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時時背燈笑

■童言 媽媽習慣將照片收在餅乾鐵盒裡,一疊疊的照片依照她特有的索引方法收納,經常拿出來整理,摞得整整齊齊,放在客廳的電視櫃。有時她看見孫兒孫女可愛的模樣,想起我們小時候,便會翻找照片話起當年。 我從小就覺得這樣找照片非常不便。在學校領獎獲得一本相冊,花了整個下午精挑細選,將照片排列編輯,還貢獻我收藏的貼紙妝點畫面。媽媽看了後微微一笑,將相本收了起來。沒多久,媽媽又送洗了一份我挑出的照片,依然擺回鐵盒裡。 媽媽說重要的東西要用鐵盒收起來,家中曾遭祝融,慌亂中媽媽只來得及抱起我,胳膊夾著放置帳簿、證件的鐵盒就往外跑,火星在身上、衣服上留下許多燒痕,但鐵盒裡的物品完好無缺。 媽媽堅持鐵盒收納,我也歇了整理相簿的心思,看看家中這些餅乾盒,除了看照片,還可以看看當年流行的伴手禮滋味。 等到小孩出生後,相片暴增。我覺得傳統相紙太佔空間,馬上跟進數位時代,相機在手,想怎麼拍照就怎麼拍,全都收藏在光碟裡。教了媽媽如何播放、尋找檔案,卻發現她還是喜歡拿著放大鏡,細細翻看那為數不多的實體照片,大概是對這些機器太陌生吧。 數位相框一面世,我陸續添購,放置在家中各個角落,二十四小時為媽媽不間斷地呈現孫兒們的生活。然而回家後發現餅乾盒又多了,原來媽媽到相館裡請店家幫忙「洗」出來。我被媽媽的習慣打敗了,只好定期從數不清的檔案中篩選出精華,為她列印出來。 不知不覺間,孩子大到開始有自己的活動,舉家出遊時也不再熱烈地要求要拍照。打開電腦整理他們的照片,總忍不住點開以前的檔案,回味他們兒時的點點滴滴。 隨著手機越來越有智慧,隨時可回顧過去。習慣在等待孩子們回家吃飯的空檔,坐在餐桌前輕輕滑過一張張笑臉,重溫他們童稚可愛的模樣。手機螢幕倒映出自己的微笑,突然想起媽媽看照片的身影。 那時,她總是一邊陪伴我們做功課,一邊在燈下細細擦去照片上不存在的灰塵,然後珍而重之地放回鐵盒裡;長大離家後,媽媽依然坐在客廳裡,一邊拿著放大鏡看照片,一邊等待我們回家。燈光下,母親的身軀縮小了許多,不變的是她溫柔的微笑。 而今,我也到了「平生舐犢心,時時背燈笑」的年紀,那些被媽媽一同收納在鐵盒裡的溫暖記憶,跨越時空,清晰地盈滿我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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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鹽巴的故事

■陳偉哲 1. 如果鹽的身世 可以擰出一片大海 我會相信 流浪也是一種戀愛   2. 我愛的 完全是你的脫髮 時間輕輕搓揉梳洗 一根一根雨下 把思維的基因 寄向出水口   3. 你醒來時 迎面豆大的鹽巴 噗通噗通叩打 企圖打入心房 醃製幸福的心律   4. 如果戀愛是鹹的 我會用來密封 魚的死亡味   5. 一粒汗珠 摸著鹽巴來到世間 刺痛眼角 猥瑣嘴角 遲早要你留意 排毒的力量   6. 鹹魚的記憶滿滿都是鹽在作崇   7. 我吻魚唇 因為想吞嚥 失聯良久 海上迷航的 你的那艘船   8. 放大鹽的軀體: 島嶼、浪潮、泡沫、急流 日落、眺望、海豚、鯨魚 全都在六點發亮   9. 這些年你的消逝 總跟跳海的事有關   10. 你是對岸捎來的波浪 幾經細心晾乾   情書才會逐粒 浮出鹹鹹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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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趕快去吧

■邱傑 每當有朋友猶豫不決要不要出去旅行時,我總是回以一句肯定支持:趕快去吧! 你不上黃山,黃山不一定永遠在等著你。玉山也是,阿里山也是,這世間沒有永遠等著你的。 因為一切一切都在改變中,日日夜夜以我們所察覺或未能察覺的速度在改變,就像一個人,七天之內人體絕大部份的細胞都已換新,七天後再見到的你,已經換一個人啦。 我去桂林比許多朋友都早,初次去,泥濘路蜿蜒,攤棚櫛比鱗次,小販陳列販售之物真乃無奇不有,那是逛到了真桂林的難得經驗。往後一回回再去,桂林一樣叫桂林,卻一步步脫胎換骨,最後幾乎已完全變了樣,變得一如現代許多都會刻意塗脂抹粉保留下來的一個觀光區,是給觀光客看的,不是給桂林人生活用的了。 我初次上太平山,林木蓊鬱,附生松蘿地衣的枝榦橫長,雲起霧來迎面飄逸,真有如進入外星世界。偶見人為建築,神社、鳥居、步道階梯、以木材架得幾層樓高的運材車軌道,山泉淙淙自山石間沖下,經枕木軌道下方隱入深谷而去,覓得一宿之地則是木板為牆,木板為門,木板為床…,原汁原味,素樸之極。 多年後再去,一次去一次悶,尋尋覓覓欲尋當年太平山已不可得,偶一回眸見一兩木屋,只尋回依稀印象,無以拼出原貌。 我去觀霧,去阿里山,去各個曾經去過的地方,無一得以重回任何一個老地方。 內心暗自慶幸的是,幸好以前曾經來得一回,如同邂逅過一位少女,見過她的清純樣貌,而今鉛華脂粉濃艷,已非昔識之人矣。   苗栗有一座年代悠遠名剎,第一次去時我還是職場新鮮人,忙裡偷閒匆匆尋去,一見驚為神仙之境,那種出世絕塵之靈秀氣質真是震撼我心。記得去時先要行經一條幽靜小路,兩旁竹林遮天,路旁懸有佛家警世之語讓人一路行走一路吟誦,足以逐步清淨我心,寺前左右種有雞蛋花,生平首次看見此花,俯身撿拾落花,而寺前有僧人拿著掃把掃除落葉,此情此景,真是仙界行一回了。 後來偶遊苗栗一處擁擠不堪的知名風景區,路經一佛寺,竟與昔日難忘之寺同名,驚疑往訪,似曾相識,卻驚訝怎麼此寺臨著大馬路了?竹林小徑呢?幽幽靜靜的神秘感完全不見了,寺前左右仍有雞蛋花,卻無論如何無法與昔時古寺相連結。這種感覺常有,第一次去溪頭恰逢螢火蟲季,漫山遍谷都是「會飛的活鑽石」,喜得我手舞足蹈;第一次上阿里山夜宿簡陋民宿,夜晚山風自窗外吹拂進來,涼透身心;第一次上拉拉山,搭乘的是當地原住民的鐵牛車,從雜草叢林中擠出一條小路挺進巨木群…,這些一輩子都忘不了的記憶而今因為地形地貌加上人為施作的改造變化早已原味盡失,這是現代人的幸或不幸呢? 想走,就走吧!這是我的心得,也是真心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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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士官長──給王自敏先生

■蔡忠修 反攻大陸的靈魂卸下了翅膀 回家的路就遠了   那個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書本裡的萬里江山 少小離家以後的情 老了以後愛將歸往何處? 這是退伍後的第一個社會問題   我是前線一等士官長加十二 這個名字是以前長官免費贈予的 淪陷前的口令有火 金門今晚的口令有雪 冷走過了金門沙灘 夢裡千里才遇見故鄉 今晚山東應該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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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阿坤的士官長爸爸

■宋玉澄 民國64年,進入部隊服務時,老士官很多,年齡應該在叔、伯之間。他們年歲已高,頭髮需要染黑,身體卻無法偽裝為健壯;或許是這些衰老的外貌,影響軍威,他們不穿軍服,穿公發的中山裝,還分冬、夏兩季。 中山裝上沒有階級識別,猜測應該都是士官長的級別。人們開口也是喊:某某士官長。士官長是頂到天了,往上,沒有路;往下,就等最後退伍的時刻。他們很老,很資深,相對地也變的很大,是部隊裡奇異的一群,或說是部隊裡的耆老尊長,不參加集合、點名,也不太搭理幹部;更何況是肩上兩條槓,剛畢業的軍校學生;至少自己就從沒被他們敬過禮。 大概在他們的眼裡,這些新制軍官,就僅是多讀了幾年書,甚麼都不懂的大娃娃。不過,卻與其中一位張士官長特別有緣。張,個子不高,帶著廣東腔,菸不離手的把露出的大板牙燻的黑黃;但文筆好、書法好,或許是這個原因,他在政戰部門工作。單位裡大禮堂上掛的典禮、集會招貼公告,都出自他的手筆。我看過他寫的書法,站在桌前,左手夾菸,右手持筆,一個字一個字工工整整,都如頭顱大,標準的楷書;如果不在軍營,常以為是文人雅士。 閒暇喜歡下棋,下的是圍棋。與他結緣熟識,靠的就是這是非黑白的棋子。在棋盤上手談久了,熟了,知道每步棋的意義,接下來自然地走入了他的家庭。 妻子是本省姑娘,一口的台灣國語對上廣東國語,美妙的琴瑟之合;不幸的是長子,叫阿坤,印象深刻。 阿坤見有客人來,總十分熱情歡迎,笑盈盈地說:我是阿坤,你是誰。我是阿坤,你是誰。一遍又一遍,像壞掉的錄音帶,只有士官長會修。臉上飄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像揭開一個傷痛的隱私,正色對阿坤說:回你房間去。阿坤很乖的聽話離去。 離不去的是心中的疑惑與窺視到別人隱私的不安。只有不動身色,掩蓋一切。 士官長聰明,在日後的談話中,慢慢釋出阿坤的狀況:人在外島,孩子發燒,送去醫院,已延遲了治療時間,腦燒壞了,智力就停留在六歲的時候,身體會長大,智力還在原地踏步。 士官長當然憂愁,卻有解憂的方法。我不只一次聽他凝重地述說當年身為機槍手的戰役,敵人如潮水般的一波波湧來,槍口的火舌澆不熄眼前的波濤;槍管打熱了、打燙了,打的槍管像熔爐般的卡彈了,才緊急的用小便冷卻,吱吱的聲音、蒸氣冒煙的槍管,戰場上沒有溫柔與仁慈。士官長沒有一點炫耀,只有自責;自責不管甚麼理由,殺人太多了。 殺人太多,多的不計其數;多麼沉痛地告白,不只一次,尤其在酒後。士官長不是佛教徒,就像平凡小民的知道因果、知道天道;知道他奪去了無數別人的性命,老天只傷了他一個親子的智力;老天有眼,而且慈悲! 阿坤,回房去;一輩子都忘不了士官長說這話時的冷靜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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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蘋婆

■王怡惠 七月底,落雨暫歇的微涼空檔,漫步街頭,瞥見樹下似曾相識的落果,忍不住抬頭一探究竟,果然看到樹上從裂開的棗紅色果莢中探頭的黑褐色果實,啊,真的是蘋婆。 很多人是不知道蘋婆的。 它不像荸薺帶著畫龍點睛的甜脆隱身在獅子頭、珍珠丸子裡,且能在傳統市場、超商中看見身影;也不像麻薏或麵包果,一般人陌生,卻是某地區的特定美食,有著區域文化血緣的認證。蘋婆短暫地出現在夏季,市面上不易見到,也不是某道料理不可或區缺的食材。你還來不及認識它,就已芳蹤無覓,像傳說般,引人好奇,卻難以驗證。 我的蘋婆記憶,是模糊而久遠,且帶著炭香的。 那一次,家中不知怎地出現了蘋婆。大人們歡快地說著童年品嘗的回憶,七嘴八舌討論後,決定以烘烤的方式來享用它。帶殼的蘋婆在烘爐上慢慢地烤著,炭火必剝地應和。在那個烤肉尚未流行的年代,烘烤的香氣與氛圍是我未曾體驗過的新鮮感,等待的過程被炭香勾出滿滿的期待。當黑色的果殼裂開,露出略帶咖啡色的外皮,表示蘋婆已熟。剝開果殼、外皮之後,才是如蛋黃般橙金的果仁。烤熟的蘋婆吃來鬆軟清雅,口感近似栗子,但沒有栗子那般甜糯。 而後,我便記得有這麼一種果物,卻再也不曾見過,無論是市場、餐廳、點心攤、小吃鋪……,沒見過販賣,也未見以蘋婆入菜的料理。時間一久,蘋婆的記憶,像是夢境的囈語,逐漸遠去。長大後,偶而想起,竟不知如何述說,畢竟,我只見過它帶殼的模樣,果實是長在怎樣的植株上、果物的顏色與外型有怎樣的變化……,我一概不知。 留存在記憶中的,究竟是蘋婆的滋味,還是在炭香中等待的心情,或者是難得瞥見大人們說起童年的無憂神情,我無從區辨。 多年後,偶然來到一座山寺,寺中修行的比丘尼隨口提到庭中種了幾株蘋婆樹,夏天時,落果便是修行者的菜蔬,我有一種「尋它千百度」、「卻在」的驚喜。原來,它是存在的。時值冬日,看不見蘋婆的花與果,而我向來不辨五穀,記不得枝葉的樣貌。山寺戒律甚嚴,等閒不允參訪,離去後,也就沒有探訪真容的機會。世事往往如此,終是要從「錯過」中學會釋然,然後才會在下次相逢懂得珍惜。 幾年後,在路邊一家水果行看見「蘋婆」的招牌,忍不住買了一些回去。蘋婆在烤箱中翻轉多時,始終倔強的繃住外殼,直到扔進電鍋蒸煮才熟成裂開。乾癟的果實不若記憶中的豐美,清甜的依舊,只是少了炭香,多了悵然的遺憾。癌末的父親微笑著嘗了幾枚,和母親聊起清貧年代中的蘋婆印象,那是他生病以來少有的歡愉。隔日再去水果行尋覓,蘋婆卻已杳然無蹤。店家說,產期短,也不是大量栽種的植物,碰得到是運氣,識貨的人不多,銷售不佳,日後也不會再進貨。原來,即使想在流逝的時光中汲取一絲微不足道的溫煦,也常是索求不得的。 又過數年,在山間小店的菜譜上見到一道夏日限定的「龍鳳雞湯」,店家給了謎題,要我們猜測「龍、鳳」各指何物。品嘗後,恍悟:這是別名「鳳眼果」的蘋婆啊!店家說,夏季時,附近蘋婆成熟,正好入菜,很多人因這道雞湯才第一次品嘗蘋婆。這種山野林間隨處拾來的野趣,會不會才是蘋婆該有的樣貌?待到玉井果菜市場中,赫然看見一籮筐一籮筐的帶莢蘋婆錯雜在各色芒果之間,這是我第一次看清楚蘋婆果莢如鳳眼般的秀媚柔美,第一次看見數量眾多的蘋婆販賣的場景。母親買回蘋婆,試著煮了龍鳳雞湯,兄弟姊妹們說,味道偏甜,蘋婆還是烤來吃比較美味。聊起童年品嘗的印象,卻無人記得。 或許,也不必執著誰記得什麼,誰為何忘了。記憶如河,翻湧的珍寶何其多,豈會一直惦念著呢?夏日能與之相聚,是喜;見不著,也能醞釀出下一回相見的醺然。來年,街角的蘋婆花開、果熟之際,我是否還會記得呢?終有一天,所有曾經都成過去,跌宕嘈靜豐厚成了生命的底蘊,那些幽微的、若有似無的情愫,也會像蘋婆吧,難以證實,但,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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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消失的老戲院

■林佩姬 全體肅立、脫帽、唱國歌 電影儀式已躺在老檜木椅上 放映機緩緩翻閱老派風光 雜訊黑點灑在過氣明星的臉上   發財車扛起劇情廣告看板 戲院門票的未來駛入巷弄 手繪看板播放著不老的青春 演員的笑與淚沿街乞討 叫醒一夜燈亮   不清場的戲院吞噬霉味 破敗的屋瓦流瀉著老故事 沿街的喇叭聲 喚不回老戲院的票房 任憑光陰催老 斑駁漫散在四周的牆   一頁頁白紙 橫豎起落的雪聲 筆墨接不住歲月紛飛 數位時代讓老戲院低了頭   是誰寬容日暮的美麗 任深淺痕跡刻鑿回憶 斑駁斷垣成了心中丘壑 回音盤旋著一股氣韻 那是我牽掛的老派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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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溝仔尾二三事

■林政宇 入夜後的成功街,人群逐漸散去。在某間老透天厝中,透過鋁制拉門的玻璃窗,可見屋內格局頗為狹長,擺設平凡的小客廳,在令人頗感昏沉的日光燈映照下,顯得些許蒼白無神。舊電視機正播放著節目,但未見有人在室內,只有一隻貓咪慵懶地趴在抓板上,睡得安穩自在。 時間在此緩緩流逝著,無論是店家老舊的手繪招牌,還是騎樓下藏在暗處的盆景,抑或久無人居而破落的日式木頭房子,一切幾乎都靜止不動,很難想像花蓮市人聲鼎沸的鬧區就近在咫尺,由中山路、中正路和中華路形成的黃金三角商圈,以及萬頭鑽動的東大門夜市,距此都只有十分鐘以內的步行距離。整個街區彷佛深埋在地層中的一塊化石,沉靜地躺在滾滾紅塵中,直到我們走近凝視,方能從往日所遺留的痕跡中,看見一個風華時代曾經在此活躍的證明。這就是「溝仔尾」獨有的氣質,宛如盛夏的夕陽般,散發一股帶著傷感的光輝。 造訪溝仔尾最好的時機是夏日黃昏,有時候我會到廟口紅茶點上一碗花生湯,在騎樓下找個位子坐好,馬路對面的城隍廟隨著天色變暗逐漸隱沒在黑夜中。 亮起的向晚街燈光線昏黃,整個老街區彷彿開啟相機濾鏡般,越發凸顯出時代的滄桑感。街道旁佇立的一根根電線杆,成串掛起一顆顆有「風調雨順」與「國泰民安」字樣的小燈籠,在夜裡發出點點紅光。若巧逢農曆十五,此情此景受懸在空中的滿月烘托,便更能激發出千古多情文人心中都曾有過的世事盈仄之嘆。 近來發現城隍廟後方巷口的「海倫」茶室看板上,姿態嫵媚的女性肖像已被一幅新貼上的房仲廣告遮住大半部,令我頗感唏噓。早年的溝仔尾是燈紅酒綠的不夜城,茶室遍地林立,許多性工作者在此招待來來去去的客人,撫慰他們心中的寂寞。「海倫」是花蓮最後一間傳統茶室,雖然早在2013年的一個凌晨便燒毀,但那塊看板多年來仍掛在原處,彷彿與無情的時代洪流,進行靜默而長久的抗爭,並向路經此地的人們訴說,這裡過去是喧囂沸騰的街區,在暗巷中曾經有濃烈的情慾恣意湧動著。 有超過半世紀歷史的「永進鐵皮加工部」,是花蓮僅存的亞鉛用品店,近期也在店門口貼上「結束營業俗俗賣」的紙條。創始者郭阿進老先生已於幾年前過世,現在守護這間老店的郭國光先生也告訴我,他決定將存貨都賣出後結束營業。亞鉛由於其重量輕、易彎曲且不易生鏽的特性,曾被廣泛使用於製作各種器具;後來隨著塑膠用品的興起,亞鉛製品便逐漸被取代。在黃底紅字的店招牌旁,兩代老闆共同製作的亞鉛材質小抽風設備,當微風吹過時,便會緩緩運轉,漆上的紅黃藍三色顯得活潑溫馨又有點惹人傷感,彷彿是位不服老的長者,穿上色彩鮮艷的衣裳,無視歲月滴水穿石的蠶食鯨吞,邁著從容自如的舞步。 逝者如斯,隨著時間推移,新陳代謝從不停歇,每次造訪溝仔尾,見到舊的人事物消失,總是讓我感慨萬千。繁盛的商圈不再,在無情的時代變遷中,店家們被迫直面現實,而無論是堅守著既定的生活方式,抑或是為了適應改弦易轍,必然都是有捨有得。 有次皮鞋跟壞了,我騎著機車在花蓮市繞行一圈後,在溝仔尾找到間修鞋鋪。 幾日後前往取鞋,年約五十至六十歲之間的師傅說,自己是店舖的第二代老闆,從父親創業至今,家裡從事修鞋已經有一甲子的歷史。我站在修鞋鋪門口,聽著回到室內的師傅正與家人談笑,拿在手中的皮鞋,鞋底已被熟練地修補紮實。儘管舊城區已經沒落,許多人仍以熟悉的方式,日復一日工作,維持屬於自己的小小幸福,而那平凡卻充滿生命力的當下,深深觸動著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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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紙本書

■郁思 每天晨走會經過一位鄰居家。他家前院草坪擺放兩張木製躺椅,圍著椅子是兩張小圓桌,圍著圓桌是幾缽應時小花卉,還有一個土質的大烤爐,應該做燒烤用的,在這裡只是撐著門面的擺設品。 一隻大黑狗靜靜的臥在椅子邊,我帶兩隻小狗兒走過,祂連頭都不抬一下,反倒是兩隻小狗不自量力的叫聲,打破了一份世外桃源的寧靜。 男主人一個人有時滑手機或看手提電腦,偶爾太太也坐下跟他聊天說話。 那天天氣晴和,風兒微微擺動樹枝。我看見男主人竟然捧著一本書,不錯,一本實實在在的紙本書在閱讀。 我吆喝狗兒安靜下來,再次看個清楚。 「在讀書嗎?」「是的,這麼好的陽光,適合讀書。」我走了幾步又回頭「現在很難得看到讀紙本書的了。」「書房裡很多書,在書房讀的時候多。」原來是位愛讀書的人,內心湧起一份尊敬的喜悅。 多年前我的隔壁鄰居在前院放了一個木製的迷你小書櫃,上面寫著「take a book, put back a book.」剛開始有愛讀書的人,會取書閱讀,也會捐書讓他人讀。他又特別放了幾張木頭椅子,給就地閱讀的人方便。 前天我特意走近看看,裡面還放了一瓶消毒液。看得出都蒙上一層歲月的塵垢。蒙塵的灰暗顯示歲月老去的悲涼,它還能在日曬雨淋中存活多久呢? 連我都這麼久沒再去看他一眼。 最近鄰居跟我說「取書,還書的人越來越少,書櫃也許要拿掉了。」   我參加一個當地的讀書會,每個月開一次會。會員一直維持6~8位左右。每人介紹自己最近讀的書,有三位說自己不讀書,只聽書。其他幾位說不讀紙本書,都是網上看電子書。 作家韓秀寫過一本《翻動書頁的聲音》,顯然是紙本書一張張翻閱的。「我期待,將聽到更多的翻動書頁的聲音,如同大海的潮汐,經久不歇,永遠永遠。」 另一位作家董橋,在他的一本書《記得》的序言中,有這樣的幾句話「我情願一頁一頁讀完一千部紙本書,也不情願指揮鼠標滑來滑去瀏覽一萬本電子數據。螢屏上掃出一頁頁電子書我也試過,冷冰冰沒有紙感沒有紙香沒有紙聲,掃得出大學問掃不出小情趣,感覺彷彿跟鑲在鏡框裡的鞏俐接吻。舊派人應該做些舊派事才合適。」 另一段寫「五十年前我在台南一位老先生家裡看到牆上掛的一副對聯『雨久藏書蠹,風高老屋斜』。句子好,字也好:紙本書即使藏著蠹魚也甘心,也詩意。都說老頭子都倔,電子狂風都吹斜了我的老房子了,書香不書香挑起的事端我倔到底。」   我喜歡讀紙本書,床頭放了很多本書,每天晚上在書香紙感中伴我入眠。 如今一把年紀,很多身外物決定清理出來,該送的、該丟的。給他們一個該有的歸宿。 書架上的書堆積太多,請孫女替我整理好,擺放客廳大飯桌,拍了照片請好友們選喜歡的書拿去。 一位朋友選了楊絳所有的作品、一位選了十八本書,問我會不會拿太多?一位說視力退化早就不看書了。一位選了白先勇的《台北人》和王維的《人間詞話》和一本《鄭愁予詩集 1》。 她問「書櫃為什麼要清除呢?書是陪伴我們一輩子最好的老朋友呀!」 一次誤入禁區在電子書上讀到木心的作品,讀得忘了老朋友。滑鼠轉動,一篇篇作品讀得性味盎然欲罷不能。原來電子書也有聞不到的香味,讓人陶醉其中,忘其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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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殘值老人的光輝

■柯漣漪 春雨過後的早上,太陽笑嘻嘻的露臉出來。 我穿著輕薄的夾克,走在運動公園外圍的人行步道,又看見那位年約70歲的老伯胸前揹著幼孩走過來。 我決定打破心中的疑惑,露出溫和的口氣問他:「師兄,請問你揹著是你的孩子嗎?」 對年長的陌生男人稱呼師兄一般人都可以接受。至於問他是否親身孩子是受過一次教訓。 記得20多年前,我在果菜市場看見一位老人胸前揹著孩子,對他豎起大拇指,說:「好樣的,揹著孫子出來。」 想不到那位老人對我怒目相待,回道:「他奶奶的,妻子跑了,我只好父代母職。」 原來是老兵娶少妻,活受罪的現世報。   從恍神中過來,眼前的老伯對著我微微笑,平穩有力的聲音敲打著我的耳膜,「不,我揹的是孫女。」 「師兄,你的兒子和媳婦怎麼不請保母?」 「說來話長,孩子收入有限,我只好幫忙了。」老伯的語氣有些無奈。 我對眼前的老伯萌生同情之心,「你還好嗎?領勞退吧。」 「不,我是老師退休,領月退,生活可以。」老伯說。 怎麼?跟我同行。不過這年頭有些老人喜歡誇大其辭吹牛皮,還是問個究竟。 「是哪所學校退休?」 「三光。」 原來是我以前服務學校的鄰校。   「貴校有位學聲樂的林老師,你知道嗎?」我說出林老師的全名,來個小測試。 「知道,後來她調到台北市服務了。」 說得一點也沒錯,林老師的確是調到台北市西區的小學教書。 那位林老師功力非凡,有一年和先生到義大利旅遊,在餐廳用餐時當著眾人的面前唱起義大利語的拿波里情歌,風靡了在場的嘉賓,讓我佩服萬分。 「對了,我的同學姓李,在貴校當過校長,你認識嗎?」我說出同學的名字。 「認識,我接組長的第二年他是55專案退休的,目前住在龜山。」 真的是鄰校老師退休,不過他似乎很樂觀,認為幫忙兒子照顧孫女很有成就感。 離開那位老伯,我的心中百感交集,大部分的老人退休後,依舊散發著剩餘的光輝,以各種方法無怨無悔地做出有益人群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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