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黑森林幸福華爾滋〉我要為你歌唱

藍天是舞台,縱橫的電線伴奏,群鳥聚集歡唱奏鳴曲。 文/攝影 李燕瓊 黃梅調是四、五年級生最美好的回憶之一,彼時誰不會輕鬆哼上小段「一要東海龍王角…,四要千年瓦上霜」呢?唱紅〈梁祝〉和〈江山美人〉主題曲「戲鳳」的靜婷在睡夢中辭世,絕代「黃梅調歌后」從此靜音,留給大家無限懷念。 老三台的年代,純歌唱是主要大節目之一,舞台簡潔不花俏,歌星憑真實力演出,其中〈群星會〉和〈我要為你歌唱〉是翹楚一二,主題曲「群星在天空閃亮,百花在地上開放…」還能琅琅上口,「我要為你歌唱,唱出我心裡的舒暢…」也是至今不忘;曾經熟悉的旋律和歌聲,彷彿每聽一次就又一次相遇從前。 在臉書上一起談論懷念的老歌,人人都有各自的心頭好,共通點是:果然大家都是老派,都喜歡唱出深情、詞曲優美的老歌。我的「聽域」很廣,除了rock和重金屬以外的音樂都聽,聽了喜歡就永遠愛上,例如〈等待〉,那是王洛賓思念三毛而寫的詩。我在出國前主編了一本《三毛外傳》,有頗大篇章談到王洛賓和三毛之間若有似無的糾葛感情,〈等待〉真寫出了王洛賓體悟到的「愛情就是信仰,生命是一齣美麗的悲劇」,千迴百轉的蒼涼。 薑是老的辣無誤,費玉清、蔡琴、鳳飛飛、鄧麗君、齊豫…等唱將的老歌百聽不厭,他們唱的是「生命的過程」,迸發了歌魂的細膩和深度,人歌合一,而我在萬里之外的思念,就讓那彷彿花開的聲音安撫了時空鄉愁。 蔡琴和費玉清的歌不炫技,只用最柔美靜謐的音聲本色詮釋經典;齊豫在〈歌手〉節目裡重唱她的招牌老歌如:〈是否〉、〈歡顏〉、〈飛鳥與魚〉等,經過歲月沉澱的淬煉,用最本質純粹的聲音,唱進了靈魂深處;唱的是藝術,更唱美感。 朋友分享了五木唱的日本老演歌〈有樂町逢〉(相逢有樂町),啊!那是媽媽每天在小診間清唱的溫暖回憶,尤其冬日午睡乍醒,媽媽溫厚的聲線迴盪,彷如仍眷戀著暖被的舒服包覆,我至今還記得幾句歌詞,思念媽媽之情更甚任何老歌;那是一種走過歲月的時間感,才能聽懂它的精髓。 日裔作家石黑一雄的《長日將盡》(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中有段經典的話,頗能映照我現下的心情:「白日的辛苦將盡,是該歇歇好好享受美好的黃昏了」;到了某個年歲,很自然就懂了箇中深意和真情,頗有〈走樣〉歌詞云「初聞不知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的人生體悟。 輕輕唱著老歌,唱的是曾經,聽著的是回憶,歲月關山遠啊,尤其夜深重聽老歌,彷彿一首首都唱出了悲歡生命與深情故事;輕舟已過,把握現下,就放飛記憶,為自己唱首愛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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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天帝「醉」美的彩葉盆栽

十和田湖中蕞爾小島彩葉繽紛 文/攝影 陳得勝 日本十和田湖中琳瑯滿目蕞爾小島秋色離離,琥珀黃、香檳黃、蜜糖黃、霞光紅、胭脂紅、碧璽綠、翡翠綠…彩葉斑斕繽紛,行書般揮灑開來,綺麗有序、熱情瀟灑兼美矣!清風徐來,秋葉恍如自元曲小令走出之及笄少女,髮髻上的彩霞步步搖曳生姿,擺盪出只有古典的清艷嬌媚。 各個盆栽似的小島秋色連波,波上胭脂透,彩葉妍美嫌不足,尚要倒影添姿顏,按捺不住平平平仄仄的嬌羞攬水映照紅顏;清淥湖水也回應以仄仄仄平平的漣漪,一起譜寫一首首、一闕闕絕美天籟絕句。 啊!十和田迷你小島的彩葉,香檳了旅人的心;胭脂了遊客的情,彷彿是天帝遺落人間「醉」美的盆栽,將東瀛諸多秋葉之美——陽剛與陰柔、豪邁和婉約、細膩及灑脫、典雅跟迷麗、嚴謹同浪漫…納須彌於芥子,全都攢簇於珍珠小島,讓賞葉人如飲醇酒。 然令人陶醉之餘,織錦彩葉且予人醍醐灌頂——人生亦當如是,總應活出屬於自己生命的多彩多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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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母親的男友們

插圖/國泰 文/沐沐 夏天的尾聲,我回到台南老家,一進家門,就瞥見餐桌上放著一大杯Starbucks美式咖啡。母親有喝咖啡的習慣,但是她只喝便利商店的罐裝咖啡,便宜方便。隔天一早,我發現同樣一杯咖啡又出現在餐桌上。我不作聲,隱約知道有些事在醞釀。 母親今年76歲,滿頭銀絲,獨居台南老家。在父親過世二十多年後,她遇見談得來的男性朋友,我想我是應該為她高興的。 母親家鄉在島嶼南端,大漢山下一個小村落-新開村,她血液中有四分之一排灣族血統,四分之一阿美族。村庄天龍宮每年農曆三月初三是玄天上帝誕辰,全村舉行大拜拜,母親必會請假回外婆家吃流水席。大拜拜神明繞境,有我最愛看的過火儀式,肩扛神轎的男人們,赤裸上半身,露出黝黑結實臂膀,小腿緊實,顫動的線條魅惑人心。他們赤腳踏著古老律動,扭動身體,甩頭,繞行村落,後面跟著一大群信眾和看熱鬧的我們。神轎先繞行村內一圈,再一路來到大漢山下新開溪河床,男人扛著神轎幾進幾退後,快速衝過大大小小河卵石上鋪排的一列長長冒煙的炭火。恍惚中,我看到母親灼灼眼神,一路追隨一個長手長腳扛神轎的男人滴溜溜地轉。 傍晚,天龍宮廟埕前,擺起大拜拜的盛宴,外婆一家人帶我坐一起。母親不與我們同桌,她拿著玻璃杯,穿梭在圓桌間,最後落坐在一個穿花襯衫小捲髮的男人旁。沒錯,是那個扛神轎過火的長手長腳男。他深邃大眼睛笑成一彎溫柔的月亮,正用著高亢響亮聲音對母親唱: 「…… 心愛的啊嫁別人 嘿休嘿休嘿休嘿休 深山內迎花轎 鼓吹八音玲瓏叫 內山的兄哥呀 追甲汗那流啊 ……」 翌日回家,父親問我:「外婆家好玩嗎?」 「媽媽的表哥抽菸打牌唱歌,她在旁邊看,沒有玩。」 我的簡單回答,引起父母間海嘯級的滔天巨浪。 我十二歲時,母親在一間小印刷廠當女工。一天早上,母親的好心情寫在臉上,對我說:「今天我帶妳去我們公司的旅遊。」那天早晨陽光耀眼,母親刻意打扮。我們步行至車站,等在火車站拱門下。不多久,一個年輕男人,戴墨鏡,騎野狼125停在我們面前。母親愉悅輕快地跟他打招呼,要我喊他「楊叔叔」。 男人熱絡地問:「大姊,這是妳女兒嗎?讀幾年級了?」 眼前這個楊叔叔,肯定就是幾天前送母親「聖母頌」唱片的那個人。這個送母親「聖母頌」的男人,此刻站在我面前,很年輕,大約二十出頭,梳著平整西裝頭,皮膚白皙,臉龐彷彿永遠帶著一股盈盈的笑意。 母親命我坐上斯文男的摩托車,我很費力才爬坐上去,裙子向上縮到幾乎露出大腿,兩隻腳懸跨在車子兩側。母親也坐上來,向前一擠,我被兩個大人夾在中間,被迫聞著一個陌生男人的味道。那是一股很清晨的味道,混合著男性洗面皂、黑人牙膏、古龍水,再被太陽一曬,散發出溫暖乾燥清爽的味道。 我們沿著永康、新化,最後來到芒果之鄉──玉井。斯文男一邊騎車,一邊跟母親聊天,越近中午,日頭越熾烈,我感到自己額頭發燙,口渴難忍。夾在兩個大人間,胸背到下半身都無法動彈,全身酸麻躁熱。這是什麼鬼旅遊,不是說公司旅遊嗎?為什麼只有這個楊叔叔和我們,這兩個大人在打著什麼鬼主意? 斯文男在一個沒人看管的芒果園旁停車,我們站在路旁一棵蓊鬱榕樹下乘涼休息,風遲滯,熱浪湧動,烈焰蒸騰。斯文男突然提議到芒果園摘芒果。母親附和,笑靨如花,我眉頭緊皺像個小老頭,心中忐忑。斯文男看出我的猶豫,便說:「妹妹累了,天氣又熱,妳就在這裡休息,順便幫我看車子。我和妳媽進去看看。」他們的身影越走越遠,直到完全消失在層層綠葉叢中。 幾個月後,母親對父親說經期不順要看婦產科。父親囑我陪母親去,她捨離家近的台南醫院、楊婦產科不去,帶我在中西區的巷弄裡尋找。有時候,我們循著路旁牆上小廣告的指示,走進一些藏身彎曲暗巷內的小診所,那種前後長而陰暗的老式洋房,時時噴灑酒精,有股陳年淤積不散的霉朽之味。母親與我坐在診所一樓掛號櫃檯前的長條木排椅子上。母親不識字,在我幫她填寫掛號資料後,一起踏上狹長木樓梯直抵二樓醫生的診間。母親從診間出來總是垂頭喪氣,檢查不出異狀,也不是懷孕。直到最後一個醫生告訴她,確定不是懷孕,請她務必到大醫院進一步檢查,懷疑是腹部長東西。 隔天,父親載她去804軍醫院看醫生並接受檢查,檢查結果是長了卵巢瘤。 手術後,母親在家休養兩年,透過友人找到一份工地板模工的工作。不多久,她下班回家,常跟我提到她的老板──蔡叔叔。一日母親帶我去六甲頂吃大拜拜,大份量料理不斷端上桌,客人川流不息,熱鬧滾滾。吃完酒席,母親帶我去蔡叔叔家,熟門熟路從敞開的後門走進一棟二樓水泥樓房。房內陰暗,沒有太多裝修陳設,牆邊報紙高高堆疊,底部已經開始有些黃黑黴爛。經過一間臥室,門敞開,床上躺著一個癱軟的婦人,兩眼無光頭髮稀疏。母親說那是蔡叔叔的太太,偶爾母親會到蔡叔叔家,幫忙打掃。 在前門我見到母親口中的蔡叔叔,他是一個瘦高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聲音宏亮,一隻眼睛覆著眼罩,眼罩外還戴一副深褐色太陽眼鏡。蔡叔叔問母親可不可以幫他顧一下屋內的兩個小孫子。母親和他之間,有種莫名的默契,是那種相處很久知根知底的熟悉感。 母親的每一段人生,總不乏男友相陪。即使臨近八十歲高齡,依然吸引男人關注的目光。 一個冬日午後,我終於見到十樓的李爺爺。那天,他戴著灰黑格子毛呢貝雷帽,深咖啡夾克,鐵灰色西裝褲,站在旁邊,較母親矮半個頭。他對我笑笑,點點頭,和藹可親。 日日一早,母親餐桌上,Starbucks咖啡依舊按時出現。人說臨老入花叢,我倒覺得一直是那樹花叢的母親,實在讓我有說不出的欽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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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順流逆流

詩/圖 侯思平 借一條路 上坡、下坡、使勁狂妄 才得以偏頗的閱歷 玩色當下 還有一些不夠齊整的顏面 且由它斑駁去吧 在時間的刻度謹守分際 獨幟在削尖的神色低空盤旋 除了鴻溝再無其它通路 即便是晴空無雲我也能想像 風暴之前那一份淡泊的 作為,溝溝坎坎 沒有什麼觀念 只有簡陋的畫具 依恃一顆徬徨的心 生命的藍調 推舉疲憊的風向 勾勒一紙純然的寂寞 那麼倔強而出的抽象線條 寫下抒情的謳歌在封印的禁地 簡約擺渡一切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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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咖啡‧色‧物語〉花.癡了

圖/盧兆琦 文/離畢華 在表參道一家極具個人理念的複合店食用午餐,主要是一探店家主人皆川先生的設計核心思想。乍看是一家服裝以及隨身小物的店,其實從諸多設計原點中可以清楚看到皆川先生內化極深的日本傳統諸如侘寂精義的外顯、且具有永恆型的核心議題。 彷彿在深林中漫步。路徑旁的春華和腳踏的枯葉一併清新了被都會汙濁的心,此時你聽到冬雪初落,細細的織線織造成薄薄的細緻雪花,飄落在領口、袖上,和顧盼於時光粼波的雙目,又有蝴蝶從童年飛來,停駐在四季之外。鈴鼓的鈴和鼓諧和的在林深初響起,像是念出一首詩或者是一闕祭念的禱文,引領你的心向著過往記憶和將來的想望處走去。皆川先生希望一件衣服、一個日常用物可以持續百年,以至2095年以後。 餐點不多,母女倆和我剛好各選不同主餐,用的餐盤也是有鈴鼓的經典花樣。異於和風料理,也不同於特定國家食物的風味,僅能以「國際品味」來定位,卻異常好吃,或許是戶外用餐,身旁大樹的枝條清青山這原屬於夏天的秋風,日光軟暖,且一旁小溪水聲潺潺,因人身在五樓,明知溪雖是人工所造,卻因為一旁雜生婀娜莎草彷彿置身郊野。留下的每一張照片都是沙龍大師之作,令人回味。眼波一轉,隔壁桌帶著小貝比的年輕媽媽的推車上掛著一只刺繡著蝴蝶的布袋,皆川先生「平常日子的特別服裝」的神髓被她輕而易舉的言詮。 在南青山表參道的橫出許多小巷,每條巷子裡的個性商鋪像是秋季果樹枝條掛滿豐盈果實,任意挑一家去尋寶,大大滿足因孤寡而飢而貧乏的視覺。我們的午茶挑在Nicolai Bergmann NOMU,這是由丹麥花卉藝術家Nicolai Bergmann開設的咖啡館。 剛進入前庭便見到滿地各個品種的南瓜為了即將來到的萬聖節被擺放在最適洽的位置。一步進入店內,彷彿置身仲春的花園,天花板上垂掛的、四壁上裝飾的、座位旁擺放的、展示台上裝成箱盒的(預備用於展覽)……,好一個柳媚花艷奼紫嫣紅,不但賽過大觀園,即便較之新宿御苑的溫室花園也不遑多讓。 在座位上坐定,糕點咖啡一上,香濃糕點加咖啡香裡混合悠悠花香,一秒置身斯堪地納維亞的北歐風情,就算如我稱名為簪花男子被各種花卉包圍也癡傻了,竟然失措打翻咖啡杯!一褲子和滿地的咖啡汁液!最注重禮儀的人在這麼美麗的店發生這種不可思議的失態窘狀,還真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呢。 只見侍者急忙走過來,問我要不要緊?桌下置物籃裡從皆川先生店裡買來的紀念品沒打濕吧?我馬上再為你換上一杯。說完,取來抹布,便蹲跪地上為我收拾善後。一句「本当申訳。」似乎不足以表達我內心對店家抱歉。還好其他見多識廣且從小被教養成具有禮儀風度的本國人並未露出或投來訕笑或鄙夷的眼光,巧妙地化解了我的尷尬。 雖然如此,隱約中守護每一朵花卉和每一抹花香,以及由花卉和花香幻化而成氳氤的花神在我心神眼光所無法企及的所在吃吃的笑了,在離開之際,還未從花神國度歸來的我一仍癡癡的癡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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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諍友

何可攝影:〈秋色〉 文/久彌 攝影/何可 看到這張老照片,一些傷感不由人的浮上心來。這是可人老兄數年前給我的,原是有意讓我配文投稿華副。但這張我覺得紅葉不如我這裡的華麗,要他秋天來此一行,拍些更華麗的秋景,再投華副,其實在台灣能拍到這樣秋景也不容易了,我還挑剔!可惜此願未成,他已仙遊而去,這張照片竟成絕響,當初沒有及時為文投寄,現在是懊悔不及。 可人兄是我高中,同校不同班的同學,但到大學,變成同班。我們在中學,雖不同班,但因他的文名和一些在同學中廣為流傳的、特立獨行真性情事件,我已久聞他的大名。我的親身體驗是他主編政大校刊時,要我寫稿,我那時心有旁騖,就胡亂搪塞了一篇,結果被他拿回來,毫不留情的當面痛斥:「你這叫寫的甚麼狗屎,重來。」真是當頭棒喝。另一次是我們在成功嶺暑期訓練時。因那時家裡向來都是訂中央日報,而且中副是我投稿的主要對象,就寫了一篇「看報」刊在中副,敘述中副給我在成功嶺艱苦訓練時所帶來的解脫,和想家的安慰,他掃了兩眼,就冷冷的說:「這種馬屁文章,有甚麼意思?」這兩次一針見血的批評,對我的寫作都影響深遠。像他這樣真心,直坦的朋友可說絕無僅有,所以我一直以他為我可敬的諍友。但他對我寫得較好的東西,也不吝眉飛色舞,大肆誇張的讚賞。當兵時,他在金門,我在馬祖,記得有一次,他特意來信告訴我說,在冰果店,看到有小女生,把我的小塊非詩非文,剪貼保存。前幾年在台時一度曾談到,把歷年所寫的東西,集結成書,但因我向來散漫,要湊出來也不容易。一九六一年,我在自由青年期刊,寫的一篇橫貫公路遊記,也是他在中央圖書館幫我找到並複印給我的,成為我目前刊出作品中,有跡可尋最早的一篇。所以他對我的鼓勵幫助,也是不遺餘力的。 我們參加其它暑期活動,他寫的報導,篇篇精采,很受救國團主辦者的重視。但出來做事後,可能等因奉此的公文寫多了,散文就少了,偶一為之在聯副等的文章,也都會引發不少回響。退休後轉而醉心攝影。他的一張荷花作品深蒙華副主編讚賞,我配的詩就沾光,一起刊了出來,後來我也就禿子頂著月亮走,用他的攝影作品配文,在華副風光了一陣。 我每次回台,都少不得要去他家住一陣。早年我們曾一起爬上仙跡巖眺望,同嘆台北的滾滾紅塵,後來他背痛就多是在平地活動了。數年前曾在華副寫過一篇「兩老」記敘我住在他上河圖家中,他帶我早晨走路去景美菜市場看他的豆漿西施,吃我喜歡的豆漿燒餅油條,一起去世新校園拍羊蹄甲,一起沿堤岸散步;他精於烹飪,兩人不出去時,他就在家為我做美食,一起看電視,為時事長吁短嘆,為不同的文章或書拌嘴,這些雖是瑣事,卻在在承載了我們深厚的友情印記。現在回想起來,只剩「當時只道是平常」的感概,不勝哀惋了。 同學中離去的也有多人了,令我覺得我的世界崩塌了一大塊,心裡留下一個彌補不了的大洞, 也令我有些了解,伯牙不再鼓琴傷痛的,只有兩人,可人兄是其中之一。 我有個駝鳥心態,自然而然的躲避去想令我難過的事, 以免引起傷感,這次看到照片,忍不住,寫下這篇,也就算對老友有個交代,希望以後看到紅葉,能轉化成一種如面對老友的療癒,只想曾有的美好時光,而非傷逝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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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素顏的瀑布

文/圖 李民安  一大早,在金瓜石的「緩慢」民宿,吃完豐富的九宮格早餐,就背上裝了畫本和水彩的背包預備去瀑布寫生,前一天住在這裡的朋友帶我去看海岸線上的南雅奇石時,指明了該走的路線,所以戴上遮陽帽,把水壺裝滿,就信步當車出發往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很好走,路上又沒有車子,頭頂雖然豔陽高照,但是山風徐徐,一點都不都不覺得熱。一路上辨認著「茶壺山」和「大肚美人山」,走過了昨天駐足照相的網紅咖啡店,不一會兒,從野草叢中逐漸可以瞥見溪水;從金瓜石礦山流出來的水含有鐵離子,產生氧化反應後變成顏色偏黃的氫氧化鐵,日積月累把溪石染成非常鮮豔的金黃色,這些石頭與不同深淺的野生綠植,和近墨色的其他土石夾雜,構成一幅幅視覺效果非常美麗的圖案。 咦?順著溪水幾乎都已經走到十三層遺址的下方了,我一心想去寫生的黃金瀑布究竟在哪裡呢?上一次來是2020年初疫情還沒有爆發的時候,兩個女兒回台灣過年,我們包了一輛車,整個東北角海岸逛了一圈,黃昏時來到這裡,記得下車的時候,兩個丫頭看見映著夕陽閃閃發光的金黃色岩石,水量豐沛的多層瀑布,嘴巴都張成了一個圓形,在水流的轟鳴聲中大喊:「難怪叫『黃金』瀑布啊。」母女三人留下一張十分親熱的合影。 我不死心往回走上坡路去找,雖然天空的雲層很厚,但還是頃刻就汗流浹背。心中嘖嘖稱奇,這麼大一個瀑布怎麼可能不見?而且路口明明還有一個牌子寫著「黃金瀑布」四個大字。轉念一想既然是個路口,就換橫向的那條路試試看吧,又走了十多分鐘,轉過一個彎,右手邊的山坡下出現一塊豎著柵欄的小空地,扭過頭一看,不正是之前遍尋不著的瀑布嗎! 夏天這裡只有少少、小小的幾道水流,裝點在大面積的山體,與層層疊疊金黃色和深色交織的岩石之間,四周沒有停得滿滿的遊覽車,沒有摩肩擦踵的遊客,更沒有卡著點照相的焦躁,這個枯水期的黃金瀑布,彷彿是個卸了妝的麗人,安靜、典雅,別有一番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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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在楓紅的京都

文/攝影 蔡莉莉  若要修復被疫情壓抑的靈魂,旅行是不能割捨的偏方。我知道,京都在一切之先,就如葉慈所說,「我已經不能等候,我必須前往……」 與其說我喜歡京都,倒不如說我癡迷於古城永恆與現世並存的歷史感。這些年,年年到京都,幾乎哪個國家都不去了。從沒想過有一天,心中的京都曲調突然進入畫上休止符的無聲章節,就像沈從文所說,「直到現在為止,那城門我還不再進去過。但那地方我是熟悉的。現在還有許多人生活在那個城市裡,我卻常常生活在那個小城給過我的印象裡。」 我總是投宿同一家旅店,那是一種儀式,使我以為回到京都的家。三年了,秋陽依舊曬進姉小路深巷,依舊被京都旅店門口那堵鵝黃色的寺院垣牆遮擋,路上依舊靜謐。秋天的空氣似乎很陌生,又好像很熟悉,我由衷歡喜,彷彿不再是彷彿,我與京都的四季約定終於得到應許的完成,總算補上這惦記久久,未曾叩訪的京都之秋。 秋天的京都以一襲華麗的和服出場,無論走到哪裡,無所不在的楓紅約好似地一路傾灑,連空氣都流動著紅色的聲音,似乎貯留了一整年的紅,就為了等我到來。粗老的楓樹懸著千千萬萬的葉片,迤邐成一朵朵紅雲,向最遠最未知的方向渲染而去。好像李可染萬山紅遍的楓林圖在眼前展開,又像一群紅衣的佛朗明哥舞者,如此燦亮,眩惑,而且溫暖,完全和其他季節的京都不一樣的光譜,不一樣的音色,不一樣的情致。 楓紅罩著山色野景,橙黃與橘紅的變幻洇染出微妙的漸層,從一個寺院,到另外一個寺院。我在緣側坐著,忍不住取出速寫本,以形色翻譯眼前的一樹密葉,一派空氣,一分秋意。楓葉如飄羽墜落,在草地上翻捲,舞著光與色的探戈。踩著落葉,撿拾小小的紅葉夾入速寫本中,心裡浮現陳芳明說的,「一張一張紅葉就像是簽名式,寫在天空,寫在地上,寫在我正要跨過中年的秋天。」 重返京都,如同讀著一首遺忘又重新記取的詩。在先斗町的木屋隙縫間,望向鴨川的水面微光,我聽見時間潺潺流淌,想起那一年在冷沁的晨風中,沿著水岸慢跑的那個渾然不知大疫即將蔓延的自己。古老的深巷無有盡頭,居酒屋的酒香與燒烤輕煙交錯滲透,像飄浮在記憶中來不及捕捉的這些那些。在這個疫後的秋夜,河也無恙,人也無恙,能走進一條走不盡的老時光甬道,迷離,溫柔,你說那不是幸福嗎?慢慢走下去,走下去,不期然遇見舞妓,她溫雅擦身而過。噢,那是京都最迷人的情調了,使人錯以為回到迢遙的江戶時代。 秋已深,時光正悄悄向冬天緩步而去,那深紅如落日的楓葉,終將以某種命定的收煞,在時間之神的點撥下飄舞於大地,於空中,於心底。一如人生行旅中不復存在的那襲年少青衫,在逸失與尋覓之間,在遺忘與回望之間,成為生命的修辭學裡重複推敲的那一幅落葉拼圖,以形以色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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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隱地的夜襲

 文/王鼎鈞 插圖/國泰 這些年,長篇小說越寫越長,短篇小說越寫越短。在五十年代,大家對短篇小說的認識是三萬字,到了七十年代,大家對極短篇的期待只有一千五百字。這個新興的體裁,起初叫小小說,掌上小說,微型小說,袖珍小說,後來稱為極短篇,超短篇,一分鐘小說,甚至出現「一行小說」,「一字小說」。工藝之事,大原則是盡其所長,並以己之長,攻人之短。長篇小說的長處在「長」,短篇小說的長處在「短」,那麼一個越寫越長,一個越寫越短,也就是小說作家勇猛精進的表現了。 在台北,出版家隱地極力提倡並力行「極短篇」,從這篇「夜襲」可以一窺他的特色。小說所寫的那天晚上,人物的全家外出給老太太拜壽,碰上台北市的房客「抗議房租漲價,露宿示威」。群眾集結也是一道風景,其中形形色色隱地先生全部予以割捨,小說人物想到群眾示威照例影響公共交通,趕快叫車回家。極短篇之所以能短,正是因為勇敢的刪去了許多描述和議論,趕快堆高了情節。 「夜襲」的一家人物好不容易回到家中,發現門鎖已被撬開,家中的現金和首飾都不見了,「而最令人傷心的是:小偷也偷去了我們藏在書架後面二十年的破袋子,這個毫不起眼的破袋子裏裝的是我們二十年來的歷史、經驗以及紀憶。」換言之,都是珍貴的紀念品,極短篇之所以能短,正是因為並沒有交代那些失物的來歷,讓失主沉湎在回憶裡。小說也省略了屋主的心情變化,例如看見租房子住的人示威,也曾慶幸自己有房子,可是房子是什麼!房子不過是你把小偷要拿的東西放在一起,給他方便!書架上,舊書後面,灰塵下面,一個破舊的小口袋,屋主人自以為那裡絕對安全,忘了小偷也是一門專業,有祕笈代代傳承,小偷知道屋主怎樣防盜,字紙簍裡,書架後面,床墊底下,沙發背後,他們不會放過。小說作者只把情節推進到頂點,這些話一字不提。 這是極短篇,寫到這裡,論篇幅該結束了,我們不妨合起書本想一想如何結束。夜深了,人也實在疲乏了,上床吧,明天再到警察局報案。或者上了床,睡不著,打開床頭櫃,拿起安眠藥,只見空瓶子,索性不睡了,寫極短篇。或者上了床,睡著了,夜得一夢,那一袋紀念品並沒有被偷,只是自己忘記放在什麼地方。……都可以,都配不上「極短」。 趕快打開小說看最後一段: 「晚上睡不著,輾轉難眠,眼看已是午夜三點,我和太太只好一人一粒安眠藥,吞食的時候,頗像演出一場殉情記。」 誰也沒想到小說最後三個字是「殉情記」,吃一顆安眠藥怎麼殉情連結?現在什麼都有人研究,研究者說,人在吃安眠藥的時候多半有一種衝動,」如果我多吃幾粒?……」當然,大多數服藥者只是一念生滅,也有極少數服藥者真的這麼幹了,這些「服藥過量」的人並非出於需要睡眠,而是和他的生命作了一次遊戲。我在此處猝然與「殉情」二字相遇,有身體上某一個敏感的部位被擊中了的感覺,這種感覺或可稱之為點穴,寫極短篇就是出手點穴。正好這篇小說的題目是「夜襲」,群眾露宿示威是對台北市長的突襲,盜賊入室行竊是對家庭的突襲,「殉情記」一詞是對讀者的突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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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扣打

文/湯長華 插圖/國泰 那夜。 不,很多很多夜,我們在同一區跑多家酒吧,付過少少入場費後,手背上蓋滿各家入場章,不停出出入入,最後停在音樂合口味的那間。 剛滿飲酒年齡的年輕人,終於合法進入成人的夜生活,一連喝三杯,臉頰泛紅,心跳加速。 不記得叫了什麼,八成是Cosmopolitan這類菜鳥學點酒的入門飲。 擠進黑漆漆的舞池,重低音喇叭大放Toni Braxton舞曲版的Un-Break My Heart。 天花板的彩色燈光,像探照燈四處游移,侵入瞳孔,隨即飄向別處。不知裝在哪的刺眼白光,半秒半秒的快速發射,舞池裡跳著舞的人,半秒半秒地,在閃光中現出原形,像停格動畫,像幻覺。 耳膜隨著節奏,咚咚咚地震動。 整晚不停地扭,扯開喉嚨聊天,其實一個字都聽不見。 酒杯裡的時間過得飛快,還沒扭過癮,酒保喊Last call,貪得無厭再叫一杯,發覺嗓子都啞了。 舞曲收播,燈亮。 依依不捨踏出酒吧,彷彿從不知哪個多重宇宙飛回現實,我們在人行道愣了一會兒,晚風撲面而來,酒精退去大半。 在迷幻空間裡慢慢滲入衣服頭髮的煙味酒味冷氣空調味隨風飄散,鑽進鼻孔。年輕的大腿承載著年輕的身體,隨著三藩市高低起伏的地形爬上爬下。 「喔,餓了。」有人說。 感謝上帝創造唐人街,尤其是街上那間比酒吧開得還晚的粥粉麵飯館。 我們佔據邊邊一小桌,周圍都是抓緊夜生活尾巴的酒客,他們桌上有及第粥、炒牛河、蛋治、豉油王炒麵。 那時我獨鐘星洲炒米,炒了咖哩的米粉乾爽惹味,拌入切絲叉燒、蝦仁、芽菜、雞蛋、洋蔥和焦香的青蔥段。趁冒著熱氣,淋上大把辣椒油與紅醋,又酸又辣。 再配個凍奶茶。 我不知道為什麼那時候可以吃那麼多,可是很享受,回家倒頭就睡,邊昏迷邊發胖。 室友J幾乎只選下午的課,因為清晨六點他就要起身去加油站打工。 這麼勤力的孩子,偶爾也不用工作。 J的越南華裔(廣東人)女友M,熱愛麻將,這晚,他們三缺一,拉著我湊咖,不賭錢的。 我懂得一點規則,打得很爛,那幾圈,其實我連「一圈」的定義都不甚了解,拖拖拉拉,不知為何玩得特別開心。 玩完的時間不上不下,深夜兩三點。 沈默了一會兒,又有人說:「欸,不如……」 去了Denny‘s還是鬆餅屋呢? 是哪家不重要了。 閉上眼睛就可以看見,那種美式餐館裡的美式澎澎頭女侍,無論褲裝或裙裝,都從身上縫有口袋的短圍裙,拿出小本本;老資格一點的嘴裡嚼著口香糖,從耳際摸出原子筆,為客人下order。 我一定吃了培根、薯餅、楓糖漿鬆餅與香腸。可以喝黑咖啡,這點咖啡因哪拉得住那頓紮實的早餐,一碰枕頭眼睛都睜不開。 隔天,住前棟的房東敲門罵人:「打麻將沒關係,你們昨晚太吵了。」 真不好意思,光顧著玩,影響了別人也毫無感覺。 住到會飄雪的地方之後,與人分租一間套房。 新聞說大風雪來勢洶洶,加上風寒效應體感將降到零下三十度,簡直是世界末日,趕緊去隔壁韓國城補給。 房間的隔離保溫做得不是很好,冷風偷偷摸摸由窗縫漏進來,穿上兩雙襪子的雙腳依舊凍冰冰,輾轉難眠。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望著重播八百遍的長壽警匪片「法網遊龍」,不停發抖,抖著抖著就餓。 打開廚櫃,手伸向熱可可粉,中途還是轉了彎,拿了旁邊的辛拉麵,放入泡菜、午餐肉、雞蛋,還有一些結球萵苣。 總算不抖,沉沉睡去。 一個冬天可以胖好幾次。 上禮拜。 趕工,擁抱熬夜。 沖一杯咖啡,決定不加牛奶。 依舊嗜甜,晚飯前忍不住流連便利店硬是買了檸檬塔,擺到半夜,敢看不敢吃。 不怎麼愛跟流行,可惜不知何時開始,腸胃悄悄跟上了最流行的那句廣告詞:「喝咖啡吃甜食讓你胃食道逆流了嗎?」 當然啊,最糟糕的時候還會胃脹氣呢。 學生時期多出來的N公斤花了N年消去後,宵夜幾乎成為上輩子的記憶。 偶有破例,也不再放肆,水煮蛋或鮪魚罐頭配一小包蘇打餅,要不乾脆更噁心一點,喝個什麼亞麻仁粉沖熱水算數,暫時成為一個味蕾麻木的人。 往年到這個時節,大食怪朋友開約吃鍋,食材點得桌面擺不下。火鍋每滾一次,瞬間便掃空一半,空盤子快速疊成小山,仍不斷增高。如此重複數回,等食物滿到喉嚨,再點一份米粉,耐心地看著那團白白的澱粉吸飽湯汁,眾人分食,一滴湯也不剩,是完美大結局。 任何事都不要過與不及,中庸之道是王道,從小大人總是如此譐譐告誡,但似乎沒有哪個小孩聽了進去。 我用最健康的腸胃,吃很多宵夜,長了許多脂肪;揮霍青春無敵的歲月,犯下各種不同的錯誤,再慢慢修正。 了解了,學乖了,就是此生最大的成就。 所以大食扣打用罄,也沒什麼好後悔的。 從前那些驕傲的「人間黑洞」,現在偶爾重出江湖,戰力已不如當年,桌上的空盤疊不成小山。 有人感慨地說,如果可以,想再年輕(大吃)一次嗎? 我才不要呢。 我已經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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