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遇見里斯本的老靈魂

商業廣場速寫 文/圖 余致毅 我在清晨抵達葡萄牙的首都里斯本,城市似乎還在睡夢中,在好心的司機大哥引導下,轉了車抵達青年旅館,辦妥住宿手續後,便開始里斯本的探索之旅。里斯本位在歐陸的最西邊,持續翻新並修復具有歷史性的建築和雕塑,可以見到許多充滿中世紀的街道景觀。 踩在充滿變化與美感的地磚上,頂著里斯本的豔陽,到傑羅尼摩斯修道院參觀。建於1502年的修道院位在貝倫區,是十分華麗宏偉的曼努埃爾式建築,與附近為紀念探險家達伽瑪而建的貝倫塔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修道院經歷了1755年的里斯本大地震洗禮後,依然屹立不倒。南門與西門都有許多精美繁複的雕塑作品,令人目不轉睛。 漫步前往海邊,可以見到巨大的發現者紀念碑,它是著名的地標,為了紀念國王航海家亨利逝世五百週年而建。看著紀念碑遙想葡萄牙曾經光榮的航海歷史,蔚藍的海水波光粼粼,我坐在紀念碑附近,畫下這湛藍時光。而在巴克薩區有一座聖露西亞電梯眺望台,以鏤空的鋼架與精細的雕飾,打造的高32公尺新哥德式眺望台,奇特的造型成為重要的地標之一,吸引許多遊客搭乘。 原稱為宮殿廣場的商業廣場面對著廣闊的海景,有許多色彩鮮豔的懶骨頭散置在地上,讓民眾愜意的坐臥其上,享受日光浴。這個寬闊的廣場曾經是葡萄牙皇宮所在地,在里斯本大地震後,重建了新古典主義的宮殿,馬蹄形的迴廊圍繞著這座廣場。我聽著海浪聲與海鷗鳴叫,感受免費的強烈日照。手中的葡式蛋塔還熱騰騰的,撒上香醇的肉桂粉,品嚐道地的好滋味,令人難忘。 行駛街頭的電車 里斯本是一個適合漫步的慵懶城市,多彩而斑駁的葡式建築,地板與牆壁裝飾著多變化的磁磚,天空佈滿了有軌電車的電纜線,只有暖和的海風吹拂著,衣物與被單隨風搖曳姿態萬千。除了紅色與黃色的復古電車在路面上行駛之外,也可乘著地鐵到各地探索。地鐵站裡有美麗的壁畫,站名都設計了簡潔的特色造形圖騰,充滿創意。 里斯本有很多迷人的區域,我在Bica山城的狹窄巷弄裡漫步,走斜坡或者階梯,四周都是古老的建築。老舊低矮的建築物有著小巧的陽台,在門口或者窗戶外掛著成串的衣物,午後的海風在巷弄裡鑽動,吹得這些被單與衣物不停搖晃。正午的陽光強烈,一切都顯得如此寧靜,牆上裝著一個個的小耳朵,從巷弄深處傳來隱隱約約的電視或鍋鏟聲響,如此迷人。 黃色的爬坡纜車上上下下,站在高處可見到盡頭的海景。許多居民提著購物袋一路從最下坡處拾階而上,坡道兩旁有許多小店,可以在裡頭尋獲不少創意小物。我彷彿上癮般的沉迷在這些美麗且帶著古老滄桑氣息的巷弄中,欣見一棟棟老舊的房舍與庶民風情的痕跡,這些巷弄安靜且鮮少人煙,適合獨步其中。 同樣充滿迷人風采的阿爾法瑪舊城區,讓我流連忘返。原來屬於高級住宅區的阿爾法瑪,分布在聖喬治城堡和特茹河之間的山坡地帶,在大地震後漸漸淪為貧民區和犯罪者聚集地。它是一個由狹仄街道與小廣場構築的舊城,蜿蜒曲折的石板小徑與頹圮古老的建築形成它獨有的魅力與人文風采。有許多重要的歷史古蹟和酒吧、餐館聚集在這區域。 聖喬治城堡是里斯本最古老的歷史遺跡,有一些觀景台可以眺望市區及港口景色,寬闊的特茹河靜靜的流過。傍晚的夕陽金光閃爍,微風徐徐,巷弄一片安靜,只有行人三兩經過,我在萬神殿旁試圖將這美好時光畫在筆記本上。看見廣場上有幾位民眾優閒的坐在長椅上閒話家常,一位婦人開窗張望,調整一下晒在繩上的衣物,閒適地往廣場張望,簡直重現了夢中的電影畫面。 趁著天色還清亮,我漫步到里斯本主教座堂。歷史悠久的主教座堂,歷經許多次的地震和災害,改建多次,混合了羅曼式、哥德式和巴洛克風格,是明信片常常出現的主角。一輛復古的28號電車緩緩在山坡街道間行駛而過,讓里斯本更添漫遊的趣味。 看了地圖後,搭車前往在里斯本以西約三十公里的沿海城市─卡斯卡伊斯。它原來是個漁村,現在成為熱門的度假地,被許多美麗的海灘環繞。北部是蓊鬱的辛特拉山脈,西邊是美麗的海岸線。海風輕拂,小巷內有許多酒吧餐館,有街頭畫家在街角寫生,遠處的海面上許多船隻停泊。走過卡斯卡伊斯中心,國王彼得一世的雕像矗立在廣場,凝視著來往的遊人。葡萄牙的優閒自在,就如同這一陣清涼的晚風吹拂而過。 踏入伊比利半島,葡萄牙帶著懷舊風情的葡式建築,隨處可見家家戶戶將衣物晾在窗台門口隨風飛舞,多變的地磚與磁磚藝術,令人驚艷;當古老的有軌電車從街巷中行駛而過,或者在山城中蜿蜒,有種置身在電影場景中的錯覺。 葡萄牙的蛋塔、海鮮與麵包,都是聞名全球的經典葡式美食,令人難忘的好滋味。走在Bica和阿爾法瑪舊城區感受葡萄牙的老舊情調與平和,寧靜的巷弄充滿庶民生活的況味;在里斯本認識來自塞爾維亞和中國的朋友,彼此分享旅途的所見所聞,讓旅行的腳步踩踏得更遠一些。 我喜歡葡萄牙的老舊氣氛,城市中自然而然的緩慢慵懶情調。旺盛的陽光與流金般的夕陽,照射在城市裡的地磚與排屋上,產生萬化多端的迷人光影。里斯本適合一個人閒晃,適合巷弄漫步,適合感受陽光的熱度,適合一個人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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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少女養成記

文/圖 劉冠妏  小時候,我常一個人守在電視機前,看「美少女戰士」卡通。每次演到少女變身成戰士的橋段,那平凡高中少女,打開月光寶盒、認真唸完一連串咒語後,便會有一道光束從天而降,開啟華麗又夢幻、從頭到腳變身的儀式,總讓我特別嚮往。 我的夢中情人,是卡通裡的燕尾服蒙面俠。他嘴叼著紅玫瑰,從遠處天際線擺盪過來,再將地上女主角騰空抱起。多麼浪漫又神秘,我吵著要買月光寶盒玩具,希望自己趕快長大,就可以穿上美麗的衣服,變得跟月光仙子一樣有女人味,然後遇見屬於我的蒙面俠。 國中時,我第一次穿上有鋼圈的內衣,是爸爸帶我去他批發商朋友那買的。 老闆是個禿頭的中年男子,擁擠凌亂的小店,一櫃櫃的內衣褲堆至天花板。 爸爸與老闆聊得起勁,我自行去試衣間更換。一次帶回五、六件,素素的、縫著小小蝴蝶結的胸罩,像是離長大又更近了一點。拗不過我的要求,爸爸不只年年帶我去買批發內衣,還不時為我燉青木瓜排骨湯,要完成我亭亭玉立的心願。 我習慣了穿樸素的內衣,直至出社會,與室友共用陽台曬衣服。琳瑯滿目的曬衣處,夾著各種顏色、蕾絲的、鑲鑽的、吊掛飾的,各式各樣「女人味」內衣。我看著自己醜醜的內衣,便覺難為情,要室友帶我去買漂亮的內衣。 我們到百貨公司,逛了一整晚,終於買了好幾款蕾絲的、貝殼的、豔麗的成套內衣,替換掉那些舊的內衣褲,我覺得我至那時,才真正長大。 有回在公司裏,撞見女同事低著頭,用小鑷子仔細拔著手上的汗毛,為了晚上要約會做準備。我這才知道,原來手毛也是要拔的,她更透露,自己不但有打除毛雷射,還有一只自動拔毛刀。 我於是馬上也買了拔毛刀。無論是手指頭細毛,大腿小腿上的寒毛,腹毛、胸間汗毛……都要全數拔除。我滿足地撫摸肌膚,甫除草過的花圃,開出一朵朵女人花來。 緊接也預約雷射除毛,診療床上,一陣陣灼熱感傳來,雷射光束如橡皮筋大力彈打,我不禁瑟縮了一下。醫師問:「還可以嗎?」我抿唇點點頭。醫師將能量開到最強,雷射光束如暴雨般襲擊著。隔著眼罩,我仍能感受那陣陣亮起的強光,通過這道光,我終於要變身成女人了──   從小到大,缺乏母親這個角色的我,關於女性的象徵概念,皆是觀察身邊朋友而來。但所謂的女人味,仍空洞又虛幻。到底頭髮該長或短、高跟鞋或靴子、睫毛的捲翹程度、香水的味道、對於愛情,應當緊緊抓住或是自由來去?感到傷心時,應該要潸然淚下還是藏匿於心後,強顏歡笑?獨立或是依賴、主動還是被動? 後來我又上網重看了美少女戰士。發現燕尾服蒙面俠並不是每集都出現,而且經常需要少女戰士的拯救。在新的連載裡,無論世界如何張揚舞爪,少女們面對了內心陰影,勇敢接受自己。 也許小時候我所羨慕的,並不是變身成漂亮女人,而是能有女戰士般的能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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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紅豆

文/攝影 孟璇  晚來天涼風急,因為颱風天的關係,這幾天,撿拾紅豆的人徒然多了起來。 這亞熱帶小島,秋天來了,相思子樹的豆子也成熟了。 這些天,我從孫女讀書的這所國中和國民小學幼兒園鄰接的車巷走過,驚見滿路都是低著頭撿拾紅豆的人。 這場面,較之法國巴比松派畫家讓-弗朗索瓦·米勒《拾穗者》Des glaneuses壯觀不少;較之梵谷1890所作,收藏在布爾勒收藏展覽館《夕陽下兩位農婦開掘積雪覆蓋的田地》這幅畫作更是偉岸得多了。 秋天,本來就是相思子成熟的季節。 相思子的豆莢隨風墜落,落在街道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有些豆子脫離了豆莢的束縛,恣意依著地心引力,兀自掉落,掉在馬路上,發出噠噠噠的聲音,落在車頂和車引擎蓋上則音聲叮咚。 這音聲本就沒什麼規律可言,風一來,就都墜落,就都發出各式各樣的墜落響聲,像是一束又一束紛紛飄墜的音符,颱風天,風一急,叮叮咚咚的,大珠小珠落玉盤,音聲煞是悅耳壯觀,但別錯意了,重點是紅豆,相思豆才是這壯觀的拾綴、這構圖的要素。 我瞥見,一條長長的車巷,一巷子都是低著頭撿拾紅豆的人。 有清一代作家曹雪芹在《紅樓夢》第28回填了一闕「紅豆詞」。這是賈寶玉所唱《紅豆》曲的歌詞。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 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 照不見菱花鏡裡形容瘦。 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民國劉雪庵譜了曲,此曲由聲樂家周小燕來唱,唱起來別有一番韻味,西班牙歌唱家,20世紀後半葉的世界三大男高音之一的Jose Carreras卡列拉斯用中文演唱「紅豆詞」更是一絕,餘音繞樑三日不絕於耳。 更早的時候,唐代王維《相思》寫道: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留聲機播放著這兩首曲子,吟詠王維《相思》亦頗應景,聽著聽著,我想起了雲林斗六天元莊附近那家隱密的私人林園了。 也是秋天,也有一林子的相思子樹,歹歹啊思鄉枝,秋天的時候,相思子樹開始落葉的時候,金風送爽,秋風一來,相思豆掉滿一地。 相思豆掉滿地,滿園子都是撿拾紅豆的人,場景拉回孫女就讀的幼兒園旁,這廂依然滿是撿拾紅豆的人的臉,撿拾相思豆者一邊撿拾紅豆、一邊又要顧慮川流的車行,是那樣的怔忪,又是如斯的企盼。 啊!我喜歡秋天,光是曬這一幅紅豆圖,你就知道我有多麼喜歡秋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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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時光深處的馬太鞍

林明理畫作〈秋日山水〉 文/圖 林明理 當輕盈的鳥兒掠過馬太鞍部落(阿美語:Fata’an)廣場上的樹林、雲朵,直抵我獨自閒晃的小徑上,我端詳著這光復鄉馬錫山山腳下一隅,陽光正好暖和,無聲息地從山巒高處灑落在這廣大的平靜裡。恍惚中,風兒以熟練的眼神開始吟唱一首古老的歌謠,歌裡有阿美族舞蹈的節拍聲……彷彿天空下的馬太鞍什麼變化也未曾改變其質樸的容貌。 在這偌大的廣場裡,等待我的是秋風和它浪漫的氣息。它讓所有的人都聽到,這座被譽為阿美族發祥地的馬太鞍,是屬於秀姑巒溪阿美最古老部落之一,有著三百多年來留傳的故事。 我記得豐年祭會場上湛藍的晴空下,他們不分老幼,正在進行彩排舞蹈,他們個個身披傳統的服飾,讓我飽覽了阿美族如海洋般熱情的文化與族群和睦的歡笑。儘管過往的時光給它增添了歲月和滄桑,可是,當他們圍成同心圓、手拉手的舞蹈,並積極推廣部落的發展以及號召年輕人回部落創業的心,都使我銘記起馬太鞍,就像珍珠般散發幽微的光芒,如此美好。 這種閃光,非但不曾褪色,反而在水保局與鄉公所、當地居民合作下,將一座日據時期遺留下來的儲木池,整治為「吉利潭」親水公園,並獲全球卓越建設獎金獎的殊榮。這裡原是鄰近的阿美族人戲水秘境與祈雨聖地,如今,當我繞著新建的拱橋與涼亭漫步時,空氣中仍有淡淡的林木香味。更讓人欣喜的,是隨即而出的金光,落在波光粼粼的那一瞬,彷若從封存了很久的寶箱裡取出的鑽石般閃亮……還有此起彼落的蟬鳴,紅蜻蜓在潭面上飛翔。 早期的馬太鞍族人以狩獵、漁獵和種植香茅、甘蔗、水稻為主。他們生活在馬太鞍溪和烏卡蓋溪形成的一塊沖積扇之地,後來,因現今的花蓮糖廠設立,有一部分族人不得不往南遷徙。這段故事,讓我心中充滿柔情,除了讚嘆族人在歲月裡表露對土地的愛與艱辛的遷移史,也對馬太鞍族人迄今大多擺脫了世俗的奢侈與享受,各自為發出自己的一份光而努力,虔誠地給予祝福。 驅車回程前,我又來到糖廠品嚐可口的冰棒,迎面而來陣陣沁人心脾的風,讓馬太鞍的記憶又再度湧來。何曾想過,數百年前馬太鞍族人的祖先輾轉來到一個遍地是「樹豆」(阿美語:Fata’an)之地,當他們決定在此定居時,就通稱此地為「馬太鞍」。這一個已經難以忘卻的名字和此趟旅遊的體驗,隨著時光流逝,就像一個個溫馨的瞬間……在今夜微明的夜色中,在不經意的回眸間,反而影像愈來愈清晰了。它就像一隻會唱歌的夜鶯掠過天際,讓我留下一抹恬然、欣悅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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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背上的友情

鐵道文化研究會會長杜榮昌在2010年3月由台南市立文化中心與鐵道文化研究會合辦的「水橋虹影─橋特展」中,和民眾分享他珍藏多年的國外橋梁原圖卡,並表示「橋是生命體,也是藝術品」。  (本報資料照) 陳正家 昔時少年,我常常背他, 心甘情願,是甜蜜的負荷。 過後壯年,我偶而背他, 重溫舊情,是沉重的負擔。 如今老年,我無力背他, 輪椅推他,是隱隱的憂愁。   一0九年十月,他來電說,到溪頭旅遊,是他一生最後的願望。乍聽,心頭為之一驚,以為他得了什麼重病,是否遺願未了,要趁有生之年得償宿願?朋友心願,豈能不顧,伯牙與子期是知音之交;鍾子期死後,伯牙絕絃,痛失知音。 他不是我的知音,只是我的淡友、直諒多聞的益友、一生意氣相投的文友,他更是我的鄰居、同窗和玩伴。 為好朋友完成最後的心願,無可厚非,可是他無法走上坡,更沒法走下坡,走平路也左搖右晃,每一步都有摔倒的可能,已經年愈古稀了,不能有一步差池,出外旅遊,充滿挑戰性和危險性,內人極力反對,朋友們沒有一個讚同。 大家都說,有什麼萬一,你要如何負責?他的孩子陪他出遊不就得了?我左右為難,經過一個多月的思考、規劃和說服,內人說:「你想去就去吧,我不參加。」 打電話給在日月潭綽號,他從事旅遊,有遊艇、休旅車,可上山下水,但在疫情期間,滿是報復性的旅遊,根本插不上臨時安排的行程,每次與他聯絡,不是在山巔就是在谷底,不是說在安排就是在規劃,過了一個多月,沒有半點眉目,安插三天兩夜的簡單行程,有那麼難嗎?我跟「電火球」說,除食宿等一切開銷外,請預備一台輪椅,由司機負責推送,費用每日一千元,終於擠出了難得的行程。 十一月底,他和妻子從台南搭高鐵到烏日與和我們(另一半被我說服了)會合,「電火球」親自開車來接大家,一上車,烏日地名的由來,名勝古蹟的典故,人物民俗的趣聞逸事,娓娓道來,我凝神諦聽,幾乎無心去聆賞車窗外的風景,司機兼導遊的功力,令人刮目相看。 到了溪頭,「電火球」一路推著輪椅,杉木林下,但見綠葉蔽天,樹蔭鋪地,清風徐來,鳥聲不絕,可是那一段上坡路,推得「電火球」渾身熱汗淋漓。到了大學池,山光雲彩和倒映的竹拱橋影,交疊相對,虛影隨風微漾,似真又假,他拿起小相機猛拍,捕捉剎那的雲影波光,他說他不可能重遊,「走過就不能回頭」。 我來過、走過、看過、住過十幾次了,美的激動弱了,美的震撼少了,美的領悟差了,而他的那顆赤子之心,尋幽探勝的好奇心,在那蒼白且微皺的臉上浮現,我按下快門,攫取他歡樂的背影,欹斜的側影,如今,只過了半年,一切都成了夢幻泡影。 偌大的溪頭,只能在大學池附近觀望,他卻喜形於色的說,何必名山吾廬,何必登臨絕頂?若能閒步林中仄徑,已是此生最大的奢望了。 不知道他的願望這麼小,我攙扶著他從輪椅上站起來,才跨出三兩步,那七、八十公斤的重量,壓得我身體右傾,差點跌倒。回想六十多年前,背著他飛跑,如今垂垂老矣,步履蹣跚,健步不再,老漢怎可提當年勇。   台灣光復時,台南灣裡地區並沒有醫院,他的母親是助產士,灣裡的小嬰兒,大都是她接生的。他父親開設碾米廠,我家吃的米,都是向他家賒的,一年累積下來,為數可觀,每年除夕,他家會派人來催討。我家有八個兄弟姊妹,食指浩繁,根本無法償還,家裡牆壁上還寫著積欠的米債,可是他家的賬薄,早就把我家的欠債燒掉了,每次想起他父親杜清源先生的寬宏,不免潸然淚下。 他從小就患了小兒痲痺症,雙腳細瘦無力,不良於行。他是我的鄰居,小學六年級時與我同班。朝會時,他留在教室,不必參加升旗典禮,下課時,就背他上廁所,放學後,和同學輪流背他回家,這是甜蜜的負荷。我踢足球、打棒球時,他為我加油;放假日,我要下田工作,還要割草餵牛、煮飼料餵豬,他則喜歡看書。他家裡藏書很多,看了不少的書,常識和知識,都比大家高出很多,怪不得文章寫的很流暢。他喜歡看電影,在黑漆漆的電影院,一面看電影,一面摸黑寫下電影情節,回到家裡再寫影評,在中華日報上發表,那老練的筆法,贏得了不少知音,殊不知這些評論,出自於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伙子。 他在台南就讀成大,後來在奇美任職,有一天,打電話給我說,他的同事都到九份去旅遊,他好想走一趟。九份是一座山城,我去了一百多趟了,空手爬豎崎路就已經氣喘吁吁了,何況還要帶他?我約詩人楊顯榮同行,兩人輪流背他上上下下,看看派出所前百年老樟樹,附近的賴文祥風箏博物館的收藏,到二十七階庭園咖啡去喝咖啡(我常常帶朋友去九份玩,老闆李清竹說,我和老婆喝咖啡終身免費),到九份暗街基山街逛逛,吃一碗阿柑姨九份芋圓,欣賞六榕畫家李承宗的磚瓦畫。詩人林煥彰的半半樓離半邊井和穿屋巷很近,我和顯榮背著他走訪我在九份所交往的朋友。在花甲之年,憑著一鼓作氣,將他背上背下,這是沉重的負擔,到了次日腰痠背疼,貼了好幾天的膏藥,我不敢告訴他,怕他以後不敢再來找我。 他說他是吃油(郵)飯的人,我不知道他用力之勤,用功之深,交遊之廣,連續好幾年,中華郵政所發行的生肖郵票,要我幫他寫詩,北一女百週年校慶,他籌劃出一套紀念郵票,從台南北上好幾次,北投車站重啟風華、桃園燈節臨時郵局,內人和我都與他同往。 有一年夏天,他來電說,有事到台北,尚有一天空檔,有什麼地方可以去走走?我說來了再說。一大早,我到牯嶺街去接他,先走訪林語堂故居,「有不為齋」裡有幽默大師所發明的中文電腦,兩腳踏中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的器宇,小小的書房好像容納不下。托他的福,第一次在此用餐,想起大師在成大演講時的名言:「演講要像女孩子的裙子一樣,越短越好」,我們相對莞爾。 用完餐,帶他去草山行館,這是老蔣當年的行館,點了兩杯咖啡,面對台北盆地的煙雲,彼此沉默不語,靜靜的領受一山的靜謐,品味一下午的溫情。黃昏時,送他去搭高鐵返回台南。不久,他又來電說要上台北,我說要帶他上陽明山蝴蝶花廊走走,他噢一聲驚呼說,這一生未曾去過。 陽明山國家公園的步道中,這一條小徑最平坦、最親民、樹蔭最多、生態相對豐富,可近觀大屯山、蔡公坑山、觀音山,遠眺金山,無論男女老少,無論陰晴風雨,無論清晨午後,遊人總是絡繹不絕。幾十年來,上過千趟了,解說義工說陽明山天氣多變,一天有四季,早晨新綠含露如春,中午日影曬地如夏,午後天高氣清如秋,日暮寒涼沁膚似冬,至於霧起雲湧,風來萬葉有聲,雨來或輕飄、或斜織、或急注,各有不同風姿,我已想好要如何向他解說。 向二子坪服務中心借了一台輪椅,我沿著紅泥步道,吃力的向上推,首先介紹的是二葉松,一束二葉,生死相連,永不分離。道旁最多的是水鴨腳秋海棠,它的果實像衝浪板,我一說完,他坐在輪椅上猛拍。俗稱箭竹的包籜矢竹,從前是做箭幹的材料,七葉一枝花在醫療不發達的時代是一種寶,隨處可見的姑婆芋、申跋,是有毒的天南星科的植物。他說蝴蝶花廊看不到蝴蝶,也見不到什麼花,我說這裡四季也有花開,如黃花鼠尾草、台灣曲頸馬藍、山菊、華八仙等,蝴蝶則在旁邊的大屯山車道上飛舞。 說累了,走累了,下山訪湖山里李秋霞里長,喝一杯黑咖啡,賞山景,看落日,炒一盤老皮嫩肉,一盤鹹蛋苦瓜,外加雜糧飯。下山時,萬家燈火已在遠處閃爍著。 我等著,也許某一天,他突然來電說要上台北,可是等到的是他的噩耗。他說去溪頭旅遊是最後的願望,真的是一語成讖?如今,我放下了他,背上空無一物,但是我放不下的是六十年的友情。 他,我的鄰居、同窗、玩伴,郵票達人──杜榮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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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戲院

插圖/國泰 文/邱傑 插圖/國泰 我還很少年的四十年代末葉、五十年代初期的桃園,其實也一樣還是很少年,台灣光復還沒幾年。 四十九年八月,汪子文老師帶著我們一群剛剛從國小畢業的學生到桃園參加初中聯考,考完慰勞,進了天樂戲院看了第一次在城市裡看的電影。 當時小學畢業要升學都必須參加聯考,聯考分成兩個梯次,第一次考省立縣立初中,放榜後接著考職業學校和私立學校。省立中學在北桃園只有武陵、桃中二校,縣立則有文昌和大園也只兩校,考試競爭非常激烈。 在此之前我這個鄉下小孩只進過寥寥可數的幾次戲院,一次是小六時汪老師帶了我和另兩位同學進到軍用機場,看了機場內中山堂的電影,連電影的片名都還記得很清楚:電腦神童,黑白片,講有關發明電腦的科幻故事,電影裡頭出現的電腦體形大如一座倉庫,你開口問他二加三多少,經過千百個燈號閃爍,一番聲光變化下的神奇演算,這大傢伙回答說:五!全場觀眾無不驚聲稱奇。 另一場由叔叔用腳踏車載我前往離我們小村街三公里遠的鄉城小鎮,看的也是黑白片,片名採西瓜的姑娘,演一對田園愛侶的故事,我只記得女主角真是美極了,其他早已忘光光。 天樂戲院是當時桃園市最新開業的電影院,位於當時幾乎沒有比鄰店家的偏僻地帶,我們看的是什麼也早已忘光,記得的是或許那天大家都考試考完了,戲院裡裡外外擠滿了人。雖然位置偏僻,卻是人潮洶湧熱鬧非凡。我們緊緊跟著老師,就怕沖散了。 聯考結束我僥倖成了全校三位省中錄取者之一,我到桃園市區唸書了。說是市區,其實也是離客運車站還有四公里距離的郊區,上課一星期我就由媽媽帶去小村的一家小小診所找醫生,檢查一下我的腳痛是為了什麼?醫師只問一聲:你們家有一個考上T中的孩子,就是他嗎?那學校太遠,走路走痛了腳啦。 糗得我恨不得找地洞鑽。 家中環境不優,我在城裡讀書,與城裡一切好吃的好玩的依然連不上線,難得班上有一位凃姓同學居然是桃園大戲院的少主,這也給了我們天上掉下來的大禮物:放學後跟著他回家,由他領著同學們進入他家的戲院看免費電影。雖然看到的多半都是後半段,或是尾巴一點點,也總算看到電影了。那個年代桃園戲院放的多半都是日本電影如日本開國奇譚、里見八犬傳之類,我也得以一睹三船敏郎、石原裕次郎、吉永小百合、淺丘琉璃子這些昔年大明星的風采。 只惜多年後桃園戲院淪為成人戲院,播成人電影,演成人秀,成了與另一家民族路上的文化戲院共伴的成人小世界。我也初中畢業,沒有同學罩我看電影尾仔了。 在我唸初中時桃園市還有老牌的東方戲院、中央戲院,後來陸續新增東海、金園、天天等多家,我記得學校曾帶領我們好幾個班的同學排隊到中央看了六壯士、史家山等幾次電影,而上學放學路過戲院有時會看到畫師在戲院門口地上畫電影看板,我注意到他們手中拿著小小一張電影劇照,密麻麻打上方格子,再依比例放大畫到同樣也畫了格子的帆布上,從黑筆打稿,到調色、上色,筆筆畫上畫布,真是讓我看得出神了。有時畫師用的是電影下片而撤下來的舊看板,看到帆布上仍留著鮮活的畫面卻被他無情的大刷一把刷掉,感到非常可惜。 離開學校在台北走一遭,再回桃園已是多年之後的事,桃園影劇業又添了許多家,也開始出現一院多廳的經營模式,而最大的改變是出現了歌廳和附屬於餐廳裡的夜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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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不可思議我們遇到了

圖/方晴君 文/圖 方晴君 在11月1日晚上九點八分左右,我和妹妹喝足吃飽在東海正往都會公園的都會園路,那裡正在進行施工,因為車流多,所以我含著「地瓜球」正騎機車在往回家方向。 就在我要切過去對向路上時,一個發著綠光的飛盤,快速的從我望過去的上方,迅速飛過,不算很高的高度,我在它飛的瞬間,看到它騰空在些許雲上,而它的綠色光亮映照了那時的天空,但旁邊大面積的天空還是漆黑的,只有環繞著它的周圍,才有被綠色光亮輝映。 它的速度很快,尾巴拖了一點綠色殘弱光影,略帶霧狀,真的是咻~不到一秒,像是進入另一個天空的夾層裡(我這樣說是覺得天空中間好像開了個洞,它進去那感覺,像畫面中斷)。 我和妹妹看的目瞪口呆,都忘了我還在吃地瓜球,我們兩個忙著確認看到的飛行物:「這…這不是飛碟嗎?我的天啊~」 我們住在機場附近,所以戰鬥機離多近,飛多快,那個聲音讓我們每年都領噪音補助,一人每年可以拿六百元。但它這個一點聲音都沒有,快的根本沒有反應的時間,別說拿手機錄影了。 妹妹說:「那聲音就像GOGORO。」 我說:「哪裡像?GOGORO經過身邊還是有一個微弱的聲音,那個發出綠光的,根本沒有聲音,就從我們頭上這樣一閃而過。」 妹妹說:「我們去後山,說不定會遇到.」 我說:「我才不要咧,我最討厭UFO這一塊.」 妹妹說:「說不定等一下會下來都敏俊。」 我說:「屁咧,等一下說不定下來的是『嘟嘟好』,而且我所有文明中,最討厭飛碟,因為外星人會抓地球人去解剖做實驗我才不要。」 妹妹說:「不不不,說不定它會治好妳的恐懼症,妳還會發一個感謝文,像外星人是地球人的好朋友這種。」 我覺得妹妹那當下是滿腔的獵奇,我是愛獵奇,但這種奇我不敢獵。 現在身體還在抖,倒不是害怕,因為只有看到飛碟,只是真的遇到了,就覺得很亢奮。但這樣的際遇,信不信,都是每個人的選擇,只是在我和妹妹的生命中,留下了一個特別的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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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老人與黑狗

文/黃約熒 插圖/國泰  暖陽高照,無雲無風。 兩座白色鐵網架立在人行道旁,皮卡丘、凱蒂貓、鬼滅之刃動漫明星與各類動物布偶,套上透明塑膠袋,從上至下由小到大整齊排列被綑綁網架上。 地面還有。一張藍白條紋大帆布平鋪,上頭更多胖墩墩的、乾癟的、奇特但有賣點的絨毛玩具。它們大多臉面朝上,有幾隻被擠壓成側身。宛如露天墓塚,玩偶們集體熱衰竭,躺成色彩鮮豔表情各異的屍體。 擺置好玩偶,老人坐在矮凳喘口氣休息,一早出門時,胸口有些發悶,他打算如果過午沒客人就收攤回家。 每週兩天,老人開輛小貨卡到這個公園轉角擺攤。這裡計次停車,放一整天就是三十元,老人認為這倒划算,只要賣一隻玩偶出去,停車費就可以從利潤上補回來。 很多時候,一天賣不掉一隻。 路上車輛偶爾來去,行人鮮少。老人等的是和他年紀相仿,騎著摩托車載孫子經過的老人。孫子指名要哪一隻,阿公阿嬤大方從褲袋掏出錢來買下那隻。 擺攤的日子,他通常起得更早一些,挑選當天能跟他出團的玩偶。做這件事,使他有成就感,就像他是個工廠負責人那樣。一旦不出門,起床後,他橫躺在電視機前的沙發,能夠待上一整天。 老人坐椅凳上滑手機。他點選螢幕上那個紅色撥放圖樣,才鍵入「豬」,欄位下方跑出一堆選項,頭一個就是豬哥亮歌廳秀。既粗又皺的食指朝文字點下,歡快主題曲奏起,老人跟著哼唱。 他偶爾抬頭望幾眼路況,見黑狗在對街路口等待過馬路。 黑狗趁馬路上沒有來車,小碎步跑跳前進,直奔老人攤位。 幾天前,黑狗來過,但不是從對面來,是從公園裡竄出。牠與另外兩隻野狗擺陣,面對面彼此狂吠追逐,老人深怕牠們戰場一路開闢到他這兒來。 他起先坐凳子上觀戰。 黑狗精瘦,另外兩隻稍微胖些,一開始幾乎保持等距離各據一角,齜牙咧嘴眼露凶光,怒氣從黑褐色鼻孔噴冒而出,似乎只想虛張聲勢,沒打算來場混戰。其中一隻卻破壞三角平衡,猛地向前跨步,黑狗便發狂,嘴一張朝那隻灰黑毛色夾雜挑釁者脊背咬下一口。 衝突展開。另一隻黃狗趁隙攻擊黑狗翹高且劇烈晃動的尾巴,灰黑毛那隻哀嚎一聲後反射動作也朝黑狗亂咬一通。黑狗受夾擊,意識形勢對自己不利,向遠方狂奔,另兩隻狗追過去,吠聲遠離。 幾分鐘後,牠們吵架的聲音再度靠近老人,又追過來攤位這裡,仍是那隻黑狗被結黨的兩隻追著跑。 「呿!呿!」老人大喊,他撿起身邊一個石塊,用力朝那隻黑灰毛扔去。沒丟中。老人再撿一塊,這次力量使得更大,還是擲向黑灰毛,氣牠幹嘛無端惹起戰火。 仍沒擊中。 黃毛和黑灰毛同時抬頭朝老人怒瞅,黃毛狗紅色牙齦猙獰露出,吼吠一聲,宛如發號施令般率先跑開,黑灰毛隨牠離去。黑狗站立在被陽光照得發亮的茂密草叢中,像座雕像靜定不動。 老人不再撿石頭,反而伸手抓住身旁那支吊掛玩偶用的長竿子,注意著黑狗動向,以免牠衝過來攻擊。 兩隻狗離去,黑狗鬆懈下來,轉身,認真覷起老人。 老人見黑狗沒有出現露齒兇貌,放下長竿,又滑起手機。 黑狗左右張望幾下,緩慢走向老人。老人並未特別注意黑狗已來到附近,沒有客人的時間裡,豬哥亮的黃色笑話恰好能夠無縫填補。 黑狗沒有離開,牠先是前足交疊,趴在草地上,低垂的頭臉顯得疲憊,接著轉頭舔著剛才與兩隻狗互咬留下的傷口。沾附乾雜草與些許沙土的血液,陽光投射下,滲著油亮黑紅光澤。舔完,牠才感受到陽光的猛烈與激鬥後的乾渴,伸出長舌頭不停喘氣。 老人聽見聲音轉頭一看發現黑狗在不遠處。先是稍微驚嚇,而後看出來狗並不想對牠怎麼樣。他拿出背包裡的水壺,舉起來搖晃裡面的水讓黑狗瞧。黑狗用了點力站起來,老人知道牠有喝水需求,招呼牠來。 黑狗靠近老人,老人左手掌縮成碗狀,右手將水倒一些進去左手掌裡。黑狗放心喝起老人手掌裡的水,連漏進指縫殘留的水滴都吸得一乾二淨。大腿跟後足的傷口頗大,沒有醫生處理,大概得幾天才能復原吧。 除了看三隻狗打架稍微解悶,一整個早上沒客人光顧攤子,實在無聊。老人看了兩個段落影片,打起呵欠,黑狗也跟著伸懶腰。 中午,老人拿出肉包,這是他每天的中餐。他把肉包從透明塑膠袋中推過半,咬下一口,露出些許餡料。黑狗抬頭看他,身軀沒移動但圓滾鼻子歙動著。老人沒理會牠,一個包子就是一個老人吃剛剛好,分給黑狗,下午收攤力氣可能就不夠。 黑狗視線始終在那顆包子上。老人有些心軟,手指掐了一小塊含有些許碎肉餡的包子。他怕放在手上讓狗吃,狗會連帶吃掉他另外還沒吃完的部分,於是將那一小塊肉包屑朝前方人行道連鎖磚上丟。黑狗像懂老人想法,走向前,一口吃掉。老人又捏一塊往同一個方向丟,這次稍大塊,含的碎肉更多。黑狗依舊一口吃掉。 老人等待狗吃完回來身邊繼續趴下。 黑狗沒有如老人預期這麼做。 吃完那兩口肉包,黑狗轉頭看老人一眼就離開了。街道無車無人往來,黑狗負傷通過馬路,老人坐在凳子上看著牠逐漸遠去。 現在,那隻黑狗出現了,腳步的輕盈,難以想像幾天前劇烈的爭鬥撕咬。 黑狗過馬路來,在老人攤位前踅一圈,逕自往公園樹比較多的那區去,沒有多理會老人。 老人也有事做。一個老婦人載孫女騎摩托車經過沒多遠後折返回老人攤位。 老婦人停摩托車,小女孩已下車來到攤位,在喜歡的幾個布偶前面逗留。 老人堆笑招呼小女孩,「妹妹,你要買哪一隻?」 老婦人走到小女孩身邊,「你媽媽說不能買這種有毛的,買回去阿嬤會被你媽媽罵。」 小女孩沒理會老婦人話裡的警告,指著掛在吊架最下方的龍貓,「阿嬤,我要這一隻。」 龍貓布偶有碩胖身軀,兩顆大眼珠配上咧開的牙齒,還有噴張的觸鬚和腫脹肚皮,老人以前一直以為牠應該是隻大老鼠。 「哇,妹妹好聰明選這一隻,」他摸小女孩的頭,「這是最後一隻,再不買會被別人買走喔。」 老婦人問老人布偶價錢,老人說三百就好,玩具店一隻要賣六百元,他算賠錢賣。 老婦人出價二百元,老人說買孫子玩具沒人在出價的。老人又說你買了之後,孫子會只喜歡跟在你身邊,連爸媽都可以不要。老婦人呵呵笑了,從皮包裡掏出兩張百元鈔,「我身上只有二百元,先買這一隻,改天再買另外一隻。」 老人收下錢,動手將龍貓拆下來。包著龍貓的塑膠袋上,滿是沙塵,老人拿乾抹布輕輕拍幾下,交給小女孩。 「阿嬤好疼妳,買這隻給你,下次再來買另外一隻。」老人叮嚀小女孩。 老婦人將龍貓塞在腳踏墊上,她兩腿岔開夾住那隻大布偶。摩托車逐漸遠去,後座的小女孩微側身,一手攬住老婦人另一手隔著塑膠袋觸摸龍貓的尖耳,踩不到乘客踏板的短胖雙腳隨她哼出的歌曲節拍前後晃蕩。 老人碎唸,明明一隻賣三百卻拿兩百,還能怎麼樣呢?只能收下啊,二百元不收,這次生意大概也做不成了。 他從地面帆布躺著的玩偶隨意抓一隻補掛網架上,固定好後回凳子坐。 不遠處,黑狗跟其他野狗混在一起。這次數量更多,牠們沒有像上次瘋狂吠叫,只是三三兩兩東晃晃西跑跑,像做晨間運動那樣隨興快活。跑一陣子,回到原處解散集會,各自找尋好位置躺下做日光浴。 黑狗離開那群同伴,跑向老人攤位。 老人沒有驅趕黑狗,而讓牠在身邊趴下休息。幾天前的傷口痕跡不明顯,行動也看不出異狀。 「你好了啊?」老人問黑狗。 狗抬頭用圓亮的黑眼珠看老人。 老人想摸摸牠的頭。 他以前養過狗。小時候有過一隻,成家後因為女兒要求也養了一隻。小時候那隻老了之後病死,女兒的那隻有次出門車禍死了,不論哪一次,養狗的結果都替他帶來對於死亡這件事的陰影。 「你要不要養隻狗還是貓陪你?」妻子幾年前過世,女兒問過他。 老人當時拒絕。 他將手伸出去一些,試探狗的情緒,狗臉沒表情,尾巴搖動了幾下。見牠不排斥,手又伸出去一些,只差幾公分就碰到黑狗的頭。 狗群的叫聲自公園另一端響起。 黑狗一開始沒什麼反應,或許是炙熱的陽光讓牠懶洋洋提不起勁,耳朵稍微豎起隨後便恢復原樣,連頭都沒有轉過去。 「你不跟朋友來往,跟個老人在這裡休息,這樣好嗎?」老人碰觸到黑狗的頭,手順著毛撫兩下。黑狗毛出乎老人意料的細滑,比他販賣的絨毛娃娃柔軟。 黑狗任老人摸,但留意著四周圍聲響,危機四伏,不能無所警覺。牠離開這公園兩天,躲進附近一處廢車場養傷。廢車場周圍雖然盡是鐵網,但那是防人的,像黑狗那樣的沒人管的動物,大多自由進出。堆疊的廢棄車體,層架出多樣而複雜空間,這裡有,那裏也有,狗與貓與老鼠,不愁沒地方躲藏,別踩進另一隻的盤就好。 老人翻翻背包,想拿出肉包或者什麼食物餵黑狗,隨即想到,還沒到中午,況且也不能隨便餵,否則牠大概會賴上他。和上次一樣,他改拿出水壺在黑狗面前晃兩下,喚幾聲看牠反應。黑狗顯然想喝水,站起來朝他靠攏。 黑狗靠近老人,他聞到一股強烈狗騷味,突然有些厭惡忍不住皺起眉。他倒了兩次水後自己喝了一口,隨即將蓋子旋緊。 狗吠聲消失一陣後又出現,而且更清楚了。 他轉頭四處張望,見到至少有五六隻狗聚在一起,向這裡接近。 老人不確定狗群到底要做些什麼,如果不懷好意想幹群架,兩隻狗他還能嚇唬過去,這麼多隻,他大概無法應付。公園有這麼多野狗,是種危險,應該叫動保處來處理牠們。 但在這之前,他想趕走黑狗。他認為既然黑狗從對街來,或許有個窩在對街某處,讓牠回家去或許就可以避免一場混戰,也免得波及他攤位。 他站起來,「我不知道那是你朋友還是敵人,不過,你最好離開這裡。」他摸了牠小小的頭顱,手指對街示意牠應該到那裏去。 黑狗不動。 老人拿起身邊長竿,輕觸黑狗的背。黑狗發出低吼聲,露出尖牙。 黑狗不甩老人的驅趕,牠轉身朝那群狗跑去,加入牠們行列。 老人看黑狗走開,放下竿子。狗群沒有發動戰爭讓他鬆一口氣,但黑狗沒照他意思離開公園,讓他不太高興。 時間接近中午,陽光越來越強,直射熱度讓老人頭皮發癢且滲出汗珠。他掏出褲袋裡手巾在頭上抹兩下,竟然濕了一大半。老人覺得出大太陽的日子真是折磨老人,也想著那隻黑狗什麼時候才會再回來,他可以分牠吃一半的肉包,給牠喝些乾淨的水。 拿出背包裡的肉包前,老人特別左右看看是否出現黑狗身影。沒有。整座公園除了樹還是樹,以及坐在此處等不到客人的自己。老人放棄等待,他打開肉包塑膠袋,開始一口一口啃起肉包。他沒有將肉包完全吃完,留了一小塊打算如果黑狗稍等又出現,可以送牠吃。 吃完午餐,他打起盹來。還來不及做一回夢,老人又聽見一群狗亂吠,他被狗聲擾醒,張眼後站起往聲響發出的方向看。 那群狗又想打架。 犬群離老人不遠,他看見黑狗也混在裡面,這次牠似乎有夥伴共戰,那是隻小白狗,體型比黑狗小得多,面對其他幾隻敵犬,牠們勝算實在很低。老人猶豫要不要出手協助。 幾天前的黃狗和黑灰毛狗在敵對陣營,此外還有三隻狗,其中一隻特別高大。老人沒印象在這公園看過牠。牠體型大但看起來並不兇狠,灰色毛長而髒還多處糾結成團,像總是躺在公園另一端候車亭長椅上的那個老遊民。 老人不敢貿然前進,他的武器只有那根長竿,大概只能驅趕無法攻擊,事實上也幫不了黑狗和白狗什麼忙。 黑狗狂吠幾聲,白狗跟著叫,敵方那幾隻狗不干示弱隨之嚎吼,公園頓時充滿野狗嗷叫聲響。老人沒看清楚究竟是哪隻先動手,總之戰爭開打了,牠們在草地互相追逐翻滾撕咬,混攪成一團。 老人想看清楚黑狗的位置與情勢,視線隨著牠的動線更移。 黑狗與白狗一度佔上風,瘋了一樣狂追那幾隻狗;不過戰情很快又改變,那隻看來無害的大髒狗,領著其他隊友群起圍住黑白兩狗。 老人看不下去,他將玩偶丟著不管,走近那群激戰的野狗。 「呿!呿!」老人大喝,腳步在草叢中緩慢移動,打算靠近那隻大狗。 狗群沒有理他。 隨著越來越靠近那群狗,老人察覺心臟劇烈亂跳,他想摀住胸口鎮定自己,顫抖的雙手依舊緊握那根帶鉤的長竿子,打算用力揮動。 老人高高舉起竿子,但還來不及使勁揮,左胸就如被雷電擊中,他驚喊一聲後癱軟倒地。 狗群停止對戰,紛紛圍住那倒在草地上的老人。 黑狗嗚了一聲,獨自趨前靠近他。 牠低下頭聞聞老人身上略帶酸腐的氣味,吐出因興奮對戰而脹紅飽滿的舌頭,輕輕舔他那張充滿皺紋的臉,仔細舐乾上面所有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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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秋日雞屎藤花開

文/攝影 黃振裕 午餐後潔牙,往樓下的花園瞧,發現雞屎藤早就攀上圍牆,亂纏著蒜香藤,很難想像這兩種具獨特氣味的植物攪和一起,到底會迸出什麼樣的氣味? 「你們看,圍牆上的雞屎藤開花了!」當視線內出現了外白內紅點點闊筒狀的花冠綴點著綠葉時,便不自主的吆喝著一同潔牙的小朋友,要他們也跟著看看,看看這平時在花園裡滿地匍匐鑽爬的雞屎藤,到底也是值得欣賞的花呀! 雞屎藤是蔓性常綠藤本植物,莖可以伸得很長,我經常在後花園與它博奮,有時一拉就揪起了數公尺長的藤蔓,手上還會殘留像雞屎的特殊氣味,小朋友對它並不陌生,卻厭惡它令人作噁的氣味。 現代的孩子幾乎不曾聞過雞屎的味道,所以很難想像它取名雞屎藤的實義,但反過來想像,雞屎的氣味就像這藤蔓的味道就不難想像了,如此一來,孩子們就覺得有趣多了。   「雞屎藤,我知道呀!」一旁的小怡熱切的說:「我在偶像劇裡曾看到女主角喝雞屎藤熬湯的劇情,女主角還真以為那是雞大便熬出來的湯,真是好笑!」想必小怡看了連續劇後也對雞屎藤有一番認識,呵呵!沒想到看偶像劇也真能添點常識。 的確,雞屎藤是有些用途的,它具有驅風寒、鎮咳、袪痰、止瀉的功效,根及葉都可入藥。 在我讀小學的時候,尤其在冬天,和我們比鄰而居的小堂弟經常傷風感冒,久咳不止,嬸嬸常要我和堂妹一起到野地裡摘擷雞屎藤,早年鄉下地方的三合院裡經常有雞走動,黏黏稠稠的膏狀雞屎,味道就和雞屎藤相像,而我們也經常在泥地上玩耍,自然就熟稔雞屎的臭味,因此,從未失察錯摘過。 雞屎藤熬成褐湯,要年紀小的堂弟喝下肚肯定是件難事,但聰明的嬸嬸會連同小桔餅下去熬煮,這樣就甘甜了湯藥,而且桔餅的香氣也稍稍掩蓋了雞屎藤的氣味,小堂弟就這樣給治好咳嗽。 經常的,我們摘擷雞屎藤的酬庸就是和在湯裡的幾片橘餅解饞,這也是小時候對雞屎藤的印象。   夏末初秋直至冬的到來,一直都是雞屎藤的花期,雞屎藤花雖然僅有小指甲般大小,花朵雖嬌小,卻以數大就是美之姿盤踞一方,也值得欣賞,有時也沒刻意全數剷除,就讓它們攀纏圍牆的一方,妝點秋天的花園。 往年這段時間,我常到花園特地欣賞雞屎藤花,端詳它們如流蘇般細長筒狀的白花,包裹著內面粉紅或暗紫色的絨毛,想像它們是一夥兒的酒友,端著一杯杯盛著紅酒的高腳杯,邀著我一起暢飲,在歲月的微醺中,一起回憶早年孩提時代,在野地裡,憑著熟悉的氣味相遇,一種鄉村的氣味,一種自然的氣味,一種充滿孩童純真浪漫的氣味──雞屎藤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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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日本富士山搬家了嗎?

文/攝影 洪金鳳 東北季風已向故鄉澎湖報到,初秋的味道也經由一些植物的變黃而慢慢顯現。趁著秋風尚未轉冷,暖陽仍然高掛,我和家人回到家鄉探望至親,在探望至親之外,我們也利用時間到不同的離島遊覽,深度的旅行才能深度地了解海島,把美好的見聞行銷傳播,讓國內外的人們都知道各個小島的美麗。 這回我們遊覽的離島是「鳥嶼」。有朋友知道我要去鳥嶼,打趣地問我「那能不能聞到花香呢?」我跟他說,「即使沒有花香,也可以用想像的」。 於是我們跟隨遊覽團,搭船十五分鐘,就到鳥嶼,在鳥嶼除了參加水上活動外,我租了輛電動機車,在島上隨風呼嘯而過,猶如島主一般。 在風中快意行駛,忽有一個類「日本富士山」的島嶼映入眼簾,讓我為之驚豔,佇足許久,不捨離開,我還以為日本的富士山搬家了呢。 不能出國,到鳥嶼看看這個類富士山的「南面掛嶼」,也能得「別有一番風味在心頭」的效果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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