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古墓,古井,午時水

文/攝影 蘇佳欣 從古井拉一根水管到墓區旁,啟動抽水馬達取用井水。 端午節隔天中午,跟老爸去安平的海產餐廳拿外帶,聊到最近有點不順,全家接二連三確診,出門不是遇到日頭用火烤人,要不然就是大雨濕全身淋成落湯雞。 看電視報導三百年「窯尾古井」的神奇午時水,水質清澈甘醇,可以消災解厄。我向來就不是個迷信的人,但對於若有神助又免費好康的東西頗有興趣,既然順路經過,當然就不要錯過。所謂的安平古井水,當然會保佑我這個安平人才對。只要心中如此相信,自然而然或多或少靈驗有效! 然而,在大太陽下東尋西找,從水管邊緣沁出幾滴甘露,根本連嚐一口都不夠。倒是後來要去海產店途中,發生了意外小插曲。短短一個馬路過紅綠燈的距離,天公伯顧念我拿得太少,送來無心雲落下及時雨,通通集中在我身上,誠心誠意領受,彷彿有求必應。戴帽外出遮陽光,想不到突然傾盆大雨,究竟是恩賜還是懲罰?暗自忖度,剛才去墓區覓水前,看到三四個蓋頭包臉的女人埋頭認真剝蚵仔。高溫下朵朵迸開堆砌的蚵殼,介於新鮮與腐敗的曖昧,即使戴口罩還聞得到鹹腥,一不小心起心動念,嫌棄厭惡到極點。尚未靠近,熟悉的氣味便現前,還沒吃到牡蠣,卻惹了一身腥,非得換掉衣服洗澡不行。 講起古井旁大眾廟的奇聞軼事,老爸親耳聽他阿公告訴他,在翻修前親眼所見的事蹟。打從唐山來的師父功夫了得,為地方除害,只見他一手轉壓禪杖飛上天,輕功飛到廟上空繞一圈,落地一瞬間,只見那根禪杖還在轉。每次聽完這段講古,讓人無限想像。我人不在江湖,但知道江湖有此傳說,彷彿武林大俠出場,就是這般厲害,說時遲那時快,風雲變色,黑煙退散……上網搜尋此地的歷史,俗稱貴雅(鬼仔)山,推測當初那師父應是來殺鬼才合理。老爸卻堅持該是砍蛇才對,與其聽信網路說些有的沒的,倒不如相信祖先傳下來的話,才不是什麼「假古文」。 老爸總有意無意灌輸兒孫對家鄉的記憶,據說破舊的安平老家外牆,藏有早期荷蘭磚,但未曾敲掉來瞧瞧,誰知道裡面究竟是什麼碗粿。說起從前天花亂墜如何又如何的,比夢幻泡影還不切實際。要不然就隨手指著幾個墳墓的方向,說誰誰誰就躺在不遠的前方。本來雜亂無章的墓仔埔,近年掛上「明清古墓」幾個大字後,不禁聯想到古墓派小龍女之類,格調隨之提升許多,讓我可以名正言順「自詡」為古墓派的後代傳人,聽著便尊貴非凡起來。 每次去安平,不管做什麼或不做什麼,古墓及古廟始終都在,隨時歡迎我到來。而井水及牡蠣各自飄流、負責召喚歸人,傳送清爽與濃厚的味道,連呼吸都感受得到。回家後,把得來不易的那兩三滴午時水,放入水氧機擴散循環,裊裊煙霧淨化身心靈,實實在在有放鬆有保庇,正所謂無來無去無代誌,午來午去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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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幸福

文/楊熾麟  插圖/國泰  天色昏暗,沉睡一夜,忽焉醒來,瑟縮著身軀,看著溫度計上,顯示二十四度。微涼的天候,加添外衣,以免風寒襲身,滴答雨落,時下時停,在身後眼前乍起乍歇。我沉坐在書房座椅上,啁啾鳴喚,早起的鳥雀在樹上鳴囀,細碎的語聲,間雜清脆的喚鳴,彷彿在訴說些什麼?無法解語,也無從意會。秋季破曉時分常是灰暗無明,伴隨著絲絲雨落。細雨霏微,天色晦暗,想是沉鬱的天候,但是九點以後,層雲中又乍現金陽,亮燦陽光在欄杆上梭巡。 妻子忙著將衣服拿到前方陽台曝曬,微風輕揚,枝葉顫動,初綻的嫩葉在陽光的穿透下脈絡分明,黃褐的枝幹,朱紅嬌豔的花朵在一方窄隘的欄杆上,構築成一隅令人驚豔的美景。平凡的家居,鏽黃的鐵欄,恣意綻放的生命,穿越欄杆向陽光訴說,生命掙扎向上的意志。   微風輕襲,細微響聲在晦暗的室內迴響,沉坐在靜寂的室內,感受清晨寧謐的時刻,時睡時醒,擺脫上班的羈縈,可以半夜起身,不需顧慮,充分的精神體力以為謀食爭逐。時光彷彿由哄鬧的路徑轉轍,生命的列車駛向靜寂的軌道,迎向未知的人生。但總覺喧囂少了,雜慮沉寂,可以將時間任意分割,逐步踐履未能完成的夢想,有些企盼深埋心底,有些想望未能淺嚐,大段留白的時光可以任由我來填滿。我描繪臨摹的人生藍圖,終於不用在別人的指點下和世人媚俗的眼光中手足無措。荒蕪的心園,蔓草叢生,荷鋤耕耘,在雨落的清晨,在向晚的黃昏,日日規劃當天的行程,在心靈紓放下,感知去日束縛的忙碌時光,彷彿未曾存活。而今空白的畫布,任由我恣意塗抹,描繪成一幅秋季絢爛金陽亮燦的人生晚景。   浮晃不安的人生,幸福與否不在躬逢驚天動地的歷史時刻,不在目睹輝煌騰達文明鼎盛的年代,靜寂平凡的日子,周遭妻兒親友環繞,頻繁交流的情感,才是愉悅生涯的保證。喬治吉辛歷經兩次不幸的婚姻,晚年始能與相知的伴侶共度餘生,寫下溫馨恬淡的四季隨筆。誰說偉大動盪的時刻才能締造勳功偉業,平和年代下的流光,歲月閒適悠緩地走過。朝暉暮靄,田園景色,悠揚樂音,遠山近樹下,流淌著一首首悠遊的鄉村牧歌。嘈雜慌亂的心境,如何幸福圓滿?平靜安寂中,自有一縷縷微風輕拂,漾起的漣漪,也能在歲月的版圖上,鏤刻出幕幕難忘甜蜜的時光。   機車聲偶爾從深巷遠陌中傳來,打破清晨的靜寂,半夜醒來,總會沉坐書房,聆聽心房的怦動,平勻的呼息,稍縱即逝的思緒,還有那不時干擾啾鳴的蟲鳴鳥語。市囂逐漸醒轉,隔街車輛疾駛而過,轟隆的響聲在馬路上急速傳來,天色漸亮,室內響起輕微的腳步聲,可以感知是乍醒不穩的步履。忙著上班前盥洗的兒子,又將展開忙碌的一天,安寂的日子,冗長又覺短促的時光,今後終於可以任由我分割安排,閒適的步調,寧謐的心境,感覺時光緩緩流逝。沒有晴天霹靂也無風雲變色,秋日清朗的天氣,微雨後金亮的陽光攀爬在欄杆上,我打開窗簾,讓拘留一夜之滯悶空氣流逸窗外。妻兒晨起的容顏浮映在眼前,老舊的家園,熟悉的環境,日日我在此流連徜徉,在書籍的陪伴下,音樂的輕撫中,恣意享受回味這微涼秋季下安謐的幸福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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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秋葉

 文/攝影 任安蓀 寒露過後,幾回秋霜凜然冷拂大地,本色凌厲,效應卻極其耀眼的輝煌。 旦夕之間,綠葉渾身解數,相約也似的,相互又暈又染以鵝黃、桔黃、藤黃、鉻黃…,黃彩倏忽沁透葉梢,群樹幡然披上閃亮爍金的秋風,齊齊迎勢高舉向藍天潑燦映黃。 旋又促然易色,大筆揮灑添豔:嫣紅、酡紅、棗紅、橘紅…,遠近高低,便也盡現盪紅耀喜。  似乎方與年度的寒涼節氣照面,天地就已等不及地展秀,堂而皇之,循著時序,綠林煥發成了彩葉林,最是喜看群樹枝椏間,叢簇蔚然的綠葉,紛紛環紅擁黃,自自然然地彰顯那黃勝秋月、秋菊,美似沁人心田的金黃燦輝,更以紅於二月春花的華妝麗彩,或散或聚於綠叢中,拱呈出數大的層層美顏,繽紛交映的秋色,漫漾在天地間,燦燦無邊地迤邐,妍美得醉人眼目,堪稱最需記得的一年好景啊!(密西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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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搭夜車的父親

 文/鄭秋琪 插圖/國泰 十點三十五分藍色復興號晚點六分鐘駛離月臺,我額頭緊貼車窗玻璃,凝視獨留在月台上的老父親緩緩轉身離去,白色長褲褲管在風中鼓盪,形影越來越小,終至不見。鼻子一酸,我的淚水不由地蓄滿眼眶,強忍住不讓流下。這是我第一次離家北上,心尖有著細細撕扯的難受。 這時,車廂一頭傳來低沉聲音:「台鐵便當,好吃ㄟ便當。」我坐的是四人座,座位靠窗,旁邊是一位中年男人,對面一對母子。中年人點了一份排骨便當,飯菜裝在一圓鐵盒,他打開時,我肚子竟不爭氣地咕嚕咕嚕響起來。吃完,中年男人又點了一杯香片。那一幕,我印象深刻。台鐵服務員右手提高一鋁製水壺,左手拿著玻璃杯,同時施巧力「喀」一聲將杯蓋打開一小口,在列車疾馳晃動中,一條弧狀水柱劃過空氣,注入水杯,杯底的茶葉經這股水流衝撞,在熱水氤氳中四處逃逸浮沉,過程中沒有一滴水外溢。水杯飄出的茶葉香,火車陣陣的轟隆聲,台鐵服務員的沖茶巧勁,列車進站列車長的廣播聲,那些氣味和聲音在車廂內漂著浮著,我沉湎其中,嘴角微揚,頭靠椅背,漸漸沉沉睡去。   夏天黃昏的陽光斜斜照進車廂,我在暮色中,走出台北後站,從此開始我在台北的漂浪生活。最初,我落腳的地方是基隆河邊的天主教學生宿舍。功課不趕的時候,我習慣倚靠窗邊,癡望河堤外,基隆河燈光水影緩緩流動,又靜美又讓人傷心。夜晚每到十一點左右,安靜長巷常傳來滄桑男低音「燒肉粽、好吃燒肉粽」,一男人推鐵馬,後座載個木圓桶,停靠在巷口轉角昏黃街燈下,聲聲叫賣,在無人深夜,單薄孤單。 一日清晨,約五點半,修女來敲我房門,口氣不尋常地急促,說:「樓下有一個老人,說是妳父親,要找你。」 我驚問:「真的嗎?我下樓看看。」 修女:「一大早,大門還沒開,他直接翻牆進宿舍,被警衛發現後,說是要找他女兒。」 「對不起,修女。我會提醒他下次不要這樣做。」 到樓下會客室一看,果然是父親,我淚水差點又滾下來,父親一臉憔悴,膚色暗沉,眼角溼黏,身體隱隱發出隔宿酸臭味。未等我開口,父親說:「我剛坐夜車從台東到台北,你有沒有毛巾牙膏牙刷,讓我先梳洗一下。」 父親梳洗完,說:「我昨天晚上10:30在台東搭莒光號,今早五點多到台北,真的很方便,車上睡一覺,台北就到了。省了住旅館的錢。」 「你為什麼去台東啊?」 「記不記得我告訴妳,一次我去銀行看完股票行情到市場買菜,把腳踏車停在市場口,卻把手提袋忘在車籃裡。匆匆回頭找,東西早已不見。當時袋裡除了零錢,還有幾張股票。過了一年多,我都快忘了。上個月台東法院通知我小偷抓到了,股票也找回來。我去台東,就是辦手續領回股票。」 「運氣這麼好!」 「還好股票被偷,不然只要漲一點,就會被我賣掉。經過一年多,股票直直漲,哈哈……賺了不少錢,走,今天爸爸帶妳去吃好的,妳想買什麼,我買給妳。」 那一刻 ,我轉身跑回樓上,不願讓父親看到我臉上微末抽動,心想父親大老遠搭夜車,一身風塵,就是惦記著帶我購物大吃大喝一頓。 三年後,我拿到學位,父親帶我旅遊大陸。旅行團在廣西漓江解散後,父親突然對我說,要帶我搭京廣鐵路,到宜昌找他的大女兒。我說好。但是,我們到桂林火車站時,當日一天一班的京廣線列車已開走。父親為了省住宿旅館的錢,不願等到次日再搭車。四處詢問是否還有其它方法,得知當天下午柳州火車站還有一班列車開往湖北。 那是我第一次搭大陸綠皮火車的硬舖位,十分興奮。車廂內硬舖分上、中、下三層,兩兩相對,父親和我買到的是下、中層,其它四位皆是男性乘客。剛上車時,大家都坐在下舖,拿出鋼杯泡茶泡麵,各種食物就放在窗邊方形小桌上,聊天喝茶看風景發呆抽煙吃東西閉目養神。眼前這種熱鬧,令我震動。我靠著車窗一邊看書,一邊看窗外飛快變化的景色,從大興土木灰撲撲的城市,到收割後遍地金黃稻穗的土地,在最後一縷暮光消逝前,火車進入一個四週環繞蔥鬱林木的墨綠水潭。很快地,窗外黑漆漆。車廂內,燈光也暗澹下來。似乎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回到自己舖位,準備入睡。而我在睡夢中,矇矓間似乎還聽到火車努力疾馳「哐噹、哐噹」的聲音。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我就被陣陣漱洗聲吵醒,昨天原用來喝茶吃泡麵的鋼杯,今早換身成漱口杯,或是給小孩泡牛奶盛豆漿的杯子。中午十二點多左右,我們終於到了宜昌。下車處,我靠著牆,疲乏不堪,問老爸為何在旅遊大半個中國後,還要大老遠跑這趟?不能下次再來嗎?或約在上海、廣州交通方便的城市見面,不好嗎?父親一逕沉默著。 姐姐來車站接我們時,我雖未與她見過,但一眼就認出她來。她與父親面容身材極為神似。 看到父親,我注意到她竟也淚水汪汪,語帶沙啞悲傷,說:「父親、秋琪,謝謝你們來看我。澍澍剛考上上海交大,上禮拜離家去學校報到。家裡,現在只剩我一個人!」原來,她先生工作過度勞累,積勞成疾,那年年初因肝癌過世。我不再問父親為何要跑這趟,她的傷心,父親一直都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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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夜雨與聲音

插圖/國泰 文/談炯程 插圖/國泰 這一月我住在九龍半島上,靠近旺角。許是九月末海上潮氣變幻,帶來如同五元硬幣般發亮的新鮮雨滴。第一次在香港等雨停,就在一棵榕樹下,它的根須像繩結般盤著,酥酥地擰開一朵花,傘的外面一派亮白:汽車有了金魚般的鱗片、鰭與尾巴,正拂過來,變作一尾蟬蛻在交通島邊緣,臥著。 香港的雨沒什麼不同,但更急一些,這座城市如同一架巨型投幣機,雨水透過高樓間框型的天空投入這低處的喑啞之中。夜間的雨是屬靈的,我總覺得,只有聽過一個地方的夜雨,人才能真正了解這個地方。聽雨是一种既私密又公共的體驗,雨水夾帶著夜的碎片降臨,浸入城市的皮膚,也悄悄濡濕我們的耳蝸。但我們要說到夜嗎?這樣一個過於豐富的能指,被文藝的,太文藝的絮吚包裹了一層又一層,像一塊過於甜膩的糕點。過去,我們溺于農業生活的夜,四肢灌滿了勞作後的疲倦在樹下納涼。在大陸,我們稱作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地方,其實有某種充滿閒言碎片的日常充塞在其間。 農民們與其關心住在村頭喇叭裡的疫情,不如關心婚喪嫁娶。這裡逐漸成為老年人的聚集地,為了顯示政績刷得煞白的牆似乎也在雨中顯得皺巴巴,像出過汗的狗舌頭一般,盈滿院子的犬吠會尖利些,而這裡的時間黏稠,故它們總是為生人的到來興奮到聒躁,在鄉下,狗是沒有年齡的,被打狗隊打死、毒死,走失,或者莫名地死去後,總會不知從哪戶人家後院的草堆裡冒出一條新的取代它,然後是一樣的聒躁,一樣的濕稻草做的窩,一樣叮叮當當的鐵鏈,一樣地淋雨。農業的夜晚,以犬吠為引,緩緩在雨水中泡開,像一枚尖尖的茶葉。 有雨的夜晚,大抵與無雨之夜不同。乾燥的夜,各種聲音攪拌在一起,像和一塊沒有加水的麵團。這時,我就會聽到香港的聲音,帶著城市生活特有的熾熱的刮擦聲,那還是屬於白天的聲音,匆忙而不耐:隔壁孩子們與父母的爭吵、穿過牆板、門板,變得單調的電視的嗡聲,老嫗的咳嗽,他們是像散在電路板裡的電一樣,浸到牆體裡,當我踏到這八十年代風格的瓷地板,我感到我與整棟樓,與這被填在一個又一個方框裡的人生有著古怪的聯絡感。既然我們生活在一種絕對的無關係中,但當我聽到樓上洗澡時的脈脈水流聲,我仿佛窺見上班族們那帶著粼粼波光的閒暇。那樣的日子就像在注滿水的浴缸裡,放著一只漏電的手電筒,透過它傳出一些危險的銀色水光在天花板上如橘絲般展開。它們只是白天的一個小小複本,我們用滿手台燈光挖開黑夜,在這裡延續我們的欲望、疲勞與失敗。 但有雨的夜晚才是真正的夜晚,電話粥聽不見,斤斤計較的車輪聲聽不見,支支吾吾的紅綠燈的聲音也聽不見。這裡只有一種絕對的能指,絕對的隱喻,那就是雨。那時,我們只需要關心雨,那把我們反鎖在室內的雨。雨製造出了我們對「室外」的意識,並啟發我們去渴望它。長久以來,我不也是在為「室外」所引誘麼?被承認,即使是被一些僵屍般的價值觀接受,就是發明一種「室內」,一種關乎安全的政治。這大概是寫作者需要面對的最大的誘惑:因為他們太汲汲於獨占一個巨大的聲音,像鐵屑一樣紛紛撲到那架收音機裡,他們以為只要緊貼著它疙疙瘩瘩的鐵皮,它裡面蘊藏的噪音就是他們的聲音了罷。但我有自己的聲音,我有我自己的雨水,我的雨水是絕無目的的,它這麼頑固地下著,只是為了向孕育它的烏雲證明自己的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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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青春異視界〉記太魯閣

文/照片提供 王子強 從前我對太魯閣的印象只存在地理教科書上,一直遺憾沒有親眼看見他人口裡所頌讚的台灣美景,如今終於可以和朋友們在環台計畫中一窺奧妙,一車四人帶著好奇和興奮的情緒浩浩蕩蕩出發。 「雲萬里,山千疊,日無垠,水無際」,沿著山口開入,一片綠意立馬映入眼簾,繽紛的細石在清澈的山泉裡閃耀,襯托出谿谷秀麗的美景,繁如天星的植物以各樣深淺不一的綠縱橫交錯,山溪在花崗岩上流動的波紋默不作聲地從我們身旁溜過,彷彿是不願告訴我們有這此等人間秘境。 當我們正被眼前的美景勾得魂牽夢縈,剎時之間陷入了一片昏暗,接著黃澄澄的車燈打在岩壁上,看著若隱若顯的雙黃線和遠方閃耀的白光,才驚覺我們早已進入了深邃的隧道裡!兩邊堅固的壁壘拱起一道無窮無盡且深邃的拱門,蔭蔽我們遠離一切的危險,原來,這是人類試圖征服自然的證據;厚重的岩壁也無法敵擋人類的野心與對新事物的渴望! 當我還沈浸在自己的幻想和先人偉大的貢獻不能自拔時,隧口的白光乍現,「刷」一聲,呼嘯而過的疾風將我們帶出了洞口,「哇!」一聲之後,映入眼簾的是一幕幕衝擊心靈的震撼畫面,巍峨如山的巨岩就這樣佇立在我們眼前,一座座千呎高的巨石靈峰更是給我一記當頭棒喝。 其實,我們自以為的傑作,好像為這浩瀚的宇宙加添了什麼,但對自然而言,不過是它縱容你在它的身上留下一根棉絮而已。 雖說人不輕狂枉少年,但此時閃過數年前總是因為微不足道的成就而感到自滿,愛在他人面前表現的意氣風發的記憶,殊不知是師長們用寬宏的胸襟包容我敏感的自尊,讓我在不過多受挫的環境中成長茁壯。 在經歷了名為自然的老師給我們上的第一堂課後每個人都屏氣凝神地看著窗外,是因為長途跋涉的疲憊導致氣氛低沉嗎?不,絕對不是,那是一種發自肺腑的激動,是我們面對這造物者的鬼斧神工時,只能以最肅靜的方式表達敬意! 煙嵐是山的吐息,急流激濺的浪花則是水對生命的表徵,樹像是層層疊疊的綠苔依附在崢嶸群山之上;崎嶇山路上鬱鬱蒼蒼的樹木並肩既踵、共相依存於峭峻的山壁。一路上蟲鳴鳥叫、水聲潺潺,天籟般的樂章隨風入耳,每一個音符都頌揚著山勢的宏偉。 當我們都降服在山的魁梧雄厚和水的氣派萬千時,我彷彿看見自己翱翔在天色與山谷之間、山谷與激流之間、激流與溪谷之間、谿谷與溪石之間、溪石與繁木之間、繁木與花草之間;自然與我之間。 正當我還在魂牽夢縈之際,朋友突然的一句「哦!我們快到武嶺了!」將我拉回了現實。一個如詩如畫的隱士寶地:集壯闊和秀麗二景於一身的山脈向我們顯露。從武嶺高峰俯瞰,水,從高處奔流急下三千呎,一點也不留情的在板塊作用隆起的花崗岩上刻劃。一幅曠世巨作就這樣渾然天成的誕生了。而水也在這裡展現了不同於以往清雅的生命型態,是動的生命力!激流而下的溪流告訴我:其實生命就如同水的靜與動,若生命中只有靜,就像不斷重複的和弦,顯得平淡無奇,令人乏味;但是過多的動,就像歌頌千古英雄的交響曲一樣,雖然波瀾壯闊,慷慨激昂,但卻少了一份生命中也該有的幽靜。生命,若不在這兩種狀態交織之下,便難以編織出一曲平淡雍容卻不顯枯燥無味,轟轟烈烈卻不單只有憤氣填膺的樂章。 這些景象讓我不禁反思,在面對生命時我是否不甘平凡只一昧追求所謂的「高光時刻」,卻又好高騖遠妄求一步登天,忽視了要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積累足夠的能量和實力來達成目標,或是行屍走肉單單為著生存而活著,卻遺忘了自己要前進的目標和初心;若無長時間緩慢匯聚成湖泊,怎能在雨季時化為一股強勁的瀑布刻劃出氣勢磅礡的太魯閣。這就是太魯閣的水經歷千萬年所寫下的生命故事,如此平淡卻又激昂,自然是如此,生命,亦是如此! 我們在抵達山頂時下車小憩,看著不遠處的山峰,與此同時三千多公尺的寒風颼颼往臉上拍來,帶來的卻不是寒冷,是一份對自然美景的眷戀,是一份離別的秋意。 最後我們帶著依依不捨的心情,一起在登山步道上伴隨夕陽徐徐閒步。經過幾番掙扎,我決定與其帶著不情願離開,不如用身體來銘記造物主的偉大,將此處的風景烙進我所有感官,將所悟的哲理印入我記憶最深之處。 白藹藹的岩壁映照出搶眼的光澤,閃得我們的眼睛不敢直視,但即便如此,仍不敵整座武嶺峰的壯麗,即便刺眼,我仍要看,即使險的我膽怯,峻的我戰兢,我仍要移動我的步伐,不是我走向山,而是它敞開雙手邀請我,讓我徜徉在它強勁的生命節奏中感受它的呼吸。此時此刻,無紅塵之喧擾,無絲竹之亂耳,只有自然與我,我與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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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畫鹽埕出張所

文/圖 郭桂玲  粉紅花旗木盛開的季節,我和姪女踏入離家不遠的鹽埕出張所的古蹟咖啡店,點了一桌甜點和咖啡。在味蕾的甜蜜與鹽味咖啡的特殊口感裡,我述說起這棟建物的往昔。 關於這建物最早的身世都是從母親的嘴裡聽聞來的。從我小時候有印象以來它一直是一棟包裹在綠色鐵皮裡的破舊老屋,庭園裡比人高的蘆葦花加深了它的神祕感,要畫上鬼屋的等號也行,野貓是這裡世襲的主人。 母親從安南區嫁到這個叫鹽埕的地區,命運像領了一把「辛苦」的鑰匙,直接開向無法測量艱辛深度的區域。這個位處台南南區叫「鹽埕」的區域,是明鄭時期的陳永華將軍將大陸的曬鹽技術帶來台灣,第一處曬鹽的所在。「鹽埕」兩字也就是曬鹽場的意思。白白的鹽遠看如雪,我們的里就叫「白雪里」,巧的是母親的台語名子就叫「阿雪」,嫁來此地似乎有種冥冥中的注定。   白雪里有種潔白浪漫的想像,但其實不然。曬鹽的工作是完全和浪漫搭不上邊的。在夜晚得踩水車引海水進鹽場,在烈日下得拿著木鏟推鹽,等結晶成鹽再用 畚箕將鹽鏟進竹簍裡,重重的兩籠鹽簍、二十多斤的重量以一根扁擔挑起,然後得走遠遠的路挑到載鹽的小火車上,每天來回無數次,載至現在這棟建物邊的鹽山來卸貨、秤重,換取微薄的金錢。挑鹽的沉重艱辛也在母親的右肩上烙下一坨凸起的肉團印記,身軀對抗重量無法抹去消退的辛苦印記。 這往昔掛著「台灣總督府專賣局台南支局」的日式建物就是鹽場的辦公室,母親說大部分工作的都是日本人不然就是識字的辦公人員。後來進口鹽便宜,這裡也廢除曬鹽了,這棟建物就被孤零零地包裹在綠色圍籬裡。常常途經,我好奇的向內張望,越長越高的蘆葦加深著這裡的鬼魅氣息。破碎的玻璃窗內,黑壓壓的空蕩,寫記著被時代遺忘的孤寂。 還好,文化局發現這建物在歷史地位的重要性,撥款修復。經歷好多年的整修終於回復它往昔的風華,外頭的圍籬上也鑲進「台灣第一鹽」的玻璃纖維牌坊,讓當今的遊客可以了知此地過往歷史的地位。再經過幾年的蛻變,文化局將這裡招標出去,成為「白雪咖啡館」,白雪兩字也呼應著過往的地景風貌。 在優雅的長窗光線下享受甜點的美味,發現牆上有一幅曬鹽鹽工的照片,我引領姪女觀看,繼續講述她阿嬤阿雪的年輕時代。 鹽味拿鐵在口腔裡化出層次豐富的滋味,好似調進了歲月的五味雜陳。   我決定畫下這裡,以深厚情感筆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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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初秋黃葉

文/攝影 陳柏如 唐代詩人白居易有「晚秋閒居」詩一首:地僻門深少送迎,披衣閒坐養幽情;秋庭不掃攜藤杖,閒踏梧桐黃葉行。 不過,梧桐的黃葉不僅在白居易的閒居晚秋才出現在庭院中,就這小島上九月的初秋午後,我信步走在河濱公園,風颯颯地吹,河邊小徑的金陽依舊亮晃晃的隨地搖擺,如喝醉的過客,兩三人影在其間消失在過彎轉角,這裡應該沒有送迎,至於幽情也需閒坐才行,一切都彷彿在深深秋韻間。白居易在短短一首七言絕句中,就用了兩次「閒」字,可見秋需要閒來襯托,始能深得其中況味,梧桐的黃葉似乎也來鋪展閒秋的意味。 我閒適而行,河水漫漫,樹蔭鬱鬱,幾株岸上梧桐夾在河邊小徑上,一抬首,在秋風飄搖中,其中若干閃耀異樣發亮的黃葉,提前在秋空中占據我的視野,幾分瑟瑟的破敗殘痕,讓閒閒的風穿透,此時無須攜藤杖,只需抬眼,看來也有幾分香山居士詩中的幽情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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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黑暗中前行的力量─記猴硐礦工交織的血淚與辛酸

竹子寮礦工宿舍 在山城猴硐地區,有一群退休多年的礦工們,努力保存舊時的生活記憶,免費為遊客進行導覽工作,透過串聯從前的工作場域,最大化的還原礦工生活,帶領前來猴硐的人們穿越回到舊式的採礦時光。 採礦時光是個最辛苦的世代,礦工們每天穿著筆挺來到礦坑口旁,換上老舊衣衫,並在腰間繫上便當盒,由於礦坑內嚴禁煙火,許多有菸癮的礦工們便抓緊時間趕忙抽上一支香煙,經過檢身後隨即或拿或揹著工具,往黑不見底的地心深處信步移動,抵達定點後,便開始挖煤工程,午飯即是繫在腰間的便當盒,儘管只有寥寥飯菜,他們也是吃得香甜可口;一天辛勞的工作結束後,步出礦坑的礦工們會到旁邊的澡堂洗去一身的煤黑,順道洗去一天的疲憊,領到當天的薪資後便回到礦工宿舍。   現已殘破不堪的所長宿舍 時間未到九點,山城還沒有睡醒,我搭著區間車來到猴硐,這個過去以煤礦現在以貓咪聞名的地區,正在滴滴答答飄著細雨,只見貓兒優閒踱步車站內,不一會兒還熟稔跳上站長前方的長桌;還來不及和車站內的貓咪玩耍,便看到舉著「猴硐礦工生活記憶」牌子的礦工,讓我訝異的是同時有將近十位礦工們一同跟隨進行導覽,可見他們對於過去採礦工作與生活場域懷念之深。 一群熱心的礦工帶領參與活動的人們來到在大正9年興建完成的「瑞三整煤場」,外表不甚起眼的整煤場其實大有學問,一樓進行降煤及運出,三樓則是篩選洗煤及儲煤工作,整煤廠內有兩臺可選碳500公噸的選碳機,為臺灣首座選碳機,在整煤廠東側還有全臺首座的貨物升降梯,建築物本身可說是看盡採礦工業從風光至凋零的路上風景;緊鄰整煤場的是矗立於基隆河兩側的「運煤橋」,又名「三層鐵橋」,是為了將河岸一側的煤礦運送至整煤場而興建,目前所看到的橋柱為大正9年遺留至今,其他建物則是民國54年所重建,現今運煤所用的三分仔車早已不復行駛,只有橋面上的載煤臺車和運煤軌道可供後人遙想昔日的繁華了。 猴硐地區習慣以「寮仔」稱呼舊時的礦工宿舍,礦工的生活其實無比艱辛,他們每天將近十二小時待在暗不見光且潮濕悶熱的甬道內,身與心均面臨巨大的考驗,長時間與煤礦粉塵為伍,久了染上矽肺病的人不在少數,只是為了生計也別無他法,只能祈禱每天安全出坑,順利回到「寮仔」內窄小的家,是的;儘管窄小,也是一個家。 我望向眼前的「竹子寮」礦工宿舍,一扇窗便是一戶人家,一戶人家往往多達五人甚至更多,全家擠沙丁魚似的在狹隘的空間生活,每家每戶僅以木板隔間,沐浴及炊煮均為共用,完全沒有絲毫隱私可言,但在那樣節衣縮食的辛苦年待,能覓得較高薪資且又有棲身之所實屬不易了;亦步亦趨地踏入零亂的礦工宿舍內,一股子發霉的氣味便撲鼻而來,長條形的宿舍內被木板隔成許多小房間,裡頭的空間被充分利用:木床的上方曬著洗過的衣物、另側木板往外釘出擺放神明的小空間,牆壁上已被時間暈染泛黃,還有那窄小的公用廚房,彷彿一翻身便極可能將別家的飯菜給撥倒於地,想必這裡也曾是個煙火氣息十足濃厚之地,可惜如今僅剩下悄然無聲的死寂在此無止盡的延伸了。 竹子寮礦工宿舍不遠處是位於基隆河畔的「所長宿舍」,所長即是瑞三鑛業公司侯硐地區最高階的負責人,宿舍為一平房式磚造建築,可惜傾頹毀壞嚴重,庭院內雜草叢生,不過還是依稀看得出這兒曾經是座美麗的建築;緊鄰的「醫護所」被當地居民暱稱為「石頭屋」,礦工們說早期有位宅心仁厚的王醫生在此開設診療所,提供初級的醫療照護甚至是替婦女接生,其救護對象遍及整個侯硐地區,他的善行至今依舊讓猴硐民眾難忘;醫護所斜對面為民國46年所興建的高級獨戶礦工宿舍「美援厝」,中央的廣場是過去每家每戶舉行普渡之地,而普渡當時的盛況也只能從礦工們手中所留存的黑白照片窺得一二了。 礦工們帶領大家走入通往復興坑的運煤隧道,並再三叮嚀務必要遵守入礦坑的禁忌:「不呼喊他人的名字、不拍打他人的肩膀、絕對不可吹口哨。」膽顫心驚的走過伸手不見五指的運煤隧道,終於看見前方的光源,霎時有種瞬間放鬆的感覺;主祀土地公的「福安宮」即在運煤隧道出口不遠處,礦工們稱其為「寄命土地公」,原來礦工們的工作非常危險,若是礦坑不慎坍塌更是死傷慘重,因此礦工們在進坑前都會先到福安宮向土地公稟明姓名並把性命暫時寄放在土地公這邊,希望土地公能夠讓他們順利出坑,這便是「寄命土地公」的來由,帶領我們的礦工們即便已退休多年,經過「寄命土地公」時仍然不忘合掌行禮,可想而知這座土地公已儼然成為無數礦工們的心靈寄託。 復興坑為傾斜18度的斜坑,雖然入口已被紅磚封起,但其周圍的礦場建築還是值得一看,前方的運煤軌道是由柴油機車頭將煤礦牽引至整煤場所用,礦場事務所的隔壁則是礦工澡堂,礦工出坑時滿身髒污,因此都會在礦工澡堂梳洗一番,再到「寄命土地公」處感謝土地公的庇佑,礦工們一致認為「若是入了礦坑,性命就是土地公的;只有出了坑,命才是自己的。」在礦坑發生意外時,最右方的礦場建築還曾經充當停屍間使用,即使礦工們雲淡風輕的講述著他們的礦工朋友因災變曾經停留於哪幢建築內,我可以體會他們的心正在淌著血,那是今生今世不可能再見面的懷念與不捨。 瑞三本鑛為瑞芳地區義方商行李建興的產業之一 礦工們帶領我們走過一排長滿青苔的石階,來到復興坑的對岸,這裡聚集有烘砂室、柴油機車庫及番仔寮等礦業場域,我好似劉姥姥進大觀園一般,每一幢建築物都是聞所未聞;經由礦工們的介紹才知曉,「烘砂室」內設有火爐可將砂子烘乾供柴油機車頭使用,「柴油機車庫」專職負責柴油機車頭的維修及保養工作,兩層樓的「番仔寮」則是原住民的礦工宿舍;在此同時礦工們還特別讓我們前往基隆河岸觀看「本坑吊橋橋墩遺址」,原來舊時的本坑吊橋是以基隆河河床上的巨大石頭做為柱墩,待復興橋通車後,本坑吊橋因年就失修而鋼索斷裂,目前僅剩下巨石上方的傾斜橋柱,如果不是礦工們的介紹,遊人們可能經過此地卻不知其為過去重要的礦業景點。 最後我們來到最後一站,也就是猴硐煤礦產區的大本營-「瑞三本鑛」,瑞三本鑛的原坑為「本坑」,為瑞三公司產量最大的礦坑,極盛時期的煤礦產量為全臺灣的七分之一,可謂相當驚人,其距離本鑛坑口最遠的坑道足有4572公尺,其深度則由海拔96公尺至負348公尺;瑞三本鑛為瑞芳義方商行李建興兄弟的產業之一,李建興後來即擔任瑞芳的首任鎮長;瑞三本鑛的開採始於昭和15年,在民國79年邁入歷史,採礦行業也逐漸步入蕭條,如今的瑞三本鑛雖已將坑道用柵欄鎖上,但還是可以從其建築的厚實看出其曾經的礦場榮光,只是此情此景都已幻化為礦工們內心的追憶了。 我在寒風微雨中走訪了猴硐礦工們過去的生活及工作場域,對這群退休的礦工們深感佩服,他們每天在暗不見天的坑道內與死神拚搏著性命,他們告訴我:「為了家庭溫飽,做礦工是不得已的選擇,出了礦坑就等於命是撿回來的。」每回帶領遊客參觀過去工作的礦場時,他們也總是會莫名想起已然在礦場崩塌時失去的礦工同袍,遙遠的記憶又歷歷在目…,這是屬於猴硐礦工們的故事,這些礦工們的血淚與辛酸,是臺灣本土文化一段相當重要的里程碑,他們為煤礦產業所做的一切,都值得被好好記錄並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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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生命之河

文/何佩梅 插圖/國泰 河水日日夜夜拍打著河堤,任憑季節遞嬗,歲月前行,它仍舊能撞擊出一道道隱形的河岸刻痕。父親已駛離生命的航道,而我和父親在此一步一踱漫步的足跡,卻如映照在河岸盡頭的彩霞般,若隱若顯,永恆不滅!   這一年來,父親常進出醫院,我總是握緊他瘦弱的手,反覆替他按摩揉搓,想要搓開那些因打點滴而形成的紫黑色瘀血,想專注地替他做點什麼,好讓他的呻吟聲漸次減少,安然入眠。 回想起十二年前,父親咳嗽的緊,一個月未見好轉 ,逼著他去醫院照片子,醫生說看檢查報告時需子女陪同。我和哥哥請了假陪他去,X光片上一大塊陰影,是肺癌第二期,父親生氣的站起身子說:「不可能,我吸煙從口裡進,鼻腔出,從沒吸進肺裡。」我和哥互看了一眼,不置可否。父親是自幼十五歲離家,一生從軍為國,什麼命令沒接過,有的只是服從。現在卻想和醫生討價還價,眼前的父親變得好渺小,像個犯錯的孩子,說明錯不在他,不想接受懲罰。但該來的逃躲不了,七十八歲高齡,被推進手術台,六個小時後,切出一塊豬肝大的腫瘤,三天後從加護病房轉入普通病房。父親只躺了半小時,便要我扶他起身,說:「要活就要動!」陪著他在榮總的長廊,從這頭走到那頭,來來回回完全不顧自己早已喘息吁吁,力不從心。我故意放慢腳步,讓步伐漸次減小,好讓他感到自己是可以的。我知道要一個軍人明知前方有敵人,卻不去迎戰,這種懦弱的行為,比殺了他還痛苦!   想起小時候,父親的部隊時常移防,一兩個月不在家是常態。好不容易回到家,帶著四種不同口味的口香糖給我們吃。吃完晚餐,便脫下軍服捲起袖子,在廚房裡洗洗刷刷。我也進去湊熱鬧,說要幫忙,父親給我一條抹布,要我負責擦門板。他先示範一遍,由上而下,連門軸都不放過,看見他的汗珠從額頭滑落,微微噘著嘴,那敬虔的態度,像在寫作戰計畫,沙盤推演,毫不馬虎。我從他手中接過抹布,如實操作。伴隨著父親刷鍋子,流理台的沙沙聲,最後是用水龍頭將整間廚房沖洗淨盡。這時傳來母親和哥哥姐姐在客廳的歡笑聲,我想父親想用他厚實的雙手,彌補那段無法在家的歲月,他愈賣力,愈是對母親的疼惜及對兒女們的憐愛。每逢休假回家,便洗洗刷刷的日子,如屋後的小河,河水走走停停,卻從未停歇,只要雨水落下,水不枯竭,它便會帶著比刀斧更銳利的角度,切出巨岩厚壁的重重包圍,將小河鑿得更深更廣。   父親上校退役後,心心念念著兒女尚未成年,到陸總部當了十年的雇員,原本是他的學生現在成了他的長官,他的座位在靠近長廊邊角上,這件事他從總部退休後,無意間和母親聊天時說出。我知道軍中最重階級,為著一份微薄的薪水,為著成群的兒女,讓自己由巨石成為碎石,甚至隱藏在暗穴中,需承受多少急流的衝擊?但我知道,父親那一身的膽識,為了兒女都被生活這個老頑童的匠心磨去了稜角,那日日夜夜的磋磨,早已幻化成一顆花紋瑰麗的鵝卵石。 這顆鵝卵石,流過百川後,就無所畏懼,還想探出頭來望向大海。雇員的日子結束,才是他生命能量更大的開始,他當起全職的村長,不論村裡大小事都是他的事,尤其是眷村改建這件大事,每天一早起床,就是向總部及各個單位打電話,一個月電話費兩仟元起跳,標準的退而不休。究竟要原地重建還是直接搬到附近的國民住宅,村裡意見分歧,形成拉鋸戰,不知開了多少大大小小的會議。記得那天又在里民中心開會,父親為長遠打算,希望原地重建,但另一派村民擔心,重建之路遙遙無期,棺材已踏進三分之二的人,沒有等待的理由。吵鬧聲中,兩位伯伯到主席台前,拍著桌子,對父親大罵三字經:「你沒看見我們個個白髮蒼蒼,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一個個進棺材後房子都還沒蓋好,你才甘心?&#*……」我和母親坐在台下,看見父親被人劈頭痛罵,卻無能為力。會議結束後,我拿水給他喝,他用顫抖的手接過杯子,一連灌了一整杯水,走下台時差點重心不穩,我急忙扶住他。那一晚,全家人都如急流上的石子,翻來覆去,大海遙遙,望不到邊,荊棘叢生河水如堰塞湖般,被堵住,不知出口在何方?   或許是河神聽見父親的喘息聲,知道他這十年來奔波的艱辛,這無給職的工作也該畫下句點 。翌日清晨八點,電話那頭傳來有八十幾間國民住宅配給全村,半年內即可搬遷。這消息在家中傳開,全家人比過年還開心,這場戰役比抗日還艱辛,父親在堅守四行倉庫下,終在槍林彈雨中,將國旗升上,飄揚在村子口的旗竿上。 當我們興高采烈的搬離住了五十幾年的老眷村,來到新家沒多久,父親便因為肺癌動了大手術,一個月後出院,元氣卻大不如前,如同河水來到下游,本應順利流入大海,卻在河床出現了大灘石,大大小小的奇岩巨石,使河水走的嗚嗚咽咽,父親最後一次入院是在初夏的午後,在加護病房住兩個月,每次去探視他,口帶呼吸器,仍在小白板上寫著:「喝水!」:「上級命令:回家!」 即使生命已到盡頭,他仍以頑強的生命力和未知對抗,我想:生活本身就是他的信念,起勁而真誠,在軍旅起起落落的磨難中,看透生死;在千折百迴的拚搏中,參透恐懼,在服務村民林林總總的瑣事中,悟透無常。他以雙手完成一件件不可能的任務,如今想撫摸他厚實的大手,替他按摩揉捏,已是枉然。   父親的一生已如河水般,幾經曲折蜿蜒,巨石阻擋,穿越山崖,來到大海,讓夕陽餘暉灑滿金亮。而我對他的記憶和懷念,卻如那些碎石,永遠不老,並帶著他給我的永恆和堅持,繼續完成未知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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