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歲歲有今朝

■楊璧華 年初五,大學同學Y,臨時邀約了幾位同學一起到他大內祖宅、龍貓公車站社區走春。聽聞大老闆L特意把拜訪客戶的行程挪到下午,就為了和久未碰面的同學歡聚,讓大夥兒揪感心。 原以為是簡單的茶敘,沒料到是在學時「省話一哥」H親自掌廚,包辦我們的中餐。同學40年方知他是廚藝高手,如此深藏不漏,讓在座的女同學們扼腕,當初怎麼沒先打聽?既然廚房無英雌用武之地,我們只好搬矮凳喝茶去。 杯子剛舉近,茶香撲鼻,入口甘溫潤喉。泡茶高手Z甚是費心,將他家的茶具、水源,爐火都帶上,講究的功夫令人歎為觀止。邊喝茶邊聽他娓娓介紹茶葉的由來,剛喝完這杯某山的茶,下一秒馬上翻過另一山的茶,彷彿上了一堂品茗課,這意境的領悟,只能說師父引進門,修行在個人。 Y趁空檔時介紹他家祖宅翻修的經歷,如何去蕪存菁,維持原貌,甚至連早年犁田的農具都保留下來,真佩服他們夫妻倆傳承、惜物的意志。走入社區內,看到許多屋體外牆底部,砌上取之曾文溪的石頭,建築物的特色在Y生動解說下,才知石子瀨的來由。一路以想像著「雨水沿著石頭流洩而下,似一道道小瀑布」的浪漫情懷,逛進色彩繽紛的巷弄裏,令人流連忘返。Y堪稱為導覽高手實不為過。 回到老宅,H已備好一桌「手路菜」,等著餵飽大夥的五臟六腑。菜色不多,道道應景;我獨鍾老薑爆炒黑木耳,紅酒和醋調配的醬汁,看似單調卻爽口入味;有人熱愛黃澄喜氣的南瓜蟹黃豆腐羹配上素炒麵,當地風味「刺子雞」湯自然不可缺席,熱騰騰上桌。此時,大夥好羨慕H嫂子有福氣,家有大廚,難怪「妻子遠庖廚」。 如此色香味俱全的同學會,人生難得幾回有。老宅裏,時光倒流,髮蒼蒼、視茫茫的我們,重溫青春年少的熱情。40年同學情誼,彌足珍貴。看到老同學們如此康健,欣慰之情溢於言表,衷心期待我們都能歲歲有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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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在社尾──先考記略

■紀小樣 月亮最圓最亮的那一夜誕生;而嫦娥何曾多看他一眼,破漏的小農村還被四野的墓塚包圍。貧窮如風──有縫就攢,而鈔票總被勢力者攔截。排行老三的長子(兩個早婚的姐姐、三個更幼小的弟妹)……他,國民學校正要畢業,在父親糖尿病截肢之後,孤獨地蹲在田埂──努力地推敲為什麼稻子還不長出春天? 祇習慣北風、黑夜與牛毛上晨霜的寒冷,更習慣佃租的兇惡與鋤鐮在手腳咬出來的血痕,或許也習慣那樣一個人躺在墳起的斜坡上巴望天色──風箏也有自己的臍帶──能不能拉過來一片烏雲,將自己掩埋? 所幸擁有一個繁茂的名字,希望如電,匆匆一閃──病蟲害剛過又染上枯熱病的空空的稻穗以及被飢餓嚴實罩住的強烈蠕動的腸胃。一個夭折的黎明刨出祖先的棺木,把燐骨抱在胸前,讓所有難遣的親情鳥獸散去。 可不可以在另一個高地丈量自己?匍匐卑微爬過濁水溪,一路向北步行「三暝四日」的路程……被汗淚弄糊了的眼眸──那樣看見並且記取:整個村子都是他的,炊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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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與鸕鶿有約定 

■林念慈 我想為我的鸕鶿 束頸,用紅色的棉線 交相纏繞 像擁有一份真摯的禮物 我們有艘竹排 十年才能修得 一點搖曳,我和我的鳥 共天光雲影 共漁火徘徊 良禽可遇 不可求,我選擇訂定契約 以春水游魚 以良辰美景 交換滿載 于歸 所幸這麼多年過去了 我們依然一排 兩瞪眼,互有靈犀 我依然會 一把掐住鸕鶿的脖子 再含情脈脈地 聽牠吐出:「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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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因為所遇都是善良的人

■琹涵 她是大家公認的好命。 如果都已80歲了,無風無雨到暮年,周遭的人都愛她、對她好。這不是好命嗎? 平日她在某知名女校教書,代步工具是一輛賓士車,她姊買給她的。 習慣開車的人,不愛走路,也不想搭公車捷運,就是要開車,只是我們越來越不太敢搭她的車了,畢竟即時反應早已不如年輕時。 她是家中的么女,小時就過繼給自家的叔叔嬸嬸,因為他們沒有生育,依舊是備受疼愛,只是親生母親總是覺得「生了她,卻沒養她」,一直愧疚在心,總要想方設法地對她好。哥哥和姊姊們看在眼裡,更是對她加倍的照顧。 她有點男孩氣,認識的,都是哥兒們,卻沒有把自己嫁出去。怎麼會這樣? 或許,姻緣也是天注定? 好朋友卻說:「這樣的個性是會有一點難。如果對方也陽剛,婚姻恐怕不偕。或許也有幾分天意吧?」 說不定是由於沒有進入婚姻,少了很多的磨難,更能確認她的好命。 在知名女校教書,這麼個性鮮明的老師,很具有個人特色,學生們都很喜歡她。有一年她胃出血開刀,畢業的學生已經是某大醫院的醫生了,學生說:「老師你來,一切都會幫你安排好。」順利的住院開刀,姊姊還專程北上前來陪病照料。 因為她在台北,哥哥姊姊們的兒女大了,也陸續到台北來讀書,或高中或大學,富裕的姊姊立刻買下好地段的的房子一間供兒女居住,她有空時前往察看,他們很乖,沒有甚麼需要操心的。假日時,一起吃喝玩樂,感情很好。 幾年以後,這些晚輩多半出國留學,然後就業成家,個個優異。 有一年,快過年時,外甥來看她,臨走時,留給她一個袋子說:「這一點錢,給小阿姨零花。」那一點錢,居然是三十萬現金。真讓我們瞠目結舌。 她還說:「不都是這樣嗎?」 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她不知都是我們長輩給晚輩的,可從來不曾遇見這麼慷慨的晚輩呢。 她已經逐漸向著人生的晚霞靠近了,好在身子硬朗,讓人羨慕。 東坡有〈點絳脣‧庚午重九〉的詞: 不用悲秋,今年身健還高宴。江村海甸,總作空花觀。尚想橫汾,蘭菊紛相半。樓船遠,白雲飛亂,空有年年雁。 不要因秋天而傷悲,幸好今年身強體健,還可以登高宴聚。江邊的村落、海邊的地區,總是當作虛幻的鏡中花一般看待。 想起從前漢武帝曾經橫渡汾河,蘭花和菊花紛雜爭豔。乘船出遊的事距今久遠,白雲亂飛,年年只見難去的群雁。 年老和病苦,恐怕人人都無法規避,但是我們都要樂觀以待,不論世俗的名利和榮華富貴如何誘人,也不過是過眼的雲煙罷了,哪裡值得汲汲營營,不肯罷手? 她的個性開朗,人有趣,加以廣結善緣,一向都把日子給過得風風火火。 其實,究其原因,個然她的個性好,也由於她所遇的都是善良的人,尤其,人人待她好,更是風生水起,時時好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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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夢

■張馨尹 「你在台北嗎?一起吃個飯。」我問妳。 「哪見好?」妳俐落簡潔的回應,順道拋出另一個問題。 「我不知道是開車上去,還是搭火車。你選個交通方便的地方吧!」躺在床上的我思索等等怎麼從中壢去,對著電話那頭的妳,絮絮叨叨。 庭院裡的蟬不知何時開始嘶吼的唧唧啞著,圈養在一小方牢籠裡的鸚鵡不斷喊著園丁的名字:「Alberto!Alberto!」像壞掉的唱片帶,懸卡跳針了。那刻,臉書訊息響起,是昨晚聯繫的租屋訊息,意識瞥見時間:「11點32分。」包圍眼前的是一頂蚊帳,一絲絲微弱的日光透過百葉窗竄入昏暗的房裡。定神刷開臉書訊息欄,一個個熟悉名單顯示為離線,我從夢裡的夢中夢醒來,明白自己正在一個搭火車也到達不了台北的地方。 清早,你來了訊息告訴我,你今天無法來了,五花八門的藉口,令人啼笑皆非,但想必是你想了許久,以為能安撫我的謊言。我失去辯解的能力,吞下想說的話,走下床到廚房,望著清早從冰箱裡拿出待解凍的肉品,將他們再次堆入冰箱裡層,再窩進床。食慾,隨著你的爽約,一併遺失,在再次醒來時。 外頭,是沒有車喧人囂雜沓的週日,是當地人懺悔一週所言所做,上教堂與上帝傾訴的禮拜日,是一家子習慣睡飽,中午後才出外團聚的休息日。把自己蜷曲在床的一角,感到右腰隱隱疼痛,我已經完全從夢裡醒來,清楚明白自己在一個時差十四小時的地方。身子難受,有言待發,再次拿出手機,刷開所有通訊錄,再次詫異,在這個陌生的國度,我居然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午餐,而這樣的我,獨自一人過了幾近七十多個孤寂週末。 疲憊的心領著靈魂,身子也倦了。我拉回床單,關掉手機,想再次沉沉睡去回到夢裡,想完成和妳相約的餐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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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送報風雨路

■蘊辰 每次看到颱風腳下寫著放肆,將新聞台版面當成帝國殖民地占據,我常想到多年前的凌晨。 時間接近四點,天空仍是一片漆黑,太陽忘了要準備出席,取而代之的是厚實可比美超級漢堡的多汁雲雨層。每片積雲的水量已被灌到飽和,它們效法轟炸機向地面無差別進攻,絕不留下任何乾爽。我騎車前往派報社,狂雨成為眼前地平線的主角,車身後方放置的墨綠送報袋外層,因雨水的降臨,發出密集而躁鬱的滴答滴答聲響。 做這個兼差工作之前,我已有心理準備,每天早起、面對天氣任性變換臉色,都是生活日常。即使是達到停課、停班標準的颱風來造訪,派報生仍沒有任何休假的選項。我在路上衝破雨勢奔馳,雖然穿了雨衣,抵達派報社時,已經被淋濕一半。 騎樓是整理報紙的工作現場,大家打開話匣子,全都繞著最新的陸上颱風警報旋轉,屈服在它一連摧殘許多國家皎好面容的威力下。老闆臉龐的輪廓,似乎比派報社的水泥牆壁更僵硬。他宣稱強烈颱風不足為懼,只要全力以赴,即可化解天候帶來的危機。同仁出發之時,他總算想到要叮嚀大家,務必注重安全。我回頭一瞥,他站在騎樓外側邊緣,神色依舊凝重,手掌在空中遲緩揮舞,始終放不下來。 五點開始的送報時刻,是更艱困的挑戰。颱風著魔的等級再度提昇,它大概找到了乾坤大挪移的絕活,將世界多處知名的瀑布從空中搬來,特別挑在此地宣洩。除了雨勢,還有強風的助陣,在電影才看得到的特效場景,如今則是完整的重現。在近乎麵團般模糊的視野裡,即使我開了車燈,仍舊無法識別出前方道路,積水越來越高。強風彷彿注入腎上腺素,招招帶著沒有上限的殺勁。騎不到五分鐘,就有披頭散髮的行道樹向我倒下,看來無論是誰,只能選擇無條件倒地投降,如外太空隕石掉落的商家招牌,以及路邊被推成骨牌陣的機車長龍,都是最好的證明。 面對颱風視慈悲如無物的行徑,我幾乎是來到了末世紀的廢墟,放慢騎速,也被迫放下準時送達的職業信念。我沿著送報路線吃力的前進,雖然車身遲緩,像是被蝸牛附身,而我的鬥志依舊保持節拍。當送報袋逐漸空盈,我戰勝颱風的信念如同沙包,慢慢築成堡壘。 不過,當報紙剩下三十多份時,機車卻抵擋不了積水的入侵而故障。我望向這台效法戰馬的交通工具,不禁為過度使用它而感到虧欠。我呆立片刻,仰望未止的風雨,頓時有世界崩壞的絕望。所幸,援兵隨後來到。派報社的主管,騎了一台古董型的烏黑腳踏車來支援,因為能用的機車,全都支援其他同樣面臨故障危機的同仁。 我繼續進行送報任務,風雨仍未歇止,而我的信念則是重新萌芽。儘管步調更慢,鐵製的腳踏車更顯得像竹子同類,隨時會被吹倒,不過,它發揮了最大的優勢,就是不畏水淹。有了新戰友的協助,我終於送完報紙,雖然整個運送時間比平常延誤了一個半小時,但訂戶並未苛責。風雨持續狂妄的早上,我推著故障機車送修,為往後的送報生涯備戰。 無論經過多少年頭,颱風換了多少名字,我仍懷念當年一同陪伴淋雨的交通工具和送報袋。即使路上積水難行,但內在的衝勁絕不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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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藍色斷想

■黃克全 136.生和死是鎳幣的兩面,兩面都一樣值錢。 137.吹無腔之笛,畫無象之畫,寫無字之書,才是上境。 138.反對者其實贊成了什麼,於是埋下了推翻自己的火種。 139.凡夫在病災中百念俱灰,唯智者能在繁華茂盛處見灰滅。 140.太宰治說:「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人生而受苦,何必抱歉?若要抱歉,該抱歉的何止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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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衛民街

■蕭文 這條街道並不寬,兩旁矗立著一棟棟高樓,一樓是店家,但商業氣息並不濃厚,帶給人些許的悠閒感,在這裡散步也不錯。我很少來這裡,一張早年的照片讓我注意到這條街。 這張1875年《臺灣府城街道全圖》的照片中,由西到東,一字排開的考棚、府署與副領事府,都是中央級機構,這條路應讓人有種「仰之彌高」的嚴肅之感,地圖上未標示路名,它相當現在的衛民街。 衛民街是一條普通的街道,靜靜地躺在台南市的一角,不少台南市民對這條街的印象不深。我第一次到衛民街在1960年左右,衛民街在鄰近中山路的地方,有一家電髮院,這家電髮院兼賣郵票,他們將外國郵票每十五張用玻璃紙包一包,後面襯上馬糞紙,一包兩元,我很喜歡這種郵票,騎腳踏車來買了好幾次;衛民街約一個半車身的寬度,它並不長,唯一的政府機構,是建立在清朝臺灣府署舊址的台南憲兵隊。 西元兩千年以後的一天,我再度騎腳踏車來到衛民街,這條街勉強成為雙線車道,但兩車錯車時需減速慢行,車流量並不多;它懶洋洋地躺在陽光下,看著稀疏的人車往來。我拿著從書本和網路上作的筆記,配合那張照片,逐一找尋。日據時代初期,殖民政府拆除全部清朝的官方建築,這條街的歷史在此有一個大轉折。現在,台南憲兵隊已遷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大停車場,停車場對面是一棟九層樓新建的公寓大樓,每家陽台上曬著衣服;停車場往西是一棟接一棟的樓房,我找到衛民街106號,那是一棟新建的樓房,相信是最近一、二十年興建的,這裡原本是清朝時的考棚,衛民廣場旁邊有一棟大樓,我繞到大樓後面,看到一小截殘破的紅磚牆,下面有一面白色的鐵牌,用黑字寫著,這是1838年,清道光18年興建的考棚圍牆,考棚有三千個座位;當年都是平房,三千座位的面積不小,歷史透過這短短的紅磚牆向我瞥了一眼;往東,我看不到樹與空地,看到的是拔地而起的一棟一棟樓房,這些樓房取代樹木,自然不會留下空地,副領事館與醫館已無跡可循。這條街並不熱鬧,它好似洗盡鉛華的風塵女子,安於平淡的生活,對於幾尺之外,車水馬龍的中山路,充耳不聞。 我走到衛民街、北門路與興華街的交叉口,眼前出現「老唐牛肉麵」橘紅色底白字的招牌,相當醒目,歡欣地向你招手,它的正門面對北門路,兩邊的門分別對著衛民街與興華街,它好像張著大口,說:「歡迎來看看!」我心底納悶地問:「這條路被現代化吞噬了,在這裡又能看到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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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大鼠

■橋下船槳 一聲淒厲慘叫,直通頂樓地底,一瞬,埋頭打報告的短頸,長了,維持好幾個小時的駱駝背,直了,辦公室多雙眼球難得很是合作的一齊本能性轉動,瞟向發聲源。 M姐退得極遠,卡些白粉的鼻翼尚來不及讓空氣通關,右手食指搶先指向坐斜對面,直到剛才還在鍵盤上狂彈大黃蜂,邊忙不歇於報表堆翻左找右,上頭大黃顯眼便利貼暈潦草黑字,恰似現代縮小版聖旨,換句話說等於「今天沒做完,不准下班」,那位短髮單眼皮同事身上。 「就你,過來處理。」 零食碎片順著拿起的動作,自抽屜一路撒向辦公桌,包裝一角赤裸老鼠咬痕,極不規則,也許還殘留口水餘溫,辦事效率高的鼠順道化抽屜為茅房,不忌諱給眾人看的黑黑點點,似乎還暗藏自豪。 短髮單眼皮沒說什麼,其他同事亦是,前因後果餵飽眼球後,轉回頸,扭回身,繼續各忙各,幾名和M姐較好的湊上前去,眼看短髮單眼皮掃屑、扒糞,嘴說,半命令式的,要家有黏鼠板,還是捕鼠籠的明早快快帶來。 當然,這話大家都聽著,半跪地扒糞的短髮單眼皮也是。   一切怎麼發生,為什麼發生,全摸不著門,人的內心和風向壓根兒和資訊爆炸較勁快慢,管誰接不接受,事就這麼成了,和短髮單眼皮同段時間入公司,我跟在會笑道早安再見的L前輩屁股後頭學,而短髮單眼皮則在辦公室的另一大半邊,跟M姐屁股後。想最初和短髮單眼皮吃午餐時還笑語盈盈,某天開始,短髮單眼皮不笑了、黑眼圈深了,不久,開始沒人回應短髮單眼皮的道早再見,出錯,全雜往短髮單眼皮身上,吐口水的時間開始大於午晚餐嚥下的飯菜,原先直挺跟屁股後學的身漸漸膝彎了、背駝了,如現在跪地清糞的側身剪影,而我彷彿看見短髮單眼皮背上遺留後頭的M姐和一旁那些資深員工的鞋印殘跡。 而我,卑鄙如我,嗅到臭氣,立馬逃離,逃入每晚下班後的聊天室和彷彿一世也讀不晚的成堆國考書裡。   隔天,打卡時便看見捕鼠籠,一塊肉乾擺裡引誘,置M姐座位後的及腰櫃,很是顯眼,分明大家全見了,M姐和那些資深的也僅是輕瞥一眼,視如空氣。 那天和L前輩至外縣市出差,好幾場接連的報告、會議和好似永不交集的溝通,再回到辦公室時,早已呈現遭果汁機奮力扭榨後的柳丁樣,乾癟發皺,無神不能自已。 待辦公室一整天的短髮單眼皮也同樣乾癟發皺,兩旁同事怕染病,退得老遠,見短髮單眼皮一手提暗白色大垃圾袋,另手提關有三隻可憐鼠的捕鼠籠,直至使勁全力衝撞,疼得傷痕滿是,才曉得怎麼也逃不出籠的滋味,肯定難受。 M姐要短髮單眼皮快些處理掉,看是要先掐死牠們再扔,或是直接悶死牠們。 「老鼠味臭死了,弄好快回來,我交給你做的那份該不會到現在還沒做完吧?」 我望著短髮單眼皮提著老鼠墳場步出辦公室,五點半,辦公室內鍵盤聲鏗鏗鏘鏘,顯然自快板進階到甚快板。 跌回椅上,又一大疊待辦事項,原先看見那些交辦任務會立馬激起想快些解決的工作狂心理,立即上工,但我反而站起,追了出去,跟在短髮單眼皮後頭,沒看錯,那時短髮單眼皮的確在笑,在提大垃圾袋時,在攜捕鼠籠出辦公室時,低頭向地的臉掛一抹可怖黠笑。 短髮單眼皮錯過彎向垃圾桶的路,錯過轉向戶外的小徑,錯過折向廁所的濕路,只是一直向前走,往公司壓根兒閒置不用,乾脆用來亂放無法隨意丟棄又很是礙眼的雜物間,然後,步入最裡最暗的那間房。 短髮單眼皮似乎開了鐵籠門,將一顆顆的什麼倒於地上,吱吱聲詭異交錯,久違聽見短髮單眼皮的聲,「對不起要你們做這種事,再忍耐一下,等我離開後在放你們出去喔。」 我突然想起,短髮單眼皮是吃素的。 開門,只見散一地的餅乾屑和穀物,除那三隻可憐鼠外,幾隻體型特別大,印象特別深的大鼠們,似乎也曾在M姐抽屜搗亂排遺,亂啃亂咬,同樣聚這大吃特吃。   反射性的,牠們集體竄逃四散,獨留半蹲斜仰望我的短髮單眼皮,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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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幼婆

■陳文榮 二十幾年前夏天某一天黃昏,常帶妻子到林口的嘉寶村落散步,車子停在林家的路邊,走到獨居老人幼婆家,她獨自住在山谷裡,距另一戶人家三百公尺左右。上下山谷大約走四十分鐘。每次看我夫婦走下山谷,與妻閒話家常,十分投緣。 她年輕時,於山區採摘野生姑婆芋的葉子,到市場上賣給魚、肉、豆腐攤商包紮生鮮食材,以微薄收入維生,村民因她天天與菇婆葉為伍,她的單名叫幼仔,就叫她為菇婆幼,我們尊稱她為幼婆。 走下山谷時我們會帶一小包白米,日常用品或一條冰凍過的魚送給她,因為她上市場很不方便。 幼婆在小屋前空地上種植花生,土地貧瘠,長出花生果實很小,夏天採收後,晒乾、剝殼,把花生仁拿到街上榨油行,榨出幾瓶花生油,送我們一瓶,這是她花了很多心血的成果。 她野放幾隻土雞,沒買飼料餵養,雞隻在田野間啄食小蟲、草仔,晚上棲息在樹上。 我們固定星期日下午到訪,有一天黃昏我們到達時,她端出一隻煮熟的土雞說:「我早就想捉一隻雞送你們,晚上飛到樹上不好捉,今天早上撒一把米在地上,捉到一隻,瘦巴巴的,我煮熟了,你們帶回去吃。」 推辭婉謝,她卻說:「吃人一斤,最少也要還人一兩,你們常送我那麼多東西,也沒什麼好東西送你們,自己養的雞,又不是花錢買的。」 幼婆住家位置偏遠,沒有現代化的自來水,也沒有挖掘古井,只好接引山泉水當飲用水。幼婆每天巡視水管有無脫落,萬一脫落水就停了。水管接到廚房的水櫃裡,保持滿水位,多出來的水,自動溢出。她以山泉水煮飯燒菜、煮開水飲用。 每次到幼婆家,她提出茶壺,喝一杯開水,甘甜冷冽,沒有自來水的藥水味。 有一次問她:「一個人住了山谷裡怕不怕?」她回答:「我驚人不驚鬼。」 她不怕鬼,只耽心壞人來干擾。   幼婆對山坡步道旁的草木全部認識,叫得出本土的名稱:江某、豬腳楠、樟木、月桃,包括治療皮蛇(帶狀疱疹) 的秘方藥草,常有人慕名來索取,據說效果不錯。她那天興致特別好,說: 「你們對花草很有興趣, 帶你們去看皮蛇秘方長在哪裡。」 她親自帶路,到達藥草處, 指一棵我不認識的灌木,「就是這一棵,摘下葉子搗碎,敷在皮蛇上,炎很快就消了,有人生病,就帶他們來摘,救人就是做善事。」 她心地善良,宅心仁厚,希望我們認識藥草,要是有人長了皮蛇,可以救人;但她不瞭解現代人罹病多半到醫院求診,很少人找偏方治療了。那棵藥草長在哪裡,我早已遺忘,對幼婆助人的義行,印象深刻。 幼婆離世後, 我們沒再去山谷,我告訴妻:「找一天黃昏,去看看幼婆的房子有沒有人住? 還能喝到山泉水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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