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沙漠中的彼岸花

文/黃筱婷 圖/張秀燕 埃及啊埃及,你是迴盪於我夢裡那似有若無的一方;埃及啊埃及,你的歷史年華無人可精準丈量;即便時光流淌,你依舊是那朵傲然挺立在那沙漠中的彼岸花。 在我的旅行清單中,有些地方是一輩子必定得要去那麼一次的,埃及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 彼岸花其實就是俗稱的「石蒜」,但它還有個很神秘的名字:曼珠沙華,有著紅、白、粉紅、黃等各式顏色,曼珠沙華常與死亡或者分離劃上等號,更有傳言在通往幽冥界的路上即開滿了遍地的彼岸花,這自古以來被視為不甚吉利的花種,卻為我所鍾愛;尤其是那有著鮮血般嫣紅花瓣的紅色彼岸,就像那位於非洲東北角的埃及,擁有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廣闊無垠的沙漠隨處黃沙滾滾,即便顏色較為單調,依然掩蓋不了其芳華;埃及是那傲然挺立於沙漠中的彼岸花,形似小燈籠的花朵,正直勾勾地引領我前進拜訪,一探這神秘國度的真實與虛幻。 我搭乘大韓航空從仁川機場轉機,明亮簡潔的各式化妝品店鋪在候機廊道上一字排開,我隨處找了間咖啡廳落座,如往常一樣的喝著熱焦糖瑪奇朵,翻閱著印度詩人泰戈爾的漂鳥集,詩集內的那句「讓生命如夏花般絢爛,讓死亡如秋葉之靜美。」每每讓我想到埃及尼羅河西岸那已然掩埋土裡千百年的皇家墳塚,幸而這些墳塚並不孤單,因為它們有著尼羅河緩緩流淌數千年的陪伴,這條埃及的母親河早已觀盡無數死亡與重生交錯的靈魂。 將身上的臺幣換成埃鎊,我緩步走出開羅國際機場,七月炙熱無比的暑氣鋪天蓋地而來,那一瞬間讓我覺得全身的水分似乎都已蒸發殆盡,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然真實來到這與臺灣相隔千萬里的非洲土地;此時的埃及氣溫已然高達五十度,只是日夜溫差變化極大,到了夜晚溫度會一下子落入十度左右,溫差全然不影響我對埃及的憧憬,金字塔、木乃伊、獅身人面像以及那數也數不清的墳塚,都是領著我一人前來這片非洲大地的異國懷想,只為這沙漠中的鮮紅彼岸花。 搭上人擠人的公車,我在靠窗位置坐下,窗外清一色盡是土牆式的房子,有的甚至尚未建造完成便已有人居住,打聽之下這才知道,埃及人是賺足了一筆錢才會蓋一層樓,因此一樓有人居住而二樓僅有土磚牆壁的房子隨處可見,久了大家也就見怪不怪了,從窗內看出的開羅市景就像被套上復古濾鏡般,帶著濃重厚實的泥土顏色;不一會兒的時間,終於抵達位於開羅郊區的吉薩高原,吉薩高原最為人所知的便是建於第四王朝的大、中、小三座金字塔,最大同時也是最為古老的即是埋葬是法老王古夫的「古夫金字塔」;位居第二的是 「卡夫拉金字塔」,考古學家曾推測此座金字塔被盜墓賊所侵入過,而象徵法老王至高無上權力的獅身人面像便是在卡夫拉金字塔前方,傳說十九世紀拿破崙率大軍攻入埃及時,曾將獅身人面像的鼻子用大砲打下,不過對此說法我心中多少還是存有疑惑的;體積最小的則為「孟菲斯金字塔」,在這座金字塔的前方還有三座階梯樣式的金字塔,模樣則和後方使用切割好的巨大石塊所建造的四角錐狀金字塔大不相同。 隔著一段不算遙遠的距離,我終於看到這聳立於沙漠中已然千年之久的神秘建築,滾滾黃沙的碎粒紛飛在金字塔與獅身人面像前,耳邊定時傳來老城區裡清真寺那唱誦可蘭經文的人聲,古與今如光影般虛實交錯於周身,一切是如此的突兀卻又理所當然。 在開羅待了幾天,我搭乘臥鋪火車往南前往路克索,在埃及乘坐臥舖火車是個新奇的體驗,火車雖稱不上豪華,但對於旅人來說一間上下舖可容身的小小房間也已經足夠,只是在臥舖火車上沒有浴室所以無法洗澡,不過也就一個晚上的時間,也還算可以忍耐就是;十小時的車程裡一共會供應兩餐,吃完晚餐後工作人員便會來到各個房間,一會兒下鋪的座位就搖身一變成為我的床位;我躺在下鋪,喬了個舒適的姿勢打算寫日記,突然瞌睡蟲莫名襲來,聽著火車行走於鐵軌之上的喀啦聲,車身也固定搖擺晃動著,沒多久便已進入夢鄉,等到工作人員敲門時已是隔日早晨了,此時僅還有一個小時的路程便可抵達路克斯了。 路克索的舊名為底比斯,這裡最為人所知的便是路克索神殿、卡納克神殿及帝王谷了;我先到路克索的市集隨意逛逛,想尋些較為道地的街頭小食嘗嘗,最後我點了份烤麵餅,剛烤好的麵餅像是一顆膨脹的氣球,冷卻之後便可以利用裡面中空的部分夾入雞肉、鷹嘴豆及蔬菜食用,手中的麵餅在口中越嚼約香,是可以保餐一頓的便宜小吃;突然間我看到在市集出口有一家果汁店鋪,現榨的天然果汁是在熱天的埃及旅行時最不可或缺的飲品,我點了杯芒果汁,老闆以飛快的速度將芒果切片放入果汁機,前後不到十秒鐘的時間,玻璃杯中那比夕陽還要澄黃的芒果汁便完成了,忍不住一飲而下,口腔內盡是芒果清新的香氣,這杯簡單的芒果汁是時至今日我還難以忘懷的清涼飲品。 在路克索所在的尼羅河西岸便是許多法老的長眠之地:帝王谷了,埃及新王朝時期的法老王因擔心被盜墓,因此將陵墓建造於這隱身於山腰谷地間的隱密處所;帝王谷的腹地相當廣大,因此必須從遊客中心搭乘接駁車進入,沿途盡是堅若磐石的峽谷地形,也難怪法老們會選擇在此地長眠了;目前帝王谷已經挖掘出六十餘座的法老陵墓,一張門票可以免費參觀三處陵墓,因要定期維護各個墓室,所有被發現的墓室為隨機開放,各墓室均有所屬的代表編號,內部以木頭鋪成好走的棧道,也方便遊客能夠近距離欣賞墓室內的彩繪壁畫與象形文字,這些壁畫與文字多數已有三千年以上的歷史,儘管有的因歲月而斑剝脫落,但卻絲毫不損其美麗痕跡,其中最常見的便是法老王乘坐太陽船步向重生旅程的壁畫;我在墓室裡待了許久,仔細端詳壁畫上所描繪的埃及神話故事,感受埃及這朵沙漠彼岸給予我的無限震撼。 在埃及的每一天,眼前所見盡數是動輒上千年的各式古老建築,它們讓埃及成為非洲大地上的一顆璀璨珍珠,大部分法老的遺骸已被移至開羅博物館的王家木乃伊展室,展覽室終年維持恆溫,那些在帝王谷被挖掘出的法老就以其身前的死亡姿勢悄然躺在玻璃櫃中,儘管人們可用近距離的方式細細欣賞,但還是有許多的遊客匆匆撇過一眼隨即離去;許多人對木乃伊望之卻步,但那是見證埃及王朝曾經真實存在的最好證明,也許還有許多墓室尚未被發掘,就讓那些未被發現的法老們以這樣安靜且安詳的方式沉睡在他們曾經最引以為傲的國土之下;我想著在法老所長眠的那片幽冥之地,應該也盛開著有著鮮紅花瓣的彼岸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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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踏莎行/涉水而過

詩/攝影 葉莎 最後一隻羊涉水而過時 忘記將水聲帶走 這麼多年 疲倦的蹄子和一條河流 時常在夜在心中奔馳 我涉水抵達彼岸時 時光已剩下枯枝 森林的濃綠恍如夢境 當河面的浮萍向左 向右飄移,在靠近夏季的地方 盛開一朵兩朵白色的思緒 思緒在此岸彼岸之間 無性分裂繁殖 一株嫩芽、幾片葉子 一片森林 和無數羊群踢翻的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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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林邊手記 夜賞奧黛麗‧赫本劇照

文/攝影 翁少非 房間裡掛有赫本《第凡內早餐》的劇照,讓旅人能浸染在美好的氣氛中。 夜泊荷蘭代爾夫特(Delft)小鎮,A13公路交流道附近的一家旅店。 意想不到的,推開房門就撞見牆上掛有奧黛麗·赫本的電影劇照。眼睛一亮,滿滿的驚喜湧進心田,鎮日旅途的勞頓霎時全消。 沐浴後泡杯咖啡,坐在沙發上啜飲,欣賞這幅赫本在《第凡內早餐》(Breakfast at Tiffany’s )裡的經典鏡頭,它和電影《衝突》(Serpico)裡有一幅畫面同樣,特別讓你難以忘懷。 改編自真實故事的《衝突》,由艾爾·帕西諾扮演滿懷理想的員警,他積極勇敢,破案率很高,但因為不肯與同僚一樣收賄,受到猜忌與排擠,原想「兼善天下」,只好退到「獨善其身」,但惡勢力仍不罷手,設計陷害他。督察組展開調查,他得出庭作證,使他更深陷被謀殺的危機中,後來果然被暗算重傷,所幸撿回一命。 年輕時觀看這部電影血脈賁張,社會黑勢力如此的巨大殘暴,要吞噬伸張正義的獨行俠,最後雖然贏得些許的勝利「警界終於承認有不法之事,但僅限於某條街的某幾位警員」,但全是他付出許多血淚代價換來的。 電影THE END,他拄著杖踽踽而行,一隻老狗陪伴他走到站牌,坐著等候黃昏的街車,低沉的小調音樂揚起,銀幕上打出醫生的話「你左耳失聰,右腿不良於行,陰雨天時還會隱隱作痛」。 英雄的結局竟是這般落寞?你看過的克林·伊斯威特所扮演的大鏢客,行俠仗義後,總在輕快的口哨聲中揚長而去的呀!你的拳頭不禁捏得更緊,捨不得他,為他抱屈,直到現在。 一九六一年上映的《第凡內早餐》被歸類為「愛情喜劇片」,描述從鄉下來到大都會發展的男女主角,經過一番折騰後,男生遠離被包養、女生放棄嫁金龜婿的「寄生模式」,他們在離別的最後一刻,找到真實的自我和彼此的真愛。 坦白說,看多了公式套路的愛情片,這部片子你沒有特別的感動,倒是片頭讓你印象深刻: 紐約曼哈頓區的清晨,一輛計程車停在第五大道Tiffany公司門口,女主角赫本所扮演的荷莉,下車後走到櫥窗前,邊吃早餐邊看裡面的商品,而後走回家睡覺。 櫥窗裡到底有什麼東西,讓這位打扮時髦的女孩一大早就如此的凝視著?原來,Tiffany是專門銷售鑽石、珠寶、手錶等精品的名店。年輕美女與璀燦寶石同框,美麗的張力十足,非常吸睛,但牽動你心思的,是藏在她墨鏡裡的眼神,一種由欣賞、羨慕、喜歡、希望、夢想因數所凝成的眼神。 你的心弦顫動起來,赫本這幅「想望」的劇照直指人心,劇中的女主角荷莉是我們的代言人,在世俗凡塵中打滾,有誰不希望自己能「時尚優雅」的過活呢?這幅畫面映射了凡眾的想望,難怪會成為經典鏡頭。 好幾十年了,「挽髮髻、戴太陽鏡、穿黑色小禮服的赫本,拿著麵包和咖啡邊啃邊喝,目不轉睛地望著櫥窗的背影」,連同「有夢最美、希望相隨」的意象,一直駐留你的心田,並時時提醒你激勵你。 對你而言,夢想和希望,不單是美學,也是動力學。 一九八六年,美國密西根大學教授Markus和Nurius提出「可能自我」(possible selves)理論,認為「自我概念」裡含有未來的導向,包括「希望我」和「害怕我」,兩者都會觸發人們勇於計劃與行動,去達成目標或避免發生。因為你喜歡也認同,還選這個理論為框架去撰寫碩士研究論文。 一九九九年,你在波士頓參加研習後,到紐約曼哈頓遊覽,特地走一趟第五大道,在Tiffany櫥窗前駐足,懷想電影現場。只是,赫本已於一九九三年因病去世了。然而,Tiffany至今都沒忘記她,把她吃早餐望向櫥窗的畫面,放在店裡的電腦螢幕上播放。 在這兒看到這張劇照真是幸運,難道是這家旅店跟赫本有所關連? 上網查。喔,赫本跟《安妮日記》的作者安妮同一年出生,母親有荷蘭貴族的血統。六歲時父母離異,母親把她從英國帶回荷蘭娘家,二戰,納粹佔領荷蘭,舅舅參加抵抗活動被處決,她為反抗運動籌募資金奔波,也到醫院當義工,曾好多次目睹猶太人被運送到集中營的悲涼情況,大大震撼了她的心靈。 原以為赫本一生都光鮮亮麗,想不到成長的路途也充滿荊棘,歷經原生家庭的變故、殘酷戰爭的洗禮。 夜深了,你凝視這張劇照,感覺赫本的優雅美麗,更具練達慈悲了。於是,忍不住在Google Maps這家旅店的評論上,留言:「房間裡掛有赫本《第凡內早餐》的劇照,讓我們浸染在美好的氣氛中,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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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旅行途中

文/蘇家立 圖/李再儀 你不明白你為什麼出現在這裡,興許「旅行」一詞像個魔咒,將肉身遷往更安詳的場所,更像一條繫了活結的繩索,將你套入一幕視覺尚未攫取的風景:兩幅屋外的壁畫被道路切成兩段,恰巧你蹲在陽光的刀面,緊張兮兮低頭端倪自己是否少了重要的部分,非關想像,抑或想像之外的事物。 倘若放晴是雨天的陰謀,那麼成列排好的機車、自行車,是否更是一種虛構──你沒有看見「有人」將他們停擺在那,當你驚覺時它們已在那接受溽暑的鞭打,輪胎下的孤影隨著時間挪移而慢慢調整說話的聲調──沒有人懷疑那就是種傷痕,和你肌膚上的水漬相似。你拍了拍其中一個坐墊,讓手掌感受謊言的溫度。 辣是一種痛覺。火辣的夏天,將你驅趕到此而非環肥燕瘦出沒的泳池,自有它的天啟。你收起陽傘收起疑問收起無語,誠心接受自己渾身濕透的現實。大雨剛剛肆虐過,因此天空如此蔚藍,像眼前的兩匹馬,你妄想左右眼各有一條鞍繩,但你實際上還蹲在反光鏡下,漫無目的地嘔吐,柏油路飄逸著昨晚綿密的交際與虛情假意的蕕味。 曾經,你也想騎上天馬,追尋一個燦爛的天空,那兒的白雲軟的像棉花,隨手可得,塞進嘴中雖無味道卻有莫名的飽足感,更無需調味,光是將雲塊嚥入喉中,彷彿連同風的流動、天空俯瞰地面的過程一併消化,這豈不令人興奮?但童話是有規矩的,和獨角獸有著相似的符碼,不夠純淨的人,是不被允諾騎乘天馬的──而在夢中你依然飽受拒絕──天馬嘶喊著、怒號著,不停拍擊著翅膀,抖落一根根羽毛,雙蹄不停地踏踩地面,揚起塵煙,逼得你不得不遮掩面容,害怕流淌的淚水落在土中是多麼卑微。於是你拒絕想像天馬,但開展在你眼前的這匹,牠的目光始終看向彼端,多麼超然,一如往常的純真,參雜了些許輕蔑。 異鄉人到哪,哪兒都是異鄉。你吐出的一分一秒早已釉上了冷色。你看向另一側的海馬:牠有著一雙動人的蝶翼,與天馬遙目相望,儘管是必然的一種調侃:有關於陸地與海洋、幻想與類幻想的衝突,你莞爾大笑,摘下高度數的眼鏡,蜷縮起身子,不顧旁人眼光躺在兩張畫之間。長出翅膀的海馬終究是不容於世的,而只要假裝沒看見那對翅膀,或是忘記牠被創造之前的定義,你企圖用自己的醜陋烘托牠們的美麗,好似一條扭曲的中年,襯衫口袋裡沒有地圖,皮包裡沒有支票,臉頰上沒有吻痕,手掌中一顆顆黯淡的光砂。 你不知道何時有人會報警驅趕你。你想成為《砂丘之女》那名被貼尋人啟示失蹤甚久的男子,而盛暑不過是大雨過後的詛咒,接著而來的楓紅,令你的肌膚爬滿陽光編織的秋,稍一抬手便是銀杏鋪敘。它們也曾經飛舞。不知身在何處的你,所有顏色在閉眼後都差不多鮮豔,如西風的尾巴輕輕拖著整片蔚藍。 最後你聽見了引擎發動和自行車解鎖的聲音。有人按了門鈴,有人匆匆應門,有人提著購物袋悄悄經過你,袋子外側滴著一顆顆藍色的光,晶瑩無比,往裡頭瞧似乎有一處仙境:每個人優雅地撐起傘,讓秋雨默默群聚在傘面,將心事摩娑得無比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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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文學院手記 有人問我畢業和快樂的問題

文/林宇軒 圖/熊妤 「學長什麼時候畢業?」話才出口,我就在同學們的尖叫聲中被拉出了研究室。後來才想起所謂的「研究生禮貌運動」──對於在所上待了四年的學長,這個起自關心的問候確實很不禮貌。雖然各類碩士在相關規章都是寫著兩年畢業,不過在文學院(尤其是文學系所)幾乎都需要更長時間才能完成這個階段的學位:三年是基本,四年不稀罕,聽過最久還有花七年才完成碩士、拿到學位的案例。能和一般理工科研究生一樣,在兩年準時拿到學位的文學院碩士生,可說是相當難得。 有些教授認為這麼長的時間是必要的磨練,但也有些教授也抱持懷疑的態度。畢竟,當同齡的朋友都已經在外穩定工作時,我們卻還在學校裡當學生,未來也不一定要走學術研究的路,「四年」換一個碩士學位確實是有些久。對此,有教授好心提供了實用的建議:入學前先想好學位論文的題目,每堂課的期末報告寫其中一部分;一學期的課程結束,學位論文也完成了一定的程度;兩年下來課修完了,學位論文也就寫完了。聽來確實不錯,只可惜這樣的規劃實在是太過理想,絕大多數的同學(包括我)在剛進研究所時都還非常茫然,無法確定學位論文要寫什麼題目。說是絕大多數,代表還是有例外。這幾天旁聽了好友同學M的口考,他以史無前例的「一年半」光速畢業,創下台文所碩士生近二十幾年來的紀錄。我們一群被戲稱為「應援團」的朋友在會議室後頭觀摩、學習,聽他脈絡清晰地講述研究成果。原以為會見到被教授輪番鞭打的現場,但實際上的過程比想像中溫和,論文也在兩個多小時後順利通過。 想起和M的認識,是在2020年暑假的原住民文學營。後來我進入台文所、和M成為同學後,才真正見識到了他報告時的精采表現和對未來的縝密規劃。看他除了能得心應手地處理學校課業,平時也透過各種方式持續關注原住民議題,週間更來往於建中代課,甚至額外協助原住民文學相關教材的編纂,如此行動力真心令人佩服。畢業快樂,可身為文學院研究生,畢業後不總是快樂的,要面對的難題也許更多。後來當我同樣被問到「什麼時候畢業」時,才發現自己也答不上任何話。台文所的Slogan是「立足台灣,放眼世界」。每當我想到畢業的問題時,只能抿一抿嘴,默默打開word檔,繼續在螢幕前埋頭打字。   (本專欄作者為台大台文所、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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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簡政珍詩學隨想 符號與象徵

文/簡政珍  圖/紀宗仁 符號有別於象徵,後者所蘊含的意義較固定,而前者是處於浮動狀態。假如以符旨用來描述被指涉的意義,象徵有穩當的符旨,而符號的符旨卻經常飄移。因此,若是要與象徵有所區隔,符號的重點應該從符旨轉移至符徵。現、當代文學所展現的不是意象或是敘述意何所指,而是意象及敘述如何產生。產生的過程在於符徵的發現與營造。換句話說,文學的趣味不只是挖掘作者所掩埋的意涵,而是發現符徵閃現的五彩繽紛。美學所關注的「效果」有時甚至比解析文本的「含意」更重要。由於符徵佈滿峰谷,詮釋是動態之旅。以旅程作比喻,閱讀美學強調的是旅行的過程,而非只是尋求符旨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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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採蓮記

文/陳富強 攝影/林少雯 雨季一過,西湖的蓮就開始疏摘了,疏摘,自然就是有間距的採摘,長得盛的,多採,長得疏的,少摘。每天清晨,船工搖著載滿蓮蓬荷葉的小木舟,泊在斷橋或柳浪聞鶯售賣。可售的蓮蓬荷葉數量不多,一天採摘的量,頂多也就是兩船,半艙蓮蓬,半艙荷葉,賣完為止。說好上午8點半開賣,但早起的,淩晨三四點鐘就趕去排隊。晚到的,連採蓮的船都不見蹤影,只看見湖面上接天蓮葉。 西湖的蓮蓬與荷葉,招人喜愛,自然有其道理。不說楊萬裏「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單是柳永的《望海潮》,也是膾炙人口,我熟讀到能倒背如流的地步,其中「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是千古佳句,也是西湖荷花的日常景象。夏天的西湖,如果沒有了荷葉連天,總會遜色許多。而探究採蓮人的日常生活,則更有無窮的趣味。 湖上的蓮剛開始生長,通常是在黃昏,和小女隔幾日就去曲院風荷一帶日行萬步。她惦記著湛碧樓一帶的荷花,尤其是蓮蓬。從尖尖的小荷開始,一天天觀察。她能記得那些蓮蓬生長的具體位置。沿著湖岸的荷葉或蓮蓬被人無端採摘,她會生氣。而離岸邊稍遠的蓮花,則長得自由自在,漸趨飽滿,她就很興奮。又記掛著什麼時候可以採摘,船工怎麼樣才能摘到這些蓮蓬。我告訴她,大可不必擔心,西湖養荷人,有專用的小船,可在荷葉間穿梭,如果荷葉長得太盛,則會從小船上搬下一只菱桶。這種桶,是專門為採蓮製作的,通常是橢圓形,桶底不深,吃水的分量,剛好一人乘坐。有了菱桶,最密的荷區,也可暢行。不過,為了避免手臂和臉頰被荷莖上的刺紮傷,採蓮人會戴上護袖和帽子。 小女對西湖蓮蓬與荷花的喜愛遠超我的想像。她把曲院的荷,看作自己的成長日記。問我有沒有採過西湖的蓮蓬,聽到我回答沒有,她稍顯失望,一臉落寞。但當我告訴她,年少時,曾經在家鄉的荷塘裏,不光採蓮蓬,還踩蓮藕,她就來了興致,非要問個究竟。特別是對踩蓮藕的細節,更是百聽不厭。 的確,在我的童年,那時的田野,還是真正的田野,一望無邊的平原上,除了偶爾可見一些村舍在竹林的掩映下,沃野之間,遍地稻穀,或者麥子。而荷塘,則是田野間最常見的點綴。說點綴,也不恰當。它們的作用,不僅僅是種植蓮藕,而是灌溉農田的水源之一。江南水鄉,河湖縱橫,土地肥沃,老輩子的人說,這裏的泥土養人,春天插根木棍子下去,來年就長葉子了。 荷塘與河流相連,有源頭活水。荷塘面積有大有小,大的有數畝,小的不足一畝。我們習慣稱這些荷塘為池塘。一到夏天,蓮花盛開,蓮蓬也在風中搖曳。我們幾個要好的小夥伴,放學不回家,割滿一背簍青草,這是家養兔子第二天的食糧。就去荷塘邊玩。說是玩,其實是偷摘蓮蓬,更重要的是踩蓮藕。到了池塘邊,脫去衣褲,縱身跳進水中,水草在腿間亂舞,魚蝦也驚得跳上竄下,如果眼明手快,手握一條竄出荷葉間的魚,也算不得奇跡。 池塘邊的蓮蓬早已被玩童們採得一乾二淨,只有池塘中心的蓮蓬,才會長得豐盈而籽粒飽滿,仿佛只期待我們去採摘。從小枕河長大,我們個個都是游泳好手,一個潛遊,可以從岸邊遊到池塘中間。那兒的蓮蓬又大又嫩,當我們輕扶荷莖,蓮花過人頭,從岸上眺望,看不見一個人影。採蓮蓬是我們的拿手好戲,折下一個,擲岸上,再折下一個,再擲岸上,接下來,就是踩蓮藕。這是個技術活。池塘從岸邊向中間,由淺入深,淺水處的蓮藕,通常只有兩三節,而池塘中心的蓮藕,也有長到四五節,甚至六節的。但我們從來沒有踩到六節的蓮藕,我們知道,蓮藕在淤泥下,能長到六節,但被我們踩挖時,無論多麼小心,也會被折斷。 蓮藕,之所以用踩,而非採,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會知道,踩和採的區別有多麼巨大。在淺水處,我的雙腳,沿著荷莖四周,在淤泥中來回踩踏,如果腳尖觸到蓮藕,就一個猛子紮入水中。這時,憋氣的功夫就發揮作用了。雙手向淤泥深處插去,摸到蓮藕,雙手拔河似地使力,但無奈水中有勁使不上,加上我們畢竟人小,力量有限。所以,經常只有掰斷多節蓮藕,取其中一節或者兩節,就浮出水面。 池塘裏,除了種蓮,也植菱。這些四角菱,遍身粉紅,稱紅菱。它們掛在菱葉之下,浮在水中。我們踩完蓮藕,也會摘一些紅菱,無奈只有一雙手,捧了蓮藕,就捧不了紅菱,通常需要遊上好幾個來回,才能將蓮藕和紅菱一起帶回岸上。 踩完蓮藕,遊回池塘邊,在夕陽下邊曬身子邊剝蓮蓬,待身子曬乾了,一個蓮蓬也吃完了,就順手摘一片碩大的荷葉,在中間挖個孔,套在脖子上,就是一件青色的荷衣,既涼爽,又漂亮。而那些蓮藕、蓮蓬,則藏在背簍青草間,大家若無其事進村,各自回家。後來,我們長大了,村裏的大人說起池塘裏的那些事,就笑著說,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們幹的那些好事,誰沒有過小時候? 如今的鄉間,那些曾經一望無邊的田野,也被一個接一個的工業園區、住宅蠶食。而荷塘,也越來越稀罕。據小學一起踩蓮藕的夥伴說,田間的很多池塘,被填平了,建起了房子。看不到荷花,採不到蓮蓬,更不要說踩蓮藕了。我聽了,心情有些黯然。小夥伴說,你不如把西湖當作一個荷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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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踏莎行 答案之詩

詩/攝影 葉莎 在答案之詩中尋找情感的答案 文字都是江南 而我在江北   曾經和春住的人 後來都成為夏日一抹倒影 水淋淋的虛幻 捉不住的江湖   我相信一部分原始的心動 是岩岸,但更深信 岩岸之側 緩緩垂墜的氣根和果實   那時一顆心也深埋於水中 無論屏息或呼吸 皆是搖擺的字詞,無法 成為答案或成為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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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海邊的旱地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海平線那端天空的雲開始奔騰,先是乳糜色的稠狀,是誰賣力地翻攪,好似要做一碗酥油茶敬客,緊接著呈現出淺灰,這淺灰不像鉛塊那種的質量,反而是接近銀,擺放久了的銀飾,繡上空氣中的氧……不不不,是這塊銀自體產生硫化作用,風就在雲的四周如此氧化硫化的爭論著,氣呼呼的咻咻聲。然後變成鐵了,那重量裡應該飽含了水份,像個委屈的女子,咬著唇憋住哭聲,淚水的重量把頭壓得低低的,卻也不掉一顆。 沉重的烏雲看似慢慢卻在肉眼無法察覺間霎時移動到眼前,移動到眼前這片沙灘上空,與其說是沙灘不如說是混雜了泥土的荒地,說是荒地,是因為除了春天帶走所有顏色後遺留下來的秋草∣∣連活力旺盛的夏都無法留下一點綠意。 從左側眼角掃到右側眼角,看見的都是綠色加上橘色混成的秋香色,你看那綠該是多麼恣意啊、你看那橘色是那麼的活潑呢。了無生氣的秋香色只有一撮一撮含羞草硬要任性地在這裡那裏開開合合著葉子,鉤刺偶爾拉扯人的褲腳,要人注意欣賞她美麗的紫色小絨球,除此之外,就是一大片一大片衰草,任由雨來之前的風搧過來巴過去。最最引人注目的是長得老大接近魁武的仙人掌,用「老大」、「魁武」來形容一點也不誇張:咬住地面的肉莖肥厚碩大,時日久了、或許也因為要適應這片無情旱地,已然呈現木質化的根,每片肉莖又抽出一片兩片三片,這三數片又抽長出三數片,每片都布滿了針狀的葉,那針狀葉猶如一把把匕首,前後左右上上下下的刺出,自衛力那麼強勢,龐大的仙人掌就像穿著鎧甲的戰士,兩腳釘入土裡似的紋風不動,即便不高大也給人凜然的雄壯威武之感,要不強悍,如何應付這塊離海那麼近卻難得清涼之滴水滋潤的荒誕和現實?! 現實是荒謬無稽的,甚至是沒有天理的光怪陸離。天上的神天天穿著華麗的袍子駕著輝煌燦爛的馬車,從東向西由南往北的巡幸,何幸之有?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從亙古至今,何日可曾稍歇?有些人認為是日已過就賺到一日,日日如此,即便渾渾噩噩也是賺到,這想法也未免過於樂觀;有人認為每一日分分秒秒興興頭頭活在當下,即便亂世也是活,可這個求活是多麼的難呀,這也算屬悲觀。兩者之間如何拿捏呢?有沒有一桿天秤左右分別放上樂觀悲觀,個要加上多或少的籌碼才能安度天年? 雨終於下下來。 水珠被一陣強一陣弱的海風送過來,變成水的蜘蛛絲,飄在風揚的髮梢、濡在單薄的秋衣,這薄薄一層雨霧,哪禁得起荒旱之地的渴求,像匱乏貧脊的心那般的渴求,這樣是不是貪心了,這樣是不是窺探天機呢?雨下大了,豆大的雨、有如狂嚎怒吼的哭聲,鞭在身上心上,歷歷雨痕何時得乾?不得不臣服的頭低垂如懺悔的人,迷濛雙眼卻瞥見在仙人掌肥厚莖根上開出的小小花朵,粉粉嫩嫩,盎盎然然的燦出珠璣般的生命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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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行走海西(上)

悅樂的泉源 文/童小汐 圖∕郭毓珍 克魯諾爾 我一直覺得,我與你的相遇,尤其是在我看來毫無期許的生命中的確是一種幸運,也是滿滿噹噹的幸福。所以在我心底常常會泛起漣漪,它融匯我所有的情感,不論是快樂還是憂傷的日子,就這樣在沉寂而靜止的世界無休無止地延伸下去,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撼動它日復一日地膨脹。 在尕海鎮,正在犛牛那厚實的肚皮下挽指擠奶的老奶奶,她的嘴唇蒼白、乾癟,就像德令哈的春天一般枯澀、蕭疏。我會懷念這裡的夏天,綠柳花紅,惠風貼近水面,桑格花隨風笑彎腰,各種飛鳥亦輕快迴翔,穿梭其間。不過這些只是儲存在我腦海裡的映像,至少在這幾天冷雨綿綿的日子。 在這之前的幾天,天空像一望無垠的棉花地。心情也隨之大好,讀書、寫字、撫琴、作畫,接之是耳鳴一陣後的寂靜,孤獨、慌亂,一切都變得那麼急迫,徘徊,佇立,凝望窗外。我無法抑制地去找你,那是這裡香火最旺的寺廟之一,我看到你時,你和很多時候我看到你時的情景一樣,安靜地坐在寺廟一處需要維修的塔頂上,兩個小喇嘛在你身旁遞著工具。這就是能讓你靜心養神的最好的方式,每當你心情低落時。我到達時,兩個小喇嘛首先發現了我,他們一雙雙沉靜烏黑的大眼睛朝下望來,用他們的小指頭嬉笑的指點著我。你似乎知道我來了,並沒有向我張望,而是放下手中的紫銅皮,默默蹲在塔頂旁。我撇嘴,輕輕地跺了跺腳。你傾斜過身子,向下望來,我們的目光就這樣相遇,心裡有一絲絲道不明的悸動,那麼的溫柔。 你慢慢順著梯子下來,朝塔頂揮揮手,兩個小喇嘛合掌施禮,目送我們。和許多年來一樣,你逕自朝前走,我像小狗一樣跟在你身後。你從不說話,我甚至懷疑歲月遲早有一天讓你患上失語症,最終變成啞巴。晚飯後你彈了一首曲子,音樂是舒緩的風格,夜很寧靜,所有眼前的景象看上去恍惚又真實。我心不在焉,我希望你能對我說些什麼,至少這樣我才能安心地睡著。只要你在身邊的時候,這是一個必不可少的環節,就像兒時,睡前非要聽媽媽講一個童話故事才能安然入寐。過了一會兒,你還是來了,問我是否可以嘗試畫一幅佛像,因為兩年前我畫過,當時對我畫的那幅佛像,你很滿意。又是短暫的沉默,隨著我漸漸長大,你對我的話也越來越少。接著是你離開的背影,影子瘦長,很揪心。 關上門,我從書桌抽屜裡取出你曾寫得一些文稿,字跡在燈光下愈加發黃,感覺是一些歲月被擱置在一隅,如果打開那就等於打開了來自一個遙遠而陌生的時空,照舊打開細讀,感受那分虔誠而勃發的生命力,就像聞到了暮秋的味道,成熟中沁透傷感。 第二天你要去克魯諾爾,我拚了命地要跟隨,結局自然是如願。這是一個牧區,屬於柯魯柯鎮。在我遇到你之前,生活在這裡的蒙古族、藏族、土族人只是存在於我的想像裡,後來真正介入到他們的生活中時,發現他們每個人都生活得遊刃有餘。這是我第二次來克魯諾爾,早就有鎮裡的人在村口等我們的車子,其中有一位是德令哈市的副市長,他周圍有幾個人。當然這種接待禮儀我並不陌生,只要你要去的地方,一般都會有這種待遇,那只是針對你的。幾個穿著鮮豔的藏族、土族年輕女子,手裡捧著哈達,下車的時候,我就已經做好了要把我雪白的脖子伸過去的準備。寒暄過後,一切就緒,我跟著你和陪同你的人參觀了幾戶牧民的家裡,看了許多長相似乎一樣的犛牛和羊群,還有叫聲都幾乎一樣的藏獒,最後我們在其中一戶牧民家裡落腳,喝奶茶,吃羊肉,還有歡飲青稞酒。女孩們都圍著我,不說話只是笑,還有幾個小女孩理所當然地翻看我的包包。我有點茫然,開始感覺隨著我年齡漸漸長大,我並不像過去一樣喜歡所有靠近我的女孩了,由茫然到清醒,我開始感到陌生,似乎一切都回到了原點。 我開始專注於你的講話,比如,生活在這裡原住民一直努力地生活,突然有一天就被這個世界搞懵了,流行文化和都市邊緣的雙重壓迫,將他們推到了生命的另一端,在適應和不適應中往復,盤旋,思考和抉擇都在深深地困擾著他們。 和我第一次來這裡不同的是,在村裡最有威望的貢嘎老人已經無法起身了,他更顯得老態,就躺在一張低床上,牆上掛滿了唐卡,床上有個小桌子放著佛經之類的書,他的雙眼特別有神,一雙手背爬滿青筋,且一刻都不停歇地數著那一長串念珠。我見證過貢嘎老人在這裡的魅力,因為這裡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有悲憫情懷,他用他的方式拯救了一個個孤獨無依的靈魂,他將他豐厚的家資都用在幫助窮人,還有捐給寺廟為信眾提供更好的禮拜場所。很多人都記得貢嘎老人的恩情,尤其當他們身陷困境無力應對時,都會想到這位老人曾給予他們的關照與期許,馬上就會振作起來,所以他是族人的典範,是大愛,是族人生命中最寶貴的經驗。 在我隨你苦學的這些年,我記得最深刻的一句話就是,一切值得我們學習的人,或知識,不論他是聖人還是凡夫,不論這種知識來自於哪個年代,其最有價值的地方就是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可遵行和可依歸的寶貴經驗,這經驗是活著的指引,是活著的力量,也是活著的信仰。路上你又告訴我,可以寫自己的所見所聞,如果覺得沒有什麼意義,那是因為自己對本身就平淡的生活還沒有過任何真正的體悟。我知道,要書寫一段生命的經驗,並不是記錄過程和結果,而更是一種精神向上層面的追尋,這種書寫也能治癒那些看不見的、被歲月劃出的傷口,以幫助我們提升眼界和境界,登高望遠。也許你經歷過無數狂風暴雨,挫折和困惑,甚至無助和絕望,可這些並沒有打倒你,你希望這些難以躲避的一切都能成為一種經驗,能夠激勵我勇往直前,希望我成為擁有廣闊胸懷的勇者,以此實踐我個人的意志,讓我發光,讓我照耀大千一隅。 你的話愈發地少了,不由想起當年,我十三歲,懵懵懂懂的年齡,喜歡哭,不聽話,不知道現實生活中的艱難,我只是一個被抑鬱困擾的小女孩。我只知道你不論生活在何種艱難的境地,都能井井有條的生活,在建築工地,在莊稼裡,或在深山,沒有什麼可以迫使你放棄生存,你可以隨意就能找出幾樣野菜來烹飪,揮汗如雨的時候,你的身體健壯如亙古屹立的祁連山,這種堅忍不拔的意志,尤其在當你要決定教我學習各種文化知識時,它就像一把烈火在我年少的心房熊熊燃起,照亮我的前途,也堅定了我最初的抉擇。直到今天,你仍然是我生命中每一個岔口或轉彎處的關口,讓我能夠找到方向的人。 我曾是多麼的卑微,就像許多行走在巷陌街衢的小女孩,生活像一根薾弱的稻草,沒有誰會注意到我,平凡無須過多的語言去描述,我本身就是詮釋。如今在克魯諾爾,怯怯回眸,便能看到幾個瘦小的、互相牽著小手的孩子,兩眼炯明,嘻笑而來、喧鬧而去,這是蒙古族、藏族、土族人和漢族亢卑相持、相依相賴幾百年的蟄居之地,他們更像是原始的族群部落,都過著平凡得再不能平凡的生活,和我的平凡沒有什麼不同。在土族老前輩茶餘飯後對我講敘他們的搬遷史,竟然能夠為之動容,每個故事都記錄著族人飄零的身世,寄人籬下,悲苦尋常,浮沉之旅,寫盡辛酸,悠悠歲月,歷盡滄桑。不論古往今來,還是前世今生,一切都在歷程的渾沌間,而如今那些模糊的情景只留在他們的口口相傳的民歌中。其實在老人們的心裡,那一切都還存在著,只是我看不見,我所看見的這個世界致使一切都不同了。 克魯諾爾再也沒有老人們至今懷念的過去的那些美好時光了。村子裡和我樣的年輕人已不愛聽老人們講的故事了。他們似乎也不愛說話,男男女女都捧著手機刷好玩的視頻,看她們搔首弄姿,看他們搞笑搞怪,出醜放乖,看各種炫巧鬭妍,甚至看他們如何把臉盆一樣大的一碗螺獅粉填進自己的肚子裡。女人捧著手機抱著孩子,孩子抱著手機,此刻,各自在自己的世界裡享受獲得的感受,沒有人再關心除此之外的任何事物。 天哎。我把你指定要在一週內讀完的一本書又悄悄按進包包裡。很難忍受那種正當大家都在做同一件事的時候,我的「異常之舉」會招來異樣的目光,也許那時候我在他們眼裡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怪物」,零零後會直呼我為「怪胎」。難道這就是現實嗎?這就是中國的未來嗎? 我生怕打擾到他們,躡手躡腳地出門去找你。穿過走廊正要跑進客廳,卻看見身著土族服飾的姐姐抱膝坐在廊下台階上,我一眼就認出她了,就是在村口迎接我們的禮儀姑娘,她眼神空洞地望著寂寂青山,心頭似壓著一團巨大的幽沉。她發現了我,朝我微笑,招手讓我走近她。就這樣她好奇地打量我,我轉動著眸子,我猜不出她想什麼或接下來要說什麼。 「你西寧過來的吧?」她歪著頭咧嘴一笑。我點頭。 「前年的時候我也在西寧,在那邊工作,我是做導遊的。」她介紹著自己。 「那你為什麼在這裡呀?」我好奇地問她。 「去年我就回村裡來了,西寧找不到適合我的工作了呀,旅遊業不景氣,來玩的人越來越少了。」她說著,儘量保持微笑,我感覺到那種微笑很勉強。 我只有沉默,因為我聽到過很多人說過今年越來越難了,生活的壓力帶來的焦慮令人窒息。幾年疫情封控,時光都不允許被耕耘了。而疫情又忽然在一夜之間消失了,讓很多人措手不及,從興奮到四處奔忙,逐漸又感受到了無助後的焦慮,掙扎過,哭過,罵過,而這些生命的激盪最終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完全歸於平靜,一切事物和那個叫做真相的東西,似乎變得十分澄清了,人們又沉澱下來。 她告訴我她叫楊婕。 「姐姐,你不是土族嗎?怎麼是漢族的姓氏?」我覺得不對,好奇地問她。 「哎呀,我漢族,我裝土族人呢。」她對著我笑笑說。 「裝土族人是啥意思呀?為什麼要裝?」我問道。 「這不是你們來了嗎?鎮上找不到合適的人迎賓禮儀,讓我穿上這身子衣服代替一下。」她解釋道,我才明白原來如此。 「你爸爸是大領導吧?」她忽然問道,我知道她問我的是你。 「不是領導喔!再說他也不是我爸爸。」我急忙說,嘴唇噘得高高的。 她好像還要繼續問我什麼,這時候鎮裡一個領導突然從客廳出來了,急步走到她跟前,凶她一眼說:「你屁話多得很!」雖然是當地方言,但我聽得懂,沒等我反應過來,說完就氣沖沖地進客廳去了。我翻個白眼,尋思著這人怎麼可以這樣說話,正要去安慰一下土族姐姐,回頭一看她早就不在身邊了,不知去哪裡了。 覺得沒趣,就去客廳找你,瞅準你坐的位置就走了過去,乖巧地坐在你身旁。他們正圍著茶几說話,好像並沒注意到我進來。我聽他們談在克魯諾爾有人看到兇猛的禿鷲,這裡的牧民都知道,根據他們七嘴八舌的描述,我知道它的羽毛是黑色的,經常見到它獨自在穹空翱翔,偶爾會發出幾聲敞亮的鳴叫,姿態傲慢而獨特,就像草原上的王者。 原來在我對克魯諾爾略感失望的時候,竟然聽到竟然這裡也有王者一般的存在,終於有一種欣慰和滿足。 在克魯諾爾,「王者」的名字叫禿鷲。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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