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簡政珍詩學隨想/寫詩與瞬間

金色年代 文/簡政珍 圖/徐兆慧 詩人必須擁有寫作的空間才能叫作詩人,而寫作的空間是寫出來的。 他不只是生活的詩人,而且是文字的詩人,雖然作為一個生活的詩人可能更重要。不是生活如「詩」,而是內心不願接受現實的規範,總以某種瞬間的狂喜輕輕嘲諷既定的步調。 文字的詩人進一步想把瞬間延展成永恆,以文字的「形」取代言語的「聲」。人生的狂喜或感觸,皆來之於瞬間;但能體會瞬間,也即感受瞬間即將不再。 詩人想把某一瞬間凝結在文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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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埋霧日記/原聲帶

詩/圖 劉梅玉 有人被分娩 在構音的裂開之處 有人局部死亡 只能把自己 拼成一個 安全的無聲子音 老邁的臨海村落 窄巷的鐵門 拉扯北風的夜晚 她的耳蝸 將暗空的金屬毛囊 誤解成一場 來自胸腔內的陣雨 有時是 手掌裡的浪花 濺濕冬日的耳朵 潮汐聲與貝殼 沿著指尖 湧進微微發炎的中耳 進而湮沒 內耳的遠方 錯接亂碼的聽覺神經 接在日常的雜訊裡 那群人,時常 遺失他們的原聲帶 在多重偽裝的共聲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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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奔蜂之志,引風鼓潮 ──讀李進文詩畫集《奔蜂志》

文/靈歌 圖/李進文 夏夜之豬 悲傷就是綻放 創作,就是創新作品。沒有創新,就宣告創作者已經消失。 創作者要挑戰和突破的是昨日的自己,但不僅於此,他更得直面當下的寫詩同儕、以及迎向之前的典範,方能持續維持作品的秀異獨特。創作者即便像一隻奔蜂(小土蜂),亦必須有此煙高壯志,否則很容易「被消失」! 從首部詩集《一枚西班牙錢幣的自助旅行》開始,李進文每出版一本詩集,就是披荊斬棘的革命,革除昨日自己的命,然後重生。 他在《微意思》(2015年8月,寶瓶文化出版)這本書的自序中首度提出「自由體」三字:「這些年,我執念一本可以吉光片羽的書,不定義、不類型、不解釋,就讓它隨喜,有愛,天馬行空。」,「我終於下定決心,默默、韌性且任性地開始寫,寫一冊我心中的自由體。」,「簡言之,寫一種初心和態度」。然後,自由體三部曲開始,從《微意思》經過《野想到》,抵達這本最新詩畫集《奔蜂志》。期間於2017年5月出版了《更悲觀更要》(聯合文學出版),是較為傳統的詩集編排,分行詩。但風格,還是持續搞破壞,他在這本詩集的後記寫下這樣實驗的名言:「高傲地破壞、謙卑地重建」。 我們試讀他《微意思》書中的自由體怎麼個自由法:   〈圓點〉── 「完整的方式:讓別人圓,而我減,減到最少時就  是圓心的一點,那一點是圓規戳下去的,更小更狠  一點的空洞。」   〈獨自〉── 「河甩著柳樹的髮,甩掉想法,激流順勢裁去時光  的暗部,剩下一個人獨自水聲。」   〈感官〉── 「你姿勢雪融,身體被衣服薄薄地皺那麼一下,就  擠出嫩芽。」   〈樓蘭〉── 「請你們不要拍掉身上的沙,沙是親人,沙沙沙懷  抱一個深埋的盛世。 ∕∕天與地一上一下密密縫,樓蘭絲綢的針法,織  出一線駱駝商隊,織出海市蜃樓。」   〈經書〉── 「他無所謂正經或不正經地坐在斜陽下,微風翻動  他,他只是微風的一陣一陣想法。」   〈天氣了〉── 「夏天,嚇著了天,雷鳴我心,雨把政府洗爛,草  木綠得像反抗軍。」   這是散文的筆法嗎?還是散文詩?或者就是詩? 諧音的運用真是拍案叫絕,意象如同醉拳,腳步顛躓,身形歪又斜,每一次出拳,卻不重不輕地打中讀者的軟肋,讓你心癢難耐又傷痛欲絕。而這,只是自由體的起步,再讀第二本《野想到》:   〈溽暑〉── 「困獸般的國家一頭熱,人民紛紛宅在家也一樣是困獸。∕單隻襪子在沙發上健全地靜著,∕也想著生命是一條街一條街編織起來的另一隻襪子。」   〈字在陰翳〉── 「風們請勿在我胸懷搗衣,擔心著床前明月嚇光。」   〈致你〉── 「你穿上蝴蝶就開始花了,蜜的身體是好看的句子。∕你語彙明亮得像螳螂大眼睛。∕你的唇是石磨,我是小米機,∕聽覺漿白著液晶」   〈天堂打滑〉── 「如果用我家的雨,敲打你家屋頂,你會有共鳴嗎?∕那樣潮濕啊,就怕天堂打滑,再次撞壞世間。」   〈沒有一朵雲需要理由〉── 「下班回家,我牽著一朵雲到公園散步,它忍了一天終於排泄陰霾,心中頓時晴朗。」   〈石頭記〉── 「我對石頭沒有怨懟,它們只想在天下鋪排成道。∕∕石頭飛過詞彙,被黃昏接去,一顆心慢慢暗下來,霧的重量終於大過沉思。」   如果《微意思》是嬉笑中自有妙招的醉拳,那《野想到》中自然深刻又圓融的意象,不就像太極拳般環環相扣、舊力未竭而新力已生。 只是文字的變革,李進文似乎不滿足,它在自由體三部曲最終章的《奔蜂志》中,詩畫齊出。文字與圖像,或拮抗或敦睦,甚至共舞,達到動態平衡。 全書分三卷,共181首詩。卷一〔有意圖〕,共選51幅彩畫與詩結合,卷二〔搗語聲〕,卷三〔瞇日子〕,三卷依詩畫內涵,採用王子雪嵩、日本書籍及彩虹色紙三種紙材裝幀,讓實體書也成為詩的一部分。 我們讀詩畫共舞的作品:   〈車過天涯〉── 「下午很深,心很淺,車過天涯。天涯那邊幾點?愛剩幾分?你仍過得比獨自一人更少數?慢悠悠的日子,時針和分針挽著秋季,金色思緒。蝴蝶般的簡訊,風中來去,一款命總結於情分二字。車過天涯,初心彌壯,與夢長談;一路上,草木好聽,花絮好看,煙塵是一襲挺拔的藍衫。」(見插圖,書79頁)   〈形狀〉── 「雨絲沒綁好天意,∕月光沒綁好深井,∕細脖子沒綁好樹,∕鞋帶沒綁好一條死路,因此∕人間發生各種事故。」(圖見書21頁)   〈狐狸詩〉── 「晚風吹送,∕秋香色窗簾好像九條尾巴晃動。∕∕一隻狐狸沉醉的形狀∕像火,也像劍。∕∕一隻狐狸的感情∕只是很老還未成精。」(圖見書35頁)   〈刺蝟和蒲公英〉── 「刺蝟:『維持社交距離,我們早就這樣做了。』∕蒲公英:『因為刺,對吧!』∕刺蝟:『因為心。──心靠太近會彼此刺傷。』∕∕蒲公英:『我們還要繼續抐咧?』∕刺蝟:『人生那麼長不都花在練痟話。』」(圖見書38頁)   〈豪豬〉── 「我的髮膚埋伏箭鏃,∕預備好讓你挑釁。∕我的脊骨駐紮軍營,∕等待你來襲擊。∕∕我的身體是邊界,∕你的欲望是地雷。」(圖見書42頁)   〈孵月亮〉── 「每個人都曾經被月亮撈起,又放生,只是你不知道而已。∕∕等著被月亮寫出來的詩,在稿紙外大排長龍。∕∕鯨魚之所以躍出海面,只為了對月色輕嘆一口氣;以腹部重摔,則為了打醒海。」(圖見書63頁)   這些詩與畫的奏鳴,朗讀如天籟;視覺擦燃的火花,在夜空中煙火燦爛。每一則文字,如此出其不意,每一彩筆,在心上刻劃抹滅不去的靈想、幻化:鯨魚躍出海面後的重摔,是為了打醒海;豪豬的身體是邊界,而你的欲望是地雷;刺蝟和蒲公英抐咧,是因為人生都在練痟話;一隻狐狸的感情,只是很老還未成精;鞋帶沒綁好一條死路,所以人間發生各種事故。每一首詩都侵略了我們固有的疆界,粉碎我們理所當然的思維,跳痛又有些發癢。 與詩對照的畫,有點格林有點伊索,又牽手安徒生和宮崎駿,壓克力戀上畫布的想像無法框架。詩語言豐富了畫的翱翔與鑽探,畫作將自由體的文字層層堆疊後猛然釋放,彷彿多元宇宙彼此追蹤後對談。 我怎麼描寫與形容,都比不上讓這本書在你手、入你眼之後的醞釀、發酵。每一段閱讀的詩,每一幅畫作的深入,只有親自撫觸和展讀這本詩畫集,你才能享受奇異的旅程,發現人間之美。 好比你喜歡「浮世繪」的素描人生、深刻人間,倒不如讓自己真正擁有它,時時品味,日日一頭栽入。李進文說:「一對飛眸,看向前方,也許好遺憾,遺憾也許好!浮世百態,不如一抹葛飾北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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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 三株白楊樹

詩/圖 葉莎 這裡的野風喜歡穿鑿 總將曠野附會為奔跑 將小草說成吹哨   三株白楊樹 相約站成一個秋 彷彿寂寞從地底長出來 遇見旅人變得更濃烈   時光微涼,旋即崩解 我將碎片拾起 又將陰影縫合於寬簷帽   發現白楊樹 在視網膜上風姿綽約 荒涼的 原來是我的心世界   山景模糊,意象飄浮 行走於曠野的人化為微草 遙望三株白楊樹 寂寞茂盛 秋從地底長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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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簪花紀事 徑向初夏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我選擇的是一條少有人跡的小徑,毫不遲疑地。 我漸漸無法和人接觸或溝通,這全部是因為自己,其實與他人無涉。換句話說,我選擇了孤獨,像小徑上永遠不被人類識見的一顆石頭,這顆石頭堪稱小憩的座椅,大小高度正可乘載芳華已然流失的身體的重量,這個重量正好相等於一顆心的重量,但是,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雖然路徑並不明顯、方向也並不明確,終究,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 人聲滅絕,鳥聲就恣意撞上耳膜,識得不識得的鳥禽均皆展現自己最華麗的音聲,她門是說著自己豐足美好的大半生、還是炫耀自己一身在晨陽中閃現魅藍光澤華麗的羽毛、也獲是訴說自己在雜樹林裡找不到一枝一葉可供棲身的處所? 初夏的野林裡,充滿奇幻的新綠:黃綠、蘋果綠、苔蘚綠、橄欖綠,一時翠翠碧碧都如如玉石,也都矜持含蓄的閃動光輝––雖然也有可能是尚仍眷戀人間的露珠最後的一抹光吧。 行路至此,單獨的步伐走到這裡,一人孤單的賣步行走到此處,懷疑自己走入人生最後的階段。想必人生最後一步路也是獨自前往,既然如此,說什麼孤獨?道什麼孤單?自生至死其實都是一人,所有悵恨嗔癡應該也都是晨露的折射。 一群麻雀的出現讓人不解,聒聒噪噪的忽而旋起忽而降落,跳到枝葉間四處張望,又飄落在地面上東啄西啄,這裡不是秋收後的田地,自然沒有遺落的穀稗,更無野餐的人沒有收拾乾淨的飯粒;有的只是蠕動的毛毛蟲,之外,你們忙些什麼呢? 那些毛毛蟲在羊蹄甲花葉枝條尚蠕蠕而動,你們移動眾多的小腳,孜孜地順著枝條爬行,直到枝條末端,你們如何繼續前行?你們在宇宙大的一片葉子上梭巡一周之後,你如何前往另一個宇宙?你們在有如世界之大的花朵上裹了一身花粉、嘗過花心的甜蜜,之後,你的下一個世界在哪裡? 身邊的一叢羊蹄甲開得熱熱鬧鬧的,粉粉的花色不若牡丹嬌貴,也沒有玫瑰的花語,只是毫無保留的綻開五瓣,將花蕊赤裸展現,蜂和蝶甚至毛蟲都不曾久留,花籍裡的排名或只在末頁,你卻兀自開得興興頭頭,為什麼呢?那抹淡然的淺粉雜在張狂的綠裡異常顯目,留住了畫家的眼睛、留在作家的心腦裡。這或許就是你存在的目的。這只是感性的人不理智的解讀,換個理科的人來看,她會聚焦在你全身的用處:花、花芽、嫩葉及幼果可供食用入藥,根皮煎劑可治療消化不良之類的。 原來世界是多歧義的。正如這條小徑,雖說杳無人跡,我卻來到,在我之前必定也有人來,否則我無法辨出小徑的依稀。 依稀的小徑在早已這射下來的陽光下益見清晰,光影在林間變化萬花筒般的色彩,風又來助興,搖曳出隱然的葉香花香,腦生們這時彷彿注意到太陽的聚光燈打在這個舞台的自己身上而更加起勁兒的大展歌喉。 我走在人生舞台上,回程時又遇見小徑上永遠不被人類識見的一顆石頭,這顆石頭勘可小覷,可乘載芳華已然流失的身體的重量,這個重量正好相等於一顆心的重量,或許,現在已是停下腳步、暫且坐下休息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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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晚禱

詩/圖 琹川 踩過洋紫荊逐日蘊釀的花夢 看楓與風廝磨輕擁旋舞 黝藍天空攤開的星系 誰俯下身來與我睇視 那明亮的眸子近如一念 也遠成不可觸及的昔日青梅 滿山林樹忽地瘋狂波搖吼嘯 八方濤浪搖天撼地而來 將我高高舉起又放下 喧嘩簌簌越山而去 歇在逐漸靜止的一片葉上 將自己深深捲起 歲月這頭已然飄雪 此刻謐亮夜空如罩 如群樹環繞包裹的一只蛹 餘線仍不斷在時間梭子上轉動 當花開或花不開時 總還想著彩繪這山水的蝶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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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失落的五毛錢

文/張硯北 圖/史唯婕 〈虞美人〉 秋心染作青江水,愁入寒煙翠。 蓮舟桂舫晚風催,幾串漣漪環扣暗相隨。 浮萍本為君留駐,四散波瀾處。 孤單白鷺落蘋洲,看細雨三三兩兩稀颼。   媽媽年紀已經很大了,最近身體機能衰退的很明顯。「也許她的時間快到了!」我告訴自己,沒有大的悲傷只有無奈的傷感。這幾年因為全球大疫,看了好多周遭人的生離死別,尤其一些媒體對大疫的橫肆、疫苗的副作用有嗜血性的渲染,更令心志和身體都脆弱的老人侷促在困窘狹隘的角落,他們有的身體和心靈脫節,有的枯萎敗壞在一隅,像一朵敗壞的花。我今天在長照中心陪著媽媽,一直到她睡著。沒急著走。我坐在椅子上看著她的老潰,心中的感傷攀附著繆斯的翅膀寫了這首《虞美人》。這是個受大家歡迎的詞牌,歷代有不少文人寫過:李後主、歐陽修、蘇軾……,作家群跨越了上千年、數十個朝代,就像有九個繆斯的熱鬧。但大部分的《虞美人》都有寂寞孤單的文質屬性,蘇東坡的《虞美人——有美堂贈述古》卻是個快樂的例外,這個熱情的天才,瑰麗的詞句裡可藏著多少別人看不到的善感?相對於他,李後主的悲愴「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千年來可又催了多少人的淚。是詞牌名「虞美人」讓人聯想到霸王別姬結局的悲悽而導引出作品的淒美的文風?還是長短不定的奇數字句結構牽動著我們對人生無常的唏噓的那條神經?寫完了我的《虞美人》,我擱下了筆,和媽媽輕聲道別而去,雖然她睡著沒聽到。回家的路上我想到我用的詞語,漣漪的環環相隨,浮萍的不肯散去,其實都是符號性地低詠著我的記憶,逝去永不回的舊日時光是依依不捨的根源。 我住國外,等著臺灣變換著像詞牌字數般的隔離政策,心中無奈地想著數字的確和人的悲歡離合有關。我盼著、挨著兩、三年後總算全員解除了,前些日子回臺和幾位老朋友疫後重逢,大家恍若隔世。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壓箱寶,把壓箱回憶拿出來曬曬太陽,發現褪黃的往事竟一下鮮活起來了。但記憶也是很微妙的事,有的人用的是鋼模,翻了上萬次都不會壞,有的人是木模,翻了幾百次就失真了,有短期記憶流失問題的老人則是紙糊的模,只有五秒鐘的使用時間。我是米勒名畫《拾穗》裡的跟在隊伍後面的那位拾穗者,當大家啜飲著被浪費了幾年的人生干邑,我忠實地提供陳年往事當下酒菜,讓酒足飯飽的宴席仍然熱鬧、快樂的夜繼續它的未央、我們不放棄年輕,我們面對著世紀大疫,牠讓我們引以為傲的科技技窮、牠顯示出人類有奮戰不懈的情操、牠曝露出人類美醜本性,最重要的是我們仍然活著、輕鬆地笑著、鬧著、回憶著,我們也都記著這一切幸福都得來不易。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大家仍得順著各自的人生常軌走下去,聚會終究結束了,剛才的快樂時光也變成了記憶。大家捨不得馬上散會,順著東區的幾條大路成群結隊、安步當車,十一月台北的夜風是如此的宜人,一路上有人到家了,有人搭捷運、有人上公車,最後剩下了我,台北已是我最熟悉的異鄉。我走到了旅館卻不想馬上上去,因為我想到了一件事:這旅館離我小時候的家很近。 我於是繼續朝舊家的方向走了下去,我很訝異通明的月色把馬路照得亮亮的,因為氣象預報說會有微雨。不一會我就走到了舊家的位置,古舊的家早已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巍峨的豪宅,我仰看著它的頂端,發現它的參天不是高度而是裡面居民的財富。十點多的夜裡,我在這水泥的巨塔前歸零了我的歲月,重放我的記憶。 我找到了大門的位置,現在是一個高圍牆,裡面坐了一個有點睡意的警衛。多年前我就是和爸爸從這裡出去,搭上左邊的公車去西門盯電影街看電影。買了票後他一定會帶我去吃戲院旁的一家肉羹店。一碗用炒過的油蔥調味香香的肉羹加上裹花生甜粉的麻糬當甜點,因為在家很少能吃到本省食物,這是我過一陣子才有機會打一次的牙祭。我一直都愛著這種難得的美味:不喝完最後一口肉羹,不把碗底的最後一片筍絲吃掉。然後繼續著享受飯後的甜點麻糬,最後不將盤上的花生甜粉涮完絕不罷口。老爸滿足的看著我這個倔強的么兒臣服在美食下的笑容是我當時不能理解的幸福,幸福其實是很容易又簡單的,是我變複雜了。後來我去探望年邁的他時,也想聊聊那家小店,以為這是我們的共同珍貴回憶。他無奈地笑笑的說他忘了,他的記憶已經被歲月多次翻模而消逝了,我真的好不甘心。 吃完了美食,下來的節目是隔著街看電影看板。以前的電影看板都是用人工畫的,就看工匠的功力如何,有時候畫得像,有時候人物失真的可笑。爸爸是個有藝術天份的人,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所以特別喜歡看別人的作品。他會笑著指著看板評頭論足,而我則是專心數著裡面畫著有多少壞人、怪物、機關、武器,然後看電影看到時會拿出心裡的記憶清單一個個打勾,有漏掉我就會和爸爸告狀,讓他又替看板的優缺點加上一筆。 爸爸上班的日子我則是在宿舍到處玩,我因為是晚生的么子,宿舍裡沒有我同齡的玩伴。有一天早上我撿到一枚黃澄澄、亮晶晶的五角硬幣。我百無聊賴地趴在地板上用左手食指壓著,把它緊緊地固定在地板上,然後用右手食指抵著拇指底端蓄勢,然後一下彈著硬幣的邊,硬幣就嗡嗡地在地板上快速地轉著,差不多可以轉三十多秒,我最好的記錄是一分鐘。 玩著的時候媽媽在旁洗著衣服,她穿著白底有橘點點的無袖連身裙,她年輕的兩隻胳臂奮力地在洗衣板上搓著衣服,她好像剛洗完澡,因為我聞到了蜂蜜香皂的味道。媽媽隨口說了一聲:「我們要搬家了!」我當時年紀小,還沒有所謂離別或失去的觀念,我就嗯啊了一下。 老家是個日式公家宿舍,地板和地基中間有一塊房柱撐起來的空間,差不多有半尺高。我玩著玩著,一不小心,五毛硬幣掉到地板的縫裡,地板掉出來就是房子下面了。我趴在地板上,從縫裡都還隱約看得到它的黃澄金屬光澤。我走出屋外,想要去撈它又不敢,因為屋下黑黑髒髒的。我只好企求年輕的媽媽。媽媽了解了原委後,也幫我看了一下。大概了解了不太可能,她笑著安慰我說:「媽媽現在太忙了,大家又忙著搬家。等我們將來回來玩的時後我再幫你搆出來。」媽媽的話語安撫了我的稚心,但我還是反覆問了四、五次確定著個承諾的永恆性。 我幾年後長大了些,念小學時我回去了幾次,初中時也回去過,我一直看著那塊硬幣掉落的地方。再大些後就漸漸的少了,但每次都還惦著那枚五毛錢,我好想去撈它,心裡好不甘心我的無計可施。我發現它的可貴不是在它的價值,我渴求的是生命在我心中的永恆性。這是一種永久失落、不可復得的惆悵,這感覺酸酸的、痛痛的,永遠在心中發著酵,想想是自己對所有人事都寄情太深了。 有時想想今天那枚五毛錢硬幣呢?它應該還在台灣的某個角落,也許有人撿到,台灣銀行把它收回重鑄了。或者它安靜地躺在豪宅下睡著,等到千年萬世之後,當一切都已毀壞、國城盡傾,某位考古學家會叫醒了它。到時它才會記起來這個固執的小孩子和他母親的往事吧! 我得回旅館了,門口的警衛朝著我打量了幾次,「浮萍本為君留駐,四散波瀾處。」記憶是浮萍,最後總會失散在時間的波瀾裡,我向警衛無害地揮了一下手,像一隻孤單的白鷺飛走了,回到我旅館,那是我旅途中暫時的沙洲,台北的細雨不知不覺中也開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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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花非花 吹哨者

文/簡玲 圖/史維婕 五行相悅系列--火 天然寶石(紅瑪瑙) 尖銳的氣鳴從一個女子身體吹出,靜坐山谷裡的一群老人,手和腳,瞬間醒了。 女子捲起舌頭,把一個聲音放在嘴巴,風速便吹出一條祕密河流。 有風翻過山牆!這不是山間水邊連串的哨語,清晰的哨音模糊著裁判者臉孔,老人們的手腳微微顫抖,吹奏美麗詩歌的號角示弱。 女子悠悠的眼神穿過大寒,她嘴形裡鈴聲被拿走了。風刃銳意吹皺山麓裙襬,刮花緊閉創傷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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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簡政珍詩學隨想/詩不是郵遞包裹

 文/簡政珍 圖/史唯婕 詩不是郵遞包裹。假如詩是郵遞包裹,任何人打開包裹都看到同樣的內容。但有些人在一首詩裡看到浩瀚無涯的天地,有人看到的是「一無所有」。 再者,把詩比喻成郵遞包裹意味詩已經是成品,只是經由語言傳送而已。但詩是語言在動態進展中的產物。詩是經由語言才完成,在未完成前,詩是未知、未定型的。詩只存在於「未來」完成的那一瞬間。大陸的詩學家何鑫業在〈召喚‧蒙難‧語言的意義〉說:「詩是未知的,我們要讓詩從某個地方出來,使用的呼喚之聲就是語言;反過來,詩人懇求語言幫助,說明語言的全部過程又將是詩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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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台北的咖啡百味

■王超群 不知道何時開始,每天上午都必須喝一杯咖啡,重點卻不在咖啡的滋味,也用不到它的提神效果,而是喝咖啡似乎安頓我的身心,讓自己有個從匆忙中抽身的機會,定下心,回過神,梳理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咖啡配上報紙,則是開啟一天的絕配。這不是故作優雅的文青,而是年過半百後真正明白日子可以如何過的實踐。 最早,是在忠孝東路退輔會對面的這家連鎖咖啡店。經常在這邊看到老面孔。也就是熟客。 有的是老夫妻,相互扶持,同赴咖啡館,與店員似乎也建立某種默契,點餐間三下兩下,很快就完成;也有假日帶著幼童而來的年輕夫妻,老公結實壯碩,妻子則外觀上看來溫婉嫻淑,夫妻挺登對的,小男孩大約四年級左右,帶著玩具前來,全家共進假日咖啡館的早餐。 有一回,我發現有位老先生用特殊的眼神盯著我瞧,「年輕氣盛」我也不甘示弱用眼神回瞧他一番;坐在老先生旁邊的婦人或許發現了我帶著責怪的眼光,向我抱歉說:「他的耳朵重聽。」喔!原來如此,老先生已經很難與人溝通了,因此他的眼光就是他對現存世界的觸角,外人如我,不明究理,這時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還有一回,在這家咖啡館中巧遇一位新聞人物,他因為政治認同和曾經任職於中華奧會,看不慣當時因為隊名而引發的社會討論,老先生雖然八十多歲,英文能力極強,修書一封向國際奧會表達意見,引發一陣熱議。老先生和我雖只是咖啡館中的老面孔,但倒是願意接受我的訪問,無意間竟然得到一次獨家採訪。據說,老太太對當時找上門採訪的任何媒體一律斥退。 這家連鎖咖啡館因大樓要都更而必須拆除。我就轉移陣地,到另一家小型的獨立咖啡店。 要說在松德路這一帶。其實是咖啡館一級戰區,不僅咖啡的烘豆風味要講究,訂價、店面和服務,無一不在競爭。像我就因為某家小連鎖店拒絕外客上店內廁所,從此將之列為拒絕往來戶。須知咖啡就是利尿嘛,喝了你家咖啡,卻不准人道解放,沒有道理! 我目前成為常客的這家小店,店內也不過五六張座,但穿流不息的外帶客,撐持小店平日就頗為熱鬧。店東還有一份報紙供應客人閱覽,就此,我晨間閱報時間多半在此度過。說來也怪,只要在這家小店讀書看報,腦海中自然會彈跳出若干念頭和新想法,稱之為「靈感」也行。例如這篇短文,我就是在這家小店起心動念。 路卡斯隨著主人進到店內,主人對牠發出的命令訊號,路卡斯順服聽從。我向主人情商為路卡斯留影,主人開心答應了。路卡斯則在我腳邊繞了一圈,趴下讓我攝影。 天氣好的時候,一位年近百歲的老爺會在人陪同下巡遊到小店。有時他會點一杯咖啡,坐在店外,店員熱情招呼老爺,「因為都熟了嘛!」甜美的女店員這麼說。 和老爺攀談,他聲如洪鐘,中氣十足。若有意似無意地和我講起人與人因緣份而搭起的連結,我猜老爺是軍旅退伍,「看起來像老將軍」我說,「都過去了」將軍老爺不像承認但也沒有否認。的確,年近百歲,那些都不再重要了。 最可愛的是鄰居的幼兒園,一群小蘿蔔頭集體出巡。在老師帶領下,途經小店的落地窗前,這也是我最愛的位置。凡是我光顧的咖啡館,必定有窗,設在地下室的店則從不眷顧。 像小蘿蔔們臉上帶著羞怯和探索,我和他們對看,揮揮手,小朋友的反應就各個不同了,有的回揮手,有的立即眼神躲開,有的微笑,有的則略見呆滯,排成長列遊行而過,這正是咖啡館最生動的窗外畫面。 都說咖啡有不同的滋味,隨著烘豆、溫度、品類、產地等等,甚至不同咖啡師對同支咖啡豆的處理手法,都會讓客人的味蕾感知到不同的豐富;對我來說,那是一門未學習的功課,在此之前,熱衷享受每一次咖啡館的駐足時光,便是今時最美的小確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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