夜晚的漆黑倒退了。」如果你投胎,輪子是不是會變得更輕巧?握方向盤的人,是不是乘坐過你的同一個駕駛人? 真的走了、真的走過了頭、駛進了靈魂、走到車門都開不了的方向,不存在平常鄉間田野、都市、高速公路的快慢切換調性。每天早上聽了八年也不厭倦的同一首歌,歌曲總恰好斷在即將右轉準備下車的地方,車門關上剎那彷彿為一個童年定格側眼掃描過田野的鐘聲。 父親的第一輛車,或許也是父親最後行駛的一輛車,我已經徹底忘了剛學會開車上路的父親車輪向前和向後的軌跡,「忘」是人類自然在生產的汽油,加在充滿定義的飄浮世界。父親開車時總是開得不快,這個「快」除了形式上的快還涵蓋我和母親在周圍知曉的「猶豫」、「迷路」、「習慣的模糊地帶」。 這輛車在環境和現實的煞車下,讓渡給某個願意揹負荒蕪的男人,父親沒給這輛車取名,揹負荒蕪的男人卻給這輛車取名「小綠」彷彿就這樣直接淘氣遞接引擎連結,車的歷史。車身常常穿越時空,有時候窗外是一間商店、住家都沒有的荒地,有時窗外是夜市攤販映照的光影、有時窗外是工業區想像得到的機械滾動聲。我曾問過父親為何選擇這輛車,他淡淡地說:「這車鈑金不薄,安全。」我倒認為,父親的個性像這台車,這台車的個性卻不像父親,從前的父親有時常常行事匆匆又保留游移,而這台車卻常常在人類命名為「路」的領域下突然慢了下來,或許是父親想要讓這輛車舞出慢的樣子。 某年中秋節,我和父母親乘坐親戚的車「小白」往太平洋探望外公,也為月亮的誠實,擺在烤肉文化的煙影下,體驗醬料般那些烤肉架上互相羨慕食物的階梯。晾過了月,要回程,夜晚彷彿被幾個小時前醬料的色調依附,隱約白色的車身,也不得以漆黑,吃過的肉也要拋棄在樹狀圖般的人體道路。 假日回程返鄉,「小白」可能是突然思考了自己的定義,突然在沿路都是田的地方拋錨了,車子原先被安置在修車廠,找回了動力,過沒幾分鐘又在沿途失去了動能。我和母親、父親、外公、表妹,一邊嚴肅討論回家的方式、一邊盡量讓視線賦予希望的色調。「又多走一公里。」該休息了,人群中有聲音如雨刷般示意。經過討論後,父親要一人從郊區走踏到原住處,把他的車子開回這接我們回去,但走到住處至少要超過半個小時,又是深夜,父親也無聯絡他人,還是自己一人從沿途黑得像車子排放出的迂迴,往黑的意義走去。 等待,是當時我們一群人的沙洲,而當時身後是夜晚的父親走得慢,路直直一條,然後直直走到底,要左轉。我耳裡的隨身聽,繫了一條希望的音階給我,旋律繼續走,盼望像車身的靜,人卻得要和車學習尋找正確的方向。 一台墨綠色的車,突然慢慢迎向我們的迫切,等和待互相告別,上了車的我們,問父親累嗎?父親說:「就慢慢地走。」 從後座到副駕駛座,記憶增高回憶,車上的音響在歌曲循環播放中適應氣候的溫度,破了洞的音響,還有未來的聲音,但破了洞的心,還要握緊方向盤,踩下油門,往淡化的日子移動,避免自己的外表和自己的內心,太快老去。 父親開車時車上的曲子是二胡搖盪的水車姑娘,開著陸地上的車,心卻充滿著水氣。那車身從目的交給了墓地,屬於一片綠地的墓地嗎?看著舅舅手裡「小綠」被拖吊車吊起的照片瞬間,我的哽咽像車子的排檔,卡住了周圍什麼風景都沒有的,遠眺。 行駛過二十多個年頭的車,老了,病入土地,在現實報廢,卻在我的眼前留下頭條,我好想知道,如果駕駛座上的人是我,「小綠」,被我踩下油門時,我轉彎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風景,有沒有當時父親也曾熟悉的荒蕪。 彷彿我們的保母,連離去時都還記得,睜開方向燈的雙眼,在拖吊車上,送我們的回憶一程。

Read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