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肉桂粉

■周盈君 這個冬天深受肉桂粉的照顧。紅茶裡頭撒點它,或者芝麻粉摻些杏仁粉,加些許麥片,最後紅棕色的肉桂粉遍灑,一杯溫熱的飲品令人暖和,覺得深受照拂。 記得很久以前在冬日旅行一座異國小鎮,天色已暗,距離火車站還有一大段路,商店都已闔眼,風強勁,月光蕭索,如果冬日一個旅人,必然覺得畏懼,因為彷彿被丟入未開發的蒙昧中。那時候的自己已然無法欣賞這「原始風光」,時常擔憂黑夜中竄出危及安全的突發事件。幸好遠方有一座咖啡店,裡頭燈燭散發橘黃的溫暖,它像濁浪中使人攀扶的叢木,我們推門光臨。 店內無人,相當安靜,我們擇桌而坐,服務生白襯衫黑褲,相當稱職且禮貌地遞上菜單,我省識其中品項,沒有一個能夠識別,文字的隔閡讓我如墮霧中,但這並不降低旅行的興味,因為這樣的不按牌理才顯得有趣,且能接住突如其來的驚喜,何況我在黑夜裡行走多時,這裡的溫暖讓我安心。 點起餐,隨便指,我們想著趕路要緊,畢竟也快晚上八點,這國家在晚間八點就是收工的時刻,無論多忙都得雁字歸巢,可見與此咖啡店相逢是多麼難得。當下決定一杯熱飲暖暖胃。 端上來是我愛的黑咖啡,但些許味道令我感到陌生,有如不速之客,闖進我的嗅覺。小啜一口,那味道嗆了些,還有辣的還擊,我於是罷喝,實在是無法忍受那樣的奇形怪貌。 後來才知道那是肉桂作亂,而我也從那次開始便和肉桂絕緣。 直到去年夏天在連鎖咖啡店裡,不知怎地興起加入肉桂粉嘗試的念頭,黑咖啡裡再度漂浮紅棕色的暖身聖品,輕輕品啜,覺得滋味相當動人美妙,突然間有種知交相逢的感受,從此我便為了那肉桂粉頻上連鎖咖啡店。但好日子在假期過後結束,投入忙碌的生活中,久之,就把那份感覺拋諸腦後。 直到有天和同事到百貨公司買中餐,她推薦用水潤餅夾肉的特別料理,我在這城市看過賣水潤餅的小攤販,卻從沒品嘗過,不知那為何物,今日一見,原來是扁平圓形狀,手掌大,厚度大概如紅豆餅對半折,同事說,那是這座城市的名產。 我沒有買,倒是她買了一份,還大方與我分享一口,我吃著,隱約那甜甜又絕妙的,不知如何形容的好感再次襲上心頭,終又被俘擄,肉桂一時之間重返我的口袋名單,思量哪天要將它收歸己有。 前陣子起冷風,冬雨陣陣,整座城市溼答答,可能日前炙熱的天氣過久,忘了四季還有冬天的可能,於是一旦冷起來,那風就像得了好處的投機者,處處往我毛衣的縫隙鑽營,時而又襲擊頸項,早上還陰天,偶然光耀鑽出雲翳,但傍晚開始冷鋒反擊,佔了上風,有時縮頸舉白旗,還是無法說服它放下殘忍,而那冷刺的感覺像刀鋒般砍斲肌骨,總使我厭世與畏懼。 朋友傳來保暖的飲品配方,奶茶加薑粉,或肉桂輔之。我一見有肉桂粉,便欣喜,非常想讓它為我點盞如異國的小店裡那溫暖的燈燭。於是到南北雜貨行詢問,但價格相當懸殊,有的一斤一百八十元,有的一小包五十元,有的二十公克四十五元。 我因為第一次買,價格眾說紛紜,且獨居,一斤得多久能完食,於是向老闆說讓我思考幾日再決定。然而有回下班回家,止不住肉桂的倩影在心底浮動,決定採買,路經中藥行便轉進去問問,因為肉桂亦是藥引。 老闆開了個天價給我,並且說肉桂有等級之分,不同等級價格不一。我不懂,但無心斟酌,當下被肉桂迷幻,雙眼被她遮掩,心性為之沉迷,而饕餮在心裏作祟,於是當下決定先買一百元。 老闆打開裝著肉桂粉的容器,那香氣如同久拘多時的雀鳥,彷彿見光,彷彿獲得自由似的,衝飛而出,我不禁脫口而出:好香阿。那樣的美物令我充滿喜悅。   買回家,我添加在無糖杏仁粉、芝麻粉,或著燕麥下肚,那份被安放掌心,溫柔撫恤的暖立即襲上心頭。有時貪吃過頭,加太多,粉末便用精彩的辣感折磨我的舌與喉,但我無悔,我只想對肉桂粉說,我愛妳過頭了,無法克制這樣的渴望。 此後我又嘗試其他店家販賣的肉桂粉,有的不辣,還泛起甜味,有的溫馴如羊,細膩地安撫我味覺上的挑剔,它們各自不同的性情讓我想及其故鄉、氣候以及摘植者照顧的點點滴滴,我深信不同的地域造就各異品種,各展風貌,而這就是大千世界讓我探索無窮,好奇心始終滿分的原因。 有時覺得活著也挺好的,因為大自然有其肅殺的面孔,讓人心生恐慌,如那夜在小鎮徒步的不安,但天地也安放許多美物,只要你留意,它都將散發其魅力陪侍人的左右。有時看到自然運行各安其位,有如八卦的黑與白,一切二面,卻又彼此迴旋交融,黑中有白,白裡滲黑,便覺世間定理如此,早該看透,且隨遇而安。 但是人畢竟是人,情慾關頭,看透的人在少數,我也是參不透,所以持續乘風破浪,幸未被捲走,也幸好大自然允諾我,折磨身心為的是造就一個堅強的人格,而後拯救柔弱者,至於安頓一切,也當仰賴自然伸出援手,否則怎能平安順遂走到今日呢。   感謝肉桂粉陪我過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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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夜曲─給湛

■談炯程 隔著口罩,這用告別測定的伊甸園 正塗抹我們。天婦羅是江水的卷髮棒, 燈芯絨懸墜在八月的真空:貨輪, 那些仰泳的復活節收攏於你嘴唇的 燠熱,昏迷的蛋清般發白,你的雀斑 有星雲的平衡感,來疏竣我,是 刨刀片支吾著土豆絲裏菱形的潮濕。 我的桌腳會離你更近些,我們依偎如 謎面與謎底,在上海站的肯德基, 微風吮著行道樹清澈的乳尖。那墩 啁啾與密林,砌在雨傾斜的智齒上。 你臂彎的島嶼在淺藍色的對跖中暈染, 你瞳仁的鴿子翕躍如振翅的水晶, 你頭髮的環線捷運抖擻著久已停運 的照明。那杯底以噪點澆鑄的空白格, 日夜,我漉濕指數的把手又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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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甜廢墟〉多出來的時光

■劉曉頤 作家唐諾的談書本領堪稱一絕,筆下經常引用和詮釋名著及已逝作家的精彩言說,那些出處何等美好,他的詮釋亦是如此美好。 在《閱讀的故事》中他提到,好友吳繼文曾對他說,希望有天讀到他多闡釋自己獨到的觀點,而非一再於書中重現波赫士、班雅明、普魯斯特、馬奎斯、卡爾維諾等作家的身影。對此,唐諾表示,自己並不那麼看重去表現屬於他個人的「創見」,認為如果那些已逝作家所留下的文學遺產,遠遠地美好過自己所謂的創見,他更願意給予讀者美好。 這席話捻下來,很容易讓讀者把唐諾想像是個慈眉善目的作者——事實上他不無在文章中流露犀利批判的一面。只是,與其說他甘願俯首於那些已走入不朽的作家,更毋寧說,他想把不朽給予讀者——無論出於自己或其他作家的聲音。 在厚厚的《盡頭》一書中,唐諾繼續大談波赫士、班雅明、普魯斯特、馬奎斯、卡爾維諾,並以此書獲《亞洲週刊》年度十大好書與臺灣金鼎獎,足見他的堅持確實惠予了讀者深刻的心靈迴響。對於沉浸於書中的世界,唐諾稱為「多出來的時光」,「我相信,那一刻因此而被叫喚出來,讓人以為置身其中的,就是這一截多出來的世界。」這段話深深打動我的心,一如他說: 「還會多看出來其中有某一道光,一種清澈溫和的微光,照亮開來我們心裡已遺忘或無知的一小塊黝黑,讓我們感覺自己原來並非如此單薄,以及,這麼不由自主。」 童偉格在《童話故事》中,有段話無形中呼應了唐諾: 「無論如何晦暗悲傷的悼亡書寫,與真正的死亡相比,仍是相對溫暖且光亮的。或許作為讀者,他是行走在溫暖的光照裡的。」 即便閱讀著最最令人不忍的悼亡書寫,讀者依然被書保護著,行走在溫暖、溫和的光照裡。在此,唐諾、童偉格指的都是閱讀,而在我心目中,還有一種多出來的時光,似夢非夢,濃稠於一般夢境的輪廓濃稠度,安靜如黑白畫片的沙沙粗質顆粒,沒有迂迴的情節,幾乎比日常生活還要澹泊,一如北野武電影中,慣見的一種緩慢、筆直的線性移動,散發一種恬適的靜謐與喜悅,溫柔恬靜的梅爾維爾之線貫穿其中——似德勒茲的逃逸線,又似波赫士那只由一條線所構成的迷宮。 多出來的時光,看似獨立於生老病死之外,然而,那些厄運真的就不存在了嗎?北野武電影中那派祥和的畫面,其實都潛藏著未來不知何時即將暴風雨般屆臨的不幸,彷彿一切是為了那些無法捉摸與招架的驟變而做著準備。有一天,他們,我們,都將更加明瞭這一刻的恬適是何等彌足珍貴。 多出來的時光裡,讓我們都簡簡單單,無念無求。 依稀我也曾在夢中,與看不清楚五官與臉部神情的人,走過河堤,站在一道頹牆前。隱約有細節,未曾用玫瑰鋼金線補過的細節,撐不起斷井殘垣卻撐起了我們。彷彿剛走出中古世紀的全景幻燈屋,那裡遺世獨立,僅僅偶有迷路的貓途經,而夢的鎢絲舊舊的,導不起我所憧憬的文明盛世電流,畫面一旋轉,就像有人推開木門,發出宛若天長地久的咿呀聲。正當我疑惑恍惚,他對我說: 「別憂,這是多出來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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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黃昏的天空

■王秀蘭 這些年以來,朋友看見光鮮亮麗、自信滿滿的妳,總會問:「當時怎麼走過來的?」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如今已幾度春秋,那親手栽種的記憶,如晚春時節的木棉花,柔柔淡淡,喜也放下,悲也放下。 俗話說:「年少夫妻老來伴。」先生的身體一向健朗,總認為等到孩子大了他退休了,倆個人就有足夠的自由歲月可以四處走走,過一個安逸的晚年,渠料因工作壓力過大,致使身體勞損,罹患惡疾而至藥石罔效。 先生罹癌期間,兩個孩子均在外地工作與求學,唯一陪伴身邊的是一隻養了12年的西施犬,卻毫無預警地因糖尿病引發多重器官衰竭先行離去,一個月後先生也不敵病魔猝逝。前後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妳歷經了讓人慟哭不已的生離死別,情緒像空巢敗絮,那無所不在的孤寂,是一種倖存者的孤單。「頻有哀禍,悲摧切割,不能自勝。」寫的不就是自己的心情嗎? 告別式結束後,兩個孩子回到職場與學校,空盪盪的家就只剩下了自己。妳關在家裡,許多天都不願出門,擔心別人看見妳憔悴的樣子,說一些安慰的話。女兒不放心,把妳接回了新竹同住,買了一台小筆電,教妳如何上網,替妳報名了美語補習班,讓妳打發白天過多無聊的時間。 然而,女兒貼心的關懷依然無法讓妳真正從苦痛中超脫出來,那種無以名狀的傷感,是空虛是厭世,它持續不斷地在內心翻騰,女兒時刻隨著妳的情緒起伏,過著不安的日子。 生命彷彿陷入了逃無可逃的網羅。妳離開人群,為自己造了一個繭,拒絕再看這世界一眼,卻又時刻在繭中掙扎著尋找出口,妳知道自己生病了,需要去看醫生。 一個春天的午後,妳獨自來到一間知名的精神科診所。 走進診間那幽黯的空間裡,一張張憂鬱的臉譜與似有若無的聲聲嘆息迎面而來,讓人怵然驚悚,一種無法呼吸的窒息感,讓心情瞬間盪到了谷底。精神恍惚的妳坐在診療椅上,自述病情,醫生說這是憂鬱症的徵兆,接下來他編織了許多美麗的願景餵哺妳絕望的眼神,讓妳忘記現實生活中四面楚歌的困境。領完藥,妳看了看藥袋上的警語:嗜睡、口乾舌燥、心跳增加、排便或排尿困難、頭暈等症狀。心想,這麼多副作用能吃嗎? 離開診所,妳神情懨懨地走在一條開滿了木棉花的紅磚道上,熾紅熱烈的木棉花,正烈烈揚揚地宣告春天來了,妳問天,春天是真的來了嗎?天空沈默不語。從樹隙裡望天,湛藍的天空被濃蔭遮蔽,已看不見燦爛的陽光,妳這才想起自己正走在一條不見天日的人生路上,樹葉在風裡窸窸窣窣,全是自己的心聲。 接下來的日子裡,妳整日昏昏沈沈,妳知道這是藥物的副作用,但不吃,日子過不下去。妳萬萬沒有想到,才捱過了半世的辛勞,竟在知命之年遭遇如此重大浩劫。家人的陪伴並不能使妳真正地從悲慟中超脫出來,妳的心情始終是孤單而自哀的。 一天,讀到聖經上的一段話:「若有人在基督裡,他就是新造的人,舊事已過,都變成新的了。」不禁痛哭失聲。妳把藥袋丟進了垃圾桶,告訴自己,要從滿目瘡痍的人生中站起來,志氣滿懷地走下去。 妳又回到教會,傾聽上帝的話語,在神的恩典裡成為一個全新的人,更在家人與朋友的鼓勵下回到學校重拾書本,利用三年的時間順利完成了中文研究所的學業,生命又活了過來。從先生罹癌到去世,短短十個月的時間,妳的心情可用「歷經滄桑」來形容,如今,多少遺憾與不捨,都在信仰與文字裡,撫慰了、消融了。 耶穌給了妳一對翅膀,讓妳破繭而出,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迦南之地。然而,回首來時路,眼淚還是涼涼地流了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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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貓

■周盈君 睡前隨意翻閱一本書,寫貓。 大約說貓與狗不同,《創世紀》亞當的命名中,貓說她不加入,因為名字有魔力似緊箍咒,一旦喚起,就限制了人事物。貓並非狗,忠誠與她無關,但她是無情中的有情,不是絕情也非處處留情。 我把她想像成阿拉斯加尤皮克人的想法,當他們成功捕獵動物時,是那份對動物的敬意,被讀取了,動物就著誠懇的馨香,甘心走入他們的弓矢,走入他們的網羅。 因此我想,如果要擄獲一隻貓,應該也要奉以尊崇與景仰,不是對待偉人或下對上的位階性伺候,而是發自內心人與人禮貌性地應對祥諧,宛如原住民看待蟲魚鳥獸,彼此依靠彼此供養。 於是如果你用對方法,一隻貓會願意權變她的屬性,馴化為家貓,否則她會從窗櫺,趁著你睡眠之際偷溜而出,當然也可能再回返,也可能永不,而後者機率之高,尤甚。 因為根據那本小說,夏娃發現言語對亞當的溝通是無效時,她便放棄任何相處的可能性了,於是斷捨得兩不相欠;我猜測一隻貓也必然身陷過那樣的掙扎與過渡,她曾經極力的瞄叫想傳達什麼,但他總推說風雷之聲過於洶湧,或者他故意選擇掩耳,因此貓決心逃逸。 然而逃逸的時候天空還是暗黑的,腳步仍舊飄著,只是慢慢慢慢地就踏實起來了,久之,天邊也便亮起了白晝之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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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都江堰:挽起歷史長河的那一端

■程奇逢 在成都玩了幾天後,我就迫不及待要去慕名已久的都江堰。去之前,成都的朋友介紹我認識了都江堰技術學院美術設計系的劉老師。去一個地方玩,最好當地有朋友,玩起來常有意外的收穫,特別盡興。當然,沒有朋友,該去也得去。 劉老師帶我在當地的老街裡七轉八轉地走著,這不是旅行團大巴走的路線。古城的小街寬不足丈,有些坡度,它是隨山形水勢而修的。兩邊都是青瓦木板房,人們在門口悠閒自在地坐著,與對門鄰居,兩兩相對,說話打招呼都用不著起身。 漸漸有水聲入耳,越來越響,巷子也就走到了盡頭,到了水邊,眼前一下子開闊起來。岷江在都江堰分成內江與外江,靠近城市這邊是內江。在這裡可以看到不遠處的大河,河上高高的索橋,遠山林木蒼翠。青山綠水,鳥語花香,這就是一座大花園嘛,與「古代」「偉大工程」這些都江堰的標籤都沾不上邊。 我們繼續走,來到內外江交匯處的安瀾橋上,面對寬廣洶湧的岷江時,我突然感到像是被什麼東西抓住,一下子不能動彈了。遠上白雲間的是邛峽山脈,岷江從兩山間的缺口奔騰而出,江水洶湧,波浪跳躍,向我迎面撲來,挾帶著一種威武的氣勢,令人敬畏。我知道它的來頭不小,從青藏高原,一路收集了各座雪山冰清玉潔之水,充沛豐富,也夾帶亂石雜草間的泥土,野莽厚重,然而就在腳下,它一下子改變了脾氣,變得溫順起來,變成剛剛走過的老街裡鄰人相互之間的問候聲。 劉老師向我講解「魚嘴」「飛沙堰」「寶瓶口」在岷江的分水、排沙、自動分流方面的功能,他一定時常帶朋友來參觀,講解得十分專業,而我幾乎沒有聽進去。我望著滾滾的江水,心中在想,都江堰2277年的資歷,是長城的前輩,也不遑多讓雅典的帕特農神廟,當它們都磚石剝落、圓柱塌屺,只把紀年的可考與歷史評價的不可靠留給後人,僵硬地立在那裡,矜持地向人們索取頌贊時,都江堰只是靜靜流淌,用千年不斷的清清水源灌溉著豐饒的成都平原。 李冰父子在這裡沒有修建一座水壩,他們遵循自然法則,對水順勢利導。放眼望去,沒有突兀之物,一切都藏在水中。就像李冰,歷史隱去他的身世,他的著作,卻永存他的豐功偉績。 太陽西沉,劉老師帶我去市中心,從這裡走過去也很近。1988年以前,這裡一直叫做灌縣。一個「灌」字,既親切,又懷有一種感恩的心情。現在這裡已變成現代化的都市,馬路寬闊,高樓林立,人群熙熙攘攘,很多國際品牌商店在這裡都可見到。 一時間,我有些恍惚,時空錯亂的感覺。都江堰一端挽起雪山下冰瑩的溪流,一端浸潤肥沃的千里田疇,一端響著戰國的金戈天馬,一端閃著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光。古鎮,都市,風光秀麗的山水,舉世瞻仰的宏偉工程都在這裡交集。 這多麼奇妙! 你一定要去一次都江堰。 ■王鼎鈞 多少年來,常聽見有學問的人說,月球上沒有生物,因為月球上沒有水,火星上可能有生物,因為火星上有水。這句話在我的耳朵裡,發音最重的一個字是「水」。水,多麼尋常的一種東西,生命怎麼會從它那裡來? 另一些有學問的人說,遠古時期,人類分別組成許多部落,有些部落不停的遷徙,就是為了找水,某一個部落悄悄的消失了,就是因為找不到水,集體渴死了!聽來毛骨悚然,慶幸我們漢民族找到了黃河。 我們稱黃河為母親河,請恕直言,這個母親並不很慈愛,常常泛濫成災,吞沒田地村莊人口家畜。黃河號稱「銅頭鐵尾豆腐腰」,河水從上游帶來泥沙,到中游沈澱,河底越墊越高,治河的人只有加高河堤擋水,一直弄得堤內的河水比堤外的地面還高,叫做「懸河」,這條大河就懸在你頭頂上,河堤早晚要崩潰,「黃河之水天上來,」!「黃河災民」也就成了中國人的特殊烙印。沒有水,固然活不成,有了水,也活得很艱難。 水,水,你無論如何不能離開他,無論如何你得想辦法管住他,你得讓他不能害你,只能養你,你固然不可以渴死,但是也不可以淹死。於是出現了一門學問,叫做「水利」。這個名詞也有血有淚,要改變一條大河,你得有多少人,於是沿河徵工,你得花多少錢,於是天下加稅,人與天爭,河道即戰場,河堤也是血肉築成,產生了多少英雄,多少先烈,多少深閨夢裏人,於是一家哭矣!一路哭矣!可是遊人來了只看見風景。 李冰父子建設的都江堰是中國水利工程的模範,他在兩千多年以前,用竹簍裝滿了鵝卵石,順著地形水勢隔開河流,既增加灌溉的便利,又免除了淹沒的威脅。他的設計充滿了儒家的王道思想,不像水壩工程有太多的霸道,我聽人講說李冰的都江堰,好像讀三國演義讀到諸葛亮的八陣圖,感覺有幾分夢幻。 其實都江堰工程又何嘗容易!你得動員多少人伐竹?多少人編簍?多少人搜集鵝卵石?多少工人站在水中、多少工人站在岸上?流水湍急,竹簍能撐多久?不斷的汰舊換新,也是沒完沒了的惡夢,歷史家毫不客氣,寫下四個大字「民不堪命」。可是遊人來了只看見風景。 月球根本沒有水,沒有生物,省多少六出祁山。太空人登月成功的那一天,地球上多少人失望。火星如果有水有生物,想必也得有水利,自然非為人類而設,人類必須改造自然才可以生存,而滔滔澎湃都不是那麼容易就範的。料想他們也有高壩,也有都江堰,我們如果到火星一遊,也只當風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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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鬱荷包

■勒虎 今年夏天,荔枝甫一上市,我就迫不及待前往果菜市集,打算採購幾把。 當然,在疫情嚴峻的當下,出入這類公眾場合免不了歷經相對繁瑣的前置程序:測量體溫,手部消毒,實名登記……登記方式還有「現場填表」和「線上掃碼驗證」兩種。如此輾轉而侷促,好不容易擠進時蔬區,自要在成堆成串的果蓏間仔細計較一番──懷抱著報復性心理進行消費,由是更興發了落難途中、與人爭搶糧糗之慨。 作為年度最早面市的荔枝品種之一,結實纍纍的「玉荷包」就擺放在攤檔間醒眼的位置,果販簡單用塑料繩圈將其紮捆妥當,隨即在告牌上標記秤斤論兩的價格,任憑來客自行掂掇。玉荷包原得名於上闊下尖的果形,以及內裏瑩潤如白玉的肉質;脆實的表殼滿布凹凸分明的果棘,呈色則或青或紅,青處往往泛著池沼碎萍般的青,紅處則暈染著不規則、不均勻的紅,彷彿無意沾惹了胭脂,在生熟的過渡帶間,出落得幾分嬌俏水靈的媚態。 儘管纏枝帶葉的碩果如此渾然天成,人為定價卻不甚親民。據稱今年天公不作美,南部好些個重要的農產區因缺雨而旱了好些時,連帶影響荔枝終極的收成量;再加上疫情期間,許多產業皆因傳染病防治和階段性群聚管制而近乎停擺,儘管正值炎滾滾夏日,市場景氣卻提早進入了秋瑟……舉頭望向節節攀升的果價,再低頭檢視羞澀的荷包,胸中塊壘因此鬱積成堆,想來也是可理解的了。 攤前觀望再三,老闆娘興許洞悉了我的躊躇,於是一面理貨、一面遙指櫃檯角落一盤散裝的荔枝落果,說:「買滿三斤,那盤再免費請你吃!」得此阿莎利的允諾,我登時不再游移,順手抄起兩大把玉荷包就往檯前挪動,店員也十分麻利地替我秤重、填裝,當落果滾入提袋,一陣繽紛的香息不住流盪開來,終於在鼻腔深處捲起甜美的熱帶風暴。 俄頃間,我似乎更加能憬會杜牧〈過華清宮〉詩中,「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深意了:雲鬢花顏的楊玉環,平素為唐明皇養在深宮禁苑,又有多少機會得以親炙民間風物?而幾經快馬加鞭、不辭山高水遠送達的嶺南芳馥,一顆顆清鮮的,甘冽的,應時當令的荔枝美果,除卻化作天然流轉的妙味,那綠意尚存的莖葉,同樣捎來了千重宮門外、分屬市井的耕稼之樂,適足以破土精緻卻寂寥的皇家生活,在貴妃心坎播育幾畝自在無垠的想像苗種。 此時此刻,念及全島仍有不少人受困於疾厄囹圄,得在醫院或指定宿房過上一段禁足的隔離生活,我不由得加快歸家腳程,並將手中果香四溢的提袋,抓得更緊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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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那年囝仔人不懂事

■李子 一直有個噩夢藏在記憶的匣子裡,那是個冬天昏暗的傍晚,一頭亂髮,長相醜醜的歐巴桑在後面追趕我,我拔腿狂奔,一度腳軟跌倒,最後衝回家躲進客廳大圓桌底下,姑婆、媽媽、鄰居們幫我解了圍,她們七嘴八舌向歐巴桑道歉,說囝仔人不懂事,等到她走了,驚惶甫定的我摸著顫動的心跳,大聲哭了起來,那年我六歲。 民國五十年代,街上有牛車載貨,三輪車是人們的交通工具,路旁還有乞丐討錢。那個歐巴桑總穿著一身黑,在街上漫無目地閒逛,有時站在街頭罵人,有時在垃圾堆找食物,大一點的鄰居哥哥姊姊說她是神經病,大家看到她總起鬨罵她「肖仔」,她都淡淡苦笑沒有回應。 有一回大家又故技重施,她突然抓狂拿起拖鞋要丟我們,哥哥姊姊們跑得快,一溜煙就無影無蹤了,街心只剩下我一個小不點,黑影在後面像滿天烏雲掩蓋了我的視線,我跑得一臉「青筍筍」,家卻很久才出現。 歐巴桑走後,大人才告訴我她的故事,年輕時被丈夫拋棄,孩子也被帶走,娘家父母愛面子不容她回家,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在外流浪,其實她應該不到五十歲,但孤寂的世界冰封了她的笑靨和希望,所以看起來好老好老。 「這樣可憐的人,妳怎麼可以無大無細去罵她呢?」媽媽教訓我。 我的哭泣從驚嚇變成難過,怎麼可以去罵一個「歹命」的歐巴桑呢?那次以後遠遠看到她,我就躲了起來,想跟她說點什麼,又不敢靠近她。半年後我們搬了家,再也沒看過她,但那噩夢纏繞了我很久。 當時還是貧困的年代,政府對社會邊緣人沒有妥善的協助與安置,當全世界都拋棄她時,我們這些不懂事的小鬼還朝她身上潑灑惡言的冰水,至今想起,相當懊悔童稚時的盲從,也氣自己缺乏道歉的勇氣。或許這樣一個經驗,讓我能用比較柔軟的心去面對人事物,算是彌補童年無知的魯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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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對倒

■艾虔 在我們苦難的馬戲團 在上披著明滅晶鑽亮片 的那位 於愛的氣流裏穿梭、晃盪 與長著欲望的翅膀 下凡來人間 談起了曖昧沒有前途的 戀愛 苦難的界限 劃分了語言程度 底下披著一身鬆毛怒吼著 的那隻 躲閃隨時揮來的鞭影 喘息、悶聲咆哮、前撲 換來的也只是日復一日 的食物、清水 語言的界限 劃分了苦難程度 在我們無苦無難的馬戲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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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變身猛虎

■紫水晶 那是個炎熱的夏日,我和我家的貓咪一起到住家外頭去散步,或許是因為太熱的關係,牠的步伐有些遲緩,沒什麼精神地跟在我後頭。 出了巷子,轉了個彎,牠突然變身為猛虎一般,快如閃電地擋在我的身側,前腳撥弄著在那陰暗處的細繩。 那細繩隨即遁逃至木材底下,我家的貓還蹲低身子,似乎不抓到牠不會罷休,這會我也才意識到,那根本不是一條細繩,而是一條蛇,我頭皮發麻,抱著我家的貓,急忙狂奔回家,而牠則是在我懷裡不停掙扎,不明白我怎麼變得這麼歇斯底里。回到了家,在我細細檢查之下,我很慶幸我的貓咪並沒有被蛇咬,牠像猛虎一般撲上去時,就已搶佔了先機,牠不僅護衛了我,也擊退了敵人,牠的英勇令我印象深刻,可牠那有如豁出生命般的付出,卻令我嚇出一身冷汗。 牠是個很棒的獵人,可我絕對不希望牠為了我受傷,我還是寧願牠好好當隻貓,別再變身為猛虎了,因為我也想好好保護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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