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文化差異

文/攝影 久彌  你會把手持鐮刀,眼露兇光的死神,放在大門旁,擦肩進出嗎? 你會把自家門前,走道旁草坪放置墓碑,弄得像墓地,還有骷髏從地裡冒出,向你招手嗎? 你會把自己平日休閒的椅子,轉讓給骷髏們閒坐嗎? 老美會。 近日在城中的住宅區,就看到這類我們老中看來不甚賞心悅目的,驚世駭俗裝置。這意味著一年一度的萬聖節,也可說是他們的鬼節,又到了。記得來美第一次看到這種場景是頗驚詫的,沒想到人情風俗竟會有這樣大的差異。頓時了解到孔老夫子說的「入境問俗」是多麼睿智之言。 萬聖節的晚上,那些裝扮好的小鬼頭們,滿街亂跑,登門要糖果,和這些鬼怪裝置相對益彰,這也意味著在這種文化薰陶下,老美從小對鬼怪的看法,不僅是不恐怖的,反認為是有趣的,這和我們的傳統習俗,相去何可以千里計! 而我已入境隨俗,萬聖節這段時間,欣賞他們這種爭奇鬥怪的裝置,也成了我的一項消閒娛樂。這也顯示了社會文化對它的成員,寓教於樂、潛移默化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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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在刺鳥咖啡書店讀詩

詩/陳建宏 攝影/陳彥伶 入口的瓊麻舒舒坦坦 把自己站成委婉的象形字 陣地看來不很寂寞 蜿蜒的鐵蒺藜把自己唱成蜿蜒的老歌 書本翻頁的姿勢很有咖啡的味道 托爾斯泰和海明威聊了起來 桌燈好奇的伸頭探看 杯子裡是不是還有戰爭的波紋? 遠了,應該都遠了吧! 只有風還在窗外敲打著密碼 他不知道連堅忍的消音錐都撤退了,這年代 還有誰會去翻牆角的《羅通掃北》? 窗外就是被葉莎的詩劃過的海 只有詩還為每一片浪花的生死感到心驚 我站在刺鳥的戰堡裡讀詩 詩陪著椅子,讀海     註:刺鳥咖啡書店在馬祖南竿,是由廢棄軍事據點改造營運的獨立書店。店內有隧道延伸到靠海的機槍堡,機槍堡天花板的消音錐已經拆除了。堡內有椅子一張,牆上掛著葉莎的詩句:「若說浪靜,是詩的安排/大海脆弱得像藍玻璃/你用手指輕輕劃過/水樣的日子就有了刮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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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尋找陳達

陳達的侄子陳復晉夫妻。 文/攝影 柯帕 日正當空的炎夏,古地名大樹房的恆春鎮大光里,所有的景物都跳著光,包括陳達的獨居之屋。 我已來過觀林寺兩回,第二次來時,再次遇見應該是廟祝的她手摺金紙,她聽聞我在尋找陳達的後裔,她說她就是,但她指引我可以找她的弟弟訪問,弟弟對於陳達的事蹟比較了解,依據她的指引,弟弟在白砂路旁養羊兼彈月琴。日昇當空之際,我在路旁找到一輛牛車,但喊了數聲無人答應,我復折返廟宇去。後來,她思量了一會,說,也許可以去找他。 我站在一家民宿門口等候,民宿女主人來應門,她請我稍候說要去喊他回來。片刻,主人陳復晉自外返家,他即陳家的後裔。 我們坐在民宿的客廳,陳復晉就其所知盡力而談。他說家族世居後壁湖的湖底坪一帶,土地為阿公陳戶等五兄弟共同持有(今已成大片空地)。陳戶是家中長子,其弟陳達排行第五。陳復晉出生於民國三十九年(一九五0),他喊陳達五叔公,在他十幾歲時,陳達年逾六十,平日親戚少往來,另一方面也因為陳達居無定所。民國四十六年(一九五七)以前,陳復晉老家位在大光路一一0幾號,自他懂事後,他的父親即已搬遷落腳於今大光路的七十六號。 陳復晉稱讚五叔公陳達是天才,民間如果有人嫁娶,他就像急智歌王張帝一樣,月琴一彈奏馬上即興唱曲,且琴藝精湛。陳復晉嘗聽過陳達現場彈奏吟唱〈思想起〉,餘音繞梁。據聞有一年蔣經國下鄉訪查時,來過大樹房,鎮長當時介紹陳達見過蔣經國,並於現場彈奏月琴吟唱,蔣經國聽後大大稱讚陳達是人才,傳說有將陳達彈唱的現場錄音存檔。陳復晉感慨道,陳達當時年紀太大了,如果晚二十年出生……。 陳復晉對陳達所知甚少,他說如果父親仍存世或許就可以多談。陳復晉七歲那年父親辭世,家中一貧如洗,生活非常困難,被列為貧戶,仰賴領補給品過活,他說那個年代大家都忙著顧肚子,故極少娛樂。雖然陳達與阿公陳戶是親兄弟,但是大家生活都赤貧,彼此無法幫上忙,因而極少來往。不常出現的陳達,可能好幾年才見到他的面一次。陳復晉對於陳達的印象是不菸不酒,他笑說,都沒有錢吃飯了,哪來的錢零花。 陳復晉最後一次看見陳達是在民國七十年(一九八一)四月十一日。那天,久違的五叔陳達突然登門向他借錢,說要搭車去台東,陳達當時說他要先搭乘公車到楓港,再自楓港轉搭公路局去台東。而久未謀面的陳達驟然出現,讓陳復晉夫妻霎時感覺不太真實。陳復晉回憶說,陳達取得盤纏離去後,據說他在楓港村的巷子與馬路銜接路口,因為視力不佳及揹著月琴駝背行走,結果遭公路局公車擦撞,陳復晉的太太吳玉仔說,當天陳達來借「所費」(費用),「翻點」(中午過後)就聽到他車禍沒了(過世)。(註) 陳達故居位在砂尾路36號。 陳達過世後,家族人共同商議供奉陳達牌位一事,最後經過大家同意,將陳達牌位供奉於他的三兄陳出家中。 在來拜訪陳復晉之前,有一年,我騎著摩托車到白砂路十七號公墓,企圖尋訪陳達長眠之地,那個黃昏,公墓的長草與雜木被海風狂襲,發出颯颯瘋狂聲響。在靜寂無人的臨海小徑我就那樣站著,數十年前的陳達或許也是這樣站著,面海彈奏乞食琴(月琴),琴聲可能被風颳去很遠的天涯海角,無垠的他方。   作者註:此處口述與徐麗紗.梁良哲所撰《恆春半島絕響—遊唱詩人陳達》頁214「陳達於楓港轉車回恆春時,不幸發生車禍身亡」,二者有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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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緣筆

 文/徐絹單 插圖/國泰 父親沒有上學,卻識得幾個字。除了阿拉伯數字,自己和家人的名字,最熟悉的莫過於半、斤、元、日與月。這幾個大字,與他的生活如唇齒相依。每當稻米收成時,在三合院的庭埕曬乾後,父親把金黃的稻穀繳交給農會收購,在農會的簽單上,承辦人員照例會寫著這幾個字,父親必須認得它們,練就如同在田裡分辨稻禾與稗草的本事,才不會被漏記。 父親的父親很早就離世,遺留八名稚子與幾分薄田。不識字的阿嬤茹苦拉拔孩子,她只能讓較年長的兒子下田耕種,赤貧的家境,微薄的農收尚不足以支應一家食指浩繁,更無力供養孩子讀書。母親剛嫁進來時,曾問父親為什麼沒去上學,父親只淡淡的回答趕羊趕牛去了。因為家貧,父親只進過幾天的校門,課堂上的書本遺落在羊群牛背上。 長大後,我向父親說起工作的沉重壓力。父親總以鉛筆沒有緣筆重,安慰坐在辦公室吹冷氣做事的女兒。下田耕種的那把大圓鍬,台語讀音為「緣筆」,與鉛筆有同音的情韻。父親長年在烈日下揮汗除草,拿著圓鍬填挖土堤,大圓鍬跟著他一輩子,承載歲月的重量。對比大圓鍬,10毫克的鉛筆,拿起來雖然輕盈無感,無形的壓力有時亦如千斤頂之重。而輕甜與重鹹,總要等到挾食入口,才知滋味。 父親曾參加過考試,還拿到九十八分的高分。父親有台金旺機車,載人載貨兩相宜,他常將座墊拆除後,滿載肥料和農具。父親騎車卻沒有執照,無照行駛會受到重罰,處一千元以上、二千元以下的罰鍰,雖然現在無法換算當年的物價,但這筆罰鍰對小康的家庭肯定是沉重的負擔。無照騎車,平日騎乘於鄉間小路,倒也如清風愜意,而假日進巿區採買,遊走於城巿的法律邊緣,遇到警察現身,總是吊懸著一顆心。 有一天,僻靜的村裡冒出一個中年男子,穿著正式,戴著眼鏡,右手拎著收音機,左手提著牛皮公式包,裝著幾本講義。他在村裡宣傳能教授不識字者考駕照,許多叔伯都報名「補習」,還繳了一筆費用。中年男子聚集叔伯們一起上課,說明交通法規和考試規則後,留下考卷和一盒卡式的錄音帶就離開了。 父親是個認真的學生,日出而作,日落後也不敢懈怠,他準時坐在木桌聽錄音帶。不識字,如何複習,如何作答?當時還在唸小學的我成了父親指定的老師。我試著將國字逐字翻譯成台語,告訴父親這裡要畫圓圈或畫叉叉,選擇題要填寫123。一向聲厲性急的父親,變成溫馴的小羊,依著我的手指低頭畫字,容許我以彆扭的台語,支吾的轉譯交通法規、號誌和標線,這些我自身都不明白的知識。父親習於圓鍬的大手,牢牢的握住鉛筆,帶著孩童般的緊張,笨拙的辨認桌上那本有字的天書,而這一路,父親時時提問,我卻是不專業的導航,將父親引向半知半解的迷霧中。 考試那天,父親騎著金旺機車,踩著打擋器,這是他最後一次無照駕駛。考完筆試和路考後,他一進門就像個孩子似的向我們報告分數,開心的說考了九十八分。 面對考試,他一度為了沒有滿分而懊悔。沒有滿分,但能順利的拿到駕照,父親終於能歡欣的載著母親去十公里外的紙廠做工。往昔去工廠上班,與母親一人一輛腳踏車,踩過漫漫的鄉村小路,那些淋漓的汗水,已隨風遠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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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舊金山纜車的迴車轉盤

文/攝影 陳玉姑 那是一個名為Powell的街名,在美西舊金山市區。 么弟志誠、典融父子導遊家母與三孩詣潔、詣典、詣、甥女與我,一行人搭地鐵來此powell street station,就為搭乘古典的電纜車遊歷舊金山市區;並直抵漁人碼頭,乘載渡輪橫渡金門大橋。 這是我帶媽媽與三孩一甥女第一次到旅居舊金山二十年的么弟志誠住家。舊金山的平整地其實不大,斜坡地倒是多。 久候的長身電纜車好不容易到來時,迴車的方式是行至電纜終點,由駕車司機在大圓轉盤外,拉出一條控制轉盤轉動的繩索,大圓盤受到安裝在地表下繩索的拉牽,行逆時針盤轉的大動作時,車頭也就迴正了。 這新鮮有趣的一幕,看得我讚嘆,單眼鏡頭下的快門,於是留下駕駛先生不論晴雨皆須勞動的職場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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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退潮

文/攝影 梅子 如同所有歲月的循環一樣,潮水悄悄退去一衣帶水的裙襬之後,誰又會在意如此的更迭? 這隻經過一晚苦苦守夜的夜鷺,至今依舊癡癡地動也不動,孤身站在逐漸退潮了,露出有點腐敗味道的泥地河灘上,思索。 有時,我在想,禪般面對靜默的一地泥水,退潮後的泥灘,夜鷺堅持的是什麼?從表面上判斷,鮮魚的美食更具誘惑,只是等待的堅持是絕對必要的美德。 但關於思索,對夜鷺來說,那應該是說不出的秘密。 潮水進進退退,但尤其在這退潮時刻,唯有看似從退潮的灩灩波光中翻身躍起的魚,對柔情似水的河水,依舊情緒高漲,甚至對所有的夜鷺具有挑逗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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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舊金山歷滄桑

淡水漁人碼頭,2022春日黃昏 文/攝影 張至璋 千山鳥飛絕,獨釣寒江雪。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 2019年10月30日,我們從舊金山飛阿姆斯特丹,維京河輪專人已等候機場。開船後的晚餐會,主持人問190名船客,有誰從美國來的,幾乎全體舉手。問加州呢,40來人,問舊金山灣區,四對。於是,「這趟15天河上的第一首歌,就為舊金山而唱。」 「……I left my heart in San Francisco……」,鋼琴彈奏,歌聲迴盪,男女擁舞。 「我心留在舊金山」旋律迷人,唯美派,慢狐步。今年96的湯尼本奈特Tony Bennett最初唱紅在1962,距今60年,樂曲卻早在1953年紐約寫成,九年後譜歌詞才唱紅。首唱也在紐約,不是舊金山,50多年後卻訂為舊金山市歌,只因「噹噹纜車,街道起伏,霧中都市」。半世紀來,陶醉很多情侶,必也拆散幾許舊情。猶憶那年淡水,淡淡欣賞,獨樂樂。 「巴黎動人流於暗淡, 羅馬輝煌昨日榮光, 我的孤單印在紐約, 總要回到灣區城市, 把心留存在舊金山,……」 同時代還有首快樂歌曲,「來舊金山別忘頭上插朵花」,……If you’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 Be sure to wear some flowers in your hair,吉他,豎笛,皮鼓,鈴鐺,倫巴旋律輕快,滿街陌生人放懷哼吟,不管移民來自哪國,不管會不會英文,從而「為舊金山帶來東岸居民、蘇俄東歐移民、台日韓青年」的歌曲,國際得到「融化冷戰,打敗共產主義」令名,主唱Scott McKenzie得到1967年金唱片獎。 「如果你來舊金山, 別忘頭上插朵花, 舊金山有善心人, 夏日時光充滿愛, 新一代新的解釋,……」 新時代的解釋,在麥肯齊口中清脆唱來,不同於本奈特的低沉。「我心留在舊金山」富室內爐火情調,「頭上插朵花」沐浴陽光歡唱,歌兒倆,都為舊金山灌注朝氣,旭日當空,世界寵兒。 把舊金山放大到加州,唱得更加響亮,媽爸合唱團The Mamas and the Papas 1965年的鄉村歌曲Californian Dreaming,「樹葉變黃,蒼天轉灰,駐足教堂,假裝下跪,身在LA,加州之夢……」,韻律十分動人。羅伊奧伯森Roy Orbison 1988年釋出California Blue,道出異域懷念家鄉,「終日工作,不見天日,孤獨長夢,沒妳蹤影……總有一夜,雨下不停,總有一天,陽光普照,我要歸去,傾訴愛意,加州眷戀,California Blue……」 最揪心的是1976艾美獎─老鷹Eagles的Hotel California。前奏吉他冗長,堆積氣氛情緒,接著吟唱敘事歌,「荒漠公路,冷風颼颼,大麻呼呼,溫暖我心。燈光迷惑,她在迎客,燃亮燭火,引我入彀,究竟天堂,還是地獄?Hotel California,可愛地方,可愛臉蛋,第凡內鑽,賓士轎車,床頂鑲鏡,冰凍香檳,以刀自虐,甘作囚犯,掙脫無路,逃避無門……」 如此地可怕,是反諷,隱喻?Hotel California不是真旅館,是戒毒所,精神病院,社會病態,青年墜入,逃脫無門。名叫Hotel California,重點在California,給加州的警惕。唱著,唱著,普世的心從Californian Dreaming,到California Blue,到Hotel California,遠非「我心留在舊金山,記得頭上插朵花」那般風花雪月,純潔稚情,與世無爭。 而Jerry Brown,隨著歌唱走過四屆16年的加州州長,初入政壇是「頭上插花」年代,第一個八年州長,是Hot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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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一張白紙 ─致海峽彼岸之A4 Revolution

■戴若漪 (路透檔案照) 一張白紙,心中貼著 自白晝的實境,繼入夜以後的夢境 想說的話語,一如滔滔的江水 時不時,以自動書寫的輸入法打字在紙上 早印滿了全版…… 除了忍受著沉默 萬不能高聲地朗讀出來 一張白紙,雙手舉著 啥字也沒敢寫上,噤聲,無語 全張空白著,留給這世界來寫 因為不能關乎政治,政黨,政權 因為背後有不長眼的槍彈對著 即便是舉著一張尋常不過的白紙 照樣被沒收,或當場把人帶走 一張白紙,牆上貼著 沒有寫下語重心長的隻字片語 全然的白,化為鏡頭下全然的闇黑 沒來得及傳送畫面即被刪除檔案 想說的話語已被封控 隨著牆上的白紙被撤除,地面的白紙 殘留一些哀傷的呢喃隨風吹逝 然而,還有最後的一張白紙 永久地貼在你的心版上 隱藏了渴望民主自由的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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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青春異視界〉車過基隆

文/林宇軒 插圖/國泰  彷彿一則童話故事,即使海已經盡力替我們拖延時間,趕抵基隆的區間車仍然無法見到太陽的最後一面。從列車的窗戶向外看去,眼前只剩下連綿的樓房和太陽留下的光,一種遺物的傷感在心裡的暗處悄然成形。時間回到一小時前,「下週就是報告的死線了,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一則訊息從課程群組傳來,於是我們決定蹺課,朝基隆前進。此時天空還是亮的,像剛剖開的蘋果切面,隨著時間流逝,所有明亮都顯得危險。 客語稱呼傍晚叫做「臨暗」,多麼貼切而令人恐懼。每天總有這樣的一小段時光,太陽下山而天色尚未變暗前,感覺這是一個明亮晴朗的午後,轉眼間黑夜的大碗就蓋了下來,一切猝不及防。白日與黑夜的換班如此短暫而珍貴,尤其在這個每年超過一半時間都在下雨的雨都,晴朗明亮的日子尤其難得。到站的廣播聲響起,忽然感到一切的主客體突然被置換,世界成為一個移動的果籃;日子和日子在果籃裡挑挑揀揀,沒有被選中的我們只能繼續在人間晃著。 被區間車的身體吐出後,我像一只等待腐爛的果核,獨自沿著牆上的指示,以僅存的遲疑快步離開這座車站,正式進入這座面海的超市。 一座超市的新鮮該用什麼詞彙來表述?空氣中瀰漫一股大海的鹹味,路面上暫歇的摩托車錯落有致地擺著,得到燈號的默許後便傾巢向前,像大賣場瘋搶限時特價的群眾,引擎的運行聲從地下道聽來異常清晰──歡迎光臨,平凡而且實際。 沿著內港的右岸向前,臨側是鐵皮圈起的圍欄和擁擠的施工機具,萬物轟隆隆隆地作響;右方的街道一路往上延伸,接續的風景是稀疏的灰白屋瓦。再上去,便是一片被植被覆蓋的小山丘,兩側架上陳列著參差的平房,所有街坊與人車就這麼甘願地被山海夾著,在淺灰的柏油地毯上來來往往。一層層倉儲的貨櫃被不斷搬移、堆疊,而我們幾個人就在這些倉庫工事的對面會合。 明明和臺北那麼近,大家卻都是第一次來到基隆。因為第一次來,所有人的眼睛都忍不住東看西找,企圖挑揀平常沒見過的東西——明明是為了課堂報告的實地踏查,卻感覺像出來郊遊,陌生和悠哉之感頓時混雜在一起。 路就這樣一直向前,直到出現了岔口。岔口旁是一片不起眼的空地,空地中央立了一塊石柱,上頭應該要出現的刻字牌已不知去向,只剩石柱上凹陷的矩形,被後人冷冷地看著。一群人在車流旁的空地逗留觀察,瞥到一旁乾裂的塑膠介紹版,才知道這是「北白川宮能久親王紀念碑」。過去彷彿在歷史課上聽過,或是在課本上看過這位「王」的介紹,此刻卻對他的歷史和意義一無所知,只知道能夠保存至今,絕大多數的紀念碑都和戰爭有關;而「戰爭」聽起來又離我們太過遙遠,像從車站走過來的這條長路,看不到兩側的盡頭。歷史的再現缺少了過去與未來,我們只能對著殘缺的石柱拍下幾張照片,彷彿這是當下唯一能做的事。 一群人像瀏覽商品般瀏覽著光景,繼續沉默地往前走。 兩側陳列著檳榔攤、便利超商、小吃店和一些普通的店家,最後我們停在了一個荒廢的停車場──一片偌大的空地,面向路的一側圍起鐵絲網,上頭鏽跡斑斑,唯一的出入口模模糊糊鑲著宮廟的名字。信仰的入口總是古老的嗎?以致於佛寺、廟宇、教堂每每因年代久遠的歷史感而引人入勝。鐵絲網的裡頭停放了幾輛久未運轉的汽車,一層薄薄的灰塵緊貼在上頭,沒有任何言語,卻已說清了一切。   車道外,地面生長著高低參差的草,後頭連著拔高的山丘,一座精緻的建築就這麼豎立在上頭,只以一條坡度陡峭的彎路連接下來。沿著彎路邁步,上頭的設施各個貼著數字的標籤,似乎代表這些圖騰、雕飾的造價,一切被說得清清楚楚,宗教是可以兌換的嗎?被交易的價碼在我們的視野中一覽無遺。 沿著陡坡下來,我們把信仰放入購物車,然後推著自己的身軀繼續走。車流至此已逐漸稀少,此刻的基隆像個愛哭的孩子,臉色暗了下來。如果沒有左右看顧,幾乎不會注意到一旁「海門天險」這不起眼的幾個字。題字的石牌旁有一條窄仄小徑,只可惜紅磚的階梯實在是太過濕滑,大家不得不放棄這個仔細端詳歷史實物的機會;況且天色已晚,一群人看著眼前的站牌,決定就地搭乘公車回去。 沿著連綿的攤販,我們往車站的方向移動,經過成群正在練舞的高中生,以及背後的若干建築。隨機選擇進入大樓,內部是恍若機場格局的基隆港務分公司,裡頭的遊客們正提著行李廂,等待上船。 終於抵達內港的盡頭的我們站上觀景台,港口上停泊一輛以燈光裝飾得極為華麗的大型渡輪。   *   課堂報告的主題,我們計劃要將基隆做一個具有文化觀光意義的包裝。 在輪番發表意見後,我們整合彼此的想法:將海洋廣場變成戶外的動態藝術展演場地、建議沿岸的店家著重發展地方特色、把港口旁的道路內遷以留給海洋廣場一個更安靜的空間……這些天馬行空的想法都被旁邊的渡輪聽見,它嗚了一聲,像經歷世事般,大人的哭聲。 渡輪的聲音像一個催眠劑——四周是一片新墾伐的遠古森林,我們理所當然自坐在樹根切面上,談論著未來要如何去改變世界;眼前是一面深邃的湖,所有的物事都被夜晚給包覆住。海洋廣場上,好多好多想法正不停生長,像樹與樹,遠古森林,無關乎實不實際。一切只適合在某些時候說,可惜現在不是時候。 「所以,基隆不能只是基隆,我們要把基隆設計成一個由『人的故事』所構成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如果沒有了人,基隆就什麼也不是?」 「不只是基隆,任何地方都是這樣吧?或者這麼說,想像整個世界就是一個人,而我們是它的一個意念。沒有了城市裡這些遊蕩的想法,也就沒有了歷史、沒有了信仰、沒有了文化,那些地名就只是地名,沒有更多的意義。」 最後對話變成了「我思故我在」的哲學辯證,報告該怎麼完成似乎也不是最重要的了。這麼想的時候,感覺所有事物都活絡了起來:基隆的天氣、每個景點……甚至於,車廂就是一副巨大的軀體。如果要給擬人化的車廂一個適合的職業,應該是每日來回通勤的上班族吧,而我們這些乘客則理所當然地成為一個個型態各異的意念,暫時停留在他的腦裡,等到正確的時間依序離開,踏上各自的月台──或者繼續往返,被每日的人潮沖散而逐漸淡去、消失,而這就是上班族一天的例行公事。 超市即將打烊,我們收拾好今日所獲得的一切。回程的天氣陰陰的,像一個人突然想起什麼委屈,要哭不哭的樣子。愛哭的小孩總有一天會長大,成為一個愛哭的大人,唯一的差別是小孩說得出哭的原因──既然說不出原因,哭也就沒關係了。有些事情一時半刻也無法說清,就像天氣,下雨時就只是下雨,不需要什麼原因,而我們運氣不錯,遇到了基隆不需要說清的時刻。 車廂內的辯證尚未結束,「台北站,到了」的聲音打斷一切,像進入下一個超市前的提醒聲,感覺意念的新芽已經蠢蠢欲動。   我目送其他同行的人,他們匆匆的身影現形在車窗,還不及被人群吞沒,區間車的車門便已經關閉。列車緩緩向前邁步,一些方才上車的人坐定,和早已坐了好幾站的人混雜叢生。偶爾小幅度轉彎的軌道,讓裡頭一群移動的起心動念輕輕搖晃,像是調配藥水,等待時間讓一切發生。車就這麼繼續向前,抵達和經過更多超市,放下和拾起更多的人,載著我往更遠的地方前進。 車輪和鐵軌縫隙碰觸的某個瞬間,我忽然感覺不只是我,每個人都是一顆小小的果核,在來來回回的旅途中被分配到不同超市,揀選別人同時也被世界不斷揀選,直到落地生根,長成一棵真正的果樹;而這些我們所經歷的一切都將成為養分,決定我們是怎樣的一顆果實,甚至決定我們是怎樣的一棵果樹,結出怎樣的果實。 這些很久以後的事情不宜、也無從得知。一切只有在破土發芽時,才會忽然理解:「原來我是這樣的人……」而這時什麼話都不需要多說,像一棵樹——如果想說話,就結一顆果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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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朵小花的第五次暗戀

文/攝影 鍾敏蓉 ‧關於暗戀,所有星辰暫停呼吸 關於暗戀,必須安靜無聲,必須當成一生的事業,必須如窗外一朵小花,死心戀慕著疾騁而過的一陣風,直至一聲墜地。 自始至終,都只是自己一個人的生死與共。 高中三年,五次暗戀。五次的暗戀,跟著鳳凰花開驪歌聲響,畢業後不到一個月,被終結。 第一次,矯健的身影,砰砰砰的籃球聲,聲聲如心臟蹦跳,在女生宿舍裡遠遠望著;第二次,在217、218公車上,俊秀的側影啊,咬牙瞄著他,下車遠逝;第三次,身影高大英挺,每次開完會,總有個高挑幹練的女孩,在他身旁;第四次,筆挺校服總是燙出三條線,總是在榕樹下站著,背影總是眺望遠方。全部都是,尋了千百度,那人卻不在,燈火闌珊處。 但是,第五次的暗戀,他終走來,坐下,坐在我面前。   他哇啦哇啦的說了一堆,一顆心莫名的慌亂,想說出幾個字回應他,舌頭卻打了個死結。最終整個鏡頭,停格了。 就停格在那一句英文片語,像閃電像霹靂,劈殺而來,頓時焦黑倒地,「那句英文在說甚麼?」眼前一片暗黑。所有星辰暫停呼吸停止運轉。 他倏地,站起,離開。留我無措。   ‧細究暗戀,只因青春只因年少 細究暗戀的起因,恐是那一年高中聯考,虔誠地揣著瓊瑤電影的浪漫幻想,從樸素山城,興匆匆奔向五彩繽紛的繁華台北,深信這裡,將有一幕幕悸動的相遇,等著我。 而所有的相遇,必先來自義無反顧的暗戀,如此堅信著。   但是,遇見的卻是:夏季校服的白衣黑裙;冬季外套長褲襯衫,一律的黑與白;課本講義測驗卷,不變的黑與白;只有成績單上,出現了亮眼紅色。 每天,向敬愛的蔣公銅像問安後,男生向左走,女生向右走,在南北兩棟大樓裡,三年的上課下課,升旗降旗,宣誓專心向學。 幸好,教室窗外釉綠的大屯山上,天空湛藍,總能飄來幾朵青春的雲彩,似跳動的音符,輕快有情的旋律,悠揚滿山坡。 高二那年,參加了班聯會,一群班長殫精竭慮、聲嘶力竭想為學校做點事。轉學來的他,幽默風趣,有他的地方總有笑聲。醜小鴨的我,黑色短髮臉色蠟黃,屬鄉村品種。與他,視線從未對焦過,更遑論深情凝眸。 高三,大夥各自忙著大學聯考。放榜後尷尬的暑假,班聯會再次相聚。終於,陽光是他,坐了下來,我害羞低頭。但是,他那句英文片語,徹底粉碎了我對「暗戀」的情有獨鍾。 他走開時的背影,是青春年少時,狠插在心頭上的一把利刃。   ‧最終暗戀,感謝以此生赴約 最終,這朵昔日寂寞自憐的小花,當上國文老師,搶到了愛的號碼牌,二話不說,與數學學霸結婚生子去。而那句英文片語,午夜夢迴,偶爾如獸,嚙食心口。 班長們再次把臂言歡,已是半百歲數。大夥們各個事業有成,笑談著彼此的現在與未來。已是美國牙醫學院教授的他,經年太平洋兩岸到處演講。而專屬我的那一幕風雲變色的過去呢?三十年前的他為何兀自站起,離我而去?就因我無法回應他說的那句英文? 不敢問起。該跟自己青澀害羞的青春,揮手道別了。   直至,一場演講邀約,他來到我的城市裡。有朋,自遠方來。窗外飄雨,窗內燈火柔黃。在一個古意甚濃的餐館裡,他就坐在我面前。溫暖無邊,風雨無懼。 而離別,終須。   隔天,就將飛離台灣的他,此刻與我面對面的他,眼神突然認真,對著我,說:「我必須告訴妳,我在高中時就喜歡妳……。」心底黑霧,頓時撥開,再次金陽四射。   青絲已漸白,皺紋已蔓生,明日,就將天涯。但深深感謝他的到來,告訴了我,不是只有我這朵小花,站在窗邊牆角,獨自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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