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納涼

文/潘玉毅 圖/簡昌達  如果說夏天還有什麼值得人期待的事情,我想納涼應該算是其中的一件。 蘇門四學士之一的秦觀寫過一首《納涼》詩:「攜杖來追柳外涼,畫橋南畔倚胡床。月明船笛參差起,風定池蓮自在香。」短短二十八字,為我們勾勒出一幅古人夏日裡消暑納涼的生動畫面來。許是天太熱了,日頭太猛了,詩人執著一根竹杖朝著樹蔭急急而奔,在畫橋南畔覓得一處陰涼之地,支起胡床,高枕而臥,這一睡就是一整日。待一覺醒來,明月東升,船笛參差,池裡的蓮花暗香杳杳,讓夏日的暑意減了幾分。 唐人王維也有一首《納涼》詩,描繪的則是山間隱士的納涼之道:「喬木萬餘株,清流貫其中。前臨大川口,豁達來長風。漣漪涵白沙,素鮪如遊空。偃臥磐石上,翻濤沃微躬,漱流複濯足,前對釣魚翁。貪餌凡幾許,徒思蓮葉東。」那萬株喬木,千條清流,豁達長風,繾綣漣漪,讓人未見清風,涼意自生。我們不自覺地就把自己代入到那個場景中:坐在澗石上,把腳伸進溪水裡,不為洗,只為那水中的汩汩涼意。 其實,納涼不只是古人的福利,現代人也有納涼的習慣。夏天的熱與從前相同,甚至比從前更熱,白日裡,知了喊個不停,流響遍野。可惜的是今人納涼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去空調房裡呆著,而不是將自己放歸大自然。但時光倒退二十年的話,則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二十年前的人們是這樣的—— 白日納涼,可躲樹蔭下。一碗涼茶,一把大蒲扇,就著三五只鳴蟬不成調的曲子,在沒有空調的從前,這已是最高版的配置。若你生長在山野間,還可以戴上斗笠跑至山腰處,找一株壽命已達百十年長的老樹,躺在樹下或在樹杈間望著天空發呆,也可在溪水邊躲一日光陰,抑或在山間尋一處亭子,雷雨不來,盡可以呆到炊煙四起再回去。 對於孩童來說,最好的消暑方式莫過於戲水。在水鄉,河流縱橫,溝渠甚多,孩童們多半打小就會游泳,當汗意透過毛孔蒸發將空氣熏得變了味的時候,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找一條小河、一個池塘,「翻江倒海」一番,好似鳧水的鴨子,只露出半個鼻孔在水面上。此時,再膽怯的孩子,也已顧不上家中是否還有未做完的作業了。 夜間納涼則要有趣許多,庭院是人們最常呆的地方。暮色四合時分,蟲兒出洞,蛙聲四響,人們吃過晚飯,閑來無事,打幾桶井水澆在腳上、地面上,讓暑氣隨著「滋滋」的聲響隨著腳上的絲絲爽籟一點點散去,並將西瓜啤酒吊在井裡,這樣撈上來的時候就能多幾分清涼味道。忙碌了一盞茶之後,大人與小兒各自端著椅子、板凳出來了,因為天還有些熱,風還有些熏,小孩子把背緊緊貼在懶椅上,涼意蹭得一分是一分。大人們也沒有閑著,除了聊些家長里短的瑣事,也不忘照顧孩子的情緒。於是,幾個故事,幾顆星子,時光慢悠悠地過去了,暑氣也漸漸地消散了。待吃過井裡的夜宵,回屋睡覺,這一日便結束了。 與山裡人不同,枕水而居的人家則會在夜色闌珊時覓一條小船,問流水借點涼意。現在荷花開得正好,月光下賞荷別有一番味道。清人李漁曾言道:「荷葉之清香,荷花之異馥,避暑而暑為之退,納涼而涼逐之生。」槳聲欸乃,暑意盡褪。從「納涼高樹下,直坐落花中」到「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變的是周邊的環境,不變的是人心裡頭的自在。

Read More

〈中華副刊〉蕭蕭.文化隨筆 尚古的書.聖賢的心

文/蕭蕭 圖/劉惠芳 臉書盛行的二十一世紀,大大小小的生活瑣事都在臉書上留下痕跡,每隔一段時間,還會自動為你整理舊紀錄,「跳出來」提醒你曾經發生的勝事。而且符應他的原名「Face book」,只要是露臉的照片絕對優先跳出,毫髮畢露那種態勢。 十四年前的一張照片,臉蛋光滑而微見瘦削,頭髮屬於書法家的筆端,可挑可捺,且全然是力磨的那種墨汁,你一見,知道是火候還欠缺的礦,但,旁邊更稚嫩的學生又是什麼因緣一起攝了這個影?你在心中上下、前後、左右,琢磨了可能好幾回,而不得其解。你沒有失智,也未失憶,只是歷史久遠了一些,淡了,湮了,滅了,總在不知所在的長空裡。 如果是在二十一個世紀之前呢?誰來「書」,誰記得誰的「臉」一直到今天? Facebook是在2004年2月4日所創立,據說靈感來自於中學生的聯絡簿,面對面,家長與師長,藉著這個冊子可以溝通、聯繫、彙整。但在二十一個世紀之前,傳統的華人世界竟然有《書》、《尚書》的零星篇章開始留存這種紀錄了! 尚書,很早以前就說是「上古之書」,很可能是西元前771年,再向前推到1046年前的西周時期,那時孔子還沒出生,孔子出生的時候是春秋時期,再後面一點是熱熱鬧鬧、風風火火的戰國時代,戰國時代的歷史大家就熟悉了,因為,即使是二十一世紀的台灣,小小的江湖,也會時不時重演著你合縱、我連橫的戲碼,電視機裡、平板電腦前、議堂或街頭。 西周時期的尚書,我們可以很平靜、很理性地說是「上古之書」,不過,「尚」是「上」,「上」除了「上古」的時間感,還可以是「上天」、「君上」,鄭玄就認為「尚者,上也。尊而重之,若天書然。」所以稱為《尚書》(《尚書正義》引);是王充分析「尚」字,說是「上所為」,「書」是「下所書」(《論衡.正說篇》)。這種「上天」、「君上」的說詞,聽起來很封建,其實又十分合理。尚,崇尚也,尚書,後人崇尚的書,崇尚為上天所賜的智慧語,崇尚為君上所言所行的紀錄冊,確實是合乎《尚書》實存實錄的歷史軌跡。 尚書體例有典、謨、訓、誥、誓、命這樣的文體式分類,一如當今散文有隱地努力發展的日記體散文,有余光中、瘂弦所出版的《本末有序》、《聚繖花序》的序跋類散文,有廖玉蕙的生活實錄,有余秋雨的文化型思考,有張曉風的情采點化,繁花多變,所以,昔日《尚書》也有登錄君王言行的〈堯典〉、〈舜典〉;有君臣談論謀議的實錄,你所熟悉的〈大禹謨〉、〈皐陶謨〉就是政事的規劃;有臣下對君上的勸戒之辭,〈洪範〉、〈無逸〉等等;有君上的誥諭、警惕,如〈盤庚〉、〈酒誥〉;有諸侯出征之前的誓詞,〈甘誓〉、〈湯誓〉、〈牧誓〉之類;甚至於君上任命諸侯的諄諄叮嚀,如〈文侯之命〉云云,是夏、商、周三代君臣之間行政的記錄,治事文獻的彙編,大器地展現文化散文的胸襟。 那是一個尚無電子傳播概念的時代,他們以《尚書》傳遞心聲,傳遞智慧。 所謂議會政治,那時還是未成形的蛋液,但知識分子卻主動宣導自己執政的理念,存留相關檔案,向人民負責。 所謂「臨下以簡,御眾以寬;罰弗及嗣,賞延於世。惟德動天,無遠弗屆。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尚書.大禹謨》),所謂「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不作無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貴異物賤用物,民乃足。玩人喪德,玩物喪志。」(《尚書.旅獒》,這些都不是上位者用來教化人民的規條,卻是執政者相互戒惕的官箴,知識分子的自我覺醒。 《荀子.勸學篇》客觀的認為:《尚書》是「政事之紀」。《禮記.經解篇》進一步判定:一個人能「疏通知遠而不自我欺誣」,是真正深入體會《尚書》精神而心有所得。墨子認為,這樣的書值得「書於竹帛,鏤之金石,琢之槃盂,傳遺後世子孫。」讓後世子孫更知道如何「愛人利人,順天之意,得天之賞。」(《墨子.天志》)。近代學者以五句話作為《尚書》研究的當代價值之總結:「解之為史鑑,援之以贊治,釋之為訓誡,授之為教化,引之以立論」,可以做為史事史蹟的借鏡,可以是施政治績的襄理,可以是管理學的參酌,可以是教化論的幫贊,可以做為學術思想的引爆點。 有著這樣崇高價值的《尚書》,作為「書」的發行過程,卻時時處在尷尬的關卡,譬如根據孔穎達的《尚書正義》,引《緯書》說,孔子尋求尚書檔案(只能稱之為檔案吧!),那數字相當龐大,一共有三千兩百四十篇,去掉時代久遠的、不可靠的,選取較新較近的資材,可以做為世人學習的一百二十篇,成就《尚書》一書。這種海選的信息,詩三百也一樣傳述過。就公文檔案的保存來看,尚書的三千二,似乎更能讓後人相信。 秦始皇的愚民政策,不許人民識字、藏書、讀書,再加上項羽一把火燒了阿房宮,國家藏書也沒了,所以漢代尋求古書,《尚書》重現就有了口語背誦與斷垣殘簡的兩種版本。秦朝博士伏勝,秦始皇禁書、焚書時,你禁,我背,將《尚書》藏在腦中,誰也無法奪取,漢初,伏勝誦出,學子以漢代通行的隸書謄抄,得二十九篇,稱為今文《尚書》;漢武帝時代,魯恭王劉餘想要擴建宅邸,拆毀孔子故居外牆,結果傳出鐘鼓聲,不敢再挖,仔細一探,牆中藏著一批古代典籍,《禮記》、《論語》、《孝經》、《尚書》都在其中,這是以古文書寫的古文《尚書》三十五篇。這「書」隱藏、挖掘的過程,充滿了愛智、鬥智的歷險趣味,或許更增加了值得珍惜的因素。 可惜,西晉永嘉年間又有戰亂,這期間今、古文《尚書》既無人記誦,也無人固藏,就這樣消失了。直到東晉初年,豫章內史梅賾竟然獻出一部《尚書》,既有《今文尚書》又參雜《古文尚書》,共得五十八篇,真真假假,爭辯到清朝猶無定論,史稱「偽古文尚書」。今日我們所讀的就是這部不知作者為誰的偽託作品,作者從未講求智慧財產權,從未露臉,卻又如此充滿高潔的智慧之書。 如是,立聖賢心,行聖賢事的,我倒是想起鄭愁予的〈偈〉,「我不願做空間的歌者,寧願是時間的石人」,「這土地我一方來,將八方離去」的覺悟後的瀟灑。更想起周夢蝶「仿波蘭女詩人WissLawa Szymborska」的〈我選擇共三十三行〉,是在一長串日常、無甚深義的「我選擇紫色。∕我選擇早睡早起早出早歸。∕我選擇冷粥,破硯,晴窗;忙人之所閒而閒人之所忙。∕我選擇非不得已,一切事,無分巨細,總自己動手。」之中,偶見令人深思的「我選擇以水為師──高處高平,低處低平。∕我選擇以草為性命,如卷施,根拔而心不死。」甚至於周夢蝶先慈語「(我選擇)牢記不如淡漠。」先祖母語「(我選擇)穩坐釣魚台,看他風浪起。」所深不可忘的話語之後,「我選擇最後一人成究竟覺」之後的最後一行,竟是「我選擇不選擇。」 此詩發表在二十年前的《中華日報.副刊》(2004.7.21)。 周公此詩完全鬆開詩的語言,卻又隱約有一根繃緊的筋伸縮在其中,彷彿我們所認識的偽託的古文尚書。

Read More

〈中華副刊〉懷念的搗臼故事

文‧攝影/Ali  這種過去日常用來手動搗碎研磨藥材或蒜頭的缽形狀,和一根搗杵所形成的木製搗臼,在今日的現代家庭中幾乎已被電動攪拌器所取代了。 那一天去逛跳蚤市場時,在一個擺滿滿各種舊物的跳蚤小攤上不期而遇這懷舊木製搗臼,如果讓家裡的孩子用它來搗蒜,讓孩子體會一下舊時代手動自足的意義也不錯,所以不禁央求老闆讓我拍一張照片,真是令人眷念的老物件啊。 這讓我想起曾旅居在北京的那些日子。在那些日子裡,由於我習慣自己擀皮包餃子,所以每次在擀皮時,就會用我買來的一個圓桶型的瓷製搗臼,不是自己搗蒜末,就是請老公動手來倒,反正他也不會擀皮包餃子,所以往往要老公幫忙拿這瓷製搗臼來搗碎蒜頭。他問我,為什麼找來這瓷製搗臼,而不用一般傳統的木製搗臼? 我給的理由是,一,在北京似乎已經找不到傳統木製搗臼了,即便在中藥店裡,他們也使用不鏽鋼製的搗臼,因為怕木製的會使用久後會產生木屑等等雜質,二,傳統的木製搗臼雖然輕便,但恐怕要找到硬木做成的木製搗臼也很難了,除非到鄉下去找找,三,我用它來搗蒜也很輕便啊,不容易產生木屑等等雜質等雜質,打出的蒜末也夠細啊,只要費點力氣和時間罷了。 老公懂了,但我看他倒起瓷製搗臼還真是有點笨手笨腳的樣子,搗半天就是沒辦法搗細,為此我經常揶揄他,他也藉此發發牢騷說,瓷製搗臼就是不好用嘛,用力輕一點怕搗不細蒜頭,用力重一點又怕搗裂了瓷製搗臼。我說,那就要知道如何拿捏適當的力氣和角度啦。為此,他損我一句,我也回他一句,這也不禁增加了許多生活中夫妻之間一起做美食的情趣,和歡樂時光。 其實,那所謂的瓷製搗臼,也不過是一時找不到傳統木製搗臼,和不鏽鋼製搗臼的權宜之計,因為有一回逛賣場時,總在鍋碗瓢盆的陶瓷用品區,無意見看到這常常圓筒形的瓷杯,它約有二十公分高,厚的瓷壁,寬口,嗯,它原來的設計應該是作為一個瓷杯子來使用的吧,但我靈機一轉,用它來搗蒜末,既不會噴濺出來,更不會產生其他汙垢,清洗也很方便,重要的是絕對比不鏽鋼的搗臼輕便許多,擱在腿上來搗蒜頭,更是剛剛好。所以那瓷製搗臼就成為我們旅居北京時,用來搗碎蒜末的最佳利器了,同時還有一個小優點,不用時擺放起來就像個漂漂亮亮的高桶杯子。 後來,有一回,不知是瓷製搗臼使用久了,該壞了,還是老公使力不慎,那我極為滿意的瓷製搗臼竟然在他搗蒜時,應聲開裂。從此,我再也找不到相同的瓷製搗臼,為此,老公也被我埋怨了好幾句,但事後想想,物品哪有用不壞的。這樣想後,也就釋懷了,老公也沒事了,從此,我只能恢復用刀子將蒜頭切細的習慣了。 但我聽老公說過,他老家在南部,小時候他家使用的不是木製搗臼,而是石製搗臼,我想那應該更為笨重吧,但也應該更好用,因為連搗蒜的手把也是石製的,那種石頭碰撞石頭的力道,對搗蒜這工作來說,簡直是輕而易舉的啦。 根據老公的說法,台灣那時候很多東西在今日看來,都可成為骨董了,他老家的透天院子一角,就擺放著一個石製的石磨,那是用來磨豆漿等等的,那石磨下就擺著一個石製搗臼,那石製搗臼也不知使用過多久了,我老公說從他出生後就見到它了。我老公還說他記得很清楚,那石製搗臼的外表還是粗糙的,只是簡單地打磨過罷了,所以摸起來相當粗糙不光滑,但老公也說,這就可能是先人的智慧吧,想想,一整塊石頭經過切割等等工序製作的石製搗臼,其重量也是很重的,如果要拿起來就得雙手去搬運它,而雙手接觸的石製搗臼外圍表面,如果為了好看而打磨得又亮又光滑,那麼有可能一失手就從雙手墬落地上,甚至可能因此砸傷人了,那麼就讓它外表上保持一定的粗糙感,增加磨擦力,就能在拿取搬運時安全許多了,同時也有了一些石頭原貌的質感,誰說這不是先人在製作傳統石製搗臼的智慧表現呢? 而那老家的傳統石製搗臼,圓圓光滑的內壁,也不知使用多久歲月了,我老公說,在他小時候,如果要用那石製搗臼來搗碎蒜頭,或搗碎其他如辣椒等等的東西,它是老公小時候一定搶著去做的的一件老家物件,因為他覺得很好玩,而且任他如何用力去搗去研磨,都不會會損壞或開裂的疑慮與危險,頂多搬動它時他不行,只能讓大人幫忙了,而且就算搗蒜搗得一頭汗,搗得一眼睛辣得睜不開,他也很高興。只是他的祖母有點心疼他這大孫,總在一旁提醒我老公,要小心要小心啊,別搗到手啦。 但越是提醒,事情也似乎總越會發生,我老公那時的小指頭,就曾被搗傷了幾次,痛得他跳起來哇哇大叫。我笑著問他,後來還繼續找這搗東搗西的工作做嗎?我老公大笑說,還是找著做啊,那時年紀小就是覺得很好玩嘛。 我老公又說,後來他讀高中時就離開老家了,從此一路流浪,回老家的機會也少了,他曾感嘆說,真是少小離家老大也難回啊。但我好奇的卻是,那老家的那傳統石製搗臼呢? 對我來說,那傳統石製搗臼可是好東西啊,先不論那石製搗臼是否為骨董了,如果留下來了,那搗起蒜來可是一把好物件好利器啊,就算我老公使出再大的力氣,也不可能將那石製搗臼搗出開裂吧。 但那個我一聽就很喜歡石製搗臼,就如同我老公回憶的,老家的那個家,後來大家都搬離開了,老家租出去了,誰也再沒回去過。我老公更是沒機緣再走進那老家了,所以包括那石磨的石製搗臼,以及其他傳統的老物件,也就不知去向了,就像被歲月的洪流帶走一樣,誰也不知它們所蹤,誰也無從查起,誰也不再關心它們了。 我和我老公為此,都嘆了一口氣,但瓷製搗臼壞了,我還可以用刀子切細蒜末,石製搗臼沒了,也就沒處找了,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幫我老公將他和他的童年,與石製搗臼的小故事寫下來,也算是一種紀念吧。 這世界上,在生活中,能值得紀念下來的故事已經不多了,搗臼,這傳統的老物件也已在我們現實社會中逐漸消逝了,新科技電動打磨機在興起,傳統的搗臼固然還有人在販賣,但它們的外觀似乎都上了漆,好看,但僅僅只能當成擺飾,而不能當成動人的回憶的懷念故事了。

Read More

〈中華副刊〉簡政珍詩學隨想/個相與通相的界域

異域 文/簡政珍 圖/盧博瑛 二十世紀八0年代以後,詩在展現創意以及延伸語意的可能性時,邊界一再延伸,但也一直無法畫下明確的界域。當然,這是意象的流動性所造成的結果。 一方面,詩裡的敘述人稱可以在「你」、「我」、「他」,甚至是「我們」、「你們」裡流轉,語言對他者的投射經常促成對自我的反射。「自我反思」(self-reflexive)將各種人稱放在兩面平行對照的鏡子裡。一個表象個人性的詩句:「我在一切昏光裡/尋求一種飽嚐污垢的心跡」,實際上是生活空間裡所有的「我們」和「他們」。同樣,「我們彎彆的行腳/在這地理名詞的傳送履帶上滑倒」裡的「我們」,可能是個人經驗的觸發。詩的個相和通相已經沒有明顯的疆界。 事實上,詩真正的意義就在於,所有的個相必然指向通相,所有的通相必然有個相支撐。

Read More

〈中華副刊〉之外 餘震之後

宇宙星空 文/林佳樺 圖/胡采炘 今天,終於收到那只送修已久的骨瓷杯,這是每週與先生共同使用的結婚對杯。 未拆封的包裹上,地址來自指南山某茶具修繕工作室,上貼醒目朱紅標籤:「易碎品、小心輕放。」此杯曾點燃了家裡實用與浪漫的爭辯。先生說,壞了就再買個新的,我認為東西用久了會帶著家裡的生活氣,還沒有心理準備與相伴二十年的杯子告別。 今年清明節前一天早上上班途中,全島地牛翻身,震央在花蓮,災情慘重,身處台北的我也感受到強烈的天搖地動,幸好群組裡傳來家人全數平安。住中和的同事晚進辦公室,帶來的消息是捷運新北環狀線軌道錯位。一整天餘震幾百起,搖得人心惶惶,臉書上好多臉友傳送家裡書櫃、電視、魚缸倒地的慘狀。下班時間一到,我急忙返家,發現七樓自家客廳的玻璃相框掉地碎裂,正待收拾,餘震又數次襲來,廚房傳來杯子哐啷跌落聲。那是我的結婚對杯,杯口缺了角,耳朵離了身,杯底微裂。 人若順遂時,即使算命紫微占卜不祥,多半打趣說不準,但那陣子我不知是否施打新冠疫苗,導致賀爾蒙失調、時不時噁心想吐水腫,連續兩週失眠,先生接了新案子工作暴增,壓力超大,夫妻倆的情緒緊繃如弦,頻繁口角,漸漸地一丁點兒風吹草動我便開始疑神疑鬼:如家中數次出現鈴響幾聲便斷的電話、無法登入先生的電腦、先生頻繁加班……我開始翻找新婚時共購的衣物飾品及合照,每個物品都是一聲聲的記憶呼喚,想試試它們能否穿透爭吵後彼此豎起的牆?結果,婚紗照躺臥倉庫,上頭壓著厚重生灰的玩具積木箱;對錶因手機出現,縮在抽屜一角,它的電池型號已經停產。 於是,當一只瓷杯跌出傷痕,我心一跳,不安地上網找尋修瓷師傅。好友介紹一間「鋦瓷、金鐥修補工作室」,可以用類似訂書機的釘子釘合裂片,或用漆黏補碎片後、在傷口塗抹金粉遮掩傷疤。師傅建議骨瓷材質宜採用後者,但杯底摔傷嚴重,必須拿同材質的其它碎瓷來拼接。 二十年前,算命師為即將成婚的我倆合八字,攤開的命盤上頭畫著紅藍線,彷彿男女雙方命運軌跡的交纏。算命師筆點夫妻宮,端詳許久,預示我倆易生口角,給了帖良方:買個小瓷杯,彼此隨時警惕話口如杯口,不要輕易外倒,說話留點餘地,要保有慈悲寬容,瓷杯在我倆的夫妻命格上能擋災。 這段感情歷經分合才步入禮堂,我著實相信算命師在命盤上寫下的鐵口直斷,在占卜當下聊了些對婚姻的憧憬與恐慌。伴侶是理工男,不耐聽這些,認為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則擔心未到橋頭就觸礁了。算命師對我而言,某種程度類似心理諮商師,但由伴侶的眼神可讀出兩個字:神棍。 幾天後,我拉著伴侶到台北車站某百貨公司挑選。他認為杯子能用就好,毋須講究,我認定這杯子是婚姻和事佬,挑了兩只拳頭大的義大利品牌咖啡對杯,杯身如白藍相間的拐杖糖,糖面再塗抹亮釉,顏色歡樂明媚,似乎能嗅聞到蜜糖甜香。 新婚時,夫妻倆試圖維持婚前尚未同住的美好,即使有齟齬也盡量淡化,於是心事說給朋友聽,我們只談不讓彼此太生氣的小事,想給對方美好快樂的形象。然而結婚幾個月後幾次爭執,赫然發現如此相處不啻活在面具下。未曾想過結婚竟是婚紗一掀開,內在陰暗、雙方迥異的生活習慣與觀念、兩家族瑣事……全攤在眼前,我們為了減少爭執,常表現出明明有關係、卻假裝沒關係,但平日累積的小怨真正爆破時,殺傷力不亞於砲彈。我們尚未練就老花眼藝術,時常拿著放大鏡檢視對方。 漸漸地,先生常在下班後勤跑健身房躲避我的叨唸及家裡瑣事,讓壓力隨著汗水蒸發,我則壓抑著不滿,讓不開心隨著浪漫日、韓劇稀釋。先生也許想將我改塑成溫馴理想型,有次在誠品書店外文區,他故意指著一本書對我說:「這本應該買回家吧?《How Adam Smith Can Change Your wife》。」此書是史丹佛大學經濟學家路斯.羅伯茲以經濟學之父亞當.斯密的觀點來談論夫妻之道。我白了他一眼,不服氣只有太太需要改變,幾秒後,再定睛細瞧,原來書名是:《How Adam Smith Can Change Your Life》。 彼此的讓步方式是週末時,拿出洗淨的骨瓷對杯,沖杯咖啡,閒坐餐廳啜飲、聽音樂。他嗜喝拿鐵,我喜歡添加肉桂的卡布奇諾,望著落地窗外遠山,聽著戶外斷續的鳥鳴,我們聊天,學習摘掉報喜不報怨的面具,練習咖啡入喉時,順便沖淡一週以來的情緒與爭執。那個時刻我常想起算命師的話:「瓷器塗上釉彩,得在一千度以上的窯內燒製,它擋災,也祝福夫妻緣分能夠耐得住高溫煎熬。」對我而言它是肩負使命,即使婚後搬了兩次家,整理家當時,這對杯都緊緊跟隨。 起初,鎮日與電腦程式為伍的先生與我對坐啜飲,沒幾分鐘,便拿起手機處理公事,我只好玩起我問他答的遊戲——「這禮拜回娘家,去吃公園那家油炸蔥油派?」「中午要不要去附近新開的簡餐店?」談到美食,他眼睛嵌著亮晶晶的寶石。 家裡多了新成員後,才發現夫妻倆對孩子的教養觀念歧異:他贊成女兒玩電動,訓練手腦靈活;我反對近視的女兒常用電子科技產品。女兒對音樂沒有好惡,我嘗試讓她接觸音樂律動課、鋼琴,期望在她的身心點上音符。伴學過程,才明白鋼琴老師對彈琴的要求務必百分之百精準,表現沒有「不錯」,只有對與錯、零分與滿分,鍵盤、節拍都得在對的位置,否則重來。漸漸地女兒萌生退意。先生力挺女兒的決定,人生有限,應該把時間花在有興趣的事,我認為凡事不能半途而廢,況且音樂可薰陶氣質。 類似的爭執不少,事後往往各自負氣就寢,一到週末早晨夫妻倆肅著臉,卻也自動地坐在餐廳喝咖啡。對杯成了一種制約,一旦拿起,就會連結相對應的反應。爭執後的我們最初是以沉默當咖啡佐料,漸漸地,他會主動喊聲「喂」開啟一天對話。完全相同的對杯湊近嗅聞,仍能分辨使用者,杯口處淡淡的肉桂香是我的,也是這次進廠維修的主角。 杯子送修的那一個月,週末早晨,我們仍舊維持對飲習慣,我卻隱隱有種吉祥杯不在的不祥,手持別款馬克杯,份外掛念離在家外的「它」。先生拿著剩下的那只對杯,竟沒發現已經不成雙,任何杯子對他而言,只是杯子。隔了一週,我忍不住出聲: 「我拿了另一個杯子,對杯破了一個。」 「哦——」 「我找到修瓷師傅,可以黏補裂痕。」 「修?再買個新的就好啦,怎麼什麼東西都想修?很多東西是修不好的。」 但我堅持人事物若有心修復,定能補好。當時夫妻倆一起聽線上心理學課程,老師要我們去接受不完美,學習欣賞人事物的斑駁與斷痕,美常存在於不完美當中。但這觀念好難實踐,我看著缺損,常心生可惜之感,看著光線、空氣、塵埃落在這些裂面上,常將缺口幻想成入口,有入口便能容納新進事物,那麼缺處應該有黏補、圓滿的機會。 曾自問:為何喜歡的衣服破了,要再三縫補;寫完的本子封面摺損,會以膠帶黏貼;鞋面繫帶斷裂要送修……大學時修習人格心理學,漸漸挖掘出內在恐懼裂痕的原因之一:小時父母常吵架,我以為是自己做錯事,驚慌地打圓場、做家事,想緩和氣氛,那時常聽到當中醫師的外公說起一則自然奇觀:海豚復原能力極強,受傷時,會潛入深海,啟動控制血液流動的自我保護機制,過程,海豚會優先保障重要臟器的血液供應,同時切斷不太重要部位的血液流動,加上深海水壓很大,是天然的止血繃帶,沒多久,海豚的傷口便會復原,與周圍皮膚無異,不會留疤。 常幻想自己也有這種超能力,可將海豚的幹細胞移植到自身,我只要伸掌運氣,手隨著煙氣的所及之處,不論有無生命,所有裂痕便能恢復原狀。這修復裂隙的意念是種菌絲,從小便在我體內延伸、分枝,自動地以言語、眼淚、笑或有形無形工具來填縫或一塊塊地拼接。漸長,發現凡事盡力去修,裂痕有時仍在,海豚是如何做到傷後不留疤痕呢?我只能學習接受盡力修復後的不完美。 我小心翼翼拆開茶具工作室寄回的包裹,以手機拍攝瓷杯修繕完好的模樣:斷裂白色杯耳以金漆黏合,新杯底則換了同一材質、但色澤較白,杯底連接杯身的碎裂處則以金錫混合漆黏補,原本杯底周沿潔白光滑,師傅擔心多出一截鑲嵌的金錫,會太過突兀,便將杯底周圍全鑲黏上金漆。光照下,這些金痕閃亮,彷彿說著失去與重來。 色澤太華麗了些,這是原來的杯子嗎?似乎愈看愈不像,但也只不過杯身多了些加工、換了個新杯底,耳朵加些裝飾。與另一只瓷杯對放,色調不太和諧,如同長相全然相同的孿生子,原本對看如攬鏡自照,而後其中一位去墊鼻、削下顎、割雙眼皮。我開始思索:也許不是什麼東西都必修或能修,東西修補過程如果添加外來物,還是原來的那個它嗎?若鞋子的跟、底及鞋面全壞,整雙必須運用別的皮革材質重新修補,仍是原來的鞋嗎? 我看著先生那只「未加工」的杯子,內心湧現:它是曾保有著夫妻倆昔日記憶的載體,包裹內這只改造過的瓷杯,嶄新樣貌讓我錯覺它是家裡的新人。 對我的疑問,先生來訊:都花了錢去修,就別想太多,他舉例,某位臉友車禍裝義肢,人還是一樣。 「但性格不太一樣了。」我答。 「就算人平順健康,性格也會變。花蓮災情那麼慘重,杯子破掉只是小事好嗎?」 Line的對話就停在先生傳的這幾句。

Read More

〈中華副刊〉一夜盛放.一夜收合

詩/葉莎 攝影/陳永鑑 是日光還是月光 藍,無盡的藍 這水塘正在索求安靜 堤岸長臥,石頭坐好 夢境已經拉開 一夜來一夜去 一葉盛放,一葉收合 無意崢嶸 荷將左腳抬起 右腳後退一步又悄悄放下 意念在暗中進行 風和漣漪透露少許 我坐在岸上索求安靜 天空亮翅,水面藍得可以 一葉去一葉來 一夜收合,一夜盛放

Read More

〈中華副刊〉 珍惜‧擁有 一起去看長頸鹿

文/圖 林少雯 一起去看長頸鹿圖-150931.jpg 回花蓮老家,尋找遠去的記憶。二層樓的小洋房裡,每一寸的牆壁和地面,都走過幾十年的光陰。 翻找著媽媽留下來的老照片,兄弟姊妹們以及各家的下一代,甚至第三代的影像,在相片上一一呈現。在黑白及彩色相紙上,與自己年輕的容顏和歲月重逢。多少孩提時光,青春年華,隨時間遠颺,只留下一張張相片,記錄著往昔。 翻到幾張,已經毫無記憶的相片,那是我少女時代,小我一輪的小弟岳瑩到台北找我,一個十歲大的小孩,是獨自乘坐金馬號客運,走蘇花公路來的嗎?已記不得! 那幾張黑白相片,是我們姊弟倆坐在草地上和站在矮牆邊拍的。我綁著兩條辮子,穿著連身無袖小洋裝,那是當時流行的迷你裙,都忘了自己還穿過迷你裙,好久遠的時代啊!我肩上側背著一個白色小皮包,腳踩白色涼鞋,看去還挺時髦的。幾張相片中,只有一張很明確的是在當年的圓山動物園與長頸鹿的合影,立刻喚醒我的記憶,讓時光倒退了幾十年。 小弟那時念小學三年級,我帶他去動物園玩。這事,讓我想起更久遠的時光,是我小學三年級時,也獨自到台北來找外婆和舅舅,小舅當時念台大物理系,他帶我去動物園玩,我們在長頸鹿的圍欄邊合影。 去動物園玩,尤其看到只有書本裡才有的長頸鹿,還能與長頸鹿合影,是當年的孩子感到最興奮最開心的事。看到老虎、獅子和大象當然也覺得驚奇和大開眼界,但只有跟長頸鹿才能如此接近的合拍照片,讓時光定格在那一刻,成為永久的回憶。 幾十年時光被歲月帶走,在成長路上,我們姊弟都很自然走上文和藝的方向,我從初中二年級開始寫作和投稿,至今出版了七十多本書,仍然寫作不輟;小弟則酷愛書法,勤加磨練,在書藝上累積著能量並自成一家,成為了知名的書法家,還發明了「新九宮格」,影響著新一代的學子和愛好書法的人。 一起去看長頸鹿,成了我和小弟共同的記憶,也是許許多多人親子之間的共同記憶。從童年、青少年到成年,甚至老年時陪孫輩去看長頸鹿,這一代代傳承的親子互動,雕鏤著時光,也刻劃著永難忘懷的珍貴親情。

Read More

〈中華副刊〉松鶴遐齡

文/圖 若莘  很久以前就想學畫松鶴,忒喜其長青遐齡的吉祥寓意。 不過松樹尋常可見,倒是入畫的是祥瑞鳥之一,又有仙鳥之稱的丹頂鶴,我從腦海中一再搜尋記憶,似乎未曾相識過,可我能找到的鶴也就是鳳凰谷鳥園,一群睡眠時縮一條腿單腳佇立,頭頸掩入羽翅休憩中不待見客人的紅鶴,只好求助於網路上的生態影片介紹! 哇,映入眼簾的影片是群鶴在雪地裡翩翩起舞,時而展翅迴旋跳躍,時而斂翅交頸溫存,偶或伸長脖子踏步嘶鳴,偶或迂迴嬉戲追逐,忽戲於前,忽趨於后,活脫脫的肢體語言,像是一群跳著芭蕾舞的舞者那般優雅!我即從影片中截取一雙昂首鶴鳴圖,先初步素描精準地抓拿好丹頂鶴的外型,以待來日與松樹搭配構圖。只是山水畫屬於遠景視野,松針較為短促,而花鳥畫採近景聚焦,松針得拉長,需得一定的筆力功夫。所幸農曆年假期間練就了懸腕書寫毛筆字的能力,此舉非但讓我遊刃於書寫,也意外發現拉松針時隨心所欲,無形中倒是增進了繪畫技巧。 說來我挺懷念高中時期學山水畫的歲月,早已熟稔老松幹如虯龍般盤旋的姿態,松林稍微加以暈染總有山中閒居的寧靜致遠之感,加以此時作畫適值酷暑,著時降溫涼快了不少。對於此作,我試圖營造視野開闊,有松濤呼呼地在耳畔迴響,又有陣陣鶴鳴悠悠地迴盪於空谷中的天之涯水之濱,恰如《詩經》所寫:「鶴鳴于九皋,聲聞於野。」表達了丹頂鶴在沼澤水濱鳴叫,聲音傳達到很遠很遠的曠野荒原;接著,指導老師認為我有畫山水的能力,建議再添個瀑布吧!於是那嘩啦作響懸掛於遠山的飛瀑,形成背景圖亦屬背景樂,好一幅「天外飛泉掛,幽居遠世譁」的世外桃花源呀! 從構圖到練習,來來回回吸收著丹頂鶴生態課知識,過程中亦結合山水與花鳥的繪畫技巧,以及毛筆書寫的線條能力,即便耗費個把月始勉強完成「松鶴遐齡」圖,心靈上美的饗宴是富足的,得幸能有詩情畫意的勝境在前,我這個閒者成為本無常主的江山風月之主人了。

Read More

〈中華副刊〉天命

在你龍崎田野調查一個年頭後,累積有應公廟數已達82間,遠遠超越七股區54間、北門區57間和左鎮區的60間。而老同學L的厲祠田調名單也沒有再增加,你以為龍崎區的有應公廟,除了「傳說祠廟」外,應無遺珠,你有「成功了一件事」的雀躍。 在荒野,天使之翼划過天空 文/許献平 圖/李雲楓 這天,L因你為某祠廟還尋不著可訪談的耆老而苦惱時,約你在龍崎文衡殿「萬良仙宮」前的桃花心木林碰面,看到他精神飽滿,你放下一顆懸念的心。他興高采烈地告訴你說:「我帶你去見一位八十多歲的耆老。」 車子沿「182」縣道往東行駛,經過「龍崎派出所」後的「南165」鄉道路口右轉,就看到聳立在路腳的一棟二層洋樓,一對老夫婦已在騎樓等候。 耆老叫黃萬財(1938年生),是L的堂姑丈,已經86歲;他的老伴叫林金(1944年生),是L的堂姑,也有80歲了。你叫他阿伯,叫她阿姆;阿伯接受你的訪談,阿姆也在旁補充細節。原來,阿伯夫婦青壯年時,龍崎竹材細工業正是興盛期,竹筷子工廠林立,他們受僱砍竹維生,踏遍了龍崎區境內的竹林、溪谷,對於散落在深山林內、溪谷溝壑的有應公廟,瞭如指掌。 阿伯提到某祠廟時,「遺珠!」你內心欣喜;當阿伯再提起另一祠廟時,「遺珠!」你內心慘叫。當遺珠一間間從阿伯口中說出,你如坐針毯,你汗流浹背,你以為的「成功了一件事」,原來還沒看到車尾燈。 於是,阿伯拄著拐杖,逐間帶你去探查他記憶地圖標定而你可能沒田調過的祠廟。這些祠廟率皆僻遠沒人煙,甚至無法行車,於是他拄著拐杖,在山間小徑緩慢移動,你揹著背包亦步亦趨。看著他彳亍背影,踽踽步履,你有深深的感動,而更多的是內心的不忍。山間小徑上的有應公廟,短則徒步50、80公尺可抵達,長則要走100、200公尺,但也曾有過超過500公尺的。 那是初來龍崎田調時,便已做過的一間有應公廟;但我從阿伯描述中,腦海轉過兩圈,卻無此有應公廟的印象。這間有應公廟所在處,在阿伯記憶網絡裡,是位於一條無法開車抵達的小山徑盡頭,所以阿伯要你把車泊在山徑入口,兩人徒步前往。阿伯走走停停,步履艱難,辛苦跋涉;你責備自己的自私,中途要阿伯回頭,阿伯不依,堅持走下去。等到你們汗流浹背踅過彎角,望見路尾矗立在斜坡上的小祠時,「啊!」你慘叫一聲,「這間我來過!」如五雷轟頂,你自責得差點昏倒。 你眼拙,沿途竟沒認出這條曾經來過,而且來過兩次的產業道路。第一次,因雨後有段沒鋪柏油的路段狹窄滑溜,不適合開車,L騎機車載你繞道而行;另一次是自行開車來補照片。你自責自己的眼拙,就這樣讓一位耄耋耆老拄著拐杖揮汗走500餘公尺的冤枉路。 回到車上,阿伯喝一口水,便逸趣昂揚的說起當年夫婦受僱砍竹子,又如何把竹子搬運出去;小祠低矮簡陋,路過都要禱拜以防作祟;地主某某,鄰居有哪些人等等。看著阿伯意氣煥發,你減輕內心不少愧疚,你發現,阿伯從陪你在田調中回憶,他與老伴砍竹打拚的青壯年歲月,並獲得了生命價值;而你,看著一位八旬老者,歡欣愉悅地帶你去田調,好像田調也是他的責任與義務。由此你感受了信仰的熱忱,獲得了支持的正能量,讓冗長田調之路,可以繼續走下去! 阿伯人脈廣闊,人緣極佳,走到哪,都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可以跟人聊起哪個長輩,哪樁鄉情。這也給我田調帶來許多方便,調查哪間有應公廟,應該拜訪哪個耆老,你不必要求,他便會主動聯絡後,就帶你過去採訪。 阿伯對家鄉有著濃厚的感情,對鄉土有著濃厚的興趣,對鄉里掌故瞭如指掌。他小時候讀過幾年私塾,懂得一些漢字,擔心這些掌故史料消失不見,便用他懂得的漢字,一筆一筆記錄下來,希望傳承下去。阿伯沒有出版概念,他把寫成的鄉野拾遺影印出來,分送給有緣人。他曾影印自家祖厝彩色照片400幀(A式大小),在清明節發給前來祭祖的黃姓子孫,期使家族不忘祖庭。每次見面,你也會收到幾張他的影印資料,有些當地的鄉土資料,對你撰寫有應公廟,還幫上了一些忙。 也許L曾跟他提起,你的有應公廟田調是沒有任何經費挹注,結集出版也是自費,完全出於個人興趣的。他曾幾次很嚴肅地勉勵你:「你是帶有天命的。」這是有人第一次跟你說,你田調有應公廟是一種「天命」。 天命,應天之命,與生俱來的責任。 阿伯說:「你是帶有天命的。」讓你想起,曾獲百萬小說獎的你的師專同窗大作家詹明儒,給你取了一個「神鬼行者」的外號。他說你跑宮廟撰宮廟志,做有應公廟田調,出版有應公廟採訪錄,是因果關係;前世受神靈的幫助或庇佑,這世人是要來償還的。還神恩,也許就是阿伯所說的,是你的天命吧! 而阿伯、L,還有所有接受你訪談,幫助你,協助你完成《臺南市龍崎區有應公廟採訪錄》的所有鄉親耆老,全都是你的貴人。感謝天地神靈,也感謝他們。 「神恩難還。」詹明儒如是說。是的,但「人情也難償啊!」你如此認為。那麼,就謹以區區此書,獻給大家了!

Read More

〈中華副刊〉因果獨奏 離婚典禮

玫瑰羅曼史 文/葉雨南 圖/胡采炘 兩顆保麗龍材質的大圓球,中間滲透黏過情書信封的接著劑,頭上左半邊臉便宜廣告顏料塗黑色、右半邊臉昂貴的墨汁塗紅,小眼睛部分是曾經為彼此掉落的桑葉點綴的,這大圓球身軀印著條碼形狀的放逐,這樣的保麗龍雪人放在典禮會場,從典禮前一日清晨五點就先讓典啞小姐布置。 離婚典禮有三個遵守須知。 1.來參加的賓客不能喝酒,只能喝汽水 2.來參加的賓客要包紫色的袋子,通稱「紫包」且只能包一千一百一十一元 3.致詞的嘉賓,致詞結束都要說,擁有黃昏 「就要美好離別」專為舉辦離婚典禮建造的六十坪房舍,已在大悲徙這鎮上有二十年歷史,每天都會有至少三對以上曾是愛人如今是幻影的男男女女在這舉行離婚典禮。創辦人「潤別」是每一場離婚典禮主持人,他今年三十五歲,單身,清晨四點半就在房舍門外,練習踢毽子,再過五個小時就是他這輩子最好的朋友陳跌望的離婚典禮,他現在踢的毽子,是陳跌望的前妻艾爭,從大悲徙每個星期一中午跳爪市場買的。 「離婚了,念頭超過肩膀了。」 「什麼樣的念頭?」 「背負和容忍,或許自由在渡船頭等我」 「跌望,你不是在結婚典禮承諾過艾爭要和她白頭偕老、終身廝守?」 「潤別!你明明就是專門幫人辦離婚典禮的負責人,還需要提什麼白頭偕老、什麼終身廝守這老梗?你知道嗎?梗會枯萎,良善會變質,十五多年婚姻結束後,我才知道承諾誓言甚至是彷彿大型幸福保證書的結婚典禮,都灰滅般不重要。愛情不是三個小時裝飾出來的跑馬燈,相處夠久習慣彼此,能像弦月勾住鏡子裡的汙漬,這樣的相處才是婚姻的肖像、婚姻的蒸氣。結婚典禮,以嚴肅神情且請兩桌來舉行就好,離婚,最需要擴大舉行典禮,你比我清楚吧?」 「其實我到現在都是反對相愛的人離婚,但典啞在十年前曾告訴我一件她經歷過的事情,我才繼續經營這個專門舉辦離婚典禮的房舍。」 「典啞?是暗戀過你,然後每天早上準備三明治給你吃的那個長髮女生?」 「對!她現在是我的助理,我當然知道她暗戀我,也和她說過,愛是連占卜都無法預測的池塘,雖她一直不相信,但她常看到在就要美好離別房舍走出來的男女,典禮結束後仍發自內心擁抱,和彼此說,夢裡自由見,她就放棄對我的追求了,而且還改成來應徵我的助理。」 「阿別,你心臟不偏了呢!」 「欸!心臟不偏是不好的!」 「艾爭,她有說過離婚理由?」 「離婚理由根本不重要。」 「艾爭,以前小時候曾經住在房舍附近。」 「我每天早上踢毽子的時候,都會看到天空中有一顆小碎石往這邊丟過來。」 「你看!結髮十五年了,我連這都不知道,所以你覺得承諾或誓言是不是像黏土?容易變形?」 「這她小時候事情,你怎麼可能知道。」 「也是啦!畢竟我們年紀都比她年長許多,感覺她也不會想把內心話說給我這只在空地說相聲且常常宿醉在外,彷彿一團霧的人。」 「這些全部都不是理由。」 「為什麼?難道你要說理由是那最俗套的單純不愛了、不想為彼此負責任了?」 「不可能!你和艾爭,無論誰先提出離婚,我都不會過問,但理由一定是被自我的最初遠離了。」 「被自我的最初遠離?」 「你知道嗎?婚姻不是兩人事情,也不是兩家庭事情,婚姻只是一張招喚愛情的板凳椅,這板凳是溫暖的,容得下各種情緒,是比自由還更堅固的,但這板凳椅上的人,會有各種考驗。」 「板凳?說到板凳,艾爭的嫁妝是她母親自己手工製作,然後在大悲徙鑲金為她打造的一張板凳呢!」 「阿別,我不覺得婚姻是板凳。但我還是很感嘆,相愛和相處,好像在欣賞魔術表演時,永遠不知道你會看到是未來還是看到現在。」 「昨天的離婚典禮啊!有一對只結婚一個月的男女在婚禮結束時,他們帶了一隻鶴、一輛列車模型送給我呢!因為男方以前是開火車的,女方跟男方結下緣分也是因為火車。」 「但最後他們依然脫軌了。」 「不是的!是他們重新各自開闢一個新的月台、新的列車。」 「有人帶酒進場,潤別,要不要給一束捧花。」典啞家曾是酒廠,因此他對酒的敏感度比潤別高。帶酒的人,眼睛是看不到前方的,他騎著一匹馬,幫他牽著馬的人是他的前妻,那人一邊搜尋方向、一邊喝著酒,這酒不烈,遠到房舍外小小亭子都聞得到這人酒氣,他是艾爭的哥哥,艾在醉。 艾在醉,兩年前離過一次婚,當初舉行結婚典禮時,連大悲徙的鎮長都請來致詞,而且這老鎮長還特地請他種榴槤的父親,挑選一顆味道最不一樣的榴槤,把這顆榴槤送給艾在醉:「這榴槤,有葡萄的味道喔!傳說!應該是我父親聽到的傳說,五百年前有隻長不出羽毛的孔雀,突然在夜晚沙灘找到一顆大石頭,那隻孔雀跳在石頭上,羽毛也瞬間都冒了出來,石頭的顏色就變了,隔天,連續一個禮拜那個地區的果樹都開得非常茂密,後來那隻孔雀在葡萄樹前面死去。世人才把這顆榴槤命名為「葡萄璉」。送你們這顆榴槤,祝福你們未來會留在彼此的世界裡,一邊記得榴槤的味道,一邊相互扶持的老去。 陳跌望和艾爭的離婚典禮準備要開始舉辦了,這場離婚典禮席開一百桌,現場準備一千瓶葡萄口味汽水,潤別還幫他請來大悲徙鎮最有名的魔術師「惠膚演」,因為他三歲就認識陳跌望,這場離婚典禮,只收一半費用,惠膚演的表演費,也是潤別自己開高價錢才有辦法請到他來表演的,因為在大悲徙鎮,只要有人請惠膚演表演魔術,他一律都拒絕,他沒有聘請經紀人,但傳話或是接洽表演活動,也不會自己去洽談,每次在洽談表演時都是採取用魔術形式在進行洽談,當然常會有合作單位有些無奈,因為他有時會用傳統猜撲克牌魔術,如果猜到他手裡的撲克牌是哪張,他才會願意接下這次魔術表演,有時候甚至會用自己花了十年發明的「不思考」魔術,這魔術是拿兩顆有斑點的雞蛋,問對方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然後從口袋拿一把啤酒圖案的小扇子,這扇子其中有一面是透明,他會用透明這一面扇子去敲碎其中一顆蛋,被敲碎的其中一顆蛋就會馬上生長出小雞,他要請對方猜小雞在哪一顆蛋裡,但每一次對方都沒有猜到小雞在哪一顆蛋裡。 典啞和她妹妹典現實,先在門口凹字型桌上負責收參加離婚典禮來賓的紫包,典現實不知道為何離婚典禮要有紫包,她臉上滿是不解的問典啞:「結婚典禮要包紅包是喜慶還有涵蓋著人情因素,離婚典禮還需要包錢?而且什麼叫紫包?這又不是喜劇一場。都離婚了,一塊錢都不需要包吧?」典啞聽到立刻大笑:「其實我剛開始也不知道潤別為什麼要規定包紫包,但後來潤別說,人的手有時候還是要懂得放得下,紫是一種綻放、也是一種銘記和祝福,而且每次來賓進行前,他一定都匆忙跑去房舍旁邊踢個兩下毽子,妳知道為什麼他要這樣嗎?」典現實:「為什麼要踢毽子?緊張?」典啞堅定說:「因為其實他根本不喜歡參加任何一場離婚典禮,他踢毽子是因為,以前我準備要離婚時,我的先生送我一個破爛的毽子,然後我一氣之下把這毽子踢進大馬路,剛好是尖峰時段,有輛車子因那毽子而發生交通事故。我把這事情告訴潤別後,他大聲罵我說,妳真的不典雅,不能因為一氣之下就情緒失控如婚姻裡的冒險過程,妳要買一個毽子給我,當然這刑責妳要負責,但妳買給我這毽子之後,我會每天在妳上班前半小時,示範什麼叫做踢毽子。」 潤別主持離婚典禮千場,唯獨陳跌望這場主持時說不出任何話,五分鐘後,聽見汽水裡的開瓶聲才勉強說:「跌望,明天就要離別房舍要結束經營了,祝福你和艾爭,能享受今天的自由和氣氛,更希望你們以後無論碰到任何困難,都要擁有黃昏。」 「艾爭嗎?」敲門的人是艾在醉:「你有看剛剛的新聞快報嗎?」艾爭一臉迷糊:「你又喝醉了?新聞快報怎麼了?」艾在醉的眼眶突然滴出淚滴激動地說:「剛剛的新聞快報字幕說:「大悲徙鎮裡的就要離別房舍,倒塌了,有一名傷者。」

Read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